苏怀黎脑中阵阵轰鸣作响，甚于正旦那日炸裂在天际的烟花声，几乎撕裂天空的爆炸声在她耳边团团绽开，内里心如鼓擂，沉闷地轰炸她的耳膜，一颗心遽尔扬起，忽而又坠落。


    眼前这位留着花白胡子的医者双目矍铄，满目慈祥地看着她，嘴巴一张一合，她却猝不及防堕入无声的境界，耳畔仅存空白的嗡鸣声，眼神甚至一度失了焦。


    最后是青莲熟悉的声线唤醒了她。


    她抬眸撞见青莲欣喜开怀到几欲落泪的面孔，一时间不知摆出何种表情，讷讷道：“青莲，你暂且出去守着，我有些要紧事需要单独问下大夫。”


    看着青莲徐徐退出的身影，传来门框吱嘎作响，旋即轻微合拢的声音，苏怀黎默默地吁了一口气，收回了视线。


    她抿了抿下唇，耳垂连着下方嫩如温玉的脖颈泛着淡淡的绯红，心情是说不上来的紊乱。


    “大夫，我与夫君几日前的确行过敦伦之礼，但我们一向注意措施，我虽未喝下避子汤，他却每次都不忘用肠/衣，我怎会……会不会是您误诊了？”


    她着实羞于开口，但抱着类似于不能“讳疾忌医”的心态，还是有必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以防日后闹出乌龙，惹得众人空欢喜一场。


    大夫年过古稀，这世间何样的疑难杂症未有见过？算不上神医圣手，但也是精于中/媾之疾，看着面前同自己孙女一般年岁的姑娘，扬起蔼然的笑容。


    他摸了摸蓄在下巴的胡子，解惑道：“肠/衣的确能助避/孕，但其本身存在微小的孔隙，不排除有遗漏的风险，莫说肠/衣，就算是喝下麝香、藏红花此类汤药，也难保有十成的几率不会怀上胎儿，夫人宽心，你的脉象确是有孕无疑，但略有胞宫寒凝之症，乃痼疾未痊愈所致，待我开几副安胎养元的药方，你照例服下即可。”


    听了大夫耐心的宽解，苏怀黎漂浮不止，悬浮于空的心勉强有了着落，让青莲送老者出府后，她想了几经，最后决定将此事暂且瞒下来，只告知青莲胎元目下还不稳固，秉持着事以密成的原则，不宜对外宣扬。


    青莲一向沉稳谨慎，听后更是奉命唯谨，忙不迭地去厨房给怀有麟儿的夫人煎药，对外只说是滋阴补气的养生药膳，至于将军那处，她更是没有越俎代庖之理。


    晚间嘉宴大开，群将毕至，此间是为中北大胜而设的庆功宴，少不了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宋阔居功至伟请于宴首，长风及几位将领在其侧，祝无恙同苏怀黎毗邻而坐，居于二人对面。


    吴宴率兵出征后，季棠和霜月就回了军营，安定军心，苏怀黎放眼望去，席间仅只有她一位女眷，罕见地有些格格不入，加上男子多好荤腥，无肉不换，油腻的肉腥味充斥在鼻腔，好不容易压下的作呕欲卷土重来。


    祝无恙替她婉拒了纷至沓来的敬酒，实在挡不下的酒盏由他全数笑纳，几个来回之后，第一波敬酒才有了消停的势头，他自然也就注意到苏怀黎微微泛白的脸颊，蓦地敛下笑容，忙低声问她情况。


    这场筵席，除了祝无恙外，宋阔亦是众人庆贺的焦点。


    到目前为止，他已经喝下十几盏烈酒，辣酒吞喉入腹却仍然压不下他心间那点蠢蠢欲动，他控制不住自己，想要将目光定在对面那张夺人心扉的娇靥上，明知她早已嫁作他人妇，却还是遏制不了已有燎原之势的卑劣的欲/望。


    只是无意窥见了一面，那抹极淡的甚至是出于礼貌才对他展露的笑颜，却不由分说地攫取他最后一丝理智。


    若在第一面时，他就已经知道她是祝无恙的妻，他还会生出狂妄肖想的念头？


    此疑无解，他早已深深沉湎于那令他汗颜，但扭曲而痛快的幻境之中。


    祝无恙面色紧张，垂眸关切地询问她，她分明眉心紧蹙，厌恶于这酒池肉林，但还是勉强地莞尔一笑，最后，祝无恙起身，以内子身体微恙为由辞谢，而后扶着苏怀黎去了西厢房。


    宋阔目送那道堪似弱柳扶风的娇影，眼神渐渐失了焦，怅然若失。


    *


    西厢房内，祝无恙扶着苏怀黎靠在榻上的引枕，唤厨房送来宵夜。


    筵席中他给她添在碗中的菜，她仅仅动了几筷子，肉腥味闻多了她实在是没有胃口，白日腹中积攒的米粮又全数都呕了出来，暖黄的烛光下，她的脸色罕见地映照出惨白，好不容易存着一点丰腴的软肉在短短一日竟然全数削减下去。


    祝无恙端起盛着百合莲子粥的瓷碗，舀了调羹，小心翼翼地送到她唇边。


    莲子粥馥郁清香，微微勾动她为数不多的食欲，苏怀黎垂眸，一连吃了好几口，饥凉的腹中填满了温热的食物，面色渐渐有了红润。


    他搁下粥碗，伸出温热的大掌虚虚地覆在她尚且平坦的小腹，嗓音动人：“还疼吗？”


    苏怀黎紧张地攥紧手心，皮肤上起了一层战栗，虚心了别开目光：“啊？”


    “是我的错，这几日忙于处理战报，忽略了你正是来月事的时候。”


    他脱下靴子一同上了榻，将人揽入怀中，唇瓣抵在她浓密的乌发，混着梨香的气味沁入鼻端，驱散了朦胧的酒意。


    苏怀黎指尖蓦地一松，玉白的脖颈竟然虚虚地起了薄汗，她心里揣着一个天大的秘密，又不知要怀着怎样的心情亦或者用何种语气同他说。


    理智告诉她，如今战事四起，她却意外地怀了孩子，这并非是个恰当的时机，甚至会给他们带来一系列不必要的麻烦，但她止不住欢腾的雀跃，这是她前世今生怀的第一个孩子，意义非比寻常，她比任何人都期待她/他的到来。


    苏怀黎压下忻悦的心绪，抬眸看他，唇边扬起极浅的笑：“阿越，我们……”


    “笃笃笃”，突兀的敲门声响起，门外一小厮的声音传来，说是诸位还在等将军回席。


    二人的温存骤然被打断，祝无恙不满地锁住眉心，扬起声音：“我已安寝，勿来扰我！”


    苏怀黎抬手抵住他的唇瓣，轻轻地摇了摇头，往外道：“将军正在更衣，容许等候片刻。”


    她从他的怀中离开，坐起身来：“众人都在等你呢，你快去吧，我没事。”


    如今她以祝无恙夫人的身份自居，少不了要为他操心这些人情往来。


    众将士从中北千里迢迢赶至汝县回禀战功，他若不出席，岂不是寒了众将士的心？今朝他们是打着讨伐佞贼的名号，但众人心知肚明，他们是冲着平川将军的威名，甘愿效忠追随于他。


    今日在战场上抛头颅洒热血，来日河清海晏，他们也能封妻荫子，坐享高位。


    他肆意任性惯了，她又怎能不明事理？


    二人温存的时间很多，她不急于这一时半会。


    祝无恙深深地看着她，吁了一声，垂眸在她额心落下一吻，喉结滚动：“等我回来。”


    膳厅内人声鼎沸，青莲趁着众人不注意的时候，端着安胎药进了西厢房，大夫知道苏怀黎近期常会食欲不振，便在药方中开了话梅和陈皮，她素日嗜甜忌酸，但目下闻着酸甘的话梅香，口中生津，不知不觉喝了一大碗。


    青莲身负重任，自从目睹苏怀黎呕吐的一幕，时刻担忧她胃口不佳，一晚上都在厨房琢磨如何改良膳食，见她如此爱酸，默默记在心上，回头打算做些酸口的糕点。


    祝无恙再次回屋的时候，瞥见苏怀黎侧卧在锦衾之间，发髻解开后，青丝如瀑般垂散在枕畔。


    他弯了弯唇，蹑手蹑脚地凑上前，屋内炭火燃得劈啪作响，她只轻纱罗裳，露出两节藕臂垂在粉腮边上，睡颜乖巧得如婴儿一般。


    他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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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地瞧了片刻，不忍打扰她黑甜的梦，转身出了屋，在单独的净室沐浴，披着绒裳回来，再三确认自己身上没有一丁点酒味后，解下外罩挂在衣桁上，上榻将睡得沉静的少女虚拢进怀中。


    良久，身畔传来绵长的呼吸声，苏怀黎轻轻地挪动身体，睁开双眸。


    自他上榻之后，她就隐隐有了清醒的念头，本想续着困意继续入睡，谁知越睡越清醒，只要他在身边，她就忍不住想告诉他积压在心中的真相，那种愉悦到让她血液沸腾的兴奋感彻底取代了稀薄的睡意。


    借着泻入暖帐的月光，她右手贴在自己的小腹，抬起左臂，用指尖细细描绘男人精致的轮廓，漆黑的夜中，眸光婉转涟涟，如温润璀璨的夜明珠。


    不禁思绪飘远，若日后诞下的是女儿，容貌似他这般，那应该是极美的。


    一夜无梦，苏怀黎奇迹般地醒得比他还早，闲来无事，她也不着急起身，依偎在他怀中，玩着自己的青丝，用发梢扫过他的鼻尖，见他蹙眉皱鼻的模样，不由得痴痴地笑出声。


    祝无恙梦中忽觉鼻尖一阵羽毛扫过的痒意，睁眼一瞧，映入少女开怀作笑的桃腮杏脸。


    他含笑咬了咬后槽牙，声线慵懒：“顽皮！”


    作势要将她压在身下，苏怀黎悚然护住自己的小腹，祝无恙身躯蓦地一僵，忙道歉：“我没压着你吧？”


    来了月事的苏怀黎身娇肉贵，他轻易碰不得，立刻退出来，见其脸色恢复为正常，陡然松了一口气。


    苏怀黎知他误会了，但没有刻意澄清，享受他体贴的抚/摸，舒服地眯起双眸，像一只高贵慵懒的波斯猫。


    “阿黎，你昨晚是有什么事要和我说吗？”


    离开前，他分明记得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被小厮打断，脑中一直盘桓着这一幕，想等回来的时候问她，结果人睡着了自然不舍得将她吵醒，一顿折腾后记忆回笼，他又问了一遍。


    苏怀黎遽尔一怔，没想到他观察得如此细致入微，左右也是瞒不过，她伸开玉臂，如藤蔓般攀上他的胸膛，哼哼道：“阿越，再过几日便是你的生辰，我想届时再告诉你，就当是给你的惊喜，可好？”


    他的生辰，她牢记于心，前世总是变得法地想让他开心，今年自然也不意外，她已经迫不及待看他吃惊狂喜的表情了。


    祝无恙着迷于她娇憨的声线，莞尔认下，遂低头吻上噙在她唇角的一抹娇笑。


    *


    季棠与霜月甫一回营，就忙得脚不沾地，元宵后，京城传来吴宴吃了败仗归降贺绍的噩耗，营中一时间如沸汤烈火，炸开了锅，二人协同几个知情的将领，忙着安抚动荡的军心，足足花了好几日，才勉强平息战士们的怒火。


    这日，季棠所在的主帐中送来了漆封的密函，她与吴宴曾有过约定，待他在京中安顿后，定会想方设法往汝县送信。


    前些日子她战战兢兢，辗转难眠，担忧他深陷险境，收到密函后，她立刻屏退左右，迫不及待拆开信笺。


    血迹斑驳的字体猝然映入眼中，季棠脸上开怀的笑容骤然僵硬冰封，握着信笺的右手止不住的颤抖，她喉间一紧，漫起铁锈味的血腥气，死死地堵在嗓子。


    须臾间，她双目猩红，强压下剧烈的慌乱，哑着嗓子吼道：“来人！”


    卫兵匆匆入了营帐：“副帅有何指示？”


    季棠沉声道：“你可看清适才送信之人？将他押来见我！”


    卫兵神色犹豫道：“回副帅，这信是在无名之人投在营外数丈之地，被我军截获，转而呈递给您，并未看清送信之人的面貌。”


    季棠手心紧紧攥着信笺，恨不得揉进骨血，目光遽尔射向地上燃着炭火的铜盆，良久后，生硬地挪开视线。


    她哑声道：“备马，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