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开始

作品:《消渴

    门一开,兜头就是一个巨大的黑色塑料袋。


    塑料袋还在说话:“接一下接一下……”


    迟柏意都顾不得开口,先退了一步赶紧伸手接住最上头那个——好悬没压断手腕。


    不等她反应,再下一个塑料袋又放了上来……


    塑料袋叠塑料袋,摞出个半身高,迟柏意抱都差点抱不住。


    更糟的是她一开始接住的那个好像正在漏,她忙用膝盖去顶,对面终于从塑料袋和箱子堆上方露出张脸,跟她瞅了一个对眼,嘴顿时张得老大:


    “你谁啊?!”


    “我……”迟柏意觉得她快支撑不住了,“你……”


    “陈运呢?”对方声音拔高了一点,人开始后退:“你把她怎么了!”


    我把她怎么了?


    我把她、怎么了!


    迟柏意人都被她说懵了。


    更倒霉的是,这句充满歧义的话一出,膝盖上顶的袋子也非常应景的破了——


    里头不知道都是些什么东西,有棱有角还死硬,一板砖一板砖拉稀一样往下砸。


    迟柏意想低头看吧,视线被手里的东西挡得结结实实;想直接把东西放下吧,对面这姑娘又一副惊恐警惕的样子。


    她只好选择站在原地,干巴巴地解释:


    “我……我是陈运的、朋友……”


    对方的嘴又张大了。


    “陈运下午上班还没回家、回来……我因为……有点情况,所以最近暂时借、住在她这里。”迟柏意终于说完了。


    她说一句,对面把就嘴再张大一点儿,最后实在张太大了干脆合上,眼神诡异地瞅着她:


    “陈运的朋友?”


    迟柏意说“对”:


    “你是?”


    “那巧了,我也是陈运的朋友。她说她这两天都调的没有晚班。”这位看上去的确跟陈运差不多大的小孩儿语气很强硬,表情却有点怯怯的,就这么鼓着眼睛看着她,还伸出了一只手:


    “认识一下,我叫江月。”


    迟柏意只好也勉强伸了一下手:


    “迟柏意。”


    俩人手指尖握着手指尖,各自还抱着一大堆东西,就这么堵在门口尬住。


    迟柏意觉得这场景应该有点诡异,因为楼上断断续续下来几人都以热闹般的姿态投来目光。


    但问题就是,她不知道对面这位正瞪着她,眼神戒备又警惕还带着点儿敌意和说不出什么意味的……江……月,到底是个什么路数——


    陈运的朋友,陈运的密友,陈运的挚友,陈运的……


    不不不,她绝对是昨晚想陈运的事儿想癫了。


    太不尊重人了,太没礼貌了……快住脑!


    “你……”


    她试着缩了一下手,说:


    “你要不……”


    “唱戏呢。”


    一个声音带着脚步插进来。


    俩人齐刷刷扭头——


    陈运停在楼道,双手抄兜看着她们,语气很平静:


    “江毛毛,别人手挺好牵啊。”


    毛毛?


    江月,江毛毛?


    迟柏意觉得对面那只手猛地缩了回去。


    还不止,手的主人简直跟蹦起来似的往后撤了一步:


    “你回来了啊!”


    “嗯。”


    陈运应了一声,开始往上接着走。


    迟柏意就看着她一步一步走近,终于站在了对面、江月的背后,目光一瞬不瞬,只盯着自己——


    “我朋友,毛毛。”


    她说。


    迟柏意看着她点头。


    “这是迟柏意。”她又说了一句。


    江月夹在这俩个头一米七的人中间跟着点头。


    “行。”


    陈运自觉介绍完了,一手接过江月怀里的箱子,一手拎起迟柏意抱着的塑料袋,一扬下巴:


    “往进走。”


    俩人默默给她让出条道,看着她头都不回地进去,互相再对视一眼,表情都很复杂。


    江月开始把一条腿往门外撤:


    “嗯,那你们在,我先……”


    迟柏意没空管别人,赶紧低头看了一眼地上——全都是书。


    有新有旧,照旧是一堆专业书。


    有些旧得实在厉害,书页都被摔散了,东飘西飘落得到处都是,风再一吹……


    她忙蹲下来一本一本收拾,背后陈运吆喝了一句:


    “关门,没见有风吗——再不关门,今晚我让你在这儿给我把蚊子吃了!”


    迟柏意抬头,清楚瞅见门口这人一个哆嗦——


    陈运过来跟她一块儿收拾书,一句话没说,眉头皱得很紧。


    收拾完,抱着去屏风那边了。


    门口还堆着塑料袋和箱子,迟柏意也不知道里面都是些什么,只好一个一个慢慢往边上挪。


    挪了一半,陈运出来说:


    “吃饭没?”


    迟柏意没说话。


    屋里一时沉默。


    江月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站一旁小声地回:“没。”


    陈运走过来,细细看了她一遍,掰着她肩膀叫她转身:


    “耳朵下头怎么回事,也是刮痧刮的?”


    “没有……”江月有点不好意思,用手捂着往一边儿躲,“艾灸,熏的。”


    陈运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扭头问迟柏意:


    “饿不饿?”


    迟柏意直起腰看看她:


    “还行,米饭我……煮得多。”


    其实是煮多了——


    因为有点稀,所以她用了网上的方法往里扔了个馒头,结果馒头焖软之后又有点少……


    迟柏意看见她嘴角轻轻一勾,知道她应该猜到了,顿时脸上有点挂不住:


    “你们聊,我再去买两个菜,想吃牛肉吗?”


    她眼睛一下子亮起来。


    迟柏意就笑了:


    “好的,牛肉。”


    “那你呢?想吃什么?”


    江月正来回看着这俩人眉来眼去笑个没完,心中“啧啧啧”的,没想到这人转过脸来就问自己,愣了一下朝陈运看去……


    陈运正瞪着她——


    她那个好姐姐,她铁骨铮铮嘴毒如刀相依为命在一窝中混了十来年跟条野狗头子似的——


    陈运,在瞪着她!


    还说:


    “哑巴了?”


    江月朝后一仰,用力地瞪了回去——


    “随便!”


    “给她路上随便捡坨狗屎。”陈运转头就道,“有钱吗?没钱自己拿。”


    迟柏意一面说“有钱有钱”,一面赶紧拿手机往外走——


    又是蚊子又是狗屎,怎么这样对待朋友,太凶残了……


    走出门要关门,陈运又补了一句:


    “没狗屎买个糖醋里脊。”


    门关上了。


    江月继续瞪着眼前的人,说:


    “我就吃狗屎啊?”


    陈运冲她一挑眉,转身就走。


    江月跟在后面:


    “哦我大老远跑过来,你就给我吃……”


    她缩了缩脖子:“我错了。”


    陈运也不说话,就这么抱着胳膊看她,眼神又悍又烦,这样子倒像是平时熟悉的那个人了——


    二人对视了一会儿,陈运叹了口气,声音不大:


    “我有没有跟你说,叫你没事儿别来。”


    江月低头:


    “说了。”


    “那你还来?”


    “那我已经来了啊……”江月嘀咕了一句,用眼角瞄她,“有本事你赶我出去。”


    “而且我又不知道你这儿有人。”


    陈运被她气了一下:


    “我是说这个吗?”


    江月抬头瞅瞅她,赶紧补充:


    “而且我很小心的,我出门就打车,最近她也没找我,中秋她就去了的,然后她好像一直挺忙,我前段时间还看到她跟个人在一块儿,好像还挺亲密……”


    “别说了。”


    江月立马噤声。


    陈运拿她没办法:


    “算了——那你来就来,拎东西干什么,你这些放宿舍能被偷?”


    “那我怕你又一个人走路去啊。”江月翻了个白眼,“我还不知道你?反正要给你送书,就一起拎过来好了,到时候咱们一起从你这儿走,我查了一下,你楼下公交32路能直接到。”


    说完,看看她:


    “你明天能请得来假吗?”


    “明天不行。”陈运想了一下,“明天我得去找房东,后天吧,你早上直接来,赶中午前到,避开人——那些人中秋是不是又去了?”


    “去了。”江月点头,“我之前问阿姨她们,她们说中秋来的少,又是那一套什么采访录像让表演的……烦得很。”


    “国庆估计更麻烦。”陈运皱了皱眉,“上头的人可能也会去,赶早就行,反正都是搞场面。”


    “也是。”江月想了想,笑着说,“那些人的场面也就是中午跟晚上,早上人家睡觉呢,没空。”


    陈运笑了一下,很快又收住,提醒她:


    “你这回别提前打电话。”


    “哎,我不打我不打。”江月笑得直打摆子,“你是不是又怕叫扣下吃饭啊,你放心吧,那回你直接走了,秦姨跟那个什么主任发了好大脾气呢。”


    “秦姨……”


    “秦姨也没想到。”江月摇头道,“她又不懂,人家说拿你当代表榜样呢,一通好话夸上去,她就觉得是对你好了。上回又拉着我说了半天,叫你……别难受。”


    “我知道。”陈运拍拍她肩膀,“洗手去。”


    江月咬着嘴唇不动。


    “我也没难受。”陈运推了她一把,叫她往过去走,“毕竟人也没说错,你们这都是阴差阳错,就我是命里该的……”


    “陈运!”


    “那么大声,楼一会儿给你喊塌了。”陈运打开洗手间的门,把她塞进去,再把门合上,“赶紧洗,不洗干净一会儿别吃我饭。”


    门里“咚咚”两声巨响。


    陈运搁门口叹气:


    “你再给我踹一个?”


    又是一声巨响。


    “你再踹我一会儿给你挂门上信不信?”


    “不信!”


    “你……”陈运拉了一下门,门没开。


    她被气笑了:


    “你出来。”


    江月在里面喊:


    “我不——我说错了就说错了,对不起嘛,那你又说的什么鬼话?!”


    “我说什么了?”


    “什么叫命里该的?什么叫命里该的?!”


    门哗啦一下开了,陈运看到她眼睛红红地瞪着自己:


    “你怎么说的话?程奶奶就叫你这么说自个儿?”


    “你现在闭嘴,洗手,吃饭。”陈运指着大门,“要么你就走,再嚷嚷我把你牙掰了。”


    “我……”


    江月向来顶不过她,狠狠一跺脚,转身钻洗手间里去了:


    “我讨厌你!”


    “讨厌吧。”


    “我讨厌死你了,不吃你的饭!”


    “不吃不吃吧。”陈运靠在门边,吹了声口哨,“那你吃什么,路边啃垃圾桶?”


    “啃墙皮我都讨厌你。”江月气死她这个调调了,“我讨厌你说这种话。”


    “唉……”


    “你‘唉’什么?”江月敏感地问,“这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陈运扶了一下门框,让自己直起身来:


    “意思就是——不管你多讨厌,你都知道我说的是实话。”


    “你们,走丢了的,家里出事没人了的……都算意外。我?叫人给扔了,这叫什么?”


    门外楼道里好像有脚步声?


    不知道。


    陈运听不出来。


    不过她能闻见青椒炒牛肉和糖醋里脊的香气,以及……某个正在爬楼爬得呼哧呼哧大喘气的人、身上的味道——


    橙花薄荷味儿的牙膏,无花果的沐浴露,柏叶的洗发水……这三者是相互独立的。


    但香味这种东西向来不是万枘圆凿。它们能够在人身上停留,游走……一层一层随着时间剥落,一点一点融入空气。被汗水冲过一回,被衣裳揉过一回,再牵绕、交缠,彼此进一步、退一点……


    让冷的软下去,让热的慢起来,把清冽如刀的变成晴暖柔美的,让木头开出花儿,让石头发出芽……


    最终沁入骨血,水乳交融……


    “这叫什么?”


    她又问了一遍。


    江月说不出来。


    “叫被遗弃。”陈运哈哈地笑了,“瞧你那样儿吧……”


    “我也知道你,秦姨,你们脑子里都想了些什么——没病也不难看,怎么就让人给扔了呢,还是自己亲妈。”


    我也知道没病也不难看怎么就让人给扔了呢……


    怎么就……


    “那糖糖她们,怎么就让人给扔了呢?她们有病,她们该,我就不该?”


    我就不该?


    我该不该?


    我该不该?!


    “我该的。”陈运望着转动着的门把手,说:


    “没人问她们该不该,好像她们有病她们怎么样所以才叫扔了一样。其实我也一样。”


    “我妈扔我的时候,也不在乎我有没有病我怎么样。怎么样她都要扔,没办法。”


    “同样是没办法,人家没办法是养不活养不起,她的没办法可能就是没办法,所以……”


    她看着门口望着她的迟柏意,看着迟柏意淡下去的笑意、和慢慢瞪大的眼睛,说:


    “我认了。”


    “菜买回来了,滚出来吃饭。”魔/蝎/小/说/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