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伊独自穿过竹林，朝着自己的屋子走去。


    江边的风徐徐吹来，湿润而清凉，拂过她的发丝，轻轻拍打在她的脸颊上。


    她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夜中格外清晰，每一步都像是敲击在她的心上。


    身为辛月的日子，仿佛一直在走一条漆黑而孤独的长路。


    究竟是什么时候发现林序不爱自己的？


    从她记事起，就知道自己与林序定下了婚约。


    林序，白衣胜雪、清冷卓绝，被誉为绝代天才，世所罕见尹伊动心得很自然，甚至隐隐带着一种骄傲——她是他的未婚妻，别人都不是。


    外公疼爱她，母亲宠爱她，父亲那时还未带回外室，阁中的师叔师伯们对她毕恭毕敬，远远见到她便会拱手行礼，称呼她一声“小小姐”。因为外公的强大，逢年过节时，不仅阁外求庇护的人络绎不绝，连阁内也会收到许多礼物。


    而她的礼物总是最多的。


    外公众所周知地宠爱他的独女，连带也宠爱她这个外孙女。相比于成年人，幼儿总是更容易讨好的。送些新奇的首饰、华丽的衣物、精致的玩具，便能让她乐不可支。


    离得近的灵剑阁内，剑尊爷爷也对她疼爱有加，时常叫她过去玩耍。


    因此，她自然而然地认为，林序也喜欢自己。


    林序从小便是这样，冷清冷性，不爱与人多言。剑尊爷爷曾解释说，这是因为他修行的功法特殊，需谨言慎行，心性平和，方能大成。


    她从小习惯了这样的他，也就分不出他的喜欢和不喜欢。


    她总是主动去找林序玩。每次收到新奇好玩的物件或是美味的灵食，她都会兴冲冲地带去给他。


    逢年过节，她也会特意去拜见灵剑阁的剑尊们。剑尊爷爷总是笑眯眯地问她许多事，而她则会趁机去找林序。


    林序不搭理她也没关系，她知道他大部分时间都在竹林中练剑。


    他是少年天才嘛，练剑是理所当然的。她也不急，就坐在他房中的竹椅上，一边摆弄手中的小玩意儿，一边等他。


    灵剑阁的夫人们大多也不怎么练功，她们靠服用灵丸灵食来延缓衰老，维持容颜。


    尹伊曾听人说过，灵剑阁的剑尊们讲究清心寡欲，因此都是一夫一妻制，从未有过妾室，甚至连子嗣都不多。乌剑尊的夫人去世二十多年了，他也未曾再娶。


    这让尹伊对灵剑阁更加心生好感——连凡人都常有三妻四妾，而这些强大的剑尊们却始终一心一意。她心想，林序未来也只会有她一个人。


    林序几乎满足了她对未来夫君的所有想象，除了他的冷淡。可冷淡些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是天才嘛，天才总是与众不同的。就连灵剑阁的其他弟子也都想模仿林序的寡言少语，一心钻研剑道，可惜他们做不到，甚至连一两天不说话都难以坚持。


    小时候的喜欢，带着些许过家家的性质，夹杂着虚荣和对友伴的渴望。或许是因为金鼎阁中没有同龄的孩子，她只能来林序这里寻找陪伴。


    每次见到他，她的心中都会涌起一种莫名的满足感，仿佛只要他在身边，她的世界便是完整的。


    到了十三岁，尹伊的懵懂意识逐渐觉醒，开始真正分辨出什么是喜欢。至少，那种少男少女之间的悸动，她确信自己是有的。更何况，她与林序之间还有那么多年的相处、婚约和陪伴作为铺垫。


    林序的性子向来清淡，从不会赶人走。如今尹伊才明白，他那种态度，更像是把她当作一件“外物”——这是她如今才归纳出来的。他对她没有厌恶，也没有喜欢。他不会像其他人那样觉得“你缠着我好烦”，也不会表现出任何情绪波动。简而言之，林序把她当作一种无关紧要的存在。她来也好，不来也罢；待着也好，离开也行，似乎都与他无关。


    他的心，始终不动。


    然而，这种“不拒绝”在当时的辛月眼里，却成了一种默认。她天真地以为，既然林序身边最亲近的人是自己，那不就意味着他喜欢的人也是自己吗？


    这个美好的幻觉，直到辛甜也住过来之后，才被彻底戳破。


    因为尹伊第一次发现，林序对辛甜似乎比对自己……要好上那么一点。


    风吹得有些冷了，尹伊抱臂加快速度回到竹屋。她不太想回忆，可现在一点点以旁观的、长大的视角，抖出来拎清楚也无妨。


    她用火石点燃蜡烛，独自坐在桌前取暖。


    一个人如果从来不觉得自己被爱，那么那个人说原来爱，难道，就会是真的爱吗？


    天刚蒙蒙亮，水雾在竹林间蒸腾，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草木气息。尹伊拎着一盒糕点，轻快地穿过竹林，朝着青石广场走去。


    远远望去，林序正带着一群师兄弟在广场上练剑，剑光闪烁，身影如风。


    相比于月隐峰的散漫和日隐峰的拼命，灵剑阁的训练一向勤勉有序，早六晚六，规律而严谨。林序从十四岁起就开始监督新弟子练剑，如今已是得心应手。


    尹伊小跑两步，悄悄绕到林序身后。


    他和王越之站在一起，还未等她靠近，林序便似有所觉，转过头来。尹伊迅速将食盒举到他面前，脸上绽开明媚的笑容：“林师兄，要不要尝尝糕点？我亲手做的。”


    王越之愣了一下，笑着打趣道：“尹师妹，这么客气？一大早的，怎么想起做糕点了？”


    尹伊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无人，便凑近半步，压低声音道：“我不是要伪装辛月吗？之前听说辛月经常早上来送糕点，我想着也得学得像一点。”


    王越之闻言，哈哈一笑：“原来如此，尹师妹真是用心良苦啊。”


    尹伊点点头，故作认真：“当然。”


    明明感觉到因为刚刚那句话，林序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尹伊却假装浑然不知，若无其事地挪开食盒，露出里面灰绿色的糕点：“林师兄，尝尝看。越之师兄也多吃点。”


    林序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拿过一块糕点，轻轻咬了一口。王越之见他吃了，也不好拂了尹伊的好意，便跟着拿了一块。然而，糕点刚一入口，他的眉头便紧紧皱起，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好一会儿才勉强咽下去，苦笑道：“尹师妹，你这糕点……是从哪儿学的？”


    尹伊眨了眨眼，笑容依旧灿烂：“我跟我大师兄刘青崖学的。怎么，不好吃吗？可能是因为没有天隐宗的灵草，所以我采了灵剑阁附近的灵草代替。我想着都是仙门的灵草，应该差不多吧。”


    王越之喉头动了动，像是还没彻底咽下去，又艰难地吞咽了一次：“你用的……不会是江边那种淡灰色的草吧？”


    “正是。”尹伊点点头。


    “……那是苦情草，是专门给灵兽吃的。”王越之无奈地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几分哭笑不得。


    “这样啊。”尹伊眨了眨眼，脸上露出一丝愧疚，“我也不知道那是苦情草，下次我会做得好一点。”


    “无妨。”林序的声音淡淡响起。他已经无声无息地吃完了一块糕点，目光深邃地看向尹伊，仿佛要看进她的心底。


    此时，太阳缓缓升起，金色的光芒穿透云层，将天空染成一片绚丽的色彩。云层边缘被镀上一层金边，其余部分则透出隐隐绰绰的明亮光芒，整个广场都被笼罩在一片温暖的晨光中。


    王越之的视线在林序和尹伊之间来回逡巡，总觉得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微妙。他正想说些什么，却见尹伊的余光忽然扫到辛甜从远处路过。尹伊立刻将饭盒塞进王越之手中：“王师兄，帮我拿一下。”说完，不等王越之回应，便快步追上了辛甜。


    “哎——”王越之还没来得及答应，手中的饭盒已经被林序自然地接了过去。林序的目光随着尹伊的背影移动，直到她与辛甜并肩而立。


    王越之亦跟着看了过去。


    辛甜似乎对尹伊的突然出现感到意外，不自觉地往旁边让了两步。尹伊却毫不在意，自然而然地与她肩并肩走着。


    “辛甜妹妹，这是要去哪里？”尹伊笑着问道。


    “去煜夫人房中。”辛甜轻声回答。


    “是吗？”


    其实灵剑阁五位剑尊，包括林序的父、叔，对辛月、辛甜没有厚此薄彼。


    辛月要嫁给林序，林序的母亲驰夫人就对辛月好些。


    林序的叔婶没有孩子，对辛甜也是喜爱有加。


    “你娘呢？”尹伊忽然问道。


    “我娘也在灵剑阁。”辛甜乖巧地回答，“她在煜夫人那边。”


    哦，辛甜母亲王颜跟煜夫人关系也不错。她娘辛灵倒是跟夫人们不太来往。


    “你没怎么去见过父亲么？”尹伊自然而然以姐姐的语气说道，反正她要装辛月。


    “没。父亲不怎么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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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尹伊点点头，沉默片刻，目光落在辛甜手中端着的妇人衣物上，不知道是她母亲王颜的还是煜夫人的。她忽然直白地问道：“现在你们算是寄人篱下么？”


    辛甜闻言，脚步一顿，显然被这直白的问题问得有些措手不及。她怔愣片刻，才低声回答：“我自己喜欢做这些。”


    “不打算修炼吗？”尹伊继续追问。


    辛甜摇了摇头，目光投向青石广场上正在练剑的弟子们：“我没天分，也吃不了苦。”


    尹伊理解她的想法。曾几何时，她作为辛月时也有过类似的想法——斩妖除魔是男人的事，她作为女子，只要嫁给林序，安心等待就好。


    天隐宗弱肉强食，但至少不分男女，能练得好便会被高看一眼。相比之下，灵剑阁这边更为宠爱女儿家，比如辛长空对辛灵的疼爱。然而，这种宠爱也导致一旦失去庇护，处境便会变得艰难。


    尹伊微微叹了口气。


    这声叹息被辛甜捕捉到，她转过头，疑惑地问：“怎么了？”


    尹伊看着她，目光中带着几分探究：“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


    “什么？”


    “你为什么姓辛？”


    这话问得有些不客气，但辛甜向来性子温和，并未表现出不悦。太阳渐渐升起，金色的光芒一寸寸洒在青石广场旁的过道上，落在辛甜的头顶。她微微眯起眼，往旁边的树荫下挪了一步，避开了刺眼的阳光：“因为我爹是入赘的。”


    “既然辛灵都死了，”尹伊顿了顿，“爹也就不算入赘了，那为何你们还要姓辛？”


    辛甜闻言，脚步微微一顿。她抬眸看向尹伊，目光清澈而平静：“你是希望我改回爹的姓氏吗？”


    同样的一句话，在不同的心境下，往往会听出不同的意味。


    若是从前，辛月听到辛甜这样问，或许会以为她是在讽刺或质问自己。但此刻，尹伊却觉得，辛甜是诚心诚意地在发问。于是，她轻声回答：“我只是认为，你们不必再背负辛家的名头。你们可以自由了。”


    辛甜沉默片刻，目光投向远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她的脸上，映出几分淡淡的惆怅。良久后，她轻声说道：“我跟着爹爹。”


    中午时分，林序带着尹伊前往慕越辰幽居的木屋。


    两人一路向北，穿过竹林和溪流，最终来到一处僻静的院落。


    尹伊这才发现，原来慕越辰的居所与她的住处一南一北，相隔甚远，难怪她从未与他碰过面。


    刚踏入院中，尹伊的目光便被一座坟墓吸引。她走上前，只见墓碑上刻着：“吾妻辛灵之墓。”


    她心中微微一震，没想到慕越辰还会承认辛灵是他的妻子。


    木屋的门窗紧闭，林序上前一步，恭敬地说道：“慕师叔，我带尹师妹来了。”


    “说了不见。”屋内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语气中带着几分疏离。


    这声音让尹伊感到陌生，与她记忆中的慕越辰截然不同。她记得，慕越辰曾是风光霁月般的人物，虽不如林序那般冷若寒霜，却如明月般尊贵，气度自华。她的娘亲辛灵能看上他，自然是因为他的风采。


    林序并未退让，继续说道：“慕师叔，既然尹师妹来了，还是见一面为好。”


    屋内久久没有回应。


    尹伊心中有些不耐，干脆挺直了脖子，忽然高声喊道：“爹！”


    屋内的人似乎被这一声惊到了，沉默片刻后，声音再次传来：“你叫我什么？”


    “我是辛月的转世，自然叫你爹。”尹伊毫不避讳，直截了当地说道，“我刚刚见了辛甜，问她为什么还要姓辛。你都有外室了，还在这里演什么夫妻情深？是金鼎阁留下了不少财宝，还是你有什么仇家想再要灵剑阁的庇佑，不如直接带着你的妻女，离开这里吧。”


    林序偏头望她，也被她这番话惊了。


    她的话音刚落，木屋的门忽然被一阵风推开。


    一个身着蓝衣广袖宽袍的男子出现在门口。


    尹伊愣住了。


    她记忆中的慕越辰是年轻的，即便脸上少有笑意，要么眉头紧蹙，要么面色冷然，即便他很少抱她，在她身侧总会看一眼再离开，但在她心中，他永远是那个英俊出挑的父亲。


    然而此刻，眼前的慕越辰满头乌黑的青丝竟已全白，仿佛一夜之间老了二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