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第 13 章

作品:《她们的日记

    房门打开,于牧维只觉得刺眼。他被关在这里每天只有早中晚各十分钟能够出去呼吸。


    “起来跟我们走吧。”石骋扬了扬下巴,嘴里叼着根未点燃的烟。


    于牧维站起来,佝偻着背,“去哪?”


    “你去了就知道了。”眼前人的这副样子与抓他那天大相径庭,曾经优秀研究员的影子早已不见,彻底成了一个底层的废物。


    石骋可怜他,毕竟他是那样无辜,根本没想到自己认为的好朋友会利用自己。所以石骋语气放缓了些,“宝藏岛你知道吗?”


    于牧维身形一怔,“去那里干什么?”


    “去了就知道了……我现在也不明白呢。”石骋挠了挠头,“晚饭在车上,走吧。”


    于牧维又被关在了一间封闭的小屋子,石骋留下一句“等着吧。”也出去了。


    等着吧,无所谓。被关起来的第一天开始他就在等死了。


    但这次没有等很久,很快进来了一个戴着眼镜的女人。她身上自带知性博学的柔和让于牧维放松下来,好像在哪里见过她。


    “你好,我是乐嘉竹。”乐嘉竹在他对面坐下。


    于牧维想起来了,“你是倾渡的朋友?”


    乐嘉竹点了点头。


    “她……”算了,他没有资格问,周倾渡现在一定恨极了他。


    “她很好。”乐嘉竹翻开资料,没有抬头,“她没有恨你,在做她想做的事情。”


    于牧维感到眼眶一瞬间温热了,点了点头,擦去眼泪。


    “带你来这里的目的是这个,你看看,没什么异议的话就签字吧。”资料被推到于牧维面前,其实即便他有什么抗议,也是无效的。


    灵境项目。


    活体解剖大脑,扫描上载。


    只看到这两行于牧维就彻底明白为什么带自己来,他是个死刑犯,当然会考虑让他赎罪。


    “我没有异议。”他拿起笔在最后一页签上字。


    没有见到父母的遗憾也要填补了,只要成为数据态,他就可以见到任何人。


    彻底放松的一刻于牧维感觉饿了,刚刚未如嚼蜡的晚餐回忆起来竟然如此珍贵。


    “这和之前交申请书的那一批人不一样,你确定不再想想吗?”


    “谢谢。我已经想好了。”不论做什么,这都是一种解脱,也是他能做的最后一件事。


    没有任何等待,于牧维被带进了手术室,算上乐嘉竹,有六个穿着白大褂的人在里面等他。


    “开始吧。”乐嘉竹戴上口罩对同事说到。


    躺在刺眼的手术灯下于牧维只觉得平静,很平静,至少他的死还能有些价值。


    头发全都被剔去了,大概有三个人用水笔在他的头皮上比划着。


    “祝大家新年快乐。”于牧维闭上眼,他记得今天是除夕夜。


    “新年快乐。”有人对他说,接着所有人对他说。


    “于牧维,在机器与你的大脑链接的那一刻开始,尽管去想象你要做什么,没有人会对你警告是否违法,把你的想象力发挥到极致,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乐嘉竹冷峻的声音在一边响起。


    于牧维动了动嘴唇,只是说:“我可以看看别人的记忆吗?”


    没有得到回答,手术室一片沉寂。


    本以为是道德不允许或者技术做不到,但他听到乐嘉竹说:“可以。”


    全身麻醉让于牧维对头皮被切开没有任何感觉,在收到乐嘉竹指令的那一刻他看到显示器上扫描仪插入大脑血肉的影像,终于闭上了眼。


    2003年8月,聒噪的蝉鸣与蒸笼般的走廊尽头,手术室的灯灭了。


    出来的护士满头大汗浑身湿透,等待的男人急忙走了上去,“你是家属啊,生了个女孩。”话音一落里面传来孩子响亮的哭声。


    “好!好啊!太好了!”男人双手握在一起举过头顶,“感谢老天母女平安!”


    于牧维看到签名一栏写着周林海三个字。看来他是倾渡的爸爸,原来她出生在这里。


    只是这里的一切都那么模糊,于牧维想起周倾渡曾说过她的母亲在她小时候就去世了,大概这天的事情也是爸爸告诉她的吧。


    在周倾渡独自出门玩之前所有的记忆里,每一个人的脸都看不清,每一个人的说话声都忽远忽近,这一切就像梦中的光怪陆离。


    在于牧维读到的意识里,周倾渡的妈妈是个从小在福利院长大的孤儿,也是某重点化学研究所的一位研究员。


    当他在数据里找到那家研究所的资料,这个女人的照片在最前列,他终于看清了她的信息。


    林涛,照片里她笑得那么温柔。


    周林海带着妻子回了爸妈家,他白天在外工作,父母帮忙照顾刚生完孩子的儿媳。


    燥热的午后,房内只有风扇在低声运行。林涛放下手里的书本,抱起从午睡中醒来的孩子,轻轻拍着眼睛还未睁开的婴孩,低吟歌谣。


    那是一本化学专业书,于牧维不论如何都看不清书的名字,只能看到上面密密麻麻的标注。


    孩子又睡去了,林涛坐回桌前,翻阅着摊开的资料继续在草稿纸上写着,时不时擦擦额头上的汗,拿起手边的竹扇轻轻摇动。


    终于,她停笔检查一番,拿起手机给了那边的人新的配方并叮嘱注意事项,而接电话的人正是她的丈夫。


    一切做完,林涛伸了伸懒腰才放松地躺在女儿身边。侧过身将手掌放在女儿盖着的小被子上,她盯着孩子圆圆的小脸,听着女儿轻轻的鼻息,笑得那样满足。


    “倾渡。这个名字,是妈妈取的。妈妈想要你知道,只要你勤恳付出一切,就一定能渡过难关。”


    “宝宝,你会喜欢这个名字吗?”


    “倾渡,倾渡?周倾渡?”她轻声叫着。


    四岁刚过的那个冬天,袭卷全国的一场流感夺走了林涛的生命。周倾渡的这段记忆里是父亲面对医生宣告时恐慌的神色,奶奶的眼泪,医院嘈杂的走廊里混乱的脚步,但那时的她被爷爷抱在怀里看着奔波的大人们,对这一切都像个天真的局外人。


    遵照林涛遗言,周家只是默默将她入土,没有任何张扬。在整理妻子遗物时,百张汇款单与手机里的短信让周林海恸哭。他一直都知道林涛从拥有稳定的工作开始,就每个月都给福利院捐款。弥留之际她发出的最后一条短信是:


    【院长妈妈,我恐重病不久便撒手人寰,谢谢您之前赶来看望倾渡。只是我的全部财产将会留给孩子,愿您原谅我命运多舛不能再对福利院伸以援手。承蒙大家多年照顾,小涛感激不尽。】


    院长在几天后匆匆赶来,不过再见已是林涛的遗像。她哽咽着说林涛这些年的捐款早已超过福利院曾在她身上的投入,院长再说起她当时立即拨给林涛的电话,里面虚弱的声音让她掩面哭泣。


    四岁的周倾渡刚刚拥有记忆,她看着一起玩的伙伴拉着自己的妈妈回家,彼时的她并不明白失去妈妈是什么意思,是吃饭的时候家里少了个女人吗?


    她不理解为什么奶奶长时间看着爸爸房间里那个女人的照片会流泪,也不理解爸爸说的爱是什么,母爱是什么。


    坐在爸爸身边,她又在默默中慢慢明白,爱是会让人落泪、会让人失眠、会让一个人听到一个名字时愣在原地、会让一个人在触碰到与那个人有关的物品时无声痛哭。


    所以爱一定是深刻的,于是周倾渡懂得照片里的女人对自己是深刻的,她对妈妈也是深刻的。


    周倾渡只要出门玩就是院里那个手插裤兜钻进孩子堆的,尖锐的嗓门和一被欺负就立马打回去的手,让一段时间里大院里很多小孩都叫她大姐哥。


    周倾渡觉得奇怪,“大姐就是大姐加个哥干什么?”


    “因为我只见过外面被叫大哥的男生才这么天不怕地不怕有勇气回手……”


    周倾渡白嫩的脸顿时黑了,浅眉一皱,这小孩还没说完就被她推了一掌坐到地上,“我是女孩子!我力气就这么大怎么了?你力气比我小,胆子也比我小!你丢不丢人?”


    小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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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孩被说得一愣一愣,眨眨眼哭了出来找妈妈。


    上了幼儿园,周倾渡开始学习汉字了,她发现书本上的字和她偶然在爸爸房间翻到的本子里的字有一些是一样的。不过书本比不上那个本子漂亮。


    本子的封面上画了一个女人拉着一个小女孩,两人站在一棵大树下,太阳当空,微风渐起,头发随风飘扬。


    翻开本子,第一页写着周倾渡。其他的字看不懂,整个本子就认识这三个字。


    家里还是奶奶比较好说话,一放学周倾渡就拉着奶奶的手回家,路上她叽叽喳喳说着在学校里吃了什么,干了什么,和小朋友们玩了什么游戏。


    “奶奶,你今天给我编的这个辫子特别好看,能不能明天也给我梳这个发型?”


    “没问题。”


    见奶奶拉着自己的手回答得如此干脆,周倾渡继续问:“奶奶,你能不能教我识字?在幼儿园教的太少了。”


    可这件事在刚吃完晚饭被朋友叫出去玩后就被周倾渡遗忘了。是的,周倾渡不爱写作业。连老师布置的读书任务她也不想做,书被拿过来就开始嚎啕大哭,爷爷奶奶哪儿能见得了宝贝孙女这样,于是直接将书扔到了一边。


    幼儿园结束的那个夏天是有一场儿童节表演的,周倾渡盼了很久,毕竟之前彩排她穿着小裙子回家时,小区里那么多大人都夸她漂亮。可惜她并没有机会上台了,突如其来的发烧让她连饭都不想吃。


    奶奶日夜不离地陪在孙女身边,心里不断在复现林涛刚生病时的样子,不退的高烧,模糊的意识……她夜夜祈祷不敢再想。


    幸运的是周倾渡当晚就退烧了,她指着爷爷养的鹦鹉,“我梦到那些鹦鹉变得特别大,又变得特别小,奶奶,我好像看到了很多光圈。”


    周林海开始变得特别忙了,自己的小公司要迁移,要和之前的公司彻底解约,这些事情让他忙的每晚回去只能见到熟睡的女儿。明天搬东西或许能挤出一点时间陪孩子。


    周倾渡被爸爸带到了刚整理好的新工作室,那里还有一个叔叔和一个阿姨。


    不过周倾渡并没有和他们玩多久就跟着爸爸去吃饭了,楼下有一家老餐馆。后来周倾渡只记得菜单上没有西红柿炒鸡蛋这道菜,爸爸知道她最喜欢拿这道菜拌饭,于是找到老板价钱专门给她做了一份。


    而这家餐馆在哪里,她早已记不得了。


    下午回到家,爷爷奶奶不在,周林海带着女儿看篮球赛。被爷爷奶奶吵醒的周倾渡这才发现天已经黑了,而爸爸的胳膊上全是她睡着留下的口水。


    于牧维没有读到周倾渡小学的记忆,这说明之前来宝藏岛的周倾渡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些。不过利用成为数据后的便利,他可以找到那些监控里那些年她的身影。


    他看到刚上小学的周倾渡每天都有爷爷或者奶奶来接,爷爷奶奶每次都会买两个鲜肉包在路口等她,看到课间她和几个女生在一起踢毽子,看到有几个小男生围着她说她长得很漂亮,看到那时候周林海为了继续维护和林涛一起开的公司天南地北地跑客户,除了每周的电话,周倾渡一年只有春节可以见到爸爸。


    于牧维看到出差到某个城市的周林海撑着和朋友微醉的脑袋在小巷子点燃嘴里的烟,他蹲在地上说,“还是这样忙好啊,闲下来我只会难过。现在的林涛变得好冷漠,体温是冷的,连对我也是……”头更低了。


    周倾渡在电话里不管说到什么超市里见到的卷笔刀,或者想要的钢笔周林海都跑去买,不管周倾渡说什么,周林海都能在这世上翻出来一样。形容得再奇怪他也能精准带回来,彼时的周倾渡认为这是爸爸的魔力。


    信息的快速检索里,于牧维继续看见她没有写完作业被老师发现,罚站在教室后面,看到她用攒下的早饭前去买漫画书,看到她在屋檐下躲雨,可雨越下越大,只能把书包顶在头上往家跑,看到她没戴红领巾觉得天塌了,找了一个红色塑料袋围在脖子上飞快跑入学校,看到六年级毕业的暑假她说终于不用走那么远去上学了,初中离家里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