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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明月雾里》 这一年的春节在所有人的期盼中姗姗来迟。
天只蒙蒙亮,温尔就醒了。
窗帘外是暗蓝的天,像夜色拥揽的深海。
宣南年前下过几场雪,都不算大,地面刚铺了一层白,太阳一照就化成湿淋淋的水了。
这几天都是晴天。
杜雅芳说,今年是个暖冬。
书音昨晚睡在温尔身边,小动物一样蜷缩成一团,这会儿还没醒。
温尔借着小夜灯的光,凝视着书音的脸庞,枕头上还有一张彩色的糖果纸。
就像小时候。
那时书音三四岁,抱着小被子,踢着小短腿爬到温尔的床上,软萌萌地从床尾滚到了温尔怀里,嗲声嗲气地说着要和姐姐睡。在关了灯,又悄悄打开兔子夜灯,摸出睡衣口袋里的糖果,说要分给姐姐。
-姐姐吃
-睡觉前吃糖果会蛀牙的
-就吃一颗嘛,蛀牙找不着我的!
-书音,不可以吃哦
-不要没收,我会哭哦
睡梦中的书音磨牙,翻了个身,正好抓住了温尔的胳膊。她脑袋往前拱了拱,在温尔肩头寻了个舒服的位置,又睡了过去。
梦里的她,呵呵地笑,喊了一声姐姐。
想来。
温尔不愿回家,也有这个原因在的。
书音活着的每一天都要吃药花钱。
而她赚钱很苦,很累,更谈不上尊严,人生才刚开始就已经被巨大的债务绑架到一条看不见尽头的路上。
负面情绪令她痛苦,懊悔,痛恨还活着的自己。
痛恨当初的自己,为什么要冲动地推门进去,为什么要去厨房——
更厌恶的其实是想逃避这一切的自己。
管控不住这些负面情绪,在内心深处对亲人报以最阴暗的怨怼。
她知道,这是不对的,这是没有道理的。
书音是家人,是她的妹妹。
再者。
如果不是自己去厨房拿了菜刀,书音不会出事。
温尔躺在床上,呼吸渐渐变得粗重。
她如坠深渊,只觉得手脚发凉,身体血流速度都变慢了,一动不动地躺着,睁着眼,直直的盯着天花板。
在情绪又要陷入自责时,耳边响起温和优雅的女人声音。
谭华容说:你要谢谢你的勇敢,保护了你的母亲和妹妹,没有人会责怪你的。
时间一分一秒,僵直的手指变得柔软,身体也不再绷得紧紧的,温顺的,平和的,躺在了书音身边。
天边渐亮。
一丝遥远的红光撕开了雾霭蓝的天幕,热烈的阳光映在玻璃窗的雾气上。
天气不错。
温尔偏过头,心中升起久违的期待。
新的一年了。
书音依旧是她最心疼的妹妹。
*
往年过年,居安都是和她们一起。
今年也是一样。
杜雅芳腿脚不好,走起路来肩膀一高一低,慢慢地去贴年画。
桌上摊开一沓红色的纸张,是杜雅芳去年货市场买回来的,居安正弯腰在桌前裁剪红纸。
书音跑过来,姜黄色的毛呢裙子是新买的,她满脸笑容地凑到居安身旁,举起一张红纸,对着灯光看来看去,看不出所以然,又折来折去,到头来四不像,一团糟。
“书音想要折什么?”居安低声含笑。
书音仰头,“星星。”
“等会给你折。”
书音摇头,“月亮。”
“好,也给你折。”
书音伸出手,说一个竖起一根手指,“蝴蝶,螳螂,青蛙,蟋蟀,还有姐姐。”
不管她说什么,居安都应下,“但是姐姐不行,只能折小动物。”
书音要闹,将居安裁好的对联红纸掀到了地上,跺脚哭闹,“为什么,为什么!”
说着一些不明朗,含糊的吐词。
温尔快步上前抱住她,安慰道,“因为姐姐在这里呀,书音你看看,姐姐在呢。”
书音情绪激动地哭起来,“姐姐抱抱,抱书音,举高高!”
她早不是小孩子了。温尔如何抱的起来呢。
温尔苦笑,耐心哄着她,安慰着。
后来杜雅芳带书音去摆放糖果点心。
居安折了星星月亮和小青蛙拿去哄她。
回到桌边,研墨后他开始落笔,横撇竖捺,笔走龙蛇。
好几年不见,居安的毛笔字更漂亮了,半点不比外面人写得差。
温尔情不自禁地夸赞,“好漂亮的字,沾沾喜气。”
居安羞赧地摇头,“没什么。”
他脸色很白,是一种不健康的苍白。比上次见面时身体更瘦了,头发却反而更茂密了些。
温尔细看,发现他戴着假发。
心中一酸。
一个长期做化疗的人,怎么会有浓密黑亮的头发呢。
算起来,居安比自己还小一两岁,正是青春洋溢的年纪。
白血病。
也是很多年前了。杜雅芳在医院照顾书音,偶然遇到的十六岁的居安,小少年穿着破旧的衣服躺在病床上不吃不喝,据说是无父无母,没有兄弟姐妹。
杜雅芳给书音带饭,也会给居安带一份,没有大鱼大肉,只能说饿不死人。
再后来,书音出院。
居安搬来了她们隔壁,找了不正规的工作,低薄的收入,不打算长命百岁,准备享受着最后的几年,顺便报答给他送饭的杜雅芳,提她照顾一下书音。
早先他是没钱,所以活不起。
现在温尔有钱,宋豫璋也给居安安排了专业的医疗团队,但居安已经是晚期了。
温尔眼眶酸涩,不忍再看他那头油亮漆黑的头发,转身去到了窗边。
她眺望着,远处的蓝天白云,金色的太阳。
刺目的光线照入眼中,她的泪水就再也忍不住,落了下来。
宣南这边的习俗,团年饭也叫年夜饭,是在晚上吃。
但杜雅芳他们都不是宣南本地人,当初是改名换姓躲到宣南来的。
因此,他们团年饭没什么讲究,一家人凑齐了就是团圆。
饭菜是杜雅芳和温尔一起准备的。
论起来,温尔做得更多。
杜雅芳心疼温尔,想将她赶出厨房去客厅休息,“难得放假回来一趟,去外面玩,你来厨房做什么?”
温尔没听她的,自顾自地洗菜。
杜雅芳抢走沾了水冰凉凉的菜,“出去看电视,带带书音,她想你得很。”
温尔取下一把菜刀,找出猪肉开始切。
杜雅芳见劝不动,无奈作罢。
最后两人一人一道,等到海鲜螃蟹这些平时就很少买的菜时,杜雅芳也不会做,只让温尔来。
温尔做菜时,脑子里浮现的是她更小的时候,跟在妈妈屁.股后面,一步都舍不得离开。
妈妈在炉灶上每做好一道菜,都会夹一筷子喂她这只小馋猫。
怎么眨眼之间,就二十多年过去了。
深吸了几口气,温尔心情平和,余光瞥见杜雅芳微微弯曲的后背,以及头上碍眼的白发。
温尔无声叹了口气,扬起嘴角,笑着道:“想吃妈妈做的菜,也想妈妈尝尝我做的菜。”
杜雅芳微愣。
温尔:“我长大了啊。”
一句话,让杜雅芳说不出话来,只是喉咙有些哽咽。
夜幕降临。
四个人围着圆桌,中间摆着电磁炉和鸳鸯锅,两旁放满了大大小小的盘子。
嫩绿的茼蒿菜、菠菜,豆皮,腐竹,腌制好的牛肉片,牛肚,笋尖,虾仁,鱼丸……
辣锅里红油冒泡,菌汤锅乳白飘香。
温尔夹了一块牛肉到辣锅里,居安起身给她们倒饮料,对每一位女士都说上一句祝福的话语。
书音捧起杯子小口小口地喝,抿一口偷偷看温尔笑,又抿一口,又朝着她偷笑。
温尔给书音夹了块肉,沾了酱料,“姐姐下午腌的牛肉,香不香?”
书音放下饮料,夹起牛肉就往嘴里放,尽管很烫,但那股热烫的香气令人无法拒绝。
杜雅芳和居安道谢,让他多吃点。
热腾腾的雾气,饭菜飘香,时光热闹。
楼下小区有人偷放烟花,他们住的楼层高,烟花正好迎着落地窗外绽放。
“哇啊,啊啊!”书音被吓得打翻了碗筷,大喊大叫,推倒了饮料杯躲进了桌子下面。
饮料顺着桌面往下滴答。
温尔连忙抽纸将湿漉漉的桌面擦干,避免水落在书音身上。
她蹲下,抱住瑟瑟发抖的书音,将身体戒备着的书音往怀里按,“不怕不怕,是烟花。”
“姐姐,姐姐!”书音大哭,声音格外尖锐。
温尔心中酸涩,温柔地安抚着她,“是烟花,不用害怕,不怕不怕。”
温尔拍着她颤颤发抖的背,“书音,姐姐在,你先起来好不好?”
哄了好一会,外面烟花停歇后。书音才肯从桌子下面爬出来,但她已然不敢再坐在靠窗的凳子上了。
没安静多久,窗外又响起了烟花声。
书音一头扎进了温尔胸口,浑身颤抖,害怕极了。
温尔牵着书音的手,轻声哄着,哄了许久。
她指着窗外,“书音你看看吧,姐姐陪你一起看呀。”
“烟花很漂亮,”温尔温柔低语,“点燃后会ju的一下窜飞到天上,然后砰砰砰的炸开,亮晶晶的。”
书音是怯生生的,躲在温尔怀里朝窗户外偷瞄,好一会儿。
也不知她听懂还是没听懂,习惯了炸裂的声响,喜欢上了夜空里闪亮的光点。
书音有了迟钝地反应,跑到了落地窗前,整个人趴在窗户上,朝外惊呼:“是烟花,烟花!姐姐!”
入夜。
杜雅芳带着书音在看春晚,或者说是,杜雅芳再看电视,书音主要负责吃着瓜子零食,喝饮料。
居安身体不好,熬不了夜,便先回去休息了。
温尔和宋豫璋打了电话。
他那边很安静,没有鞭炮声,也没有热闹的谈话声。
温尔:“你在老家了吗?”
宋豫璋淡声:“嗯。”
“今天除夕,你家里这么安静?”
宋豫璋:“他们在下面。”
温尔听宋豫璋提过,今年过年叶游心和谢明仪正好都在国内,会一起回宋家,还有小妹宋云若。
“你们会放烟花吗?”
宋豫璋想了想,望着远处,“会。”
“谢明仪买了一车的烟花,游心和若若在打算在湖边上放。”
温尔没去过宋家大宅,想象不出那是什么样的画面,应该热闹又鲜活吧。
“你不去和他们一起?”
宋豫璋没回答她这个问题,只静了会儿才道:“下次过年,我们一起吧。”
温尔在他看不见的远方笑着点头,嘴上却说着:“看心情咯?”
宋豫璋轻笑。
零点的钟声敲响。
温尔抢先开口:“宋豫璋,新年快乐!”
宋豫璋霜雪孤寂的眸子浸了一层光,浅浅的,无疑是最温柔的。
电话里,温尔迟迟没有等到他的回答。
她拿开手机,看向屏幕还在通话的时常,又放回耳边,似在抱怨恋人的沉默。
“你为什么不说话?你也要对我说,新年快乐,我亲爱的珍珍!”
“嗯,”宋豫璋低声,笑意无尽的柔和,说不出的诚挚而郑重,“新年快乐,我最爱的珍珍。”
温尔原地走了几部,脚尖轻轻碰了碰墙面,低眉莞尔,浅笑盈盈。
“天亮后就是大年初一,你有什么安排吗?”
宋豫璋看着窗外的雪,阳台已经全白了,厚厚的一层。
“堆雪人吧。”
堆两个,一高一矮,互相度过这个春节。
很意外的答案,温尔想象不出来宋豫璋堆雪人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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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堆吗?和若若一起?”
宋豫璋应了声,“嗯。”
“我也想玩雪,不过宣南今年应该不会再下雪了。”
她与他聊起了宣南的天气,今年是个暖冬。
*
初一。
温尔一早就看见床头下放着两个红包。
上面写了字。
[岁岁平安,长乐欢喜]
字迹谈不上多飘逸娟秀,但笔画极为工整。
是杜雅芳准备的。
温尔收了压岁钱,心中暖暖的。
一家人都穿着新衣服,屋中也装点的很有过年的氛围。
居安过来拜年,带了礼物。
给书音的一套汉服,是因为书音时不时吵着要,说什么是神仙穿的衣裳。
他给杜雅芳准备了一个泡脚桶,杜雅芳的老毛病,腿脚痛。
给温尔的,是一对手刻紫檀小牌,一段小字——以梦为马,不负韶华。
温尔收下,紫檀木散发清幽冷香,冰凉光滑的质地。
她看向居安的脸庞,疲惫的病态,心中的不安在加剧。
居安的病,真的很严重了。
杜雅芳掏出一个红包递给青年。
温尔看见红包封面上沉重的字迹。
[平安健康,长命百岁]
书音开心地疯玩,追着居安讨要红包。
居安在屋中躲藏小跑,逗了她一会儿,便已经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
书音从背后一把抱住他,开心大叫:“抓住了抓住了,红包,我要!”
居安转过身来,笑眯眯地看着比自己矮一个头的少女,看着她喋喋不休的朝自己嚷嚷,感受着她身上无穷无尽的精力!
他将杜阿姨刚才递给自己的红包,递给了她。
杜雅芳一看,忙将红包又推回给了居安,顺便将书音伸出去的手给按下。
杜雅芳同居安道:“给你的,自己拿着。”
看居安只是笑笑不说话。
杜雅芳又添了一句,“图个吉利也是好的。”
“谢谢杜阿姨。”居安再没客气,收了下来。
谢明仪电话打来的时候,温尔刚吃完午饭。
他没说新年快乐。
但温尔出于礼貌,“新年快乐,谢明仪。”
谢明仪嗯了声,“吃饭了吗?”
温尔点头,“刚吃完。”
谢明仪:“我也是。”
温尔便不知该说什么了,习惯性的沉默之中。
谢明仪主动开口,提起了宋豫璋被老爷子赶出了宋家,今年过年没回老宅。
温尔心中惊诧,想起昨夜的电话,宋豫璋说和亲人在老宅过年都是骗她的?
为什么要骗她。
是怕她担心,更怕她为难。
是留在朔城和宋豫璋一起过年;还是留下宋豫璋,自己一个人回宣南过年。
不管怎么选,都会令温尔为难。
宋豫璋便先一步,替她做了选择。
“怎么会这样?”温尔握着手机,眉尖轻蹙,心头一阵难过酸涩。
“他没和我说过。”
谢明仪忍下心里的莫名情绪,只做一个朋友的提醒,“我也是今天回老宅看若若,发现他没回来的。”
温尔像是打定了主意,快步回房,“那他现在在哪里?”
谢明仪和温尔打过不少电话,约过不少饭,从来没听过她语气如此慌乱的着急,无一不透露着心疼。
爱和不爱,真的很明显的。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笑了声,“不知道,你自己问他吧。”
说完,他便挂了电话。
一句‘新年快乐’,他都不想送给这个不爱自己的女人。
怕自己越界,更怕掌控不住心动再次朝她靠近。
*
温尔跟宋豫璋打了电话。
宋豫璋还在电话里同她讲,说自己和若若在堆雪人。
气得温尔都懒得拆穿他。
准备直接去朔城找他。
最快的方法就是搭乘飞机,温尔查了机票,理所当然地都没了。
情急之下,想租车。
但时间太久了。
恰好,微信里跳出小橙发来的新年祝福语。
温尔瞬间想到了和小橙背地里牵小手的李昱。
她找小橙要了李昱的联系方式,便打了通电话过去。
再三警告李昱不许跟宋豫璋通风报信,让李昱想办法给她搞到一张飞往朔城的航班。
李昱:嗯,我嘴很严。
时间紧迫,温尔衣服都没来得及换,披了件羽绒服边走边跟杜雅芳打招呼,自己要出去一趟。
杜雅芳追问:“晚上回来吃吗?”
温尔摇头,说不了。
在等电梯的时候,她看见还站在门口目送自己的杜雅芳。
温尔脑袋里想到了什么,瞬间改口,“回来吃,我带个朋友过来。”
*
温尔前脚刚走,一个穿着时尚的男人便拎着礼物过来拜年了。
杜雅芳打开门,看见门口的男人,愣了下后连忙将人请进来。
她欣喜道:“小雨,你怎么来了?”
商裕有礼貌地问好,“杜阿姨新年好,书音新年好。”
说着将手里礼物递过去。
杜雅芳哪里肯收,推脱不要。
商裕直接放到茶几边的地毯上,双手接过杜雅芳递来的热茶,抬眼巡视宽敞明亮的客厅,似在找什么。
“书珍姐没回来吗?”商裕问。
当年温尔在夜色时用的名字是温书珍,去除了继父的陈姓,改回了生父的姓氏。
所以,在商裕印象中,温尔以前的名字就是温书珍。
“回来了。”提起女儿,杜雅芳眼中藏不住的温柔和蔼。
“你来得不巧,她刚出去。”
商裕愣了下,想到在小区楼下一闪而逝的背影,只当是身形相似。
怅然一笑。
还真是不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