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箸居最久负盛名的美食，其实是‘三脆羹’。


    取应时毛笋的三寸嫩尖；晨露未干时、伞盖未展的松蕈；枝头初发的枸杞芽。


    笋尖切薄片，入银器装盛的沸水焯三息；松蕈蕈伞撕成条，快焯离火；枸杞芽则以冰井水激凉。


    再以野雉、火腿骨，文火顿清汤，撇净浮沫，以纱囊滤汤，滤出的汤色淡如茶。


    清汤复沸，加入备好的嫩笋、蕈丝稍滚即起。盏底垫枸杞芽，热汤浇淋，再以调味，便成‘三脆羹’。


    祝无晏锦衣玉食，对这些美味珍馐也是如数家珍。


    苏青梧听他讲过，也想尝尝这‘三脆羹’。


    可是祝无晏又同她说，其实还有一种‘三脆羹’，是取‘雏鸟舌’、‘河豚白’、‘江珧柱’，这三样为‘三脆’。


    顾名思义，就是用雏鸟的舌头、河豚的鱼白，还有一样‘江珧柱’，则是活贝撬壳剔取的贝肉。


    苏青梧一听，光是以雏鸟的舌头为食，她就已经觉得太过残忍而吃不下了，更别说活生生剔下来的贝肉。


    说是她心善胆小也好，说是她自欺欺人也罢，反正她若不知道，还能吃得下，兴许还觉得好吃，但她知道了，就无论如何也不敢吃了。


    那残忍做法的‘三脆羹’，并不是七箸居的做法，祝无晏只是听说宫里以前有这种做法，到本朝时，就因太过奢靡被摒弃了。


    他说给小青梅听，只是想给她讲讲新鲜，没想到小青梅听完，连七箸居的‘三脆羹’也不肯吃了。


    于是最后，便没点这道七箸居的招牌菜。


    但余下点的八/九道菜，也足够两个人吃了，滋味也毫不逊色。


    苏青梧自觉并不怎么贪吃，但这趟来七箸居，她才明白有句话为什么说‘自家的床好睡，别家的饭好吃’。


    她饭量不大，女孩子又注意身量，一向吃得少，但今天，她居然吃了两碗饭，还和祝无晏一起，把点的八/九道菜基本上全吃光了。


    虽说这种地方的菜肴分量通常不多，只有一点，但七八道菜加起来，分量也不少了。


    两个人都吃得有些撑。


    苏青梧一边苦恼今日实在吃得太多，明后两日要少吃些了，一边想祝无晏刚刚说的话。


    她不禁仔细回想，从小到大，虽然祝无晏总是嘴上讨她嫌，惹她生气，但的的确确，他好像每回做的，却都是与他嘴上嫌弃的恰恰相反的事。


    苏青梧不知道是撑得太厉害，还是有些方面太过迟钝，脑子转得很慢。


    她茫然地想，祝无晏口不对行，这是为什么呢？


    所以从小到大，他其实……是一边嘴硬，一边在对她好的吗？


    苏青梧感觉脑子里好像被巷子里过年小孩儿丢的那种鞭炮炸了一下似的，有些嗡嗡的。


    她瞠大眼睛，好像陡然在青梅竹马身上看到了一种她从未设想过的角度。


    “阿梧？”


    祝无晏伸手到小青梅眼前晃了晃，见她目光呆呆的，好似神游在外。


    祝无晏笑起来，嗓音里满是宠溺：“小馋猫。”


    “吃的这么撑，还要马上回去吗？”


    苏青梧每日雷打不动要做许多各种的功课，若无特殊情况，她惯不会躲懒。


    方才吃饭前，苏青梧就有些着急回去，祝无晏这会儿才这般问她。


    苏青梧一边摸摸变得圆鼓鼓起来的肚子，一边把神游在外的魂儿叫了回来。


    半晌才迟缓地摇摇头：“歇歇再回去吧。”


    “好。”祝无晏应，语气仿佛是都听她的。


    他笑：“我叫些消食的花茶来。”


    “别，”苏青梧蹙眉，有些羞赧，“我喝不下了。”


    祝无晏偏头看她，凤眸的确有些惊讶：“今日阿梧确实叫我刮目相看，竟能吃下两碗饭，还吃了这么多菜。”


    “……”苏青梧一阵脸红。


    尽管祝无晏并无嘲笑的意思，但苏青梧还是觉得好丢脸。


    要是被别人知道她一顿能吃这么多，怕是满奉康城的大家闺秀都会惊掉大牙。


    她方才光顾着吃了，都忘了这事了。


    这会儿想起来忙不迭警告祝无晏：“祝无晏，今日的事，你、你不许对别人说……”


    “说什么？”


    “……就是、就是我吃了……”她说不出口。


    祝无晏反应过来：“吃了很多，这事？”


    苏青梧又一阵脸红，急忙闷声：“都说了你不许再说了！”


    祝无晏被小青梅逗笑，她一向端庄清高，教训起他来像小大人似的，怎么这会儿这般可爱，小孩子似的。


    祝无晏边笑，连忙应：“好，我不同别人说，谁都不说。从今以后，这事只有我知道。”


    苏青梧不解他最后一句什么意思，抬起眼看他。


    祝无晏弯眸，忽地凑近她些，嗓音噙笑：“我的意思是——从今以后，阿梧在我面前，不用再顾忌了。反正阿梧今日的样子，我已经见过了。”


    少年凤眸很深，话音里飘过来的笑意，像梵音的祷念，听得人发昏。


    不是那种昏昏欲睡的发昏，是晕乎乎的发昏。


    苏青梧呆呆看他两息。


    片刻才回过神。


    “今日……今日是例外，我以后才不会吃这么多呢。”


    “好。”祝无晏笑眯眯应。


    “……”苏青梧莫名有种拳头打在了棉花上的感觉。


    “话说，阿梧，你肚子不难受吗？”祝无晏问道。


    苏青梧瞪他，觉得祝无晏这回是在嘲弄她。


    祝无晏忙解释：“我没别的意思。就是刚才饭前你还吃了一碟樱花乳酪，喝了半盅桂花蜜酿，对了，还有一整袋子的糖炒栗子。我都以为你吃饭的时候肯定吃不下什么了，没想到……”


    没想到他家小青梅还能吃这么多。


    好在将军府家大业大，她吃再多，他也养得起。


    苏青梧继续瞪他，分明听出来他话里的未尽之意。


    苏青梧暗暗想以后一定要克制口腹之欲，再不吃这么多了。


    尤其是当着祝无晏的面！


    她又理直气壮地辩解道：“那又怎么了？祝无晏，你不知道吗，女孩子都有两个胃的，一个胃是吃饭的，还有一个胃是吃点心的。”


    她说的煞有介事，祝无晏心道，他只听过人有两个肾，还真没听过人有两个胃的。


    “我只听过牛羊骆驼好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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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好几个胃。”


    “祝无晏！”苏青梧羞恼。


    祝无晏忙敛了故作的思索模样，笑着哄被他惹恼的小青梅。


    这一番闹腾过后，祝无晏还是叫来了消食的花茶。


    两人喝过花茶，苏青梧想起来适才又在七箸居碰见董世逢的事。


    便把这事同祝无晏说了，只隐去了和罗金桃的争执，准确地说，是罗金桃对她单方面的迁怒。


    祝无晏听完，适才柔和的脸色有些发沉。


    从云锦阁出来时，苏青梧就想问祝无晏了，但觉得多嘴，便没追问。


    这会儿见他脸色这般，到底还是忍不住问他。


    “祝无晏，你和董公子，你们是吵架了吗？”她声音小小的，带着点小心的试探。


    祝无晏听她这么小小乖乖的声音，对着小青梅脸色立马缓和下来。


    “叫什么董公子，董世逢哪一点配得上你称他公子。”祝无晏有些嫌恶。


    苏青梧审度他的神色，看来不是吵架那么简单。


    “阿梧，乖乖听话，答应我，以后离他一定远一些，好不好？”


    这话祝无晏已经说过一遍，他又再强调一遍。


    这般郑重其事，苏青梧自然答应。


    “好，我答应你就是了。再说，男女有别，我与他本就不会有什么交集。”


    倒也是。


    祝无晏‘嗯’了声。


    苏青梧也不再问了，只想了想，说道：“你与他少来往也好。你素日玩耍在一起的那些朋友，在奉康城里都是出了名的纨绔世家子弟，最不求上进的。你出身将军府，整个奉康城里，有许多人把目光放在你身上，祝伯父和祝伯母对你期望甚高，你要体谅他们的一片苦心，不要再那么贪玩了。”


    苏青梧自觉已经说得很委婉，祝无晏听完却还是直勾勾地看着她。


    苏青梧目光闪了闪：“你不爱听，就当我没说便是。”


    “我怎会不爱听？”祝无晏忽然道。


    苏青梧目光一定，看他。


    祝无晏目光幽幽，不知是在看眼前，还是看到了什么遥远的光景。


    他嗓音有些喑哑地说道：“阿梧，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这样同我说话。”


    边关厮杀，既苦寒，又残忍。


    前世在战场那些日日夜夜，每一次死里逃生，他都是想着她，想着她说过的每一句话，才一次又一次坚持下来的。


    从奉康城人尽皆知、谁也瞧不上的纨绔之首祝三公子，到战功赫赫、势倾朝野的武安君。


    一步一步，都是因为想着她，他才紧咬着牙，厮杀出一个功成名就、拜将封侯。


    然而等他跨过万山阻隔，终于再回到奉康帝都，他却发现，他已经永远再见不到她。


    祝无晏垂下眼眸，悠长的目光被心脏骤紧的悸痛揪回。


    苏青梧有些无措。


    她没看清他眼底的痛色，但方才他用那样深邃而缱绻的眼神看着她，说她不知道他有多喜欢她这样同他说话。


    他喜欢她同他说什么话？劝学的话吗？


    但那眼神又深得不像这么简单。


    那眼神像是要把她牢牢锁住，好像生怕一个眨眼，她会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