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明州

作品:《共犯

    明州春,二月初,冰雪消融。


    周灵静静看着不远处萧衡的身影,不巧视线与另一人相撞,两两无话,那人忿忿扭过头去。


    萧衡与他谈论完了便回来:“怎么了?”


    周灵道:“无事。”


    “到明州了。”


    “嗯。”


    “可能要耽搁一会。”


    “嗯?”


    萧衡眉目间罕见带了几分忧思:“明州久不下雨,永州运送粮食的水道又堵塞,传闻粮食都叫明州州主一家人藏了去,我和萧广去探探虚实。”


    周灵慢慢分析他这话里的意思:“怎么不在永州就停?你们不便露面,应当先疏通水道才是。”


    随即意识到什么,摆摆手:“胡诌几句,不必在意。”


    “你说的有理。”萧衡摇头:“今年的春旱并不严重,明州州主却还要大费心思命众人缴纳粮食,只是粮食也看不出什么,然而前两日过路的时候才叫我发现,船夫给他们的,是另一种纸钱。”


    “明州州主私印货币,仅在明州城内流通,他又把持着全城的粮食,明州百姓断不能不依附他而活。加之它与京城不远,只隔着一个凉州。”


    周灵心里有了个猜测,扫了眼四下无人:“谋反?”


    “不错。”


    “我和萧广都这样认为。”


    他们议论这些也就罢了,可自己终归是与他们身份不同,周灵道:“猜的,不必当真。”


    萧衡微微一笑:“我的意思是,你猜我们的心思很准。”


    这就将他们又划为一个阵营了?还是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说出来也没关系,对错不论,重要的是她背后有支持的人?


    周灵背过身去不再理他,萧衡也不生气,那些话就当划船走过水面的涟漪,不过一会就沉寂。


    周灵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我要随你们下去吗?”


    “也许。”萧衡看着她:“明州城主最喜宴会和奢靡,出手大方阔绰,却防着不让可疑之人进来,要进去,恐怕得做些假。”


    “你若不愿就不去。”萧衡道:“他的宴会,必须携带家人。”


    担心周灵听不得这两个字,萧衡立刻道:“我保证没有人会逼你,萧广也不会。”


    事实上她没有萧衡想得那么极端,周灵心里反复念着这两个字:秦升秦落在船上,木二木三先行一步回京,红杏红衣女随她一块来,再就是萧衡和萧怀远。


    萧衡说的家里人,恐怕不会是兄弟姐妹这样,明州城主四十有余,还神不知鬼不觉的做了这等说出来都是要掉脑袋的事情,哪有那么好糊弄。


    那不就是要扮成夫妻?看萧怀远刚刚那种无端吃瘪又呛不了她的样子,怕是也知道了。


    “可以。”周灵答应。


    “你当真愿意?”萧衡犹豫道:“萧广他...”


    “愿意。”周灵将他的话又堵了回去,想到什么:“只有我们这样?”


    “是。”萧衡道:“他有个未婚妻,不愿做这种事情。”


    “但他也执意要去,索性伪装成我们的下属。”


    周灵心底好笑,倒是让她踩了萧怀远一头。


    “城主能应?”


    萧衡也笑:“也只许有一个。”


    宴会上处处成双成对,萧怀远孤家寡人一个站在他们后面,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想到那个情形,周灵不由得佩服萧怀远的执着。


    “那秦升秦落和红杏留在原地?”


    “也跟我们一道走,秦升先行一步去找落脚的客栈了,不过不去那鸿门宴。”


    “鸿门宴。”周灵心里默念这几个字。


    萧衡心里原有些忐忑,不是这时他也不知道周灵能否答应这个有些荒诞的要求,若是她不答应......


    没想到再之后的办法,去是一定要去的,但他也不愿意逼迫周灵,这样想着,萧衡对她的愧疚又多了几分。


    他们二人倚在船边,一时无话。


    远处残阳,金光漫漫,黄昏灿灿,山是隐影山,水是绸缎水。二人并立,有风来过,吹起萧衡那一簇发。


    一周了,自他们从丰州回京已一周有余,小柳儿背着足有她人那么宽的布袋,在永州下了船。她罕见地沉默,突然地提出要走,拉着周灵的手,描过她的眉眼鼻唇一遍又一遍,大大圆圆的眼睛里是大大圆圆将落不落的泪水,固执地一句话都不肯说。


    直到船又停在永州,岸边一排人和楼,人声水声沸沸,她靠小柳儿那么近,还是听不到她的一句舍不得分别。她在做什么,她好不好?会不会被排挤,有没有受欺负?


    然后分别了,像水被分成两半,一岸一岸。


    而如今,她在萧衡面前也没有秘密了。所有的,曾经的她为了利用萧衡编出来的种种谎话,都随着萧怀远那一剑全然破碎。只是没想到又与萧衡站到了一起,倒也不算,新的凶手又与他扯上了关系,他的皇叔?


    审判谁,找出什么样的真相,萧衡如何被冤枉的,又如何看待她。


    她有错,可以去死,只要小柳儿还在,她原先是这样想的。但是没想到萧衡还站在自己这边,小柳儿一个人走了。这样一来,往后什么,前面种种,他们又是共犯。


    “我们回去了做什么?”周灵突然道:“为了清白和正义?”


    萧衡道:“不能不明不白。”


    周灵道:“不明不白又如何?这世上多的是不明不白之事,若是桩桩件件都要求个结果,哪有庙前那么多人。”


    萧衡道:“自然是桩桩件件都要求个结果,然而人一多,就是有心也无力。做得好自己便好,你不是这样想的?”


    周灵道:“是。”倏而眼神一暗:“若是普通人,更有心而无力,遇不着做主的,忿忿念了一辈子,还是含恨死去。”


    萧衡道:“倒不如说是执念。”他转过头来:“得不到的更想要,是人都不能避免,恨到最后,就成了执念。”


    “我呢?我的执念是什么?你的执念又是什么?”


    周灵有一双莹莹的眼睛,黑白分明。大多数时候她总是温和地看向身边人,如她的性格,也是温和至极,带着不冷不热的关心。


    但是真的近了看又会发觉,她的眼底一片疏离。因为不关心、不在意,那些似是而非的模模糊糊的冷漠,才能又在他人靠近的时候明显表现出来。


    萧衡眨眨眼:“你说的那些。”


    “什么?”


    “为了清白和正义。”


    周灵转过头来,一时分不清大片的夕阳和萧衡那一瞬间眼里的光芒哪个更亮。


    萧衡突然觉得方才自己太过自大,也别过头去,然而周灵看起来没什么表情。


    半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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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到周灵道:“哦。”


    心里一股上不去下不来的气。


    他换了个话题:“她叫红杏?你取的?”


    周灵嗯了一声。


    萧衡思来想去:“好名字。”


    周灵:“......嗯。”


    “她也要去京城?”


    “找黄玉良,报仇。”


    萧衡有些惊愕:“他们?”


    周灵瞧着他,表情玩味:“嗯,他们有仇。”


    “可是当时不是说...是跟着你的?”


    “嗯——”周灵拖了个长音,状似回想,淡淡道:“那也行。”


    萧衡:......欲说不说,太阳穴鼓鼓。


    周灵笑:“你当时替我担保的时候都没想过问一句?”


    当时?当时,萧衡叹道:“我想你有自己的考量。”


    “是考量了,她的名字我想了很久。”


    “你...”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萧衡小声道。


    “她要去,就随她去了。”周灵道:“否则就是现在阻止她,她也会想方设法地来,倒不如跟着我们安全一些。”


    “跟着我们同样冒险。”


    “我们?”


    “我也有件事要问你。”周灵抬眸:“萧怀远要我上船的时候,你是怎么想的?”


    那时候萧怀远看她的眼神都冒火,想想也能理解,扭曲编造污蔑他不说,萧衡都站在她那一边。或许听到萧衡斩钉截铁说“会”的时候,他都恨不得直接扑上去一剑捅死她。


    找人找了这么久,全部的苦头都让他吃了,却独独没想到还不够,还不够,怎么一个陌生人,短短两个月就撬得萧衡心都偏到一边去?


    萧衡说会帮她,好,帮她,找谁?找凶手。下一个怀疑对象,受了无妄之灾的,谁?皇叔。


    萧怀远气笑了,这样一个人,到底因为什么萧衡对她深信不疑?


    于是那时候他强硬拽着周灵:“你也上去。”


    “我不。”


    萧怀远眯眼:“你心虚。”


    “没有。”


    “那就上去。”


    “不。”


    “你就是心虚。”


    “随你怎么想。”


    “哥!”


    他搬来了萧衡。


    “所以那时候,你是怎么想的?”周灵问。


    萧衡反问:“你呢?为什么又答应?”


    “你说的那些。”


    “哪一句?”


    “忘记了。”


    “不行,你是怎么想的?”


    周灵冷笑:“怎么成你反问我了?”


    “我不能看他为难你。”


    “那我也一样。”周灵双手抱胸,倚靠在船边,歪头看着他:“你不说真话,我也没必要告诉你。”


    一阵无话,萧衡败下阵来。


    “萧广说,皇叔和郢城似乎有点关联。”萧衡说这话时微微低头:“我担心他最后连累到你。”


    “我记得。”周灵顺着接过话头:“你说不如查清一切再论断。从哪里开始查清?我利用你怀疑萧怀远,还是再之前?”


    末了她道:“如果不是你就好了。”


    “不早了。”萧衡突然道:“走吧。”


    周灵沉默着起身,随他一道进了船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