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领……”


    芜菁稍微将脑袋抬起了一点，但很快又垂了下去，


    “我是不是很没用啊？”


    被石头的身影挡住的苔藓动了动嘴唇，却还是什么都没说。


    “嗯……来点？”


    石头从腰带上解下一个迷你的皮革袋，掂了几下，


    “按我个人的经验来说，嘴里泛苦的时候就想吃点酸酸的东西。”


    芜菁下意识地接过，慢吞吞地解开袋子的系绳，几颗墨绿色的腌橄榄滚落进她的手心：


    “这太贵重了，首领。我……”


    “安心吃吧。”


    石头在她的对面坐了下来，摆出一个放松的姿势，


    “这是今天救下的商队给咱们的答谢，而他们要感谢的人中也有你的名字……这是你应得的。”


    接着，他转身招了招手，让像门神一样杵着的苔藓也过来坐下。


    芜菁点了点头，吞下一枚腌橄榄，慢慢咀嚼。浓郁的酸味与咸味在芜菁的嘴里炸开，富含油脂的汁水渗出发酵的苦涩，这让她的表情顿时拧成一团，看起来十分精彩。


    苔藓努力绷着脸，石头则毫不客气地笑了出来。


    “您是故意的是不是？”


    芜菁鼓着腮帮子，气哼哼地抗议道，


    “这玩意一点也不好吃。”


    “你得花点时间才能适应富人的口味，我听说国王的宴会上都会用腌橄榄来点缀烤乳猪。”


    石头一脸无辜地说道，


    “你该允许自己花更多的时间用来习惯。”


    “就像习惯杀人一样？”


    苔藓插了句嘴。


    “我感觉……不太一样。”


    芜菁愣了一下，刚有些升温的气氛又冷了下来。


    “当然……不能简单地进行类比。”


    石头斟酌着自己的说辞，


    “我们总得弄清楚自己的真实想法，然后才能确认自己究竟适不适合。因此，我希望听听你的想法。”


    “呃……”


    芜菁感觉话语被卡在了自己的喉咙里，摇曳的灯火将她的脸庞分割成光暗交织的色块。


    “我不明白……我有好好地参加训练，也有好好地保护大家。我不后悔那么做，一点儿也不后悔，但是……”


    芜菁含着橄榄核，让她的声音有些变形，


    “但我就是害怕啊，首领。”


    ·


    “所以你就同意把她调回炊事班？”


    苔藓一脚踢开杂草间的土块，


    “就这么放弃了？你知道我花了多少工夫才让她拿起长矛吗？”


    “我知道。你为此付出了很多努力。”


    石头看向满脸不服的苔藓，


    “但你也听到了……她说她害怕，我们该尊重她的想法。”


    “但……但她只是第一次杀人，也许她只是不习惯呢？让我再开导开导她，慢慢地，也许她就能克服……”


    苔藓仍想再争取一下。


    “苔藓！”


    “怎……怎么了？”


    她从没见过石头老大用这种口气说话，就好像……他很生气似的。


    “芜菁只是害怕杀戮……”


    他压下心头的烦躁，尽量心平气和地开口，


    “别让她害怕你。”


    “如果哪天她做好准备了，她会自己来找你的。就像我之前说的，不能直接把自己的经历和想法往别人身上套。不是所有人都适合当战士，我们的队伍也并非只需要战士。”


    石头解释说，


    “而且……而且她也没有退出训练，她答应我会继续学习怎么战斗，当然频次会变低些。然后，我想应该会有更多的女人愿意学习保护自己的技巧。”


    “你怎么知道？”


    苔藓还是有点不服气。


    “这只是给了她们一个学习的机会，并没有给她们附加战斗的责任。就像……你可能乐意抽空学学怎么唱歌，但如果我要求你学成后给大家表演，那你估计……”


    “我才不要！”


    苔藓下意识地说道，


    “等等……我……我有点明白了。”


    “嗯哼。”


    石头松了口气。


    “但是，遇到敌人该怎么办啊？”


    苔藓追问道，


    “如果她们不去参加战斗……”


    “瞧，让我们分成两种情况来看。第一种情况是敌人比较弱，那现有的战斗队成员就足够对付了……”


    他一边比划，一边解释，


    “第二种情况是敌人比较强，战斗队也拦不住他们。到那种时候的话，学习过战斗技巧的她们是会引颈就戮呢？还是会拿起武器？”


    “只要参加过训练，掌握了相关的知识……那她们不管在不在军队里，都和之前不一样了。”


    苔藓若有所思地说道，


    “所以……我之前是不是有点太急了？”


    “只能说手段欠妥。不过还是我负主要责任，是我把这些工作都甩给了你，也是我把困难想得太简单了。其实即便到了现在，我依然不能说真正了解了这个世界，无论是女人、男人，贵族或是奴隶……他们以前过着什么日子，有什么愿望，将来想要做什么……我都一无所有啊……”


    石头看着夜幕下稀疏的星空，唏嘘道，


    “不过……你会帮我弥补这些缺漏的，对吧？”


    “哼，说的我能拒绝似的。”


    苔藓翻了个白眼，


    “老～大。”


    “哦，对了。今晚好像没轮到你值夜吧？怎么还不回帐篷睡觉？年轻人睡眠不足，小心长不高。”


    石头突然反应过来，然后发现某人一直在往他的腰带上偷瞟。


    “那个……老大，我今天的表现也挺不错吧？”


    不知怎的，一向大大咧咧的苔藓变得有些扭捏起来，主动表述自己的功劳让她感觉脸上发烧，


    “你看，我有好好地守住了阵线，也好好地实现了你的计划……也算的上临危不惧了吧？你就……那个……就没什么表示？”


    “嘿！”


    石头无奈地笑了笑，把腰带上挂着的皮革袋丢给她，


    “记得和大家分着吃。”


    “那袋子也归我？”


    “…………”


    “谢谢老大！”


    ·


    “薇拉……艾莉丝小姐休息了吗？”


    他的手停留在帐篷的帘布前，并未真正触及。


    他听见帐篷里传来一阵短暂的议论，如果说那是争执的话，未免也太过温和。总之，议论的胜利者是艾莉丝，一脸埋怨的薇拉不得已替她拉开帘子。


    “石头先生，你是打算补上这几天的课程吗？”


    艾莉丝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淡淡的喜悦，这让石头下意识地咬住原本的说辞，只是点了点头：


    “是的，艾莉丝老师。”


    艾莉丝和孩子们一起闷在大篷车里，担惊受怕地度过了整个白天。等安稳下来的时候，她又被赶进帐篷。石头对商队的幸存者们谎称艾莉丝是他的小妹，因为患有某种疾病而无法见人。


    艾莉丝听着帐篷外面的议论与欢笑，和薇拉一起吃完了乏味的晚餐。发生了什么？即便是第一天获得自由的晚上，这些解放了的奴隶也不曾如此开心过。她猜想着他们的经历、他们的故事，但如今，她却被他们的笑声给隔绝在外。


    艾莉丝没法不对石头怀有怨言，是的，她知道他的顾虑，但他为什么不能同她商量一下呢？难道她会不同意配合他的表演？她会拒绝坐在他们中间，伪装成他们的一员吗？但石头并未征求过她的意见。


    因为他是奴隶的英雄，而她是伯爵的女儿。


    即便如此，艾莉丝老师还是勉强自己负好责任，勤勤勉勉地纠正他的句式，让他多记下几个复杂的词汇……尽管她也不知道他学这些有什么用，他从来没对她讲过。


    “艾莉丝……”


    她的好学生突然抬起头，


    “我很感谢您这些天对我的教导，艾莉丝老师。”


    “为什么……”


    为什么突然说这个？艾莉丝感觉自己的心跳正在加速，不安的阴云正渐渐扩散。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们将和商队一起行动。为了安全起见，希望你能忍受一段暂时的苦恼，在这段时间内尽量不要离开帐篷或者马车。”


    他轻轻擦拭着指间的墨痕，


    “如果你有什么需要，请让薇拉代为传递，我会尽力满足。”


    “好……好的。”


    笑话！难道她还能拒绝？艾莉丝点了点头，消失已久的恐惧重新出现在她的脸上。


    “虽然我觉得你这里还有许多值得我学习的东西，不过……我想这次的旅途应该就快要结束了。”


    鹅毛笔留下的污渍比他想象的还要顽固，这让石头不由皱了皱眉。


    “你……你要杀了我吗？”


    艾莉丝发现自己竟还能鼓起勇气看向他。


    死亡是她早有预料的结局。对于叛逃的奴隶们而言，跟随了他们一路的艾莉丝是个危险的累赘。如果让她逃走，必定会引来伯爵愤怒的追兵。无论伯爵如何看待他的女儿，一群奴隶胆敢劫走威尔第家的大小姐，这本就是不可容忍的挑衅。


    被放走的艾伯特肯定早就将此事广为宣扬，说不定追兵已经在路上。这种情况下，将艾莉丝灭口是个可以理解的选项。更不用说，在两人最初的约定里，只是用艾莉丝的教学换取艾伯特的自由，其中并未涉及有关生命的条款……他的确没有骗过她，或许这份交易从一开始就买断了她的性命。


    死亡的阴影像巨大的爪子，牢牢地攥住了她。


    “不许伤害小姐！”


    没等艾莉丝回神，薇拉已勇敢地挡在她的身前。即便她已经为保护艾莉丝差点死过一次了，但这一次的她依然没有多少犹豫。


    “我好像从来没那么说过。”


    石头的眉宇舒展开来，寻找着他带来的布包，原来刚才被薇拉放在了角落里。


    “那你想干什么？”


    薇拉依旧警惕地盯着他，仿佛面前是一头嗜血的魔兽。


    “只是……聊聊。”


    他摊开手，


    “顺带一提，下次你至少该拿起桌上的削笔刀。虽然威力有限，但肯定比你展开的双臂有威慑力多了。”


    “好了，薇拉……没事的。”


    艾莉丝稍微松了口气，轻轻推开忠诚的侍女，换成自己来面对这位阴晴不定的匪首，


    “所以你究竟打算做什么呢，石头先生？”


    “接下来的目的地是圣西尔镇。听说过吗？没有也没关系。总之，你可以在那里表露自己的身份，然后等着艾伯特或者你的家人把你接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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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你要放了我？”


    艾莉丝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没错，虽然与你同行的这一路所获颇多，不过也是时候结束了。我们接下来的旅途会变得非常危险，而你没必要涉入其中。”


    石头悠闲地把双手合拢，


    “至于一些基础的叮咛，我想应该没有必要了吧？毕竟不会有谁敢为了几个奴隶的下落，去拷问伯爵的女儿。你可以自己编好一套措辞，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应该很清楚。”


    “我……我明白。请放心，我什么也不会说的。如果有人问起，我就说你们往东去了。”


    艾莉丝咬着嘴唇。


    “那就再好不过了。”


    他推出带来的布包，当场打开，


    “另外，我为你准备了一份礼物……或者说酬劳、还是赔罪？随你怎么理解。”


    艾莉丝没有说话，怔怔地看着麻布上躺着的一双羊皮靴子。这双靴子看起来是比较简单的平民款式，还保留着粗加工的自然棕色，边缘和接口处用麻线细细地缝合，鞋底则是一块钉着硬牛皮的木板。


    “我找商人买来的，就是那种寻常农妇穿的平底靴，和你过去穿的那些没法比，不过胜在结实耐用，各种地形都适合。等你回了王都以后，如果突然想走远路，或者跑一跑、跳一跳的话，不要忘了试试它。哦，你的高跟鞋也不是不能穿，最好有空学学骑马，那样就不算浪费了。”


    石头半跪下来，拿起一只靴子，对艾莉丝絮絮叨叨地介绍了一大串，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么多。


    “你有在听吗？”


    他抬起头，问道。


    “嗯……”


    艾莉丝的眼睛有些湿润，不知道是哭还是笑，


    “所以……高跟鞋和骑马有什么关系？”


    “那是另外一个被造物主藏起来的秘密。”


    他故作神秘地眨了眨眼睛。


    “又说这些怪话。”


    艾莉丝嗔怪道。


    “顺带一提，我并不知道你的尺寸，所以可能……”


    “没关系的！”


    艾莉丝用手背抹过眼泪，把靴子抢到自己的怀里，


    “我家里有会做裁缝的仆人，我会让她帮我改的。我能穿的……我会穿的！”


    “好啦，把靴子给薇拉，让她替你收着吧。”


    石头站了起来，从怀里掏出一把带鞘的匕首，


    “这里还有一件礼物。”


    匕首的出现让艾莉丝下意识地哆嗦了一下，但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已不如原先那么脆弱了：


    “看起来像是艾伯特的那把……”


    “我抢到了就是我的。”


    叛乱头子蛮不讲理地说道，


    “嗯，现在是你的了。”


    “可我不会用……武器。”


    艾莉丝依然不敢接触它。


    “没事，匕首可比其他武器简单多了。不信？我立马就能教会你。”


    他倒转匕首，握住被包裹的锋刃，将刀柄伸到艾莉丝眼下，


    “试一试。来……握住它。”


    艾莉丝还是有点犹豫，但看着石头放松、信任的眼神，不知怎么的，她的紧张似乎也被融化了许多。于是，她伸出手，用手指轻轻触碰刀柄。


    也许是因为握把上包裹着皮革，艾莉丝握住它时，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寒冷。


    “轻轻活动一下你的指头，好极了……现在抓紧它，把匕首拔出来。如果你还是担心，可以再用一只手……对，就是这样。”


    他看着被拔出刀鞘的匕首，刀身上正映着烛台的火苗，跃然向上，


    “就是这样，感觉怎么样？匕首不沉吧。”


    艾莉丝用力地点了点头，她高高举着匕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接下来你就可以尝试使用了，捅我……我是说轻轻地意思一下。”


    看艾莉丝犹豫半天都没法动弹，石头干脆抓着她的双手，连带着那把匕首轻轻捅向自己，在袍服上陷进一个小坑。


    “啊……”


    艾莉丝轻呼一声，却没有挣脱开。


    “这种时候要用力捅到底……不是我歧视你，实际情况下，你最多也只有捅一次的机会。”


    石头转动她的双手，将匕首扭转一圈，


    “你只需要记得，捅进去、转一圈，这就够了。不需要去想任何其他的东西。”


    “我记住了。”


    艾莉丝点了点头，


    “但为什么要转一圈。”


    “这里面有个残忍的小技巧，转一圈能绞烂敌人的内脏，大部分的人类都扛不过这招。”


    石头松开她的手。


    “这是不是太残忍了？”


    艾莉丝把匕首塞回刀鞘，


    “我真的需要这么……”


    “艾莉丝。”


    石头打断了她的思路，


    “我给你匕首不是让你成为战士，也不是让你故意去挑衅别人，或者把匕首展示出来炫耀……而是为了让你在面对某些无法避免的极端威胁时，能够多出那么一点希望。”


    “当然，从个人感情上说，我希望这些对你来说永远是没有用的技巧。”


    他补充道，


    “但如果真的不幸遇上了，那就……”


    “捅进去、转一圈。”


    艾莉丝都学会抢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