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选择

作品:《蔷薇心事

    天快亮了,路灯还没关,雪飘在灯光里,分外清晰。


    蒋时微视线上移,看见抿唇浅笑的裴叙。兴许是心理作用,时微觉得他面色苍白,眼尾似乎还有血痕。


    裴叙今天没撑伞,走到时微跟前时,外套已脱下,只穿着黑色高领毛衣。


    “这雪不成形,”裴叙把外套罩在时微头上,“很快就化了,和雨没什么两样。”


    时微不说话,抬起眼眸和裴叙对视。


    黑色的巴黎世家长风衣,时微披着几乎能拖地。裴叙为了减轻衣服重量,一只手还在时微脑袋上提着,给她撑起一片雨棚。


    靠近了,时微终于看清裴叙脸颊的淤青。已经过了一个半月,那伤痕还是若隐若现,并未完全消去。


    裴叙停顿一下,解释:“薛启民的孙子打的,他昨天刚被扭送回国。”


    蒋时微没头没尾问:“裴叙,你能不把我当小孩儿吗?”


    能不能别再用隐瞒的方式保护我。


    能不能让我和你一起面对,那些黑暗丛林里的危险。


    裴叙哑然,不笑的时候模样十分冷淡。但时微能看到他眼底潜藏的暖流,从来只属于一个人,即使失落也不曾失去。


    “我没把你当小孩,那天你急成那样,满心满眼都是小男友,我不想打扰你心情。”


    他故意把“前男友”说成“小男友”,时微心思正乱,没注意到这词用得不对。


    于是他自讨苦头吃,真以为蒋时微和Eden复合了。


    那又有什么奇怪呢?


    蒋时微在乎Eden,这是不争的事实。他又何必求证,得到答案,再往自己心上扎刀子。


    从前他不相信报应,直到他对时微做的事每一件都应验回来。


    那年时微十六岁生日,他迟到、早退,去找前女友。


    现在还是时微生日,他得知时微与Eden复合,同城同校。


    蒋时微见他眼神一寸寸低落,像被阴云覆盖,心软了一瞬,问:“还疼吗?”


    裴叙重新挂起笑容:“不疼。”


    时微想到他的性格,惯会给点颜色就开染坊,立即板起脸再问:“你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我,”裴叙假装思考,“进去受了几天讯问,算吗?不过我在成为嫌疑人之前是检举人,他们对我很客气,食宿都好。”


    时微呼吸困难,握紧双拳:“你的意思是,在你伤还没好的时候就去了。”


    裴叙睫毛颤了颤,没说话。


    蒋时微一把推开裴叙,径直往前走。


    裴叙跟上她:“时微。”


    手臂被攥紧,下一秒又松开,蒋时微并不回头。


    裴叙说:“我需要倒时差,睡醒我跟你解释。”


    时微彻夜未眠,必须尽快休息。


    裴叙不等时微解释,从身后轻轻推着她,让她走进宿舍。


    “我一定会好好解释,”裴叙保证,“中午十二点,我在上次那家餐吧等你。”


    雪突然下大了,像一层白色绒布隔在两个人中间。


    裴叙把风衣穿好,口型描摹着生日快乐,然后指了指风衣口袋,示意时微检查自己的。


    蒋时微伸手进羊绒大衣口袋,摸到一个小盒子。


    她低头拆礼物,拆出一对银色素戒,女款那枚是她的尺寸,内侧刻她的名字缩写。男款那枚的戒围可调节,内侧没有任何刻字。


    时微心脏猛地一缩,抬头向外看去,白雪茫茫中空无一人。


    -


    清晨,沃尔顿街。


    风衣猎猎,裴叙凌冽的眉峰沾上一片白,过不久就消失不见。


    路旁咖啡馆,早期的店主刚打开门,把门口牌子换成“营业中”。


    裴叙走进去找了个位置坐,点一杯热黑咖,抬眼看门口。


    棕发青年进店,熟稔地跟店主打招呼,仿佛他住在附近,而不是更远的市中心。


    显而易见,Eden没少来这里。


    裴叙原本跷着腿坐,跟往常没什么不同。只要再点一根烟,就是圈里人见惯的,冷淡且傲慢的小裴总。


    可这一次,Eden刚走近,裴叙施施然站起,作出握手姿势。


    Eden回握,在裴叙对面坐下。


    裴叙先开口说话,用的是法语:“昨晚的生日派对有趣吗?”


    Eden根本没去派对,但既然裴叙这样问了,他笑说:“当然,有时微在的地方永远不会无聊。”


    裴叙摩挲着腕表,语气淡然:“时微说你不想见我,但你来了。”


    “我不想,”Eden依旧笑着,“但只要她希望我来,我会来。”


    裴叙僵了一瞬,问:“若她要你离开呢?”


    Eden不假思索:“我会离开。”


    裴叙皱眉:“你连挣扎和犹豫都没有,假装大度并不会让你显得更爱她。”


    “我为什么要迟疑呢?”Eden笑容里带着苦,“裴叙,如果我先遇到时微,我比你更不甘心。”


    成全不过是认输。


    你赢过,认输需要犹豫,我却从第一天就知道,她爱你不可转移。


    我在无数个日夜里做足心理准备,那些难道不是挣扎吗?


    裴叙原先理好的思绪被Eden打乱了,一时没接上话。


    Eden说:“你来找我是为了道歉。”


    裴叙脑袋跟着心脏一块疼。果然啊,时微什么都会跟Eden说,包括只属于他们之间的对话。


    “是,”裴叙难得坦率承认,“你赢了,我来向你道歉,为我曾经蛮不讲理地带走时微,以及使用暴力让你受伤。”


    Eden其实很想把热咖啡泼在裴叙脸上,教养阻止他这样做。


    最后他说:“没关系,你也让我踢一脚好了。”


    裴叙利落起身,往外走着:“这里不方便,你跟我来。”


    Eden略感震惊。


    “喂,”Eden好笑地叫住他,“你知不知道我是赛艇队的王牌,冰球队的队长?”


    “所以呢,这跟你要踢我一脚有什么关系?”


    “我有锻炼充分的双腿,一脚可以把你踢残废。”


    裴叙面露不屑:“我玩赛艇的时候你还是小学生呢。”


    身后飘来一声“putain”,大概是Eden这辈子说的最脏的话。


    咖啡馆外不远,两个男人各自插兜面对面站。


    裴叙指着自己上腹说:“对准点儿踢,这是胃。”


    Eden走近,左腿抬起,却没有踢出去。他猛然挥拳,一拳砸在裴叙的胃部,剧烈疼痛袭来,裴叙感觉刚喝的咖啡都要吐出来了。


    “咳,你是分不清腿和手吗?”


    “我不至于那么蠢,把你踢伤了还要微微心疼。”


    “……”


    裴叙无语笑了,靠着路灯柱,捂着上腹慢慢蹲下。


    Eden居高临下,俯视裴叙,像坐在直升飞机,观察一座难以翻越的山。可这座山正经历地震,扯开一道撕心裂肺的口子。


    裴叙缓过来了,扶着灯柱起身:“你说得对,我不甘心,可我也不想让时微哭。你最好健康平安,活到一百岁,在睡梦中安息。”


    Eden说:“多谢你言不由衷的祝福。”


    裴叙怀疑被薛钰捅的刀口,因为刚才Eden那一拳又撕裂了。


    他咬着牙,装作没事,漫不经心说:“慢走不送。”


    Eden真走了,裴叙冷然一张俊脸瞬间垮掉,疼得龇牙咧嘴。


    -


    距离十二点还有三小时,时微从光怪陆离的碎梦中转醒。


    窗帘关得紧密,只有一线白光从底下照进来。


    时微懵然坐起,手随便动一下就摸到戒指盒,霎时怔住。


    裴叙的意图再明显不过。


    时微下床换好衣服,拿上戒指盒,在沙发枯坐了两个小时,好不容易熬到十一点半,总算能出门。


    雪已经停了,地面湿漉漉,很容易脚底打滑。


    蒋时微裹上围巾,双手缩回衣袖里,小心翼翼地走上街。


    餐吧不远,这会儿是早午餐时间,店里人很多。


    蒋时微找了个靠窗位置坐下,点好手冲咖啡,从书架上随手挑了本诗集来看。


    十一点五十分,门口铃铛轻响一声,男人推门而入,去前台要了一杯热红酒。


    蒋时微放下诗集,假装从容喝咖啡,目光悄悄瞥向裴叙。


    裴叙端着热红酒走来,在时微对面坐下。


    “蒋小姐很准时。”


    裴叙习惯地把双手往两侧沙发背放,双腿在桌下叠起,体态舒展又从容。


    像来谈生意,还戴着面具。


    可惜对面是蒋时微,她对裴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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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出惧意。


    裴叙没得到回应也不恼,兀自打开文件袋,拿出笔记本电脑,打开文书给蒋时微看。


    时微看到法院笔录纸的标题,有点紧张。


    刚要开始阅读,裴叙突然把电脑收回去,问:“你吃早餐了吗?”


    蒋时微摇头,裴叙把服务生叫来,要了一份烟熏三文鱼吐司。


    时微问:“为什么不吃?”


    裴叙现在胃痛得要命,表面只是笑笑说:“吃过了。”


    等待上菜的时间,蒋时微迅速浏览裴叙电脑上的文书扫描件,从职务犯罪到故意伤害,薛启民面临的指控一页写不完。


    吐司摆上桌,服务生说了一句什么话,蒋时微没听清。


    她的注意力被新加载出来的一几行字锁住,半天反应不过来。


    “嫌疑人持凶器击打被害人枕部,致被害人硬膜下血肿,开颅手术后遗留间歇性记忆障碍。”


    “经法医学鉴定,构成重伤一级。”


    时微定睛看了好久,把重伤鉴定的落款日期往前反推九十天,是她十七岁生日的第二天。


    裴叙吩咐助理把故意伤害案的页面删干净,没想到还是不小心留了一页。


    时微倒转电脑屏幕,质问:“他们这么早就开始伤害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裴叙扫一眼文字,后脑勺发痛。


    “当时没证据,而且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事后确定嫌疑人,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不想让你担心。”


    “没事了宝宝,他们都会被判刑。”


    蒋时微恨得牙根痒痒:“我讨厌你这样。”


    裴叙沉默几秒后说:“对不起。”


    “你信用透支了,”时微说,“哥哥,我需要你百分百坦诚,比如你到底吃早餐没。”


    裴叙扶额,有种被看透内外的无力感。


    他犹豫一会儿,说:“没吃,喝了杯咖啡。现在胃疼,不想吃。”


    时微问:“怎么会胃疼?”


    裴叙进退两难,蒋时微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急切追问:“你早上去见Eden了,他怎么样?”


    还是那副关心到令裴叙喘不过气的神态,连音量都拔高了。


    他们不是昨天才在生日派对见过面么。


    怎么,蒋时微觉得,裴叙单独去找Eden,Eden就会遇到危险么。


    至于这么着急么。


    怎么不继续问我早餐吃没吃,为什么胃疼。


    裴叙想完这些乱七八糟的,脑海中忽地浮现骆尧那句话。


    “恭喜你,心理年龄终于满十八岁了。”


    我真有这么幼稚?


    裴叙深呼吸一下,稳定情绪说:“他很好。我跟他道歉,他还了我一拳,力气不小,看起来身强体壮。”


    蒋时微顿时语塞,想开口又不知该说什么。


    裴叙把吐司切成小块,推到时微面前。时微挑走烟熏三文鱼和牛油果吃掉,把剩下的干巴面包留给裴叙。


    裴叙莞尔,听话地吃下去。


    蒋时微三两口咽完三文鱼,猛灌一口咖啡。


    当啷一声,咖啡杯被搁在陶瓷杯垫,裴叙循声看去,清晨送给时微的戒盒擦过桌面,回到他面前。


    “我现在不想做选择,这不是逃避,而是希望搅浑的水能经过沉淀,恢复澄清,再看水里有什么。”


    裴叙:“你看不清水里有什么?”


    蒋时微:“是的。”


    裴叙额上起了一层冷汗,逐渐凝结成水珠,顺着太阳穴和脸颊流下来。


    “我知道了,”裴叙把戒盒推回去说,“不管多久我都等你。”


    他喉结滚动一下,终于还是把那句“我爱你”留在心底。他不愿再用爱,给时微施加一丝一毫的压力。


    也许水清之后,被留在记忆里的人是他,不是Eden。


    他真想拼命阻止,一次又一次地把水搅浑,可是他再也不能了。


    蒋时微翻开的书是泰戈尔的《吉檀迦利》,正停留在第32则。


    Byallmeanstheytrytoholdmesecurewholovemeinthisworld.


    Butitisotherwisewiththylovewhichisgreaterthantheirs,andthoukeepestmefre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