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雪团

作品:《万人嫌真千金重生后

    摘月阁书斋内,光是裁绒地毯上都溅满墨团,更别提那副遭殃的菡萏神女图,从上至下被大片黑色墨渍毁得触目惊心。


    沈千蔻为这副画作耗费了入夏以来的全部精力,侯府仆役们窃窃私语,究竟有多嫉恨,才会使出这种下作的手段打击大小姐?


    凌氏气得头晕目眩,被闵荷姑姑搀扶着才勉强坐稳。沈暨宽慰了沮丧失落的沈千蔻几句,随后用冰刃般的眼刀刺向来者。


    甫一踏入书斋,沈清灵就感觉到自己走进了一张充满厌憎的大网,但她既不寒心也不委屈,无论他们说出什么抑或做出什么,都再不会扇动她的情绪了。


    罪魁祸首竟然面不改色?闵荷姑姑憎恶之余,率先发难:


    “画作今早都还好好的,如今变成这副模样,二小姐不想解释些什么吗?”


    面对中伤,沈清灵半点反应都没有,她扫视在场众人,漠然反诘:


    “我倒想问问父亲母亲,我受长姐之邀来府赏荷,现在却被叫到这儿来不分青红皂白地一通呵责,你们是何居心?”


    “你心知肚明!”长女预备献给皇帝的寿礼被毁,凌氏痛心疾首,连掩藏家丑都顾不上了,当着宾客的面厉斥:“一刻钟前,侍女亲眼看见你不请自来潜入千蔻的书斋,除了你,还能有谁!”


    柳姨娘也火上浇油:“大小姐的笔墨天机清妙,我们从来不敢擅自靠近,就怕一个不慎破坏画意。却不想同处屋檐之下,有人居然做出这等腌臜事。”


    这无异于指名道姓地扣帽子,但沈清灵始终不曾反驳,看上去像是理亏默认,左右围观的宾客心底逐渐有了认定。


    “果然人不可貌相,扮作柔善不争,谁知竟做出这种歹毒之事,还被抓了现行。”


    “千蔻的才学鼎鼎有名,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货色,被好心收养,却恩将仇报对嫡姐使坏。”


    “好了。”一家之主的沈暨决定做个了断,“沈府容不下刻薄寡恩之人,来人,将二小姐和她的宠物送去庄子好生看管。”


    宠物?短短两个字让沈清灵心跳乍乱,旋即看见柳稚迈出半步,挑衅地扬了扬被提着后颈、筛糠般战栗的雪团,无声宣告,你和这只畜生就等着在郊外的庄子里自生自灭吧。


    “谁许你动它的?谁许你把它抓来的?!”沈清灵一个箭步冲上前,伸手想要夺回雪团。


    几个粗使婆子见机迅速上前押住她,她的双臂被反剪,鬓发也因挣扎而散乱,颤声道:


    “三司判案也要讲求证据,单凭一家之言,你们就能定下我的罪责吗?”少女双眼燃起仇恨的焰火,“既然你们黑白不分,那便由我自证清白!”


    沈暨被女儿当众顶撞,气得连名带姓喝止:“沈清灵!以下犯上,反了你了……”


    “画作被泼墨,地毯也未能幸免,那么凶嫌所着衣饰鞋履自然同样沾满墨迹。”沈清灵直接无视沈暨的怒火,死死盯着抓住雪团的柳稚的手,一字一句道出推论。


    言之有理,一时间众人开始互相打量彼此衣袍,唯独提着雪团的柳稚犹豫着往后缩了缩。


    她的小动作没能逃过沈清灵的眼睛,凌氏也顺着看去。乍然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柳稚肩背绷紧,头皮发麻。


    指证沈清灵进入书斋的侍女正巧出自柳稚院中,闵荷姑姑似乎想通了什么,“请三小姐站出来,转个圈儿给老爷夫人看看。”


    柳稚踯躅着不肯上前,低头检查自己身上,嘴硬道:“我今日忙着迎送客人,这只猫也在我身上乱蹭,沾了什么污渍很正常。”


    “那便看鞋底,倘若不是你干的,你的鞋底自然干净。”


    柳稚才刚要迈出半步,猛一听沈清灵这话,一下子瑟瑟发抖,面上顷刻间冒出冷汗,一张脸惨白失色。


    “父亲、嫡母恕罪,稚儿不是有意的,稚儿只是不小心碰撒了墨水……”柳稚膝盖一软跪伏在地,语无伦次接连磕头。


    真相大白,粗使婆子面面相觑松开沈清灵,沈清灵立即将吓得应激了的雪团抱入怀中。


    柳姨娘难以相信素来听话懂事的柳稚竟敢贼喊捉贼,而凌氏和沈暨先是望向罪魁祸首,接着转向沈清灵,情绪极其复杂。


    错怪了二小姐,闵荷姑姑自觉没脸,忍不住当着众人的面指着柳稚开口,“恶意泼墨,嫁祸他人,三小姐还要狡辩吗?!”


    柳稚连头都不敢抬,鞋底被人翻看,上面果然墨迹斑斑,只是再看其余在场之人,鞋底或多或少都印着几许墨迹。


    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着了沈清灵的道,这屋子一塌糊涂,任谁进来鞋底都不可能干干净净,只有她心里有鬼,不打自招。


    该说的都说完了,沈清灵转身,围观人群自动为她让出一条道来。她步伐决然抱着雪团离开,连一句道别,一个回头都没有。


    见她远去,凌氏忽地生出一股浓重的挫败和恼怒,分明清灵已与他们缓和了关系,如今全被柳稚这盏不省油的灯毁于一旦!


    沈清灵走得毫不犹豫,甚至没有再在人群中寻找选嘉公主,因为她已经知道选嘉公主不曾来过。


    如果选嘉公主在,她不会一个人孤立无援。


    “她叫什么名字?”望着独自离去的少女,静宁公主出声问道。


    “回禀公主,那位姑娘名唤沈清灵,是去年夏天宣平侯从扬州收养的族亲。”


    静宁公主“唔”了一声,这样算来,沈清灵入府刚满一年,金陵话就说得极好,根本分辨不出她有扬州口音。


    回眸看向书斋里神色各异的沈家人,静宁公主唇角勾起嘲讽,这小小的宣平侯府,尔虞我诈竟不比后宫少。看来裴贵妃识人不清,东宫有个唯我独尊的准太子妃还不够,竟还要从乌烟瘴气的侯府择选太子良娣。


    另一边,沈清灵兀自往出府,同时一个劲儿安抚怀中蜷缩成一团的小猫,“雪团别怕,没事了,我不会再让你出事了。”


    然而雪团连喵都不曾喵一声,她知道它一定吓坏了。前世雪团受她连累被乱棍打死,重生后她以为自己能护好雪团,结果她仍旧这般不中用!想要保护的又一次因为她受到伤害!


    懊丧和自责几乎化作实质将她吞没,沈清灵越走越快,她要带着雪团逃离这个地方,她再也不要迈进宣平侯府半步。


    终于摆脱侯府走上街道,未曾想迎面而来遇见了镶刻着繁复莲纹的皇家舆车。


    “清灵,你怎么了?你被谁欺负了?”谢从霁推开窗棂探出脑袋,视线聚焦在紧紧抱着一只白猫的沈清灵脸上,几乎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向来从容冷清的少女,眼下却发丝凌乱,鬓间的檀木素簪歪斜不说,她的神情更是他从未见过的郁愤消沉,就连皇兄将她惹哭那回都没有现在这般脆弱。


    “哪个不长眼的把你欺负成这样?”他不由语气发沉。


    “我没事,我要回朝天宫。”沈清灵谁都不想理会,谁都不想应承,只想抱着雪团躲回太清宫的角落,谁都不要出现她们面前。


    她的状态和怀中的猫儿一样极不对劲,谢从霁心揪起来,起身就要下车追上去,却被谢玄幸出声拦下。


    “放她走吧,你跟去只会令人徒增烦扰。”


    “皇兄!你没看见她都快哭了,我怎能放心她独自离开?”


    “不是所有女人都吃这一套。”谢玄幸劝了句,“她并非看上去那般柔弱,吃亏的人不一定是她。当断则断,你何必纠缠于注定陌路之人?”


    谢从霁这才想起,沈清灵不喜欢他,连带着他的权势和地位也不喜欢。方才她的神情那般受伤,却不曾多瞧他一眼,她大抵从未发自内心接纳过他,也并不寄希望于他能保护安慰她。


    “皇兄,你和沈清灵一样心狠。”谢从霁闷声道,后又失落地补充,“不,她比皇兄还过分,皇兄好歹给了芸安郡主名分,她却一点都不珍惜别人的真心。”


    谢玄幸不置可否,只是听见谢从霁口中说出的沈清灵的名字时,脑海不由自主闪过她方才眼尾通红的狼狈模样。


    本该抛诸脑后的过客,短短一瞬却又变得分外清晰……他见过形形色色的众生,为何留下印象的却是她?谢玄幸只觉莫名其妙。


    马车将要停靠宣平侯府,子规开始收缰,然而车内突然传来吩咐:“回宫,不必去了。”


    谢从霁讶异,皇兄不是答应贵妃娘娘去赴沈家大小姐的赏荷宴吗,怎的又改变心意了?


    侯府出了场丢人现眼的闹剧,始作俑者被押进柴房关了禁闭。闹出这档子丑闻,赴宴赏荷的嘉宾大多丧失了兴致,沈暨凌氏只得使劲浑身解数安抚众人。


    “昨日宫中递了信,太子下朝后也会前来赴宴,还请诸位小坐片刻。”二人一边招呼,一边奉上茶点,“静宁公主,这碟梨脯刚从冰鉴中取出,最适合解暑,公主不妨一试。”


    “本宫不感兴趣。”静宁公主看都不看,若非母妃苦口婆心劝她结交裴贵妃中意的良娣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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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才不会来这儿,这些把戏何其无趣。


    碰了个钉子,凌氏讪讪地端回果脯,正要另起话题,却被通报的门人打断。


    “老爷夫人,太子车架刚才经过了府邸……”


    “殿下来了?快,夫人,我们前去恭迎。”沈暨大喜。


    门人面露难色,支支吾吾:“老爷,太子的马车未曾停留,殿下已经离开了。”


    话音刚落,沈暨和凌氏高涨的情绪刹那间垮掉。


    “太子为何会中途离开?到底发生了什么?”沈暨压声斥问门人。


    “奴婢、奴婢不甚清楚,奴婢只望见马车停在匆匆出府的二小姐跟前,二小姐一走,马车也就掉头离开了。”


    怎么又和沈清灵有关?沈暨和凌氏对视一眼,均从彼此眼中看出了烦乱和无奈。


    整整过了一天一夜,雪团才停止发抖恢复进食。沈清灵同样变回了悲喜不形于色的模样,昨日红了眼眶的脆弱仿佛只是一场梦境。


    脆弱不会博取同情,只会成为软肋,她前世就明白这个残酷的道理。


    掌心轻抚雪团柔顺的毛发,艰难而不舍地做出决定,她要亲手剔除自己的软肋。


    “清灵姐姐,你来做客,我们好开心!”林杳儿一家和沈清灵围坐木桌,用了多年的桌案擦拭得光可照人,菜肴粗淡却丰盛,孤儿寡母的家庭奉上这样一桌饭菜,可见主人对来客的重视。


    病情好转的许氏也就坐桌边,她右臂垂下,用左手执箸为沈清灵夹菜。在木窗日光的照耀下,她的眼角有多年笑容堆积起来的皱纹,面相格外亲切和善。


    “多谢伯母。”沈清灵道谢,接着看见许氏挑了小块瘦肉喂给雪团。


    “乖小猫,吃吧。”她的声线沙沙柔柔的,让沈清灵想起冬日温暖的绒毯。


    今天是林斐田假的最后一日,明早他便要返回国子监念书。用完午膳,林杳儿和许氏忙着为林斐打点行装。


    “出门在外,好生照顾自己,别总想着省钱,该用就用,娘和你妹妹最近接了不少缝补浆洗的活,家里有钱。”


    “娘,我是去求学的,又不是去吃喝玩乐的。笔墨纸砚能费去多少?您哪只眼睛看见我亏待自己了?”


    “嘴硬!当娘没看见你的功课簿?为了省下纸张,写的字比蚊子还小,你这双眼睛还要不要了?”


    “就是!阿兄若不改正,下次回家有你好果子吃!”


    话是在埋怨,但里边的心疼再明显不过。沈清灵抱着雪团安静地聆听,杏眸弯弯,旋即变得黯然。


    幸福原来这般平易近人,近在咫尺,却又只能存在她心中。


    少女神情的变化被林家三人捕捉,林杳儿停下了打闹,求助地看向许氏和林斐。


    “清灵,”许氏斟酌字句,关切开口,“伯母看出你从进门就揣着心事,不妨告诉我们,人多力量大,或许能找到解决之道。”


    沈清灵深吸一口气,她怕自己若再不说,就会动摇心里的决断。


    “我想将雪团托付给伯母和杳儿。”


    许氏和林杳儿万万没想到困扰沈清灵的会是此事,这太出乎意料,就连林斐都分外不解,沈姑娘把小猫看得跟眼珠子似的,又怎舍得将它送走?


    “雪团跟着我,不知哪日就会有性命之忧。我只愿它平安顺遂地度过一生,即便与我分离。”


    沈清灵可以赌上自己的一切去博前路,但绝不能重蹈前世连累雪团丧命的覆辙。


    话中暗含危机听得三人心惊肉跳,林杳儿惶然道:“清灵姐姐,有人要害你和雪团吗?”


    “没有,只是我未雨绸缪罢了。”沈清灵冲她安抚一笑。


    许氏经历过后宫的勾心斗角,也明白高门大户里各房子女生存的不易,一旦卷入争斗的漩涡,珍视之物就会成为软肋和把柄,将其托付出去,是摆脱后患最好的办法。


    “好。”许氏郑重点头,“老身定不辜负沈姑娘所托。”


    离开时,沈清灵久久凝视雪团。玉雪可爱的小团子也正用乌溜溜的圆眼睛望着她,似乎并未意识到主人送走了自己。


    这是雪团最好的归宿,沈清灵对自己道,留下的银钱足够一家人过上几年衣食无忧的日子。许伯母和杳儿都是至善之人,离开她,雪团只会得到更多的疼爱。


    这个决定再正确不过,沈清灵说服自己,重生以来,与雪团相伴的时光就像苍天的恩赐,上天待她不薄,她应该学会知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