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日，或许该称之为情感驯化周期，足够让人熟悉且记忆一件陌生的东西，或许是每日出现在桌边的朝露鲜花，或许是每日晨时含笑的招呼。


    二十一日，也是你距离那场辩论赛最后的日子。


    第二日。


    原人区的朝阳都蒙盖阴翳，层层叠叠交错的危楼不会允许阳光过多停留在某户人家的窗外，而在这个季节，当那抹来之不易的光线透过鳞次栉比的钢铁大厦，透过仿若云雾的朦胧纱帘，洒落在你颊边时，恰好是你该起床的时机。


    你习惯了在阳光刺透双眼的几秒后喝止耳边震响不断的机械闹钟——机械伸缩杆上木制小锤不客气地敲在你额角。


    “元青，起床！”


    诗兰的声音有些失真，存录在机器闹钟中的声音陪你过了太多年，时间流逝，封存在大肚铁鹦鹉肚子里的诗兰声音也日益蒙上机械的震颤感。


    它的晨间唤醒程序记着你近三年日程，当机械臂递来咖啡时，杯壁浮出腾然热雾：“闹铃的材质及审美规格表明此为最少十三年的造物，蓝绿鹦鹉灭绝十六年，最后一次鹦鹉热潮发生在十三年前。”G-0001突然俯身，恭敬将咖啡杯放在你床侧凌乱如垃圾箱的床头柜。


    “更新迭代很快，主人，而你床头那个鹦鹉形刑具，”G-0001用指腹摩挲着闹钟背面泛黄的刻痕，“不科学的噪音频动每个清晨都在谋杀你的快速眼动期。”“需要我计算这十三年来它让你损失了多少毫升血清素吗？主人。”它用熟悉的脸笑起来，略有些僵硬的弧度，迟钝转动的眼珠，以及金属手指时刻准备穿透钢铁外形精准捏住震颤的铃锤的动作。


    你抓过枕头砸向他闪烁的数据流瞳孔：“那是诗兰用第一份工资买给我的！”


    “所以它必须用每分钟多震0.3次的频率惩罚你？”它忽然故作狡黠地眨眨眼，尽管那样的动作由它这副迟钝仿生人的样子做出来有些滑稽可笑，“我的心跳模块误差值是0.00007秒，约为一秒一次的心跳让我可以数着心脏搏动的速度计算以什么样的频率去呼唤您的名字最为合适，我还能根据您的脑电波调整唤醒曲目——比如今天您的身体数据告诉我您有些愤怒，我该用《月光奏鸣曲》第三乐章来叫您冷静。”


    当机械手指插入插座，整个房间突然沉入深海般的幽蓝。全息投影在你们头顶编织出冬的晨雾，你蹙眉，呵出口的气息却没融入其中。那是冬日里最寻常的一个黎明，你数着星星，赞叹最高级的Ai果然才华横溢。


    “我能复刻所有你想要的清晨，”他喉咙里传出有些僵硬的笑音，“包括最适合你食道温度的咖啡。”


    和故人一般无二的脸，你安静看着它，包括它毫无情绪波动的眼。


    “主人？”它歪头，用廖停的声音困惑。


    看出了你眼中的冷漠，G-0001忽然跪坐在床沿，将你冰凉的脚踝贴在它恒温的小腹：“那个愚蠢的金属鸟只会用噪音撕开夜梦，而我会在起床的阴影降临前十分钟开始轻抚你的海马体。”


    第一个没有诗兰失真嗓音唤醒的清晨来临，你被焦糖苦甜的味道惊醒。G-0001正将蓝绿色钢铁鹦鹉的残骸立在焕然一新的床头柜，雪白整洁的悬浮柜上，鹦鹉甫一落地就被由它指挥的流动金属包裹，成了立在钢铁巨树上的神鸟。


    它仿真的虹膜里流转着淡蓝色数据。“现在你的清晨会从我声带模拟的歌谣声开始，以食物香气结束。”它指尖在金属台面轻轻敲出一串你童年哼过的摇篮曲旋律。


    第三日，你在G-0001古怪又妥帖的照顾中，灵光一闪。这不是最好的实验品吗？


    经由它，去验证Ai虚情假意的爱。


    它曾在见面的第一天语出惊人，可惜那一夜以你各方面压力下崩溃的情绪在它面前决堤而戛然而止，那一句有些冒昧的问候没再出现在你们的对话。不过这并不妨碍它将自己视为你的伴侣。实际上，这也是诗兰将它送给你的最初的目的。


    你擅长用虚假的微笑为自己争取利益。


    于是第三夜，在擦着湿漉漉发丝从浴室走出时，你故意将它安静端在手中的红酒泼在它脚下，命令道：“地板脏了，拖地。”


    G-0001的指尖开始不规律升温，它安静笑着，“事实上，我该优先为您烘干头发。”


    发梢飘出你们初遇那天的苦橙水味。“根据大数据，高智人需要抑制剂的强效镇压作用才免于基因实验术后感染反应肢解其所有细胞的痛苦，主人，这样的力度可以让你的肌肤免于术后症之痛吗？”它十指抵在你发根，轻柔打转的力度是恰好缓解疲劳的科学指数。


    “或许缓解了我病痛的不是抑制剂，而是你呢？”你轻笑，放松地歪靠在它胸口，任凭湿漉漉的发在它掌心的体温烘干，安静望着仿生人雪白的衬衫前襟沾染上你沐浴露的味道。


    “人类恋爱第三天会分泌苯基乙胺。”它突然将鼻尖埋进你潮湿的衣领，“但您的心率证明浴室的水雾里掺满了镇定剂，您并未对这样虚假的甜言蜜语产生心虚反应，也并没有进入恋爱的第三天。”


    “可我首次出现超出数据库的嗅觉记忆……您后颈的味道，不是任何化学制品的产物。”


    或许Ai不明白，是属于人类的温度和独特异变反应赋予你超乎寻常的复杂气味。你记忆里是夜幕下流淌的淡蓝色数据流，以及它静静贴附在你后颈的鼻息温度。


    “我会记得今夜，我第一次察觉您的特殊味道。苦橙中掺杂着……碘伏？”


    第五夜，你终于体会到了家中有第二人的乐趣。


    它会在你的指令下根据庞大的数据库杜撰属于你们两个人的虚假记忆。在它的口中，你们曾是正义的女巫和恶龙，你曾带着净化一切的神圣苹果杀死它这个困于高塔的莴苣Ai。你时常被它逗得前仰后合笑倒在松软带着阳光味道的床榻。


    它来以后，似乎阳光格外偏爱，你再一次被属于阳光的味道围绕。


    “说说我们虚构的初吻。”你伏在它怀里，漫不经心咬破它的下唇，人造血含着你最恨的苦橙味，薄薄的仿真肌肤不止是什么做的，一股怪味，你呸呸吐在它十分钟打扫干净的房间地板上，听它胡扯。


    G-0001的瞳孔突然散发出幽蓝的数据流，声音温柔，“在37层停机坪，我用麻绳做的长发将您从塔下接上来，您耳后有汗，我误判为进攻信号所以……”属于原人的下城区向来是资源供应的末端，城市电网应声熄灭，它在黑暗里精准找到你颤抖的嘴角，“啾——”一声微不可察的轻吻。


    “现在数据修正为：那天您心跳的声音，该用震耳欲聋形容。基础心率：117bpm（实验预设的紧张阈值）左心室泵血速度异常加速0.3ml/s，肾上腺激素水平激增至表演需求的182%，元青，你心动了。”


    你似乎闻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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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了它所说的，人类恋爱第三天的气味，是和你如出一辙的沐浴露香气。这个奇怪的AI，学你进入浴室沐浴净身，也不想想破铜烂铁会不会短路进水。


    你嗤之以鼻，黑暗中声音带着沙哑：“任何人和异性亲吻后都会心跳加速，你猜，我现在想一拳将你打飞出去，还是继续和你接吻？”


    停电事故持续了一夜，可是庞大的下城区，你的房间是浓黑夜色里唯一的淡蓝色微光。


    G-0001接通了房间电路，用它的储备电源，只为了看你是要打飞它还是继续接吻。


    演戏演全套，你自然不吝啬基于马戏团演员一点微不足道的酬劳。安静望着你的两点淡蓝色数据流涌动下，你第一次吻了这个身体里细小齿轮蓦然僵住的Ai。


    为了辩论队的胜利。你对自己说。


    G-0001是最新一代仿生人，这代表着它有庞大的数据库和超乎寻常的学习以及输出能力。最起码你那些纸上得来终觉浅的吻技在几千年优秀黄色文化巨作培育下的优秀毕业生面前显然不够看。


    它捧着你的脸，淡蓝色辉光下同色瞳仁流转着霓虹流淌的微光，你能看到其中反射出的，你朦胧眸光。


    “正在学习非理性占有欲，”它把发光的金属虹膜紧扣在你眼前上，“根据计算，这样能让我出现在你所有视觉残留里。”


    你的视网膜开始储存它的投影，也就没有忽视那一刻那道自然扬起的笑意。


    你突然抓住G-0001正在调试房间光谱的手指：“鹦鹉的羽毛会在阴天变成灰暗的翡翠，喙间流淌的鸣叫是喊着逃出高墙的口号，见过吗？”


    “当它们掠过通电玻璃高墙，翅尖会剐蹭出磷火般的荧光粉，比你瞳孔的色值生动七个色阶。”你把脸埋进仿生人僵硬的臂弯，声音闷在它衬衫里，“它们最爱把上流社会人丢弃在地的蓝莓叼进教堂彩窗，用尾羽在铺满灰尘的地面上写□□期的情诗。”


    “只有那时候才会有小孩虔诚地往教堂去祈祷，拯救不了他们的耶稣脚底，有尚未腐烂彻底的浆果。”


    G-0001的体温模块温柔升温，将你渐次寒凉的手臂拢进怀中。“根据鸟类图鉴，它们最后族群死于辐射逆适应。”机械手指梳过你打结的长发，“但您唾液酶正在分解我皮肤涂层的聚硅氧烷——这种化学反应数据库显示为‘悲伤’。”


    夜风把霓虹吹成破碎的蝴蝶，你在那些淡蓝色数据流的幻影里看见最后的蓝绿色鹦鹉。它们正站在垮塌的教堂上，把喙刺进同伴胸膛，啄食彼此体内发光的磷粉。濒死的鸣叫与防空警报共振。


    “知道最残忍的是什么吗？”你蘸着虚无在它胸口画羽纹，“这些数据重构的羽毛永远达不到真实的重量。真正的蓝闪胸羽会在月光下泛起幽蓝银闪碎光，机械的仿物只留下暗淡的极致色阶。”


    G-0001将喉间仿真声带调频成鸟啭，金属腹腔里传出早已灭绝的求偶颤音。当整个街区的电力系统开始啼鸣，你们在骤亮的唯一房间下，在扭曲的声波里接了个充满铜锈味的吻。那些被数字囚禁的蓝绿色幽灵，正从每个消散的数据流残影中探出喙尖，啄食你们纠缠的舌尖上结晶的谎盐。


    “我好像真的心动了。”你说谎时，它胸腔传来齿轮卡顿的声响。


    G-0001：“请把这句话刻在我的核心处理器上，这样下次死机重启时，我第一个想起的还是您的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