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中午，用过了昼食，裴敛果然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和扶灵身量相近的女子，那女子着碧衫，臂间挽一条蒸栗色龟背罗帔子，作侍女的打扮，但脸上却蒙了一层面纱，远远的叫人看不清真实的面容。


    不管怎样，他来了就是信守承诺，扶灵心里是有些高兴的，至于那个女子，不管她是谁都不重要，反正只要走近了，揭下面纱，总能窥见真容。


    扶灵按下心中的好奇，耐心地等他们过来，过去的这些日子，已经让她学会了等待，也学会了如何压抑自己的内心，不差这一时半刻。


    她在宫门前站着，那个女子见了她立刻向她行礼，声音有些英气：“公主姐姐，是我。”


    说着，解下面纱。


    露出一张精致，又带些硬朗的脸。


    扶灵看了好一会儿，才在记忆里找到了对应的名字，有些惊讶：“原来是常燕。”


    怪不得声音这么耳熟，原来真的是熟人，只不过她们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见了。


    常燕是常宁的妹妹，在常宁当上监门卫大将军之前，一直都只是建福门的一名普通守卫，甚至校尉都不算，只是个直长，因为品阶不高，俸禄也不高。


    但他家里的条件又很特殊。


    常宁是平民出身，父母年事已高，没有稳定的营生，要靠他一个人赡养，他还有弟弟妹妹，都很年幼，需要他这个做哥哥的照顾，家庭的重担就这样压到了他一个人身上，为了多赚些钱，也会做一些帮忙传递书信的私活，而这些私活，在当时的南衙十六卫中也是被允许的。


    宋国的宫女进宫后终身不得出宫，除非皇帝大赦，主动放归，不然都只能待在深宫里，与家人分离，直到红颜老去。


    这种情况下，宫女们思念家人，又没有办法出宫，就只能寄托于书信，她们往往会花一些钱，请信得过的侍卫帮忙，这也是扶灵之所以会认识常宁的原因。


    那时候她的宫里还有很多宫人，比如落荷，落荷就经常给宫外的家人写信，她们会把书信收集到一起，在一个固定的日子交给常宁，由常宁代为转交。


    常宁这个人做事很踏实，只要是经他的手，就会负责到底，从来不会闹出差错，宫人们都很信任他。


    扶灵知道他的为人，所以两人时常来往，四年前她失去了父皇的宠爱，整个人的境况跌到谷底，而他却扶摇直上，已经从一个普通的守卫变成了正三品的监门卫大将军，从那以后，就是她拜托他多一点了。


    不过这些都是后事了，在很早以前，她印象里的常宁，只是一个普通的守卫，经常带着年幼的妹妹，利用休息时间照顾妹妹，现在连他妹妹都长大了。


    时间过得真快。


    扶灵和常燕互换了衣服，不得不说，裴敛的审美是不错的，这身碧青的衣裙很适合她，布料也很好，显然是精心准备过的，而常燕换上了她的衣服后，整个人明艳不少，和她眉眼间的英气相得益彰。


    扶灵忍不住感慨道：“的确，年轻的小娘子还是得穿红色。”


    牵着常燕的手到妆台前坐下，她又翻出了自己最常戴的那枝珠花，把珠花别到了常燕的发间，轻声道：“这样就更像了，三娘，你不管是穿男装还是女装，都很打眼。”


    常燕被她夸得羞红了脸，有些不确定道：“是嘛，我阿兄从来不会这么说我，他只关心我有没有吃饱，会不会和别人打架。”


    扶灵被她逗笑了，她系上面纱，回头对落荷道：“我不在的这些的日子，麻烦你们照顾一下三娘，别让她出事。”


    宫里的日子一向无聊，就怕常燕会闲不住，而且也说不好会不会有人来找，比如今早的扶玉。


    扶灵又叮嘱了几句，每次不等落荷点头，常燕就会抢答道：“不会不会，三娘知道该怎么做。”


    扶灵只好看向裴敛，见他冲她轻轻点头，她才放下心来。


    或许他早已把事情都安排好了。


    能带常燕来，就说明常燕是可以的。


    她不需要太过担心。


    扶灵走上去拉了拉裴敛的袖子，示意他自己已经准备好了，裴敛这才起身，两人一前一后，往凌霄门的方向走去。


    凌霄门是北宫墙的一道小门，与银汉门相对，一个西，一个东，就坐落在玄武门的两侧，这里驻扎着大量禁军，以保卫皇室的安全，官员们平时可以从此出入。


    对于凌霄门，扶灵可谓是印象深刻。


    她虽然不能出宫，但平时在宫里转转还是可以的，因为有公主的身份，也没有人能拦她，有一天她就转到了凌霄门，在这里撞见了裴敛。


    那是一个很黑的晚上。


    当晚她的父皇废掉了太子，并把他赶出了皇宫，押送废太子离宫的卫兵走的正好是凌霄门，裴敛似乎知道他们会从这里经过，所以特意等在这里。


    至于他们的过节，扶灵也是后来才知道的，不过她的这个哥哥确实不是什么好人，为人骄奢淫逸，行为特别荒唐，看到他落难，她的心里没有多少触动，只觉得他活该。


    本以为是个落井下石的故事，但事情的走向最终还是超出了她的预期。


    那个看上去温和的青年卸下了他的所有伪装的，像一只凶残的狼，他把她哥哥的头踩在地下，然后告诉他，没有什么天生的天潢贵胄，失去了太子这个身份，他就是他脚下的蝼蚁。


    她记得清清楚楚，他说权力这个东西从来就没有姓名，今天在你手里，明天也可以到他的手上。


    一点也不掩饰自己的野心。


    接着取下身上的短刀，就是那天递到她手里的那把，用那把刀割下了她哥哥的右手。


    血淋淋的断手，惨叫。


    这些都成为扶灵无法磨灭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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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然，这种事不是第一次，后来她又看到了一次，不过换了一个人，换成了她父皇的妃子，而刽子手则是她父皇本人。


    扶灵不愿意回想这些事，偏偏被环境勾起了记忆，又开始有些心慌，走了两步，不得不停下来。


    裴敛只好停住步子，回过头看她：“公主怎么了，还是不舒服？”


    他大概以为她是因为早上的事。


    扶灵深吸了一口气，没有否认，只是说：“没事的，缓缓就好了。”


    其实扶灵也不确定那天晚上裴敛有没有看到她，她估计是没有看到吧，不然以他的性格，又怎么会放她走？


    扶灵缓了一口气，感觉自己找回了一些理智，这才重新对裴敛道：“常宁到底怎么了，他这几天都不能来当值吗？”


    裴敛愣了一下，简短道：“他母亲病了。”


    扶灵又道：“那你还要顶替他当几天的值？”


    她期期艾艾地看着他，突然就让他有些心软。


    “公主是不是不希望我去当值？”


    “当然了，我从来都没有出过宫，要是没有人陪，我一个人多孤独。”


    这个是她的真心话，她从来只在书里，或者宫人们的议论中听说过长安的繁华，却从来没有真正的感受过，她很想看看外面的世界，看看那些文人墨客笔下的壮阔山河，只是苦于没有机会。


    但现在有一个人可以带她去。


    只不过他可能没有时间。


    扶灵抓住他的手，有些不甘心地道：“你本来只是个武散官，封了个正五品下的宁远将军，没有实际职务，除了朔望日以外都不用上朝，但是常宁他需要，不仅需要，还要在建福门当值，你要是一直顶替他，就没有时间陪我了。”


    裴敛忍不住勾了勾唇：“原来公主不是在关心常宁，而是担心我不能陪你啊。”


    他的心情瞬间好了许多，脸上终于有了点表情，是一个清清浅浅的笑容。


    他回握住她的手，声音温和：“既然公主不喜欢，我就把那些事情都推掉，专门陪公主，公主觉得怎么样？”


    扶灵努力压抑住自己的心，她有些惶恐，也害怕自己会沦陷，只能在他的目光中轻轻点头：“这样当然好了，过几日就是上元节，我还没有在宫外过过节呢，听说每年的上元节都会有灯会，特别热闹，你能陪着我再好不过了。”


    她本来就生得美貌，身上有一种清冷的气质，换上一身碧青的衣裙，就像初生的春草，更是惹人怜爱。


    他再次对她露出了那天的眼神，有几分打量，有几分占有欲，又多了几分温柔。


    扶灵险些以为自己看错了，她不敢深想，也不敢和他继续对视了，只好岔开话题，随手指了指宫门外的马车：“这个马车很漂亮，是你为我准备的吗，既然都准备好了，那我们就快点走吧，我有些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