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松花宴的时候,七点钟。


    仲平市华灯初上。


    国庆小长假,到处欢声笑语。


    宋正趴在厕所隔间里吐了几遭,往往年轻才敢无所顾忌地浪费本钱,人到中年,巴不得啤酒瓶里也泡枸杞。


    这说的是老陈,陈净仪想,她递过一张纸给宋正。


    里面人在清理胃袋和大脑,她百无聊赖的倚在门边等,也许是因为互相吐露秘密的后遗症,陈净仪对宋正生出了那么一丁点惺惺相惜。


    眼神乱晃,恰巧在不远处捕捉到一个熟悉身影。


    终于得见天日的情感归宿,站在灯光下。


    情况不妙。


    一时情绪没收回来,眼眶发热,陈净仪也就直直站在原地,看着他。


    “——扶我一把……”


    肩上突然多出的重量,没反应过来,陈净仪脚步打了个趔趄,过两秒站稳,用不着回头,也能从酒气中嗅出来是哪位。


    一步一步往前走,还没来得及抱怨男生的重量,突然间肩上一空。


    “哎——”


    她喊唐潮,他不应。


    “谢谢。”很小声。


    唐潮单手拖着醉气熏天的人,很重,不轻松。


    什么年少的喜欢,什么不计后果的爱人,他听得耳朵生疼。


    聊了多久?唐潮嘲笑自己突如其来的酸涩感。


    到底是多早以前,他似乎记不清了,卫可琳的论断终于被心中的阴暗处否定,陈净仪是不会喜欢他的,以前不会,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


    永远不会。


    他看到她眼里泛红,有未干的水迹,喊他时嗓子微哑,硬下心肠没敢离她更近,否则——


    否则——


    否则会怎样?他又笑自己。


    他能吗?他敢吗?他配吗?


    醉醺醺的人在勾他的肩膀,唐潮没控制,力度过大的在手肘上打出一片红。


    “哎呀疼——”宋正惊呼。


    他垂下眼睛,盖去暗色。


    怎么眼里统统只看见揽在她肩上时的一只手,她没反抗,甚至还安慰性的拍了拍宋正的背。


    那时是有的,是有一种熟悉的破坏欲涌上心头,浓黑看不出底色的阴暗念头。


    有多久没任由他人掌控自己的情感了,占有欲伤身也伤心。


    但克制不住的,看着她也如此熟稔温和的包容他人,同一张无奈笑眼看着他人,克制不住。


    可她看来一眼,就一眼,只一眼。


    某种奇怪感觉在腹中翻江倒海。


    像有一万只蝴蝶展翅欲飞。


    七点钟,商业区有报时钟表在敲。


    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金灿灿的钟表面浸润了雨水和风沙,见证了麻雀春天叽叽喳喳的孵化新生,也没错过入秋时金桂飘香的落花。


    松花宴旁不远就是灯火通明。


    城市在茫茫夜色中,因为孤独燃起一层又一层光亮,万家灯火里的人间烟火气袅袅升起,揉碎在街边小馄饨摊上咯咯逗笑的一家人身上,顺着鲜美香味,又落在集市里互相搀扶携手提菜的白发夫妻上,过马路,路灯下,一路在飘,终于走回原点。


    陈净仪看着几乎被清空的娃娃机,和自己怀抱的一群粉的白的黄的公仔,心情复杂。


    “够不够。”


    唐潮投完最后一个币,转动手柄,出口处又咕噜滚出一只蓝色唐老鸭,他拎着挂绳抛给陈净仪。


    出了门,陈净仪到底也没想清楚这个道理。


    他一路拉着,自有一股蛮力,硬是导航到了最近的电玩城,偌大闪亮吵闹中,直奔娃娃机。


    指哪抓哪,动作娴熟,看得出来回走动的店员脸色有点绿,路过的小朋友眼睛也有点馋。


    “你集邮迪士尼公仔啊?”


    唐潮一路走在前面,低气压,她没见过他这个样子。


    不会是郑乐珊又说什么了吧,陈净仪想着就伸出手,试试他不会难不成是高热烧坏脑袋了?


    唐潮躲开,生生把女孩侧脸也衬出冷硬。


    ……是这样啊。


    心里有点酸,陈净仪垂下眼睛。


    嗨,劝宋正的时候不是说服自己了吗,怎么这会儿又来矫情。


    唐潮突然开口,如水夜色笼着他,降温后如霜。


    “年纪小,所以想爱就爱不求回报,”他舔舔下唇,叫她的名字,看进那双眼,似乎想要从找找出些什么东西来,“陈净仪,这就是你的爱情观?”


    陈净仪没有避开,她就这样直直看着,那张日夜相对过十六年的女孩脸蛋,也有一瞬间的松动:“我不信。”


    终于还是问出来,终于还是说他不信。


    唐潮背过身,仿佛终于褪去一张艳丽的皮,热烈离他而去,冰冷爬上笔挺的背脊。


    “所以呢?”


    尾音上调,勾他回头看。


    “我在努力让我的爱情曲线和我漂亮极了的外表相适配。”


    少年外表下,有个漂亮燃烧的灵魂带上笑,比灯光更亮,比星星更亮。


    她故意踩上他的影子,分明是一把男声,笑起来仍有种清脆的玉盘落珠声。


    陈净仪抱着娃娃,问他,“那你说,我的爱情观该是什么?”


    同世界交手不过十余年,脚下的土地见过贝壳游鱼和高山,头顶的天空飞过大鸟巨兽和炸弹,所有人都告诉你该在这个年纪心怀远大步走八方,但俗世第一遭,总要坠入十丈软红尘。


    “你总能在自己身上找到缺点——不够纤细,不够漂亮,不够大胆,尽管在旁人眼中你已经做到了综合体的某种极致。于是你减重,曾经过于极端的节食对身体造成了无法承受酸冷辣的忌口;购买各类品牌防晒霜,尽可能保持白皙皮肤这个在你眼中唯一外貌上的优点;你不敢太坏,又不屑太乖,做不出拿前程去换青春欢愉的不合算买卖,于是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你悄悄喜欢上了一个恣意妄为叛逆任性的人。”


    步行街,路过卖花人。


    他买朵玫瑰,火红的鲜艳,去除荆刺,盛放在手中。


    买给她,递给她,送给她。


    “这就是你的爱情观,你永远渴望烈火、寒冰和高山,但总有一根理性束缚着你的情感表达,从不停息的在把当下和永恒做对比,对于爱情本源的不信任掠夺了你对于情感体验的安全感,于是,一边爱慕叛逆,一边唾弃自己。跳舞时的镣铐一旦得了开锁的钥匙,你清楚明白长久被克制压抑的情感会在熊熊烈火中烧断那一根理智的线,一切激情的后果都是惨烈,你坚信这一点。因为在你的心中,自卑告诉你,真爱或许存在,但你不是它的幸运儿。”


    他所有伪装的正常、平滑和温顺下,生根着连绵的病态、刻薄和残忍。


    没有人能忍受的,没有人。


    “一切的一切都决定了,你永远不会做开诚布公的主动一方,你认定是从来未开始所以从来不结束,这就是你的爱情观。”


    感情上哪里有七宗罪来当庭宣判,不过是初初看一眼的那刻心动,我就双手奉上故意伤害罪的让渡协定。


    陈净仪想。


    -


    老陈八点过一刻姗姗来迟,差点就此地逗留时间超过三分钟而受到一张违规停车单。


    六中一月放一次风,前天‘女儿’发了信息来,说是周六有事,晚一点自己打车回家。


    “您是?”,陈才峰看着陌生的号码很警惕地回复,生怕又是个电信诈骗。


    不一会儿,同样号码的电话打来,听到的的确确是一把声音才放下心。


    “什么事啊?如果晚的话我去接你吧。”陈才峰说。


    对面那头顿了顿,像是不可置信,许久才嗯了一声。


    挺奇怪。


    “彩花啊,你妈刚刚下去呃……下去买瓶水,估计一会儿就回来。”陈才峰时不时看一眼手表,迟迟不开动车子,空气凝固前,他透过镜子看后座的‘陈净仪’。


    想了想,又补充道:“怎么这次回来没拿箱子,那去学校的时候多拿几个袋子,水果什么的放不住,各样都拿点……”


    “咚咚——”


    车窗上的传来指节敲击的声音。


    是王琴弄。


    “不是说好八点么……”陈才峰似乎松了一口气,连忙开门,调了调副驾的座椅。


    王琴弄穿了双细高跟,尾调的玫瑰香附在丝巾上,车子呼呼作响的冷气让她缩了缩肩膀。


    放下手包,接过陈才峰递来的瓶装水,豆沙色的口红印了一点在瓶口。


    “国庆之后是该第一次月考了吧,”陈才峰打着双闪动了方向盘,“但假期适当放松放松也很有必要。”


    “晚上路暗,你专心开车。”王琴弄拨弄着头发,对陈才峰说。


    她目光状似无意飘过车后,那里有人望向窗外,抿起嘴巴,下颌线有些硬。


    回到家,王琴弄催促着‘陈净仪’洗澡,也许是水温太高,热气蒸了一脸红。


    不大的家,生活气息极浓。


    装针线的曲奇盒,蓬勃生长的绿萝,对比花色的被单,每一个中产家庭都有的生活,随处散落在可见之地。


    墙角挂一把黑伞,很郑重其事套上保护套,不曾沾上灰。


    唐潮穿着粉色草莓睡衣,镜子里蒸着热气泛粉的少女脸蛋上,看不出表情。


    她是该笑的,像曾经教室白炽灯打下时弯起眼睛一般的笑容。


    他用手指勾起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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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角,尝试把轻松搬上脸颊可无论怎么努力,强行扭出的笑容总在溢满悲伤的眼里被暴露。


    他抚上那双眼。


    睫毛很长,瞳仁很黑,仔细看人时,倒映出的满满只有你。


    这个女孩子不值得一个只会稀巴烂活法的灵魂,唐潮想。


    目光又落在蜡笔线条乱飞的墙壁上挂起来的照片,嘴角微不可见的扬起笑容。


    拍摄有些年头了,熊猫衣服裹着的粉嘟嘟小孩咬着糖果,圆圆小鹿眼里晶晶亮,圆圆脸蛋也看起来手感很好。


    敲门声响起。


    他立刻收起抚摸相片的右手。


    是王琴弄。


    “你爸说你今晚要睡客厅?”她问。


    卸了妆,衰老的种种迹象从脖颈到眼角一出不落的爬上,蓬松的一头卷发也在灯光下显出毛躁。


    “嗯。”


    唐潮应了一声。


    间接睡在她曾肌肤接触的床单上,对女孩子不好。


    “随便你吧。”


    王琴弄拍打着两颊,吸收护肤品。


    陷入沉默。


    “我上学的时候,也有那么个男孩。”


    她坐在床上,突然开口,“人长得好看,也会玩,家里是县政府吃商品粮的,特别招小姑娘。”


    “嗯。”唐潮点点头,忽略掉那个‘也’字。


    “有一次,学校开大会特别无聊,他就冲上去抱着吉他冲上去唱了首歌,几十年过去了,现在想起来还是好激动。”王琴弄似乎沉浸在回忆里,轮廓也柔和不少:“我嘴上说着最讨厌这种张扬的男生,但其实也会偷偷假装忘带饭票,蹭他一顿午饭,或者是不小心路过他们班,瞄一眼他的侧脸,这样还要忍住不露馅。”


    开满野花的乡间小道上,柔风吹过,谁家女儿红了脸庞。


    王琴弄笑了笑,好像是终于后知后觉的不好意思了,“你爸是看不出来的,但放心,你妈我还是有过少女时代的。”


    唐潮手上动作顿了顿。


    她拢拢头发,“听说他喜欢短头发的女孩,说是那样多有时代新风。然后啊,我就背着你姥姥去镇上把到腰的长头发给剪了,没花钱,还赚了三块回来,结果我差点被扫帚赶出家门,现在背上还有块伤疤哩。”


    “所以,你也要把我用扫帚赶出家门?”


    还是那一把声音,但到底哪里有些不一样,王琴弄说不上来。


    她放下水杯,看向唐潮,“屁咧,你吃我喝我这么多年太便宜了吧。”


    翻个白眼,嘴角还在笑,唐潮似乎懂得某人骨血里那点生动或许当真是遗传有得。


    “我是说,我比你姥姥开明,也比你爸更能接受这种事。你暑假减肥那会儿我就觉得这感觉似曾相识,不过确实,瘦点也是真的好看。”王琴弄正色道,“但真正确定,还是上一次家长开放日。”


    “是因为我对他的生平知道的的太详细了吗?”唐潮垂下眼睛,问。


    “不,”王琴弄摇摇头,“是你看他的眼神。”


    掩不住的欢喜,掩不住的开心,掩不住的慌乱。


    林中,已有鹿饮溪。


    唐潮不敢对上她的眼光,太透彻,他怕。


    怕什么呢,怕被看透他的不堪不配不好,还是怕她至亲也有的洞察力?


    肩上有女人的手,是从未感受过的母亲触感。


    “所以说,想爱就去爱吧。”母亲的长卷发落在脖颈间,有微微痒意,和玫瑰花的洗发水香味。


    “俗气的话我就不说了,你自己知道轻重缓急,我废话一堆,太破坏气氛。”她嘿嘿笑着,拥抱更紧,“别让你爸知道,更别把我出卖给敌方。”


    临走前,王琴弄听见今晚寡言的‘女儿’问她。


    “那个男生呢……”‘女儿’想了想,“最后怎么样了?”


    她拢拢睡袍,笑容还僵在唇边。


    月色皎洁,王琴弄没有说话。


    -


    夜半,睡不着。


    难得城市有星子,碎钻般躺在灰蓝天鹅绒里,雾蒙蒙的盖上一层纱,就好像真有大罗金仙也同俗世凡人一样,端一包炒栗坐看今晚名为《地球》的连续剧。


    “一切的一切都决定了,你永远不会做开诚布公的主动一方,你认定是从来未开始所以从来不结束,这就是你的爱情观。”他说。


    眼前循环播放着晚间的她。


    “最后一点错了。”


    唐潮听见她开口,路灯打在发间,晕出一片棕褐色的暖光。入夜的风吹过,皮肤上打起一点点颤动,好像有飘香金桂也有风信寄托,从那个街口奔赴这个站点,一刻不停。


    “最后一点不是我的想法,”陈净仪看着他的眼睛,“而是那个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