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风很小，也就注定了这里的教育资源有限。


    曲林是年级第一，这也是她身上最拿得出手的东西，每次在出成绩的时候，即便是吝啬如林小妹也会大方地给她一些奖励。


    这让曲林少有的产生了些许骄傲，直到詹悯生被英语老师点名。


    在曲林的印象中，有钱人家的孩子都不太爱读书，也许是他们有太多的退路，而穷人大多都是孤注一掷，就像曲林，她如果不好好读书，大概很早就会被要求待在家里干活，或者赚钱养家，直到结婚嫁人。


    但詹悯生不一样，和她见过的有钱人家的小孩都不太一样。


    众人回头看向这一桌的时候，曲林甚至为他捏了把冷汗。


    "你可以吗？"曲林压低了声音问，"要不……"


    詹悯生低低笑了一声:"不太行，一会儿我回答不上来你可得帮帮我。"


    曲林抿唇，小心地看了眼讲台上的英语老师，英语老师是个中年女人，面相有些凶，很少笑，脾气也不太好，班上没几个人敢招惹她。


    说实在的，曲林也挺怕她的，如果换成别人，曲林肯定不会答应，比起让同学不高兴，她更不愿意被英语老师点名。


    但这个人是詹悯生……


    想到枕头下那支唇膏，曲林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头。


    詹悯生又笑了一声:"那就谢谢我的小同桌了。"


    不等曲林回答，他已经站起身，神情轻松。


    英语老师看着他，僵硬的面容上露出一个笑:"你把李雷和韩梅梅的对话读一下。"


    闻言，曲林顿时紧张地捏了下手指的关节。


    朗读是没办法帮的，而且就算能帮，她也帮不上忙，她的英语成绩还可以，但也仅限于书面成绩，口语和听力是她最差劲的一部分。


    她抬头去看同桌，男生的表情还是那副万事不经心的模样，修长的手指拿起课本。


    下一秒，流畅地宛若磁带录音的英语从男生的嘴里吐露，发音标准到曲林甚至以为是在听考试的英语听力。


    不只是她，整个班的同学，就连英语老师都感到了惊讶，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这个新来的转学生身上。


    对话本来也没几句，很快詹悯生就念完了。


    英语老师非常满意地点点头，赞不绝口:"很好很好，非常好！你的口语是怎么练的？是英式发音吗？"


    虽然是老师，但她都不敢说自己的发音比面前这个男生的标准，这一口英式发音着实是让人惊艳。


    詹悯生点点头，语气谦虚:"是英式，没怎么练过……"


    所以人再次惊讶，没怎么练过还这么标准？


    然后就听他继续道:"小学在国外读的书。"


    众人讶然:"…………"


    国外是什么概念？


    没有概念。


    在这个小镇里，只有首富去过北京，这是大家已知的最远距离。


    国外，这个词，他们只在地理历史上学到过，但知道的也仅限于书本，再多的就没有了。


    詹悯生的回答无疑让所有人都产生了好奇，包括英语老师。


    接下来的半节课就变成了詹悯生的国外生活问答环节，从衣食住行，到人种差异，每个人都对未知的世界产生了巨大的好奇，哪怕是不学无术的于洋。


    世界的版块第一次以非纸张的方式在曲林的面前舒展开，她似乎能从男生的只言片语间，看到一个更加瑰丽的未来。


    "詹悯生，国外的生活真的这么好吗？"曲林问。


    她怕被人听见，所以声音压的很低。


    詹悯生想了下，然后说:"不，并不是国外的生活好，而是我们没有经历过的生活才显得美好。"


    就像生活一帆风顺的人总是向往波澜壮阔的人生，而一生颠簸流离的人却又渴望平平淡淡。


    詹悯生低头，看到了女孩闪着光的眼睛。


    她的头发半长不短，总是扎着不高不低的马尾，松软的头发因为营养不良而有些发黄，显得没精打采，甚至还用厚重的刘海遮住眉眼。


    明明是个清秀的姑娘，却总是害怕被人看到。


    似乎只有在了解到外面世界的时候，她才会显露出几分孩子般的明媚与朝气。


    曲林被他的答案说得一愣。


    詹悯生看着她，笑了下:"曲林，有没有人告诉你，你的眼睛很好看。"


    这突如其来的赞美像是雷雨天的一道闪电，一声惊雷，噗呲地在曲林的头顶炸开，惊得她一哆嗦。


    同时，铺天盖地的羞窘升腾而起，化作满天的朝霞铺满女孩的脸颊。


    在曲林十四年人生里，从来没有人这么夸过她，哪怕是她考了年级第一，得到的也多是要继续努力，还有进步空间，不可以骄傲，诸如此类。


    她的人生有太多的委婉和谦虚。


    所以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她差点就羞得想要钻进课桌下面以缓解这些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情绪。


    至于这些情绪是什么，在午夜梦回间，曲林想，大概是开心，快乐，还有一些不为人知的小秘密。


    *


    "阿林，去上厕所吗？"赵晓晴站在课桌前问。


    曲林点点头，跟着她一起走出教室。


    "你听说了吗，"一离开教室，赵晓晴一直憋着的八卦劲儿就起来了，"二班的陈小霞想追詹悯生，她怎么敢啊！"


    曲林怔愣了下，心里忍不住重复赵晓晴的最后一句话，是啊，她怎么敢啊！


    詹悯生在学校不怎么交朋友，但曲林见过他用手机和别人发信息。


    这也是曲林第一次看到手机，彩色的，还可以翻转，在男生的手里小巧又精致。


    当时他还问她想不想玩，曲林慌忙地拒绝了，她怕弄坏了赔不起，她知道赵晓晴的爸爸也有一部手机，黑白的，听说花了四百多买的。


    能和他用手机发短信的人，想必也合该是个有钱人家的小孩。


    这样的人，她甚至不敢去交朋友，陈小霞竟然想去追，胆子可真大。


    两人一边说，一边走进厕所。


    曲林不想上厕所，只是陪着赵晓晴来，所以就在门口等着。


    等待的时间里，她的脑子里还一直在想刚刚赵晓晴说的话，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搓着兜里的纸巾。


    "喂，曲林！"


    曲林一愣，闻声回头。


    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个人。


    女生剪了个利落的短发，露出清秀的眉眼轮廓，曲林的个子在女生中算是比较高的，有168，这女生只到她的鼻尖，但下巴微抬，显出几分娇纵和傲气。


    "你帮我个忙呗。"女生的声音很细，声音低的时候还好，若是大声一些就显出几分尖利。


    "什么？"曲林知道面前这个女生就是陈小霞。


    这个镇子很小，这个学校亦然，整个初二也就只有两个班，每个班三四十个学生，即便是不记名字，也能混个脸熟。


    陈小霞看了眼周遭，现在是课间活动时间，但厕所附近没什么人。


    她清了清嗓子，从口袋里抽出什么东西，速度很快地塞进曲林的口袋，曲林甚至还没反应过来，那东西已经抵住她的手指。


    "你把这封信交给你们班那个转学生，那个……"她的脸有些红，演练了无数遍的台词也磕巴了一下，"记得一定要说是我送的！"


    曲林有些不情愿，那封信就像是有了温度，烫得她甚至不敢去触碰。


    "你自己送啊……"曲林话才说到一半，陈小霞已经哎呀一跺脚，跑了。


    "记得一定要送哈！"女生尖利的声音远远传来，引得几个路过的学生回头。


    曲林:"…………"


    手指在上衣口袋里动了动，信封的边角很尖，抵着她的皮肤，有点疼。


    曲林舔了舔唇，想拿出来，但是看到厕所门口的人影又放弃了。


    赵晓晴蹦蹦跶跶地跑出来，挽住曲林的手臂，眼睛咕噜噜地转了一圈，奇怪道:"我在里面好像听到了陈小霞的声音，她来过？"


    曲林顿了下，揣在兜里的手忍不住攥紧。


    "没，没有吧，我没注意。"曲林说。


    "是吗，"赵晓晴扒拉了两下刘海，"那可能是我听错了，我还以为她想让你帮她转交情书呢，哈哈哈……"


    曲林心脏漏跳一拍，手心瞬间浸出些冷汗。


    幸好赵晓晴也没多想，笑呵呵地换了话题，曲林暗自松了口气。


    后面的几节课里，曲林都揣着那个烫手的山芋，想要交出去，但又总是没有机会。


    最后，那封信又跟着她回了家。


    吃了饭，收拾好碗筷，曲林回房间做作业。


    刚一坐下，信封的尖角就隔着单薄的T恤戳在她的腰上。


    手伸进口袋，曲林回头看了眼，房间关着，林小妹吃完饭就去了小姨那里，现在只有她一个人在家。


    曲林把信拿出来放在桌上。


    信是白色的信封，大概是在邮局买的，两毛钱一个。


    寡白的封皮上用红色的笔画了一颗爱心，这大概就是少女的情怀。


    在学校，托赵晓晴的福，曲林总是能知道些不为人知的感情。


    比如她们班的曲一一和二班的陈大鹏是一对，比如她们班的于飞在追求二班的林小小，比如……


    情书的后面，是陈小霞并不好看的字，写着----詹悯生(收)


    曲林心里有点闷，她把信反转过来，詹悯生那几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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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字被压在下面。


    今天没能把信交出去，明天又是周末，曲林想，大概是只能送信上门了，不过也好，至少不用担心被同学或者老师看到。


    想了想，她把信塞到了枕头下面，这是对她来说，还挺安全的位置。


    做作业的时候，曲林不明原因的有些走神，眼睛总是不自觉地想往枕头那边飘。


    "小林，"林小妹回来了，门嘎吱一声被打开，"你作业做完了没啊，帮我去买点东西。"


    曲林猛然收回目光，面前的作业本上不知什么时候写了密密麻麻的字，曲林心一慌，"啪"地一下把课本合上，也合上了写满了字的作业本。


    "你在干嘛？"林小妹被她的动静吓了一跳，狐疑地走过来。


    心脏飞快地跳动起来，曲林的后背阵阵发凉，捏着笔的手指因为过分用力而发白。


    "没事，有道题做不出来。"曲林强作镇定，重新翻开书，指着其中一道题问，"妈，你会做吗？"


    林小妹闻言脚步一顿，嘴角一撇，不高兴道:"你问我，我问谁，我初中都没读完就毕业了，你是不是诚心膈应我！"


    曲林咬着唇，小心地道歉:"对不起，我……"


    “要不是有了你，我会初中都没毕业就辍学吗，”林小妹被戳到了痛处，声音越发尖利，“都怪你这扫把星，一家子都晦气，晦气！”


    曲林垂着头，不再说话。


    林小妹读书的时候成绩很好，甚至有人说她会是溪风第一个大学生，但一切都泯灭于她认识了曲大毅。


    曲大毅老实本分，这辈子做过最大胆的事情就是去林家提亲。


    在溪风镇，女孩十五六岁结婚很常见，不到法定年龄，就先摆酒，年纪到了再去领证。


    林小妹家很穷，当时家里的弟弟生了场大病，于是她就嫁给了曲大毅。


    曲大毅说愿意供她继续读书，但是在初三那一年，她怀孕了，林小妹在十五岁那年做了妈妈，也是那一年，她烧了自己的书包。


    曲林从生下来开始，听过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是你毁了我的人生。


    听得太多，她甚至都感觉有些麻木了。


    林小妹发了一通脾气后，不再去看曲林，说：“去小卖部给我买两包卫生巾。”


    离开房间的时候，她把门摔得很响，天花板扑簌簌得落了一层灰。


    曲林轻轻呼出一口气，弯腰捡起被林小妹搡落的书本，小心地拍了拍上面的灰。


    书本里夹着的作业本掉出来，翻开的那一页上挤挤挨挨地写满了字，拼凑在一起。


    是詹悯生。


    曲林定定地看了一会儿，直到林小妹催促的声音再次响起。


    她深吸了一口气，将作业本合上，随手夹进一本书里。


    出门的时候，林小妹不知道去了哪里，只留了十块钱在桌上。


    曲林拿起钱出门，小卖部就在她们家附近，不远，这小卖部是陈小霞家开的，陈小霞时不时从这里拿些小零食去学校，所以她在学校朋友很多。


    小卖部平日里都是她妈妈在看店，总是聚着一群三姑六婆在这聊天。


    曲林进去，熟练地在落满灰尘的货架上找到林小妹习惯用的牌子，拿着到柜台给钱。


    陈姨看到她，立刻笑呵呵地招呼：“小林来啦，给你妈买东西呢。”


    “嗯。”曲林把手上的东西放在柜面上，低声说：“麻烦给我个黑色塑料袋。”


    陈姨见了，顿时就笑开了，一边找袋子一边笑：“小姑娘就是害羞。”


    周遭坐着的人都是有些年纪的已婚妇女，闻言那还能不懂，几个人笑成一团。


    “等你结了婚就不害羞了。”


    “就是就是，我以前也这样，生了娃后，大大方方的，臭男人些，看到了能咋地，不就几片纸……”


    曲林抿着唇没说话，只觉得耳朵烧得厉害。


    等陈姨把东西装了，她埋着头，脚步飞快地穿过门口的这群人，小跑着离开。


    跑出去老远，还能听到那些人的笑声。


    这会儿正是饭点，沿途遇到不少人，看到曲林手上的黑色塑料袋，总是会露出一个微妙的笑容。


    曲林没敢抬头，只是加快脚下的步伐，一口气跑回家。


    直到关上大门，她才松了口气，把怀里捂得发热的塑料袋拿出来。


    “妈，我回来了……”曲林拿着袋子进屋。


    林小妹坐在饭桌前，低头不知道在看什么东西，认真到甚至没有回应曲林。


    曲林走近，一眼就看到了熟悉的白色信封，还有上面被撕成两半的红色爱心。


    “这是什么？”林小妹抬起头，一双眼通红，咬牙切齿地问。


    “曲林，这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