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身边那小郎君命大，一口都没喝，捡回一条命。你却足足喝了两杯，必死无疑！”


    老头嘿嘿笑着，激动得眼眶通红，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临死前，还能喝一杯酿了三年的美酒，也不算俺亏待了你。”


    李福用袖口擦了擦皱纹纵横的脸，从身上掏出一把小刀，向君浮玉靠近。


    少年饶有兴趣地看向他，语调如冰泉般凌冽：“你竟然在我的眼前毒杀她？就不怕我为她复仇么。”


    “谁不想长生？甭管你跟她的感情有多深，只要吃了她，就能保你不死。这种诱惑，谁能抵挡得住？”


    李福从喉间挤出了嘶哑的怪笑：“更何况，俺的眼还没瞎，能看出你俩之间的关系并无亲密。她的肉，我分你一半，你再认我当干爹，咱俩一起不死不灭！”


    君浮玉半跪在地，身形却并没有继续瘫软下去，而是借此姿势，狠狠将无名剑插进干涩的土壤。


    鲜血从唇角涌出，君浮玉仿若未觉，低声冷喝：“无名！”


    霎时剑光大作，映得半边天幕澄澈如雪。灼灼刺目的光亮中，狂风呼啸，老人身影化作破损的残骸，毫无声息地躺在腐朽倒塌的茅屋前。


    下一瞬，漫天的剑光消失，一切又恢复了原样。


    “原来如此。先前我就觉得那些书过于陈旧，直到我喝了你酿的酒，才明白过来。”


    君浮玉站起身，嫌恶地啐了一口：“味道不对。这酒至少酿了百年。”


    她虽不喜饮酒，但流光仙者却视其如琼浆。


    为投其所好，君浮玉尝遍天下美酒，挑拣佳酿赠予师尊，也因此练就了一条味觉灵敏的好舌头。


    明明是百年陈酒，他偏偏要说三年。


    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难道又是那凝滞时间和日月的阵法所致？


    于是她尝试着以剑刃破开眼前景象，居然成功撕开一条窥见真实的缝隙，也因此发现，李家村已然残朽凋零。


    只有仙家的封印咒，才能将过往景象留存在眼前。


    也就是说——


    百余年前，修仙界封印此地时，居住在瘦羊山附近的活人也不慎被囚困在了这里。


    凡人魂魄承受不住如此强横霸道的封印咒，早已在开阵瞬间逝去。如今眼前所见，只不过是残余在封印之中的实体幻象罢了。


    李福下在酒里的毒，不过就是凡间寻常的毒药，何况已过百年，药效微乎其微。君浮玉已迈入金丹境界，自然不会在乎这点微不足道的损害。


    她唇边的鲜血，不是毒酒所致。而是用剑撕开幻象时用力过猛，不慎微微震伤了经脉。


    终于得知李福的真实目的，她也没必要再装了，撑着剑，慢悠悠站起身。


    村长惊得颤了颤，目瞪口呆：“你你你……不是中毒了么？”


    “刚才是诈你的。”君浮玉瞥了他一眼，不愿和一个早死之人计较，“吃神仙肉就能不死，这里哪里听来的歪理？就连真正的仙人，也有陨落身死的时候。什么长生，都是骗人的幌子！”


    听到幌子二字，李福一怔，似乎受了莫大的打击，缓缓瘫坐在地，竟像个婴孩般痛哭起来。


    经年累月的期冀骤然成真，又被君浮玉轻飘飘一句话戳破。大滴大滴的泪水从李福浑浊的眸中涌出，脸上的皱纹绞缩成团，只能看见一个哭得通红的鼻尖。


    谢无妄与她附耳轻语：“那老头胡说八道，你别信他的。”


    君浮玉低低哼了一声：“我自然知道他是胡说八道。吃仙人肉就能成仙，这种话只有蠢货才信。”


    “不是这一句。”少年凑得更近了，瞳色幽幽，燃着平静却灼热的暗火，“刚才，他说我们并不亲密。”


    “别说这些没用的，我在想事情。”君浮玉伸手戳在他的眉间，轻轻将他的脑袋推远了些，“我在想，如果整个村子都是被封印留存的实体幻象，那念念是什么？”


    之前念念牵着她手时，君浮玉悄悄动用些许灵力，试探了她一番。而后得出结论，她是个如假包换的怨鬼。


    能有本事化为怨鬼的魂魄，通常都极为坚韧，不会因封印而散去。但她一个小姑娘，是为何变成怨鬼的？与那位山神又是什么关系？


    李福犹在痛哭，只是声音逐渐低了下去，没力气再干嚎了。


    君浮玉低头瞥了这试图夺她性命的死人一眼，神情漠然，并未与他多说什么，带着谢无妄离开。


    夜色之中，月光如轻盈透彻的纱，笼在二人身影上。少年瞥了她一眼，弯眸笑了起来：“师尊不杀他么。”


    君浮玉的眼中带着疑惑：“他已经死了，怎么杀？”


    与一具被虫蚁啃食的残破尸骸计较，岂不是太无聊了、也太便宜那已死之人了？


    “若我是你，定要将他的肉一片片割下来，蘸着血逼他吃。”谢无妄喟叹，“不杀老幼，引其从善……师尊呀师尊，你还要守这仁善之道守到什么时候？”


    话语落到耳边，君浮玉停下脚步：“仁善？”


    她正巧走到树下，月辉被树枝投落的阴影割碎，花瓣般落在她肩侧，闪着温润的光亮，愈发衬出她不耐烦的厌倦神色：“你能不能别再揣测我了？”


    “徒儿还有些许揣测未说出口。”


    谢无妄并未停步，身形向她逼近：“师尊早就看出来李福的酒有问题了吧？当时阻我饮酒，是为了救我。”


    “是。”君浮玉坦言，“不过，现在有些后悔——应当将你毒个半死不活、没有力气说话，我耳边才能清静。”


    与她的修仙之躯相比，谢无妄的这具身体孱弱得过分。若他真被毒死了，她还要再去寻他的新躯壳，麻烦。她最讨厌的就是麻烦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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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无妄却不知怎的，好像很愉悦的模样，带着清浅笑意跟在她身边，比刚才乖顺多了。


    走出村外，寒凉的夜风掠过，耳边突然传来孩童清脆明快的声音：“你来啦。”


    君浮玉转身瞧去，果然是念念，笑嘻嘻脆生生的，像一颗鲜果般天真烂漫。


    她还是穿着那身红夹袄，满脸涂着厚重凝固的胭脂，上来就牵她的手：“姐姐！怎么样，你打探到村民们的心愿了么？”


    这一次她没有对谢无妄隐匿身形，歪着脑袋打量他，再看向君浮玉，甜笑道：“你们二人要请我喝喜酒么？”


    “一个小孩子，喝什么酒，小心长不高。”君浮玉屈指，在她额间轻轻一弹，“念念，你就是那位山神？”


    “什么呀，山神大人是山神大人，我是我。”念念抬起两只柔软的小手，凭空比划出一个瘦削高挑的身形，“我见过他，白白净净的，长得可好看啦。不过，他已经消失很久很久了……”


    她看起来有些惆怅，君浮玉揉了揉她软绵绵的头发：“我已经帮你打听过了，归根究底，村民们最想要的，是家中老小皆能平安无忧。”


    “……这些愿望都好难实现啊。”念念沉思片刻，吐了吐舌哀叹。


    君浮玉也跟着叹息：“为什么非要执着于实现大家的愿望呢？”


    执念太深则生怨气，大概就是因为这份执拗，她才化身为鬼，魂魄不入轮回。


    “因为大家都对我很好呀，给我做肉吃，又将我打扮得这么漂亮。”念念捋了捋自己的小辫子，蹙眉苦思冥想，“但是……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我就不记得了。”


    这种等级的小怨鬼，难免魂魄残损、灵识混沌。忘记旧日事，也是情理之中。


    “啊，我知道啦！”念念似乎想到了什么，眉间一松，抓住君浮玉的手雀跃道，“只要献上合适的祭品，山神大人可以帮助村民们实现愿望。”


    谢无妄的目光在二人相牵的手上停留了一瞬，幽幽笑道：“连村长都想不到该选用什么祭品，你一个小孩子，难道就能想到么？”


    “我虽然年纪小，但也见过了几场祭礼呢。”念念絮絮叨叨地说着，不服气地瞪了他一眼，“我看见过那些祭品——大公鸡，羊羔崽子，各色的饽饽，都涂得红艳艳的，可好看啦！”


    她边念叨，边低下头，扯了扯自己身上的红袄：“就像这件夹袄那么红。从前我才穿不到这么漂亮舒服的衣衫，也吃不饱，但是有一天，他们突然就将我打扮起来，还给我吃肉……”


    君浮玉默然不语。


    既然寻常牲畜已经满足不了山神的胃口，那么，村长会选择什么样的祭品呢？


    念念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她惊慌失色地摸了摸自己满脸的胭脂，指尖也被染得通红，又扯起艳若斜阳衣角：“……我就是他们献给山神的祭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