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福所说的藏书之地，是一座低矮萧索的石塔。


    塔身窄小，里面大约只能容纳三四人。外壁陈旧斑驳，一看便知饱受了流年的风霜。爬山藤早已干枯，尸骸却仍然牢牢吸附着石壁，断断续续勾出不规则的花纹。


    一条黄狗正翘起后腿，准备在塔底下的石墩上撒尿。见君浮玉一行人前来，扰了此处清静，它只能不情不愿地收起架势，怏怏转身跑了。


    钥匙戳进锁孔，跟懒驴拉磨似的，费劲地转了好几圈，木门才纡尊降贵地敞开一条缝。


    “就是在这里面了。”


    淡淡的霉味在半空逸散，李福忍不住弯腰咳嗽起来，花白的胡须颤动着：“二位请。我在外面候着。”


    随后他皱起眉，恍然：“哎，瞧俺这记性。石塔里这么暗，俺忘了带几截蜡烛头了！”


    “没关系。”君浮玉挥出一道咒诀，瞬间塔中明亮得如千烛摇曳，四周的景象显现在二人眼前。


    石塔壁上布满一圈一圈凿出的凹处，如同内嵌于石壁之中的书架，其上摆满破旧泛黄的书本。一架吱嘎作响的残破木梯倚在旁边，布满蛛网状的裂痕。


    谢无妄顺手翻了翻附近的书册，亦被呛得咳嗽了几声，不感兴趣地放了回去：“尽是些无聊的东西。”


    从下往上数，整整有五圈书册，都是些寻常的史书典籍和话本之类，偶尔还穿插着一些不知猴年马月的账本，字迹早已模糊不堪。


    直到看向第六层，她才发现了些特别的东西。


    那是一册厚重的大书，掂了掂，足有十数斤重。封面由檀木制成，散发着幽微的木料香气，其上烙印着几个大字：李家村村志。


    翻开来看，与普通的村志并无什么差别。只是翻着翻着，忽而从书页之间飘出了一张纸。


    纸上用碳胡乱地涂了许多线条，杂乱如蛛网，张牙舞爪，狰狞至极。


    君浮玉眯着眼研究了片刻，转身看向谢无妄，煞有介事道：“看起来像是某种用于诅咒的图案。”


    谢无妄接过那张陈旧发黄的纸，只瞥了一眼便轻轻笑出了声，将纸颠倒过来：“我怎么觉得是你拿反了？”


    君浮玉：“……”


    她有些尴尬，定睛看去，只见线条模模糊糊地呈现出瘦羊山的轮廓。在羊腹位置，有一颗突兀涂抹的大黑点，似乎是某种标记。


    她一头雾水，复又去看村志。


    夹着瘦羊山地图的那两页书纸上，简略地记载着一段村民发现某种奇石的经过：


    “……于山间掘石，偶遇矿脉。外无石壳包裹，其色若金，流光璨璨。以镐敲之，镐断而不可得……”


    这描述，很像是鎏金矿！


    莫非这张潦草地图上标记的黑点，就是鎏金矿的位置？


    君浮玉将地图记在脑中，继续翻看村志，却并未再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只好继续去看其他的书册。


    翻了半日旧书，除了被浓重的霉味呛得头晕眼花之外，并没有其他收获。


    她脚步飘忽地出了门，望见李福正坐在路边树桩上，满脸忧心忡忡的神色。一看到君浮玉，赶紧迎了上来：


    “如何，二位有收获么？山神大人喜欢什么样的祭品？”


    君浮玉摇了摇头，李福的目光陡然黯淡了几分：“辛苦二位了。”


    “我有一事想要问您。”君浮玉抬起脑袋，目光遥遥望向瘦羊山，“我刚才查阅藏书，里面提及，这山上有金黄色的矿脉？”


    虽然念念说村里的人不知什么是鎏金矿，但既然出现在村志里，说不定村长会对此有印象呢。


    “啥？哦哦——你说那个啊。才不是矿呢，就是一溜颜色漂亮的破石头，啥用也没有，俺们根本掘不动。”李福回忆了片刻，“你问这干啥？那山险得很，很少有人能爬上去。”


    鎏金矿近在眼前，她几乎抑制不住内心翻涌的惊涛骇浪，紧紧攥住衣袖，对老人行了一礼：“多谢。”


    “这有啥好谢的。”李福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不过，前些日子有人上山采药，回来之后说，那些亮晶晶的黄石头突然不见了。”


    仿佛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


    君浮玉不敢置信地瞪圆了双目：“不见了？”


    “连一粒灰都没剩下！”李福故弄玄虚地压低了嗓音，“我猜，是被山神收走了。”


    他一边说，一边捡起一根枯树枝，在地上划拉出瘦羊山的轮廓，戳了戳羊腹处：“喏，就在这，半山腰！原先是金灿灿的一条长带，可漂亮了，现在，没影了！”


    与地图上的位置一致。


    她纵身跃至半空，立在无名剑上，孤身迅疾向瘦羊山而去。


    老村长活到这把年纪，从未见过有人能在天上飞，骤然见到这一奇观，愕然得差点晕过去：“你你你，你是仙人？”


    谢无妄不知何时也从石塔里踱步而出，手里还拿着一册翻开的话本。


    少年眉眼惺忪，懒洋洋和李福搭话：“她是不是很厉害？”


    “厉害，厉害！”李福点头如捣蒜，速度快得连胡子都飘了起来。他抖着手，摸出一柄旱烟袋，用力地吸了一口。


    吸了大半袋烟，远处的天上浮现出熟悉的身影。


    是君浮玉。她已经巡视归来，立在谢无妄和村长面前，脸色阴沉得仿佛能滴下水珠：“真的没有了。”


    鎏金矿这种灵物，不仅罕见至极，亦不会如寻常矿石般零散分布，而是主动聚拢在一处，形成一条修长的矿脉。


    若是这一处没了，那这方圆千里之中，都不会再有鎏金矿的踪影。


    “别走！”君浮玉转身打算离开，耳边忽而传来村长急切的声音，“俺就说你气质不凡，原来是个能上天入地的神仙！既然有缘来李家村，不如在此住上几日？”


    念念曾经说过，她知道与鎏金矿有关的线索。


    哪怕这线索如绒羽般细微飘渺，君浮玉也要留下来，完成念念托付给她的任务再离开。


    “村长。”于是君浮玉轻声问道，“您有没有什么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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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愿？”


    “心愿？”李福皱起斑驳的眉毛，眼神似乎晃了一下，“想再多活几年，这算不算心愿？哎，也不知道山神大人能不能满足俺的愿望……”


    想了想，老人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又补充道：


    “说出来也不怕被你们笑话，俺小时候也有个心愿……那就是当个长生不老的神仙。旁人都笑话我，没想到，有朝一日，俺还能亲眼目睹仙人飞天！”


    “当时俺整天做梦，想去仙宫里转悠转悠。”他神情热烈，面颊每一条深邃的皱纹都浸着笑意：“原本都快忘了，一看到你站在剑上，我就想起了那些美梦。”


    君浮玉：“若您愿意，现在我可以带您御剑上天飞一圈。”


    李福摇了摇头，叹息：“那不行。我老喽，身子骨不中用了，经不起风吹。”


    大概是由于兴奋，一路上，李福竟挺起原本佝偻的腰，老态龙钟的步伐仿佛都变得轻盈了些许。


    他喋喋不休地和君浮玉闲聊，从他酸痛的肩膀，一直聊到他年少时养的那条狗。枯枝般的手指在空中颤抖着比划，眼神明亮，仿佛年轻了好几岁。


    君浮玉不擅于应付这种突如其来的热情，跟个提线木偶似的，僵硬地被李福携着，带回了枣树旁的茅屋。


    “仙人，麻烦你再帮俺一个忙。”李福有些气喘吁吁，声音略显嘶哑，“俺家后院里埋了两坛子酒，帮俺挖出来，行不？”


    刨开干硬板结的土壤，深处果然埋着两个陈旧的黑坛子。撬开一闻，浓浓的酒气蔓延弥散，醇香扑鼻。


    老人弓着腰，将坛中酒液倒进三只青色的杯盏里，分给每人一盏：“这是俺酿的好酒，终于有机会挖出来了。从来没像今日这样开心过……仙人，俺敬你！”


    此时晚霞灼灼，彩光漫天，映得杯中琼浆闪着夺目光芒。君浮玉夺过谢无妄手中的杯盏：“他不会饮酒，我替他喝了。”


    谢无妄一怔：“师尊？”


    “这……”李福有些讶然，看向谢无妄，“这么俊俏的小伙子，居然不会喝酒？”


    “别管他了，我们喝。”君浮玉举杯示意，豪爽地连续将两杯混浊的酒液倒入口中，屏住呼吸咕咚咕咚咽下。


    她其实不喜欢喝酒，旁人觉得是琼浆玉液，她却觉得又酸又苦，味道奇差无比。每次被迫饮酒，都恨不得将舌头割了。


    老人却磨磨蹭蹭，手里捏着他的那只杯盏，良久都不曾将其凑到唇边。


    “您怎么不喝？”君浮玉语气平静，像在提及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难道是这酒有问题？”


    君浮玉捂着脑袋，茫然地看了他一眼，双腿软绵绵的，再也支撑不住，摔倒在地。


    “酒没有问题。”李福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杯中酒水撒了大半，润湿了脚边的土地，“但这杯子里的毒，是俺特意为你准备的。”


    他眨着浑浊的双目，哆哆嗦嗦地笑了起来，脸皮上的每一道褶皱都锋利而深邃：“没想到，俺也有这一天……食仙肉，得长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