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白天的八小时过去，航天器绕了行星五圈。


    高分辨率成像、光谱分析、重力测绘，大同小异的任务轮流出现，仿佛陷入了无限循环。


    “我发现人的潜力真是无穷的。”阿娜尔转动着脚踝，试图缓解酸痛，一边努力跟上探测器的扫描节奏：“我现在哪儿哪儿都酸。说起来，为什么我们的椅子没有靠背？”


    “再坚持一下，快到轮休时间了。”风起的声音带着些许沙哑。她抬起手，搓了搓食指指尖。长时间的操作让血液循环变慢，她的指尖冰凉。


    盯着屏幕上看得久了，参数都开始变得陌生。屏幕上的数据模糊了一瞬，她不得不眨了眨眼，重新聚焦。


    阿娜尔叹了口气，“我现在闭上眼睛，都能看到数字在我面前蹦跶，和跳舞的小人似的……排成一串……”


    严砺从终端上抬起头：“那你记得把它们算对。”


    “是，指令长。”阿娜尔撑着脸，故意吸了吸鼻子，“我尽量吧。话说……我现在都想不起来早上刷牙了没？”


    “你刷了。”风起手指在终端上轻敲几下，确认探测器状态良好，“你刷了，还问我牙膏能不能吞下去。”


    “……哦——对，好像是有这么回事。”阿娜尔眨了眨眼，像是在努力回忆。她盯着新收到的数据，皱起眉头，“不对不对……你们看看这组数据，是不是和之前收集的很像？”


    风起探过身去，扫了一眼阿娜尔的终端：“不是同一片区域。之前的扫描数据是来自低纬度，现在的在高纬度，矿物含量和反射率不同。”


    “是哦，我的脑子已经不顶用了。”阿娜尔抱住自己的脑袋，“如果是真正的太空就好了，我们现在应该在失重状态里，飘着，应该会好受一点……”


    “一直飘着，关节也会不舒服。”严砺掰动手指关节，发出一连串“咔咔”声。


    阿娜尔鼓了鼓腮帮子，从终端上移开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墙壁：“你说，现在外头的人在做什么呀？”


    “在看着你发牢骚。”严砺正在调整航天器姿态，头也没抬：“风起，我要调整姿态了，你确认一下推力。”


    “好。”


    舱外，络腮胡教官放下充作宵夜的炒粉条，抽出一根烟，也不点燃，就叼在嘴里咬着。


    监控数据显示，舱内三人的表现仍然稳定，但疲劳已经开始渗透进他们的动作里。


    操作流畅度下降，数据输入速度放缓。


    严砺的轨道调整花费时间比前一天更长，而阿娜尔的错误率轻微上升。


    “我们的航天员们开始机械疲劳了，”教官咂了咂嘴，“是时候给他们来一剂刺激的了。”


    程昊正嚼着一口肉末炒粉条，含糊地问：“啥刺激？”


    教官露出一个狡猾的笑容，“模拟故障。”


    “……你是魔鬼吧？”


    “魔鬼可没我这么温柔。”教官一边说，“程昊，你和杜铭确认一下程序，我们准备开始吧。”


    程昊凑近杜铭：“怎么办？我都不忍心看了。”


    七十二小时连续工作，睡眠剥夺，加上一切活动都被拘束在十二平米的隔离舱里，就构成了最残酷的隔离训练。


    可如果这些模拟，能让风起在太空里容易一点……


    杜铭最后看了一眼监视屏幕，输入了新的指令。


    隔离舱里，警报灯骤然亮起，红色的警告在每一个终端上弹出。


    阿娜尔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怎么了？怎么了！”


    “自动计算停止了。”风起目光迅速扫过终端，她快速按下几道指令，但反馈依然是——


    ERROR。


    ERROR。


    自动控制系统拒绝响应。


    “我必须手动控制探测器了。”风起说道。


    “航天器姿态调整也需要手动。”严砺的语气低沉，“自动控制全部失效。”


    风起转向阿娜尔：“重启主计算机需要多久？”


    “正在确认……半小时！”


    严砺立刻下令：“那就现在重启。”


    “但是重启的过程会导致短暂的环境控制失效，氧气和温度调节可能会有波动。”


    风起抬起头，“但如果氧气调节系统短时间失效，我们必须提前做好准备。我提议立刻停下探测器任务。严砺，我和你确保航天器和探测器轨道。”


    “同意。”


    阿娜尔快速敲下指令，“开始重启！”


    哪怕在一条笔直的公路上，司机也需要不断调整方向盘，以保持汽车始终行驶在车道正中。


    风起觉得德系车相比好一点——但路面的不平坦，轮胎的摩擦，风的阻力，都会导致车辆逐渐偏离直线。


    航天器也是一样。


    即便设定了一个精确的轨道，航天器也会因为引力扰动等因素，逐渐偏离预定轨道。


    没有了自动计算，风起和严砺必须手动计算每次推力调整。


    风起一边操作，一边低声重复每一步，用来提醒自己。


    “调整角度，确认当前误差……推力修正输入。严砺，我这边开始执行了。”


    屏幕上的数值开始跳动，航天器的姿态微调启动。


    但严砺的操作没有跟上！


    他像是没有听到风起的话，右手悬在输入界面上，短暂停滞了。


    “严砺！”风起扭过头去。


    没有回答。


    严砺盯着屏幕，却像是透过它看到了更远的地方。


    航天器的轨道误差正在扩大。


    “严砺！”这一声不再是提醒，而是命令。


    严砺这才回过神。


    砰！


    他的拳头狠狠砸在操作台边缘，指关节泛白，拳头收紧到颤抖，血管在皮肤下暴起。


    他狠狠闭了闭眼睛，像是要把所有的焦躁、疲惫和极限的崩溃压回去。


    “抱歉……”严砺深深吸了一口气，手背抹过脸颊，“我走神了。”


    推力输入……


    执行！


    “如果你再慢一点，我们就会飘出误差范围。你去清醒一下。”


    严砺没有反驳。


    他知道，风起说的是对的。


    他站起身，动作虽然迟缓，但仍带着军事化的精准。他拿起一袋水，仰头灌了一大口，冰冷的液体沿着喉咙滑下，刺激着他已经迟钝的大脑和感官。


    重新回来时，他的眼神终于清明了一些。


    风起听到他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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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误差0.02°，轮到你接手了。”


    “收到。”


    轨道终于再次稳定。


    “五分钟后，进行下一次调整。”


    探测器数据校准……姿态调整稳定……轨道修正完成……


    三十分钟正在缓缓过去，但深入骨髓的疲惫如上涨的潮水，正一寸寸吞噬他们的极限。


    主计算机重启倒计时五分钟。


    “就剩五分钟了。”风起呼出一口气，“再完成一次姿态校准就好。”


    “我已经迫不及待了。”阿娜尔跟着说。


    再坚持五分钟，任务就能迎来喘息点。


    可下一秒——


    警报灯骤然亮起！


    红色的灯光打在风起的屏幕上。警报声刺破舱内的沉寂，骤然拉紧了所有人的神经。


    “氧气浓度下降！”阿娜尔惊慌道。


    “排查原因。”


    “我正在做……”阿娜尔的手指飞快敲击，但下一秒，她突然停住，脸上的血色褪尽。


    她的呼吸猛然急促，看向风起和严砺。


    风起察觉到了异常：“阿娜尔？”


    阿娜尔的脸色发白，“我一边在确认重启进度，一边排查……但我输错了一条重启代码……”


    风起的眼神一沉。


    “你开什么玩笑？”严砺猛然抬头，“这时候犯这种低级错误！”


    阿娜尔本能地缩了一下肩膀，眼里浮现一丝慌乱，她努力稳住自己，但嘴唇仍然不受控制地颤抖。


    “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怎么会这样……”


    她的大脑已经被极限疲劳折磨到近乎崩溃，现在，这个错误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你不知道？我们需要主计算机！”严砺狠狠揉了一把脸，像是要把这股火气压回去，“你知道我们就差一点就可以结束了吗？”


    “我知道！我知道！”阿娜尔的声音突然提高，几乎是尖锐的。


    她的眼眶发红，“你以为我想犯错吗？你以为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已经撑了六十个小时了，严砺！我已经快撑不下去了！如果你要骂，就骂吧，反正这一切都是我的错，对吧！”


    “够了，都给我冷静。”风起猛地一掌拍在操作台上。


    严砺和阿娜尔同时僵住。


    风起站在他们之间。


    “听着，我们或许会失败，但如果继续吵架，我们一定会失败。严砺，你确定你现在要互相指责？”


    严砺咬牙不语。


    风起没有停下，她转向阿娜尔，“阿娜尔，你犯了错，你很清楚这一点，但我们现在还有补救的机会。错误代码是多少？”


    “K-475。”


    “对重启有什么影响？”


    “数据锁定错误，重启时间增加……五分钟。”


    “很好，如果你要崩溃，就等五分钟之后。现在，去把系统修好。”


    舱内的沉默持续了一秒。


    然后，严砺深吸了一口气，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阿娜尔抹了一把眼角，狠狠地眨了眨眼，把那些快要溢出来的情绪压回去。


    她咬紧牙关，低声应道：“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