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从壁挂座椅上睁开眼睛时，感觉身体更加沉重了。


    难得的休息几乎是饮鸩止渴。她的身体和大脑在渴求更多的休息，渴求能躺平在床上、盖上被子的休息。


    柔和的灯光就像是一层雾，蒙在她的眼前。


    阿娜尔正靠一旁的墙壁上，咬着吸管吸营养糊糊，含糊不清地和她打了个招呼。


    “我睡了多久？”风起问道。


    “不到十分钟。”阿娜尔咽下嘴里的糊糊，“安心，你没有一睡一个小时。我们决定提前吃饭了，不然就要等探测器进入轨道以后了。你也吃吗？”


    风起用力闭上眼睛，再睁开，借此让视线变得清晰一点。


    据说每一个细胞内部都有一个小小的分子生物钟，现在她的每个细胞上，一定写的都是“睡眠时间，请勿打扰；若有需求，概不合作”。


    她伸手抓住墙上的扶手，借力站起身，“我先去擦一把脸。”


    和真实的太空航天航行一样，个人清洁都不能带水。风起从储物柜里拿出一包无水清洁湿巾。


    她闭上眼睛，将湿巾展开，平铺在脸上，用力按压发烫的眼皮和颧骨。


    接着，她又解开袖口的魔术贴，用湿巾擦拭手腕内侧。


    短暂的湿润感让她的头脑变得清醒了一些。


    但现在，是时候开始干活了。


    探测器释放任务，就像在高速行驶的列车上，要把一个玻璃瓶准确无误地扔进远处的篮子里——不仅要控制力度和角度，还要考虑惯性和轨道偏差。哪怕一点点误差，瓶子都会摔得粉碎。


    风起端坐在操作台前，主持任务：“严砺，我需要你稳定航天器姿态。”


    让航天器保持稳定，是确保探测器能按既定轨迹释放的第一步。航天器的一丝颤动，都能让丢出去的瓶子偏离十万八千里。


    “正在进行最后一次姿态校准。”严砺的左手轻轻敲击桌面，又紧握成拳。他咬着牙，咬肌微微凸起，不让疲惫的神情显露出来。


    屏幕上，航天器的实时姿态曲线正在微幅震荡，数值在正负百分之二度间跳动。


    “误差百分之二，百分之一……给我稳定下来！”严砺用掌根敲在桌面上，“进入静止模式。


    “好，稳住。”风起转向阿娜尔：“阿娜尔。”


    阿娜尔吞下一个哈欠，用力晃了晃脑袋。她觉得自己的大脑一定是被泡在高浓度烈酒里，还泡了一百年，不然怎么每一个公式都在她脑海里绕圈，怎么都不肯落地。


    “正在确认释放角度和时间。”她看了风起一眼，“我马上。”


    风起点点头。


    窗口期正在逼近。隔离舱内陷入一片紧张的沉默。


    “阿娜尔？”风起再次确认。


    “好了，”阿娜尔举手，“好了好了，数据共享给你们了。”


    隔离舱外，杜铭正盯着屏幕，手里抱着今天的第四杯咖啡，眼神略显呆滞。


    “吱嘎——”他突然站起身，椅子翻到在地上。


    “怎么了？”络腮胡教官走过来。


    “阿娜尔给风起的轨道数据有问题，”杜铭指向屏幕上的一个轨道数值，“这里，错了一位。”


    任务窗口进入倒计时一分钟，风起的手已经放上了操作台。


    “如果按这个角度释放，会有什么后果？”络腮胡教官问。


    “坠毁。这里的误差会让探测器错过目标轨道，最终坠毁在目标行星上。”


    另一边，医疗组组长举手示意：“阿娜尔的心率快速升高，压力水平也在高位。”


    阿娜尔紧张地盯着屏幕上的数值，眉心越皱越紧。


    它们不对劲，就像是正在织的毛衣错了一针，越往后编，越是难以弥补。


    可她的大脑像是被锁死了一样，她看不出问题在哪里。


    绿色的数字们变成了遥远的星星。


    注意到她的呼吸急促，风起看了她一眼：“怎么了？”


    阿娜尔的喉咙发紧，她想说“没有问题”，但她做不到。她的脑子在发出警报，可警报内容是一片乱码。


    她咬了咬嘴唇，嗓音沙哑：“我不知道——我感觉有问题……”


    风起问道：“哪里有问题？”


    屏幕右上角的绿色指示灯亮了，代表他们已经正式进入释放窗口。


    风起瞥了一眼时间，倒数已经开始——4分00秒，3分59秒。


    阿娜尔的声音颤抖：“轨道数据。”


    “阿娜尔，我们重算。”风起没有丝毫犹豫。


    阿娜尔猛然抬头：“可是——”


    她知道自己每多用一秒钟，风起能用于调整和释放探测器的窗口就会少一秒。


    “没有可是，阿娜尔。”风起截断了阿娜尔的话。“时间交给我，你负责数据。现在深呼吸，屏住四秒，呼气。”


    她握住阿娜尔的左手：“我们还有时间，阿娜尔，听我的，重算。”


    阿娜尔的手指在微微发抖，但她还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舱外，杜铭举起手：“他们在重新计算轨道参数。”


    “这个决定没有错。”络腮胡教官双手抱胸，盯着屏幕，“不然就是死路一条。”


    “但是如果赶不上窗口期呢？要知道，窗口只有四分钟，如果错过了，就要等至少一天才能再进行尝试。”


    “明天只会更糟糕，”教官双手环抱，“我赌——”


    “我赌风起选今天。”杜铭抢先说道。


    窗口期剩下3分30秒。


    阿娜尔屏住呼吸，重新敲入轨道计算公式。


    她的脑子已经有些迟钝，可风起的指令像是一根线，把她从混乱的思绪里拉了回来。她不能拖累大家。


    她咬了一口自己的舌尖，用刺痛让自己保持清醒。


    3分00秒。


    严砺低声提醒：“三分钟了，如果再不完成，我们可能……”


    风起轻轻地抬起手，止住了他的话，“阿娜尔，继续。”


    阿娜尔深吸一口气，眉心拧紧，在终端屏幕上输入最后的数据。


    2分00秒。


    “修正完成。”阿娜尔轻声道，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但无比坚定：“我确认！”


    “好样的，阿娜尔。”风起看着终端上最新的数据，呼出一口气。


    1分30秒。


    严砺重新开始调整航天器的角度。


    窗口期剩余一分钟，风起开始进行最后的微调，探测器一点点对准了预定轨道。


    “可以吗？”严砺低声问。


    “我们能做到。”风起的手稳稳地落在释放按钮上。


    她屏住呼吸，按下。


    屏幕上，探测器从航天器底部脱离，就像一滴水从刀锋上滑落，顺着行星的引力，缓缓下行，最终稳稳滑入预定轨道。


    片刻的寂静。


    紧接着绿灯亮起，通信链路建立。


    “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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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测器释放成功。”风起确认道。


    全舱寂静了一秒。


    然后，阿娜尔猛地向前靠在操作台上，剧烈喘息了一下，抬手捂住了眼睛。


    风起将手轻轻放在阿娜尔的肩膀上，“你做到了。”


    严砺也站起身，轻轻鼓掌。


    舱外，教官啧舌道，“完美，教科书级别的错误修正和探测器释放。”


    医疗组的数据终端上，风起的生理数据同步传输而来。


    心率86bpm，稳定，无剧烈波动。


    医疗组组长不可置信地看着数据：“风起的心率……没有上一百？”


    程昊刚喝进嘴里的一口咖啡差点喷出来，剧烈地咳嗽了两声，手忙脚乱地擦着嘴角：“等等？什么？你再说一遍？”


    他猛地把手按在自己胸口，指了指屏幕上的数字，瞪大眼睛：“你摸摸我的——我光看着都肯定破百了。”


    整个训练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所有人的视线不约而同地落在屏幕上那条稳定的心率曲线。


    “甚至还在下降，”程昊喃喃道：“这是怪物级别的大心脏吧……”


    “这对她就不是一个‘高压任务’，”教官抓了一把自己的胡子，与有荣焉，“这就是我们顶尖的航天员。”


    舱内，风起无从得知外界的讨论。


    她只是拍拍阿娜尔的肩膀，“辛苦了，去休息一下吧。接下来还需要你分析数据呢。”


    “对不起。”阿娜尔小声道。


    “我们是一个团队，不用对不起。”


    严砺靠在操作台上，盯着风起看了两秒。


    “怎么了？”风起疑惑。


    “你的手一直这么稳？”


    “怎么？你希望我的手不稳？”


    严砺摇摇头：“我觉得我可能小看你了。”


    “那你可看好了。”风起淡淡一笑。


    她重新将注意力放回终端上，“我们把航天器的姿态再确认一下，等阿娜尔休息完，就可以开始收集目标行星的数据了。”


    严砺点点头，输入一串命令，补偿因为释放探测器产生的微小轨道漂移。


    墙角，阿娜尔靠在座椅上，呼吸均匀，已经陷入沉眠。


    “接下来二十四小时都是重复的数据收集任务，”严砺的语气里透出一点放松，“教官还算有人性，给我们留了个缓冲期。”


    风起勾起嘴角，伸展了一下手指，又轻轻地按了按手腕。


    隔离舱外，第一抹晨光穿透训练场的大玻璃窗。支持人员开始换班。


    程昊伸了个懒腰，随手合上笔记本，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随口问道：“这次隔离训练，总共几个关键点呀？”


    “进入轨道，释放探测卫星，两个？”杜铭看向络腮胡教官。


    教官闻言，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压低声音，好像在分享什么机密情报：“嘿，你这可是问对人了。”


    他向指挥中心的监控屏幕瞟了一眼，继续说道：“虽然接下来的两天主要是数据收集，但我还是给他们计划了一个彩蛋。”


    杜铭停下手上的动作，抬头看着他，“什么彩蛋？”


    “模拟危机。”教官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他们以为最难的任务已经过去了，接下来只是重复数据收集，但在航天任务里，最危险的，从来不是已知的挑战，而是未知的意外。”


    “魔鬼，太魔鬼了。”程昊倒吸一口冷气。


    杜铭也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