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山间霜雾缭绕，姜小娘却累得满头大汗，正在石阶上艰难前行。


    鹤玄一挥广袖便能平步而行数十步，抱着小孩远远走在前方，轻便潇洒。


    鹤玄要带她御剑飞去断崇门，姜小娘死活不肯。


    万一事情不好，她怕带着小崽子逃跑找不到下山的路。


    鹤玄自然识破了她的心思。


    只是她不知道，这山中有断崇门的结界，现在是有他领着上山，路线清晰可辨。


    若是她独自下山，便会发现一草一木宛如活动变化的迷宫。


    **


    等到天色完全黯淡，又渐渐泛白，终于隐隐见到了“断崇门”三字。


    姜小娘靠着树根瘫倒，直喘粗气。


    断崇门的牌匾很有几分气派，鹤玄召来两个修士搀她。


    这两个修士个个看不出年纪，仿佛年轻人的壳子里装着老道士的魂。


    姜小娘想同他们讲话，修士们也不吭一声。


    她想大约因为她是一个凡人，所以他们耻于同她开口。


    这“搀扶”，也像“押送”一样难受。


    偶有其他修士来往经过，都会侧目而视。


    一进山门，鹤玄就不知带着弟弟去了哪里。


    而姜小娘被押送到一处大殿。


    那两个修士将她扔下，离去时还关上了门。


    殿中没有烛火，白日里昏暗如夜。


    内殿的纱帐无风自动，姜小娘慢慢地走近。


    白色的纱帐之后，仿佛有一排……床。


    每一张床上，都躺着一个人。


    凭着和陈尸打交道的直觉，姜小娘明白了这里竟然是断崇门的英灵殿。


    整齐排列摆放的，是战死的修士们的遗体。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一声长叹。


    大殿中央盘坐着一名老者，鹤发童颜，仙袂飘飘，正垂目悼亡。


    “黑河因何而得名？”


    老人突然开口。


    姜小娘闻音，见四下只她一个人活人，方明白这是在和她讲话。


    姜小娘便说：“死人太多，腐败起来便把整条河也害死了。河死了，就变成了黑色。”


    老人追问：“死人从哪里来？”


    “从战场运来。仙人们，打仗，讨伐。”


    “错，”老人摇摇头：“是邪魔。不守正道，图害生灵。幸亏有仙人匡扶正义，挽救苍生。”


    姜小娘没有反应。


    老者继续说：“邪魔一日不除，则万民无一日安，越来越多的人会因此而死。等到那时，人间会逐渐变成‘黑河’，你我都在劫难逃。”


    姜小娘其实不太能理解：“什么是正？什么是邪？”


    她的世界里只有敌我，没有正邪。


    也从没想过自己属于哪一类。


    老者徐徐睁开双眼，手遥遥一指：“这里的每一个修士，从幼时起刻苦修行，万法归一心自明，千劫历尽道方成。而如今有一堕仙名为梵天，四处施展邪法，残害修士，将别人的修炼成果强取豪夺、占为己有。此举伤天害理，更有悖大千世界运行规律，自是邪祟之首，人人得而诛之！”


    姜小娘瞪大了眼睛，她听明白了。


    那个叫“梵天”的“邪祟”，就是毛老大那样不劳而获、靠抢劫为生的人。


    可是……


    “你们一群修士都没能杀死梵天，我不过一介凡人，又能有什么用场？”


    这话一出口，姜小娘心中怦怦打鼓。


    既怕她没用，帮不到仙人、救不了弟弟；又怕她太有用，要付出承受不起的代价。


    老者缓缓合上双目，眉心却亮起一道光芒。


    他左手掐诀，右手隔空画符，空间宛如水面泛起涟漪一般扭曲晃动。


    姜小娘与他相隔十数米，一张虚幻的画卷缓缓浮现。


    这画卷连接着此地与另一处时空。


    “我乃断崇门掌门风遥，这是我的‘天眼’，能看到百里之内异地之景。这是位于黑河下游的一处水窟，正是梵天目前所在。你且仔细看看。”


    另一处时空显然不如英灵殿安宁。


    仿佛是特殊地势造成的水下穴窟，阴暗潮湿，积水很深。


    微弱的水光照亮了石窟壁上，姜小娘辨认到一具人尸，看服饰竟是一名修士。


    而那修士的遗体，胸腹的血肉已经全部豁开，爬满了层层叠叠的不明蛆虫……


    姜小娘从没见过这虫，似蛆又非蛆，头部仿佛退化到只剩下一只巨嘴，口中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细牙。每一只虫都亢奋地昂头，咀嚼尸肉，残暴地在尸体上开疆拓土。因为啃食得太急，不留意的大虫便连着自己弱小的同类一并咬成两截。


    风遥掌门观察着姜小娘的神态，就连鹤玄和他这般有定力，都在初次目睹此等场景时恶心得有些失态。


    而这个凡人女孩子竟如此镇定自若。


    甚至还走近两步细细辨认那奋力掠食的虫。


    姜小娘忍不住伸出手触碰画面，却直直地穿了过去。


    风遥被这举动惊动。


    “你不怕？”他讶然。


    “还行……挺恶心，但也习惯了。”


    “仙人们，也会说谎。”风遥哂笑：“仙人们也是人，也有胆怯庸懦之辈。这场战斗持续数月，梵天的强悍狡猾远超我们意料，便有不少人想退出。为了堵悠悠众口，便有门派谎称梵天已死，大肆庆祝、欢饮达旦。可梵天躲在水下疗伤，利用毒虫研制秘法，下次现世他必将比现在更难杀。我身为断崇门掌门，誓与那魔头拼杀到底。”


    听到这，姜小娘终于神色动容。


    没想到那些凡人眼中高不可攀的修士们，也有这样的一面。


    倒是这位老爷爷，让她有几分敬意。


    “姜小娘，你极通水性，又是不容易引起注意的凡人。方才据我观察，你更是有超出年龄的坚定心智。明日，我们需要你将梵天引出来。我断崇门暗中埋伏的修士给那魔头致命一击……”


    风遥似有深意地看着她：“事成之后，你不论是想要黄金百两、抑或是修仙得道，我断崇门……自当知恩图报。”


    **


    入夜。


    想起白日掌门的许诺，姜小娘还脸红心热，手掌沁汗。


    风遥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若是能为杀梵天立下功劳，就收她为徒。


    姜小娘几乎被这样泼天的慷慨冲昏了头脑，不由要在回廊走两步。


    她暂住之所外，种有一棵参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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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兰。


    缱绻暗香顺着冷风，吹得她清醒了几分。


    仰头望去，一树白花尽兴开，纯洁似雪落瑶台。


    月光和花枝掩映中，有一截冷白的衣袖从树上垂下。


    竟是一个人枕在粗厚的树叉间。


    姜小娘试探道：“谁在树上？”


    那人便垂目而视，猝不及防，她对上鹤玄淡然的眸子。


    他的面庞在幽幽月色下如玉般清冷，神情更是漠然似冰雪。


    她瞪大眼睛呆住，鹤玄收回了视线。


    “鹤玄仙人！”姜小娘急问：“我弟弟怎么样了？”


    鹤玄应道：“已无大碍。”


    “他退烧了吗？有没有找我？”姜小娘扶着树干张望：“我如何与他相见？”


    “明日等你顺利完成任务，自然会相见。”


    ……完成任务，才能相见？


    这不是人质吗？


    姜小娘追问：“万一任务失败呢？你们还会兑现承诺吗？掌门说，如果我成功了，他可能会收我为徒……能不能也收我弟弟为徒？我与他之间，他其实天资更好。”


    树上的人似乎嫌她烦，只闭目养神。


    姜小娘退开两步，环顾四周。


    发现四周压坛用的石子散落很多，便拾起一枚。


    她掂一掂手感，瞄准树上那截衣袍，用力掷了出去。


    “砰”的一声，石子击落一瓣玉兰。


    姜小娘又掷出一枚，石子飞向鹤玄的肩膀，却在三寸距离时稳稳停住。


    同时姜小娘的身体一轻，被狂风卷起到半空中，慌忙抱住一截树杈。


    鹤玄面无表情地看她。


    姜小娘神色怯怯道：“谁叫你不理我。”


    鹤玄指尖还拈着那枚小小“暗器”，在姜小娘的注视下随手捏碎成齑粉。


    石粉凌空洒下，姜小娘暗暗吸了一口凉气。


    “看着我，”鹤玄唤她回神。


    “任务不会失败，我会暗中保护你周全。你和那小孩之间收谁为徒全凭掌门定夺，不要问我。以及……”


    他难得温声道：“上一个打扰我观月的人此刻在黑河底身首异处。你还是，谨言慎行吧。”


    轻飘飘的话像极了威胁。


    鹤玄翻身而下，瓣落如雨，激起层层暗香。


    姜小娘居高临下叫道：“喂！”


    鹤玄脚步一停，神色不耐，手也抚上了腰间佩剑。


    “万一我回不来……求您帮我照看那孩子吧！这世道太艰难，我盼着他修仙得道，才能不像我到苟且偷生的境地。他当真是个有仙缘的，要是能学点修士的本领，我就是死——那也甘心了！”


    风中静寂，小院铺了一地白蕊。


    鹤玄搭在剑柄上道手缓缓垂放下。


    他的背影修长挺拔，却也冷酷无比。


    直到那修长的身影走了，对于她的恳求都未置一词。


    姜小娘兀自怔然，忍不住想嘲笑自己。


    到底是中了什么邪，才会以为鹤玄愿意帮她。


    他是治好过她的伤，也救了她弟弟的命……但也就到此为止了。


    一道鸦啼声过。


    她猛然想起自己还抱着树干：“鹤玄？你放我下来啊！鹤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