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前叶】


    几乎不用思考，这个名字就浮现在脑海。尤其是她失去法力的现在，亡女想要对她做什么，她没有丁点抵抗的余地。


    闻衡离开如离弦之箭，嵇晨钟同样踏上归程的路，连他的影子都没见到。


    因为天真与错信，两次将赵前叶置于危险的境地，闻衡应该在恨自己。没有他，师妹不必经历百年之前的杀仙阵，灵骨受到重损，每一天都活在绵延不断的痛苦中。这次也是，他被亡女耍得团团转，害师妹也要跟着受到危险。一旦出事，他不会原谅自己，原谅亡女。但到无法挽回的时候，不原谅也无用，他那样的人，会入魔道吗？


    闻衡归来的这段日子，嵇晨钟时常梦见他的过去，从他眼中，见他所见。接触到陌生的记忆对他并没有沉重的不适，反而有一种久违重逢的安心。


    闻衡出生因避家乱被母亲放入木盆投江，从江上游直漂流到仙门的灵河里。藉由纯净之魂的仙缘，他被楚千霜收养。


    闻衡的回忆表面上非常安宁幸福。


    他将身世的凄苦、他人的迫害都当作过眼云烟，堆放在积灰的角落。就算迎面被人伤到，也一笑而过，事后该怎样还怎样。


    嵇晨钟读他的回忆，却会将目光放在那些被他忽视的地方。


    他人聪明，擅用淘气遮掩孤独窘境，以玩笑岔开话题，甚至瞒过了自己。


    可他的人生就是直到赵前叶出现才亮起来。


    幼年的赵前叶对同龄人很有吸引力，眼神忧伤安谧，嵇晨钟清晰地感受到闻衡与她初见时心弦的拨动。


    两个孤苦无依的小孩结伴依偎长大，像他和柳依依名义上那样。但与他这边的虚与委蛇不同，那对师兄妹的相处和后山的果树一般，随着时光的漫流开花结果。


    闻衡记忆中的赵前叶乖巧安静，又有一点令人意外的狡猾。


    她牵着师兄的手，从心事重的孩子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别人觉得闻衡事不过心，不分场合跟他开过分的玩笑，满堂哄笑，唯有赵前叶义正辞严纠正，将师兄袒护在身后主持公道。


    偏宠至此，闻衡没理由不喜欢她。


    “我喜欢师兄。”


    听到这句话，闻衡的回忆都染上了桃花的颜色。


    这时的赵前叶眉眼更深，唇色更红，容貌更姝丽，是有情人眼中她的模样。


    闻衡感到恐惧，师妹的话把他带到了一段陌生的关系之中。从未有过经验的人害怕失去，想通以后，又扫清一切阻碍，坚信世上没有什么能将他与前叶分离。


    再生镜中，他窥见赵前叶死亡的命运，师妹如飞蛾扑火，在阵中献祭了自己。他将镜中之景反复观看，桃花的色彩消失，回忆坠成黑白。


    恸悲过后，他珍惜每一刻和师妹相处的时光。趁着赵前叶熟睡，单方面和她结下魂契。


    修士的魂契将双方勾连，他将魂魄的一端与她连接，若赵前叶遇到危险，他的灵魂能替她挡下致命一击。纯净之魂还可护她心境稳净，不受邪祟侵扰，就算他死了，魂飞魄散，魂契也能扣下一部分修为保护她。


    在嵇晨钟看来，闻衡已经不需要责怪自己了，他考虑很全面，做到所有能做的事。


    此前他从未留意过亡女这个人，她在暗地里谋划的事，他有所预料才奇怪。


    活够了的人，厌恶长生，向偏待不公的天道反抗，布下天罗地网毁灭本不可战胜的命运。


    要不是没把想好好活下去的人放在眼里，嵇晨钟甚至敬佩亡女的决心与行动力，自己想死都有胆识拉所有生灵陪葬。


    嵇晨钟回到幻星崖收剑，发觉闻衡在山外设置了一道隔绝的屏障。认出他的灵力归属仙门，屏障将他放了进去。


    里面与他所想的剑拔弩张不同，师门的人何曾聚集这样齐整过。他们都听说了闻衡复活的消息，堵在路上围观，不像是亡女来大闹过的样子。


    楚千霜反复确认是真正的闻衡回来，还是又一个旁门左道的替代品出现。


    闻衡疲惫笑笑，没有避讳地坦言自己经历的一切。


    听众啧啧称奇，交头接耳。楚千霜与沈均澜则平静接受了他的叙述，事实与他们的调查相差无几，本就无穿越时间的阵法，是亡女在背后做了手脚。


    他们发现了嵇晨钟的魂魄只有一半，闻衡这边也是。到底是见多识广的长辈，只需一个苗头，就能将事情编织清楚。


    然而此刻，他能好好回来，过去如何都不再重要。


    嵇晨钟在人群里寻找赵前叶的身影。


    衣着雪白的女子一身病气，与她的四师姐站在人群之后，望着众星捧月的闻衡。她看上去安然无恙，没有受到亡女的沾染。也许是闻衡回来及时，屏障将亡女挡到了仙山之外。


    既然她没事，余下闻衡一人足以应对，便不必他多管闲事。


    嵇晨钟也能静下来考虑一下自己的去处。


    闻衡没有吞噬他的想法，默认这样与他共生，但他想过要不要设法将闻衡那边的魂魄同化过来。从境界看双方战力相当，都是合体境中期。修炼长短对修为有一定影响，但不占太多，最坏的结局不过一死。但若事成，他的修为或可通天，不必受制于人，也不再被人当作谁的影子。


    构想在脑海里闪现赵前叶身影时破灭。


    还是算了，那女人很麻烦。要是他对她师兄做什么，她恐怕死都不会放过他。


    嵇晨钟来仙山修炼一年有余，还没有完全摆脱凡人的习性，习惯梳洗修整，而不是打坐调息。


    沐浴完毕，他换了身洁净的衣裳倒水，回身迎面撞见死气沉沉的闻衡。


    “……”


    他干什么？


    闻衡：“吓到你了？抱歉啊。”


    他刮刮鼻子，声音发哑像是偷偷哭过。但为什么？


    嵇晨钟礼貌克制着打量他的欲望，询问：“你找我有事？”


    闻衡点头。很简单一个动作，却要在做完以后深呼吸，仰头望天。


    嵇晨钟无语的同时，也跟着抬头望了眼。幻星崖的星空无可挑剔，绚丽如棋盘布置，传闻飞升的神仙想要算天象，也要回幻星崖这边看。


    沉默许久，他拎着木盆说：“去我家里喝杯茶？”


    闻衡连着点头。


    嵇晨钟走在前面带路，比他大了一百多岁的另外半个魂魄的肉身跟他身后。进了房门，闻衡自作主张放下隔音禁制，一点都没有在别人家里胡作非为的自觉。


    他神情严峻：“我师妹被亡女附体了。”


    嵇晨钟回想白天赵前叶的举止：“你确定吗？”


    他看着却没有换人的迹象，人前的赵前叶就是那副样子，半死不活，冷淡如雪，有人点名找她说话才能唤回她的一点人气。


    闻衡垂眸：“我确定，我一眼就看出来了。那个可恨的亡女，竟然占用了我师妹的身子，等把她扒下来，我要让她不得好死。”


    嵇晨钟给他倒茶：“如果你能让她不得好死，亡女会感谢你的。”


    闻衡轻嗤一声：“你信她的话？”


    他接下茶水，一饮而尽。


    “冠冕堂皇，虚伪至极。你信我，活得越久的人越怕死，亡女不是想死，她是闹脾气，想害人一起死。真到闯大祸的那天，她一定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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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嵇晨钟反问：“你这么笃定？”


    闻衡道：“我就是笃定。”


    跟自己的前生说话很奇妙。就像这件事，他甚至能想通闻衡为何笃定。


    他喜欢和人打交道，成仙的人和人界的人他见了太多，对人性十分了解。长生的人寿命长，在意的事全部实现或失去，眼里装的更多的是自己。偶尔会有意气用事之人，显然闻衡将亡女归在了这一类。


    说回赵前叶。


    嵇晨钟道：“我白天的时候留意过她，在你看来，她是有不对劲的地方吗？”


    闻衡道：“没有。”


    “那你……”


    “亡女在我家前叶身体里藏得滴水不漏，甚至拿准了她对待周围人的表现，但她骗不过我。我和师妹从小一起长大，是不是她，我用鼻子都闻得出来！”


    闻衡给自己倒茶，喝得很猛。


    “她在我师妹身体里，我甚至都不敢说我发现了，如果她想做什么，我连拦都来不及，前叶随时会死。”


    他在害怕。


    嵇晨钟问：“亡女附身于她想做什么？想要威胁你献出魂魄，她何必蛰伏，开门见山不行吗？”


    闻衡想了想：“她想用师妹对我下美人计。”


    “真歹毒，用这么阴损的招式。我的确很难抵抗我师妹……”


    嵇晨钟：“……”


    他打断闻衡痛苦的挣扎，冷静道：“或许亡女是意识到我们同时存在不好对付，想让我们放松警惕，趁我们不备迷惑你交出魂魄，就像你说的美人计。”


    闻衡把茶当酒闷，闷了几杯，他喝饱了，但心里的愁绪没有解开。


    “我又把她牵扯进来了。”


    嵇晨钟道：“你过去树敌那么多，就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闻衡道：“不一样，我惹的那些人，我师妹都随手就能应付啊。谁能想到会被亡女这种界外的长生仙给盯上。”


    他现在也明白长生兽那天说的“别给她”是什么意思了。


    它知道亡女的事。舀天河炼成在即，长生兽赖以生存的力量被削弱，它看见了世界存亡的终点。


    正想着，嵇晨钟站起身往屋内走，边走边拆头发。


    闻衡好奇问他：“你要做什么？”


    嵇晨钟回复：“入夜睡觉，你自便。”


    “你睡觉？你不跟我商量怎么对付亡女？你是我魂魄一部分投生冥河出来的转世，按照辈分来看我都算是你爹了，你爹有难，你都不跟着担心一下，就去睡觉？你能睡得着吗？”


    “喂！嵇晨钟！”


    “你怎么还盖被了？你别睡啊，快起来帮爹想想办法……”


    嵇晨钟忍无可忍：“爹？”


    闻衡连忙：“哎。”


    嵇晨钟召来昭明剑指他：“你最好别这么说。”


    “不是吧，你生气了？就是这样啊，没有我哪有你！你还生气？小肚鸡肠，怪不得我家前叶没看上你，你连我一点优点都没继承……”


    嵇晨钟原来听师长说他安静，前世闻衡是个话多的人，今夜总算见识到他的话究竟多到什么程度。


    太吵了。又吵又烦。


    “我没生气，只是对辈分有些看法。如果你是我爹，那赵前叶是不是就要算我娘？”


    闻衡抱臂盯着昭明，想起自己牺牲在杀仙阵里的破晓剑，情绪有些低落：“那是自然。”


    嵇晨钟道：“可你和我的灵魂是一个。我们算是同一个人，也就是我娘就是你娘，那赵前叶——”


    闻衡立刻打断：“你当我没说过哈，睡觉吧，我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