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最后的夜晚

作品:《归燕照我渡沧州

    月光像碎瓷片扎进井底,将整个世界扎成无数碎片。


    亓花落感受到身边的时空乱流涌动,她双眼虽阖,而神魂早已透过实体去感受突然散成满天星宿的不同世界线。


    左手迅速从粟米袋里掏出青铜罗盘,指腹摩挲过狂乱的指针。“若是有真气就好了,”亓花落暗暗咬牙,“赵氏死后,我本该退出表里阵的,如今怎么陷入了时空乱流中?”


    事已至此,她只能用指尖一捻,罗盘指针破碎成无数细密的粉末,与沧州神交易后,凡事沧州土地,无论时间或空间,这篇土地的意志都会帮助她。


    强大的神魂与土地意志链接,迅速包裹住无数细小的粉末。亓花落微抬双掌,手腕相后错开,中指与拇指捏在无名指两侧,剩下两指翘起,睁开双眼。


    瞬间,粉末拧成了一股又细又长的绳,绳的尽头指向了一个闪着微光的里世界碎片。


    “虽然不能回到现实,但这个里世界是最稳定、最安全的一个了。”亓花落手指紧握成拳,向前飞奔而去。


    一头扎入里世界,周围迅速平静下来,一片死寂。


    兴和三年,安良村村口水井旁。


    “这是委托人来找我的前一晚!”亓花落不禁瞪大了双眸,而接下来的景象更是令她说不出话来。


    骆尽秋跪在青砖井沿的瞬间,膝盖就陷进了湿冷的青苔里。


    井底的水面泛着幽光,半轮月亮被井绳割裂成两段银钩,正勾着她支离破碎的倒影。蝉鸣在闷热的空气里凝成树脂,黏在她汗湿的后颈。


    她的身边摊着一大堆纸和一个翻开的本子。


    那堆纸早已泛黄破损,可仍能依稀辨认出字句。“人口贩卖凭据……骆坤成……赵……赵阿姨……”骆尽秋带着哭腔的声音自耳畔响起。


    那个本子被风吹得合上了,封面赫然写着“祁小梅”。骆尽秋发疯般又将日记翻开,对着月光一遍一遍读着日记上的文字。


    “妈妈,妈妈被打死了。”


    “妈妈明明和我说过,说她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旅行。为什么,为什么妈妈连村口都没离开!”


    “我偷偷看到了,是那个麻子脸看守,是他不让妈妈出去!”


    这是亓花落一行人初次来到安良村时,祁小梅日记消失的部分!原来这部分,是赵氏的死因。


    突兀的,属于送子神的稚嫩童音在整个夜晚回荡:“你都通过井水看到了一切,不是吗?你看到了你父亲在干什么勾当,你看到了赵氏是怎么惨死的。”


    声音突然贴近,好像贴着骆尽秋的耳朵说着悄悄话:“是你害死了她。”


    瞳孔在震颤,仿佛被井底游动的月光烫伤了。那些银色的波纹里还浮着最后这句话——被揉碎的,带着夜露寒气的字句。


    喉间泛起铁锈味,是牙齿陷进下唇时渗出的血珠,咸腥在齿缝间漫开,却压不住胃里翻涌的酸苦。


    “你在想着什么呢?”清脆的童音拨弄着井水,井水中缓缓浮现出骆坤成拿着那些金钱为骆尽秋添置新衣的景象,“你虽然不受家人重视,可你身上的一针一线都沾满了无辜人的鲜血。”


    指甲抠进青砖缝里,指尖触到井壁渗出的凉雾。那些潮湿的苔藓好像正沿着指缝爬上来,像无数只冰冷的舌头舔舐伤口。


    “我早该知道的……村里人明明杀死了那么多女婴,却还是有源源不断的少女出现……”


    月光把她的脸洗得泛青,连睫毛投下的阴影都带着裂纹,仿佛只要再眨一次眼,整张面孔就要碎在夏夜粘稠的风里。


    “明明……明明我只是去小梅家找要用到的花种,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看到她的日记……为什么我又要去调查父亲的房间啊……”


    井水突然荡开涟漪。倒影中的月亮碎成银鳞,她看见自己的肩膀在月光下抽动,像是被看不见的丝线吊着的人偶。


    “你害死了祁小梅的母亲,你还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祁小梅死去。”儿童嘲讽着,“你还真是没用啊。”


    裙摆浸在泥浆里,沾着枯黄的槐叶,如同被揉皱的宣纸上晕开的墨渍。后槽牙咬得太紧,连耳膜都开始轰鸣,却盖不过井底传来的汩汩声——是沉在黑暗里的往事在吐泡。


    “小秋!”是年幼的祁小梅带着灿烂的笑。


    “见字如面——”是挚友不能相见时的纸短情长。


    月光将脖颈镀成冷白,连喉结滚动的阴影都生出霉斑,仿佛再吞咽一次,整具躯壳就要坍缩在仲夏粘腻的夜雾里。


    “您是!”骆尽秋暗淡的眼中突然亮起星光,她还是败给了骨子里的信仰,“您是送子神大人吗,请帮帮我,请告诉我如何赎罪吧!”


    池水忽然泛起漩涡。倒影中树木的枝条绞成锁链,骆尽秋看见自己的脊梁在月下佝偻,宛如被无形的风筝线牵拽的纸鸢。


    “一切都有转机,”送子神的声音带上了一抹诱惑,“只要你足够虔诚,我的信徒。”


    骆尽秋的瞳孔有一瞬间的放大,随后迅速恢复正常:“送子神大人,您需要我做什么?”


    孩童的声音前所未有的严肃,祂一字一顿:“献上你的灵魂,我会让赵氏复活。”


    骆尽秋咬破手指,将血液一点点滴入井水,溅起的水花荡开一圈血纹。


    “送子神竟真的与骆尽秋交易了?”亓花落有些意外,毕竟交易一旦达成,双方都得履行承诺。


    交易已成。骆尽秋的睫毛突然停止的颤动,呼吸声突然变得绵长均匀,发梢间渗出冷汗在颈侧汇成溪流。


    她的瞳孔扩张到近乎整个虹膜,漆黑的孔洞吞噬了夜晚明亮的月光,睫毛在眼睑投下的阴影像被雨水泡发的墨,顺着惨白的脸颊往下晕染。


    骆尽秋的嘴角开始神经质地抽搐,像是被看不见的丝线牵引的木偶。她的左肩突然向前耸动,紧接着右膝不受控地弯曲,整个人以怪异的平衡站起身来。


    这是灵魂被抽离的典型症状,亓花落不禁想起了自己先前的推理:送子神此时必然十分虚弱,甚至需要借助别人的灵魂才能复苏。


    祂已经得到了祁小梅的灵魂,如今还要千方百计的引骆尽秋也献上灵魂,祂竟然需要如此多的灵魂吗。


    人有三魂七魄,神与人本同源,不过是少了依附实体显现的七魄。如今看来,这送子神八成是三魂尽失。


    亓花落思考之际,骆尽秋已经站上了井的边沿。


    “骆尽秋——”远处传来“赵英”急促的脚步声,可惜她姗姗来迟,灵魂已经被献上。


    像是听到了声音,骆尽秋的瞳孔在这瞬间收缩成针尖大小,又猛然扩张到近乎撕裂虹膜边缘。黑曜石般的眼睛里浮起无数细小的光斑,宛如宇宙深处坍缩的星辰。


    “咚。”


    溅起巨大的水花。


    “赵英”跑上前来,只空留被高高溅起的井水打湿的衣裳。


    “一切都结束了。”亓花落喃喃,虽然身为灵体的她,说话不会被任何人听见,“骆尽秋跳井自裁,交易已成,送子神又该如何复活赵英?”


    复活,理论上来说绝无可能。但有一种苛刻的方法可以做到。这个方法首先需要死者处于刚刚死亡的状态,死亡时间一个时辰之内最佳。


    其次,需要有一具死亡时间与死者相差不超过三炷香的尸体,此尸体要与死者同根同源。最后,还需要有一个“媒人”帮灵魂完成仪式。


    满足以上几点就可以让死者的灵魂附身于这具尸体。


    不过要额外注意的是,附体的灵魂与原尸体的链接不够稳定,参与了附体仪式的“媒人”更容易介入这个链接,导致灵魂被“媒人”重新从原尸体上抽离。


    亓花落思考之际,送子神已经扭转了周围的时空,祂的目的必定是回到赵氏死亡的一个时辰之内,而那具尸体的人选,想必祂早有预谋。


    神明引起的时空倒流可不是亓花落所能抵挡的,何况此次扭转时空耗尽了三魂尽失的送子神的力量,祂只有再得到一魂、集齐三魂后,才能恢复全部的实力。


    井沿青苔突然翻卷如舌苔,井中打水的木桶还在半空摇晃,麻绳已朽成将要断裂的细丝。泥地里刚踩出的脚印开始膨胀、变浅,直至消失,与平整光滑的地面融为一体。


    远处芦苇荡忽然坍缩成墨点,河水倒悬着漫过脚背,淤泥从趾缝溢出时带着体温。亓花落试图在彻底失控的世界里稳住身形,可伸出手,周围却没有任何能抓住的东西。


    井壁砖石的最外层逐渐剥落,像逆流的鱼群潜入地底,井底浮起六年前溺死的月亮,碎成粼光扎进亓花落的瞳孔,令她眼前一片漆黑、同时传来剧痛。


    失去了视力的她,更加能描摹出身边的失重感。她用手触摸着从老旧变得粘腻的井壁,身下似乎有着什么散发出腥味的液体。


    眼部的疼痛适时的消失,亓花落睁开眼,眼前赫然是投井自杀的赵氏,在地面留下的一大片拖拽的血迹。


    亓花落看不见送子神的容貌,或许祂根本没有力量化形。只能看见赵氏的灵魂缓缓从井中升起,眼神中带着浓浓的不甘。


    亓花落的灵体随着赵氏的灵魂缓缓向前进,最终停在了一个破旧不堪的茅草屋前。不,这里甚至不能被称之为“屋”,顶多算得上一个窝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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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灵魂飘进窝棚,脸上带着讶异有痛心的神情,停在了一张用破烂棉被铺成的床前。


    这是赵英。


    草棚漏下的月光正照在她半张的唇上,枯裂的唇纹里凝着半干涸的血沫。那只垂落的手还保持着抓握的姿势,指缝间粘着几根折断的枯草。


    汗湿的额发黏在泛青的眼窝处,几绺发丝被夜风吹得横过鼻尖,却再不能引得那睫毛颤动分毫。


    枕边野花细茎上留着指甲掐出的月牙痕,最嫩的那片花瓣缺了角,许是疼极时不小心伤害到了喜爱的花。


    原本蜷缩的腿脚在大概是咽气时骤然松了力道,左脚布鞋被蹬脱在七步外的泥地里,露出裹着冻疮的脚跟。


    衣襟第三颗盘扣崩落处,还留着挣扎起身时抓挠的血痕,像五条暗红的溪流没入锁骨下的阴影。


    风掠过她僵直的脖颈,带动松脱的衣领微微起伏,恍若残烛将熄时最后那簇颤抖的火苗。


    这具尸体的脸庞,亓花落再熟悉不过。那是她委托人年轻时的脸庞,是回忆里那个不信命的姑娘的脸庞。


    而此时,有只灰蛾扑簌簌落在她再也不会微笑的脸庞,翅膀上抖落的鳞粉,正细细闪着死亡降临时的辰光。


    赵氏好像一瞬间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气,她不可置信、她悲痛万分、她自责自己没有逃脱浪费了机会……可她来不及沉浸在情绪里,灵魂就被粗暴的扔进那具刚刚死亡的身体内。


    赵氏睁开了眼。


    “赵英”睁开了眼。


    迷雾骤散,真相如月破云而出,刹那澄明洞彻天地。


    见证祁小梅死亡时悲悯的赵英,阅读祁小梅日记时事无巨细的赵英,与骆尽秋一起开辟小菜园的赵英,来委托亓花落时的赵英……都是赵氏。


    亓花落大脑嗡得一声轰鸣,宛如僧人敲钟,一瞬间,万事清晰。


    里世界中祁小梅日记内容的消失,其实是由“赵英”的强烈情感波动导致。而“赵英”之所以会有如此强烈的情感波动,是因为“赵英”已经被赵氏附身,日记的内容是“赵氏的死因”。


    “赵英”在讲述祁小梅十二岁母亲死后的生活时事无巨细,不是因为什么喜欢八卦,而是赵氏爱子心切,时刻默默关注着祁小梅而已。


    祁小梅被处刑时她脸上格格不入的心痛,则是真真切切为女儿而悲哀。伸手去够手帕,也是因为她知道,这是自己绣给已故友人赵英的东西。


    苻商指出林中悬尸时她摇头不语,因为那代表着骆坤成买卖人口的罪证,是她自己的尸体。


    而骆尽秋看到“赵英”的笑容幻视祁小梅的母亲,更是因为这两具身体中,都是同一个灵魂。


    命运纺车上的丝线猝然绷紧,祁小梅与骆尽秋之间繁复纠缠的因果之网,终于在某个宿命的节点显露出首尾相衔的轮廓。


    井沿的青苔在月光里舒展成绒毯,苔花细小的白蕊托着露珠,每颗露珠都盛着完整的月轮。


    碎瓷般的月光不知何时已融成水银,在井底静静铺展成镜,映出云絮游过天际的倒影——那些曾割裂世界的棱角,此刻都化作柔波,缓缓荡漾。


    一圈圈荡开的波纹将亓花落从过去带回到跪在井边的“赵英”旁,啊不,现在应该称她为赵氏了。


    井壁裂缝间钻出的几簇地钱草,卵圆形叶片托着夜雾凝成的珍珠,珍珠里封着萤火虫的残梦——那些光点随水汽蒸腾,飘散时便成了拂晓前最早的天光。


    那些曾被夜露打湿的纸页正在草叶间消融,墨迹晕开一圈圈水渍,每个水渍都带着草木清气的朝雾,正一寸寸漫过石缝里残存的叹息。


    井水面忽然漾起环状波纹,原是晨风捎来第一缕炊烟。烟痕掠过井口时,惊醒了挂在赵氏眼角的泪珠。


    “啪嗒、啪嗒”,赵氏的一生中失去的很多人,京城的家人,被拐卖的同伴,想拯救自己的赵英,心爱的女儿小梅……她甚至连自己都失去了,如今也只剩一个孤苦无依的灵魂,好像风一吹,就散了。


    “明明我还煮了你最爱吃的赤豆粥,”赵氏望向那孤单的炊烟,“如今你离开了,我一人又该如何分这粥呢。”


    井底的银镜突然映出东方鱼肚白,将三十多年的月色都酿成了黎明前最后一口凉酒,却无人陪她痛饮了。


    赵英默默地回到了曾经充满温暖的小屋,菜园子里的菜还挂着露珠,小花坛中的花朵上也挂着些许,晕出七色的采光。


    她一句话都没说,只是整理着行囊和包袱,独自走出了屋子。


    日出东方,赵英的身影越来越小,直至被大亮的天光一点点擦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