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飞箭断柳烬余霜

作品:《大唐·珠玑不可夺

    见婢女们已捧着诗集四下散发,毕菱抬眼看向霍玄恭。


    月华灯火映在她雅青鬓间,眉间虽有哀色,双眸却熠熠生光。


    “玄恭,那夜你帮我从王骥手下脱逃后,曾问我为何识得你——那时我不敢也不愿言明。今夜时机已至,我会亲口将身世公之于众。”


    她脸上的笑容稀薄得犹如春露秋霜,提起裙摆往方台走去,脊背挺得笔直如孤竹。


    霍玄恭心头忽地生出畏惧,不由自主伸出手去,可只触碰到她衣袖一角又蓦地收回,瞳仁中映着她那抹渐行渐远的素影。


    ——分明知晓她背负的切骨仇怨,他霍玄恭又凭何阻拦?


    难道要因着惶惶私心,便枉顾她剜心之痛、强留她于羽翼之下?


    可眼见那道单薄身影如利刃劈开人潮,孤独而决绝,他胸腔里那颗心竟似要挣断束缚,叫嚣着、催逼着要将她掼入怀中藏进骨血。


    玄色衣袖下筋脉偾张,恍若困兽困于铁锁,他只能竭力迫使自己钉在原地,遏制住妄图干涉她的一切冲动。


    另一端的韦檀窥见毕菱距离方台几步之遥,厉声道:“拦下——速速拦下她!”


    靖竹立刻会意,领着其余家仆横眉叱喝:“闲杂人等速速退避!”


    怎奈满院的人正交口称赞方才的《焚诗录》,场面极为喧哗热闹,一些文士拿到崭新的《慰柳集》后争相传阅品鉴,无人理会这些盛气凌人的奴仆。


    眼看毕菱与下台的伏缨正在耳语,韦檀心急如焚,劈手夺过一人手中的《慰柳集》翻开一看,首页赫然印着“柳令仪”的名讳!


    不,这与他贡给圣人的诗集不一样……


    他捧着诗集的手止不住颤抖,连气息流淌过的肺腑、咽喉都在发烫,慌乱急躁地搜寻翻找那首他印象最为深刻的《娇女诗》——


    找到了,它在贡诗的第三页,却在这本的第二页!


    冷汗霎时浸透里衣,他攥着封页的指节发白,将诗集翻折大开后凑近烛火细观,果然见书脊内侧留有细若发丝的纸屑——竟是被人硬生生撕去首页,将原本的次页充作首页!


    好个移花接木、暗度陈仓的妙计!


    她改了雕版,又撕下所有首页,将她母亲“柳令仪”的名讳放在了最顶端——这本《慰柳集》连名字都明晃晃地笑他蠢钝,原从一开始便是为了告慰柳令仪!


    韦檀怒极反笑,他原本还设想着圣人看过贡诗后对毕渊父女大加赞赏,依照本朝崇孝的传统,兴许还会旌表毕菱为孝女,届时她孝期一满便可堂堂正正地做贵妾,不至在身份上再受委屈。


    可她呢?


    恐怕自始至终对自己毫无感情,只有费尽心机的利用,无所忌惮的践踏。


    是他韦檀太过愚鲁,自己真心错付也就罢了,眼看着还要连累整个韦家——白日里才贡上毕渊遗作,一夜过去毕渊竟成了宠妾灭妻、欺世盗名的小人。


    曾亲口称赞毕渊为“诗坛圣手”的天子该何等震怒?


    献诗的贵妃和京兆韦氏又要受多少牵连?


    还有她……


    韦檀望着即将上台的毕菱,她一旦说出不可挽回的话,便只有死路一条——本朝状告父母至亲,直接判处绞刑。


    千钧一发之际,韦檀忽然听见大门处有人喝道:“何人夜间燃火!”


    毕菱顿住脚步,韦檀也回头望去,见十余名皂衣玄甲、持弓配刀的卫兵,为首的竟是长安左巡街使崔伯征。


    忽见官差,院中顿时静了下来,伏缨连忙挤出笑迎上前:“崔大人!”众人连忙给她让出一条小路来。


    伏缨到了崔伯征面前连忙行礼:“问崔大人安好!”


    “我何来安好?!”崔伯征怒目圆睁,“炎夏之际、天干物燥,我手下的人马忙着巡街、日夜不休,你们竟在夜里聚众喧哗,还胆敢引火!”


    伏缨不由得在心底暗骂,她前两日早就派人打点了常在平康坊巡街的巡典和卫兵,这还没到宵禁的时刻,况且烧几十张诗稿的火光能有多大?


    长安一百零八坊有一半都归他崔伯征管辖,怎地偏偏赶在这时出现在平康坊?


    怕是这崔伯征早就听闻了风声,在附近守株待兔,一见火烟便亲自上门来讨好处!


    可自家毕竟是打开门做生意的,岂敢得罪这么大的官?


    伏缨好声好气解释了一番,示意婢女送上锦匣:“崔大人,这是今日馈赠诸位的诗集,也请大人共赏。”


    她将锦匣捧至崔伯征面前开了条缝,露出里面满满当当的金铤,果然见他缓缓点头,但依旧不苟言笑。


    “将台上火种灰烬灭干净,下不为例!”崔伯征扬了扬下颌。


    伏缨忙不迭地应下,亲自送他出门去,院中才再度恢复热闹。


    韦檀已在门外等候崔伯征,伏缨见他们像是有话要讲,便识相回避。


    “舅舅。”韦檀叉手行礼。


    崔伯征见外甥在此,不知方才暗中索贿的情形是否被他察觉了去,不由得面露讪色:“阿檀也在此宴游?”


    韦檀无暇寒暄,上前一步扯过崔伯征的衣袖道:“舅舅,此事关乎天颜,先借卫兵一用!”


    方台之上,一身素色衣裙的毕菱正欲开口,忽见朱门渐阖。


    她越过丛丛人群和憧憧灯火,发觉韦檀的身影竟出现在大门之内,正遥遥与自己相望。


    玄铁般冷硬的目光直逼而来,连跃动的烛焰都似在他眼中里爆开星点火光。


    她蓦地忆起那页相约夏至相会的泥金小笺,银钩小楷尾端还蘸着月色描就小小菱花。


    不过是负信爽约,何至于这般恼恨?


    今夜过后,等待她的是牢狱之灾、性命之危,还差他这一腔怒火不成?


    毕菱莞尔一笑,犹如春梅凌雪绽放,正欲当众剖开数年血痂,却听得霍玄恭裂帛般的呼喊破空而来:“菱珠,当心——”


    余光只见一道青影挟风扑来,她转瞬被撞倒在方台之上。


    那人十指如铁钳,左手扼住她的咽喉,右手则死死捂住檀口。


    台下哗然鼎沸,五年前洛阳牡丹宴上被那妇人捂住口鼻拖拽的屈辱记忆涌上毕菱心头。


    可她早已不是毫无招架之力的女童了。


    毕菱一口咬在靖竹虎口上,摇摆着头狠命撕扯,喉中溢出兽般的嘶吼。


    靖竹额角青筋暴起,忍着剧痛呼喝家仆将她抬下去,却被跃上台的霍玄恭当胸踹翻开来。


    毕菱趁机挣开桎梏,却又被其他仆从团团围住,她奋力推搡踢打以免被他们强行架下方台,幸得霍玄恭眼疾手快,攥住她的手腕拽至身前相护。


    电光火石间她已明悟——是偷改雕版的事被韦家发现了!


    她纤薄的脊背紧贴着霍玄恭的胸膛身前,愤而怒号道:“毕渊——”


    尾音尚在院中回荡,韦檀情急之下夺过卫兵手中弓箭,一箭射在毕菱脚边,逼得她即刻噤声。


    可毕菱眸中厉色愈盛,她向前迈了一步,踩在那还在摇摆的箭羽之上,俨然一副不惧就死的勇悍姿态。


    卫兵立刻给韦檀递上新箭,他死死攥着箭杆,却最终没有拉弓。


    “毕渊诗集印制有误,即刻收缴!”韦檀高呼之声压过她的嘶喊,卫兵陌刀相击,声声震耳,满院骚动慌乱的人群霎时定在原地。


    韦檀接着喊道:“所有人即刻交出诗集,速速离开此地——左巡街使在外坐镇搜身,私自挟带诗集逃离者,以偷盗罪论!”


    众人哗然,为这接连不断的变乱慌了神。


    卫兵推搡着他们向门口涌去,大多数人都立刻交出烫手山芋,极少数爱诗者纵是不舍,可到了门前看见卫兵手中的陌刀,也不得不老实将诗集奉上。


    毕菱依旧站在方台之上,眼睁睁看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要毁了她筹谋多时的心血,汗水和着嘴角的血一起淌落在衣襟上——不,她不甘心。


    靖竹等人仍如群狼环伺,毕菱见院中的人越来越少,将袖中诗稿暗度至霍玄恭手中,却不敢看他的眼,只转身推了推他的手臂:“此处不干你的事,先回去。”


    霍玄恭将掌中之物紧紧攥在手心——可他如何敢就此离去?


    这些虎视眈眈的仆从、士兵,随便哪一个都能取了她的性命!


    见他迟迟不肯动身,毕菱终于抬头看他,昔日明亮娇俏的瑞凤眼中竟已是猩红一片:“求你……”


    霍玄恭凝望着她恳切哀求的目光,终是败给这双眼,却仍旧想讨个承诺——“答应我,万不可玉石俱焚。”


    毕菱勉强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几缕碎发被血与汗黏在她消瘦的面颊上,衬得这笑越发凄婉。


    韦檀在将这番眉眼官司尽收眼底,满腔妒火烧得他头痛欲裂——好啊,这就是圣人称赞为“浩然君子”的霍玄恭。


    待霍玄恭行至门边,他忽地冷笑:“竟不知霍兄与平康坊的卫柳郎君私交甚好。”


    霍玄恭只觉得此人可笑至极,时至此刻,还装模作样地管她叫“卫柳”。


    他的耐心也已告罄,转头讥道:“否则小世子以为那张‘菱’字笺是谁送去的府上?”


    见韦檀面色骤如金纸,霍玄恭不禁想在他心上再捅一刀:


    “算一算时日,芳栀想来已到了幽州。若不想韦氏阴私事传遍长安城,便仔细掂量该如何处置诗集之事。”


    说罢,霍玄恭理了理方才打架时翻折起的衣袖,施施然朝外走去。


    崔伯征还惦记着去妓坊吃酒,吩咐手下搜找也只摸一摸衣袖、腰腹之类藏得下诗集的地方,便放人离开。


    直到院中客人皆已离去,韦檀朝崔伯征拱了拱手:“多谢舅舅相助,改日再备厚礼上门致谢。”


    崔伯征挥挥袖子:“小事。只不过我家老大的亲事……”


    “阿娘已上门探过话,只是她近日身子不大爽利,明日我请祖父出面替舅家说和。”


    “有韦国公出面,自然万事无虞!”


    崔伯征朗声笑道,率部离去。


    “靖竹,都清点好了?”韦檀问道。


    “回小世子的话,伏缨说拿来院中分发的诗集共四百册,现已全部收缴。后院库房还余一百册,也都悉数搬上马车。”


    “连人带车,押回务本坊。”他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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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瞥了眼方台上伶仃如寒梅的素影,乌皮靴碾过一地灰烬。


    毕菱是被人捆上手脚丢进马车里的,靖竹挟私泄愤的手劲几乎要勒断她腕骨——不过半盏茶光景,她的指尖与足尖已然酸麻如万蚁噬骨。


    被人抬下去放在石砖地上后,她只能侧躺着,看他们将诗集一摞摞堆在院子中央。


    十本、三十本、五十本……起初还能数得清,到最后她索性阖上双眼,只有泪顺着青砖的缝隙淌走。


    韦檀疾驰归府禀过祖父,踏着闭门鼓残响冲进私宅时,只见她蜷如离枝玉兰寂然不动。


    他险些被门槛绊倒,踉跄着扑跪过去,托起她柔若无骨的脖颈:“阿菱——”


    怀中满面泪痕的人缓缓睁开眼,秋水寒星般的眸中尽是讥诮:“待我真咽了气,再哭灵也不迟。”


    韦檀喉头一哽,只好讪讪别过头,却发觉麻绳几乎捆扎进她皮肉之中,暴喝一声犹如惊雷:“哪个作死的捆的绳子?!”


    靖竹见小世子一手抱着人,一手笨拙地去解绳子,只好硬着头皮上前:“小的来解——”


    毕菱冷哼一声:“可不就是他。”


    靖竹在心底将她骂了千百遍:老子的手还淌着血呢,捆你一道还有脸告状?!


    可他瞥了一眼小世子,显然是对这阴险毒辣的女子还有情意,只恨主人被迷了心窍。


    绳索既解,毕菱一时间仍是无力站稳,依旧依偎在韦檀臂弯,她趁机试探:“这些诗集……你打算如何处置?”


    “焚烧干净,不留后患。”韦檀如实告之。


    他话音刚落,家仆们就朝诗集上倒了火油,刺鼻的气味直冲人天灵盖。


    “夜里火光冲天,就算巡街使不来寻麻烦,周遭的邻里也会击钲示警,纷纷闯进来救火*。”


    韦檀看穿她的拖延之计,将她揽得更紧了些:“还是阿菱思虑周全——那便等到天亮了再烧,邻里若问,便说是祭奠先人。”


    毕菱沉默片刻,仰首望他:“韦檀,即便我瞒着你私改雕版,何至于这般赶尽杀绝?说到底是我和毕渊的仇怨,这诗集上又没刻你的姓名——”


    “今日一早我便赶赴兴庆宫,求贵妃将《慰柳集》献给圣人,替你博得孝悌才名。”韦檀忽地笑了起来,“祖父从未见过我对何事如此上心,先是瞒着你印制贡诗,后来作戏求他应允,又三番两次入宫劝说贵妃,可今夜……你真是赠予我惊天动地的回礼啊。”


    最后那句叹息落在毕菱耳边,他温热的唇擦过她冰凉的耳廓,她不禁打了个寒颤——难怪他今晚似发疯一般拼了命阻拦自己……


    她挣了挣,忿忿道:“印制贡诗分明是你自作主张,才将韦家和贵妃牵涉其中!”


    “是了,原是我痴心妄想、自以为是。想方设法哄你开怀、替你筹谋,皆是一场空。”韦檀怔怔望着面前堆成小山的诗集,眼中已无神采,只是搂着她的手从未松过。


    毕菱见他这副走火入魔的模样,不免心中打鼓:眼前这些诗集被焚烧殆尽的命运已是无力回天,不过清都观一早散发出去的五百册如坠烟海,自是无法追剿。


    届时霍玄恭再将带出去的《焚诗录》诗稿传唱开来,一样遮掩不住毕渊的罪行……


    眼下之计还是先稳住韦檀,最好还能哄他放了自己。


    “难道要在此枯等到天明?”毕菱问道。


    韦檀似笑非笑地说了句:“说起来,此刻仍是夏至节气,你我也算应约相会——阿菱,你说是不是?”


    这没头没尾的话激得毕菱头皮发麻,这人难不成真疯魔了?


    韦檀察觉出她在怀中颤抖,拿指腹轻轻拨开她额边碎发:“是冷了?夜里还是有些凉意。罢了,你先进去歇息。”


    她直觉韦檀此刻的缱绻温柔背后蕴藏着疾风暴雨,却不知是他分外不舍彼此恩断义绝前最后的平静。


    这一夜毕菱自是辗转难眠,好不容易捱到天亮出去一看,那些诗集竟还是好端端地在院子里堆着。


    难不成他改换了主意?可她又不能去问,否则像是提醒一般。


    开门鼓声回荡在坊市上空,之后不时有家仆来来往往向他附耳禀报,毕菱坐在阶上静静瞧着,发觉他像是在等待——在等什么呢?


    他在院里坐了一夜又一日,粒米未进,守在一旁的毕菱心中越发不安,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直到金乌西坠,天边燃起绚烂晚霞,毕菱不自觉站起了身——


    她看见家仆卸去侧门门槛,一辆马车被拉进院中。


    软帘被掀开,里面又是一座诗集堆成的小山。


    ——那正是清都观散去的诗集,是她最后一丝希望!


    毕菱目眦欲裂,裙裾卷着腥风扑向马车,正要卸书的奴仆们被她这副不要命的架势吓得纷纷退散开。


    她仰头望着满车的《慰柳集》,翻开一本又一杯,首页皆是阿娘的名字。


    泪似雨滴一般扑簌簌落下,她十指硬生生抠进诗册之中,指甲崩裂犹自不觉。


    韦檀背手而立,忍着不去看她,只轻声吩咐家仆:“将诗集统统焚为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