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的对视仿佛一眼万年，实际却仅仅过了一刹那，周围行尸走肉迅捷地扑倒叶无且，在他沾满粉末的衣服、肢体上舔舐、啃咬。


    沙四娘后退数步，将空间让给毫无理智的药人。


    她本想安静地看完，然而当血腥味蔓延开时，思绪就忍不住飘向童年，那同样散发着血腥味道的渔村。


    沙四娘突然有点反胃，眼前这一幕让她感到恶心——无论是撕咬的药人，还是被压在最底下的那个人。


    “震木王？哈。”她狠狠啐了一口，似要将那股恶心的感觉吐出，“原来你们这样的世家子，也有跌落到泥潭的一天。”


    她眉毛呈八字形下撇，明眸微弯，眼睛睁得大大的，眸底尽是荒谬的笑意，似在笑，又似并不只是单纯的笑。


    “所谓人上人，也有如此狼狈的一面啊。”轻轻的，她发出感慨，却又不知在感慨什么。


    沙四娘摊开手，白嫩的手掌，与她原本身体是截然相反的两个极端。


    “奇怪，为什么我现在并不快乐呢？”年轻脸庞浮现出实质的困惑，“明明乖乖跟着护卫走，我会安全地回到王府，只需要稍等几天，就能听到你的死讯，然后成为继承大笔遗产的寡妇，可我还是回来了。”


    “不亲眼看着你死，我心难安。”她喃喃，剖析着自己的心路历程，想在一团乱麻线中找到内心空落落的源头。


    “我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只想亲眼见证你的死亡，可为什么，这里······好像什么都没有了呢？”沙四娘的手抚上心口，很空洞、很迷茫，那里除了心跳什么也没有。


    “因为你的人生本身就什么都没有。”低沉带喘的声音自背后传入耳中。


    她悚然一惊，豁然抬头，只见僵尸一般的药人被掀开，浑身浴血的叶无且执剑而立，外衫被丢到地上，仍有残余的药人手脚并用爬过去争抢。


    他背对着光，影子被拉长，直到她的脚下。


    沙四娘像被火舌烫到，后退了一大步。


    “你不是她。”叶无且声音笃定，向来对沙四娘不表露情绪的脸上，难得浮现几缕笑意，是松了口气的庆幸。


    时隔多年，他对于夏日墙头的那名少女或许不再是单纯的爱，也不再是允诺娶她的责任，而是一丝丝的怀念，加上几分释然。


    或许，在很早之前，他已忘记第一眼见到她的惊艳，脑海里残存的只有“我们约定过一生”的郑重。


    沙四娘沉默，今时今日，她并非身体原主人之事，并没有再隐瞒下去的意义。


    或许在与她成为夫妻的岁月里，这个男人早已磨光了对爱情的向往。


    “对，我不是那蠢货。”沙四娘弯了弯唇，笑容讥诮，“出生世家贵族，养得天真不谙世事，大好年华不奋斗不上进，傻不拉几等着只有口头承诺的贵公子来娶，蹉跎人生最好的岁月，沦为青龙城笑柄。”


    “你们这种人，生来就什么都有，就算挥霍青春也没什么大不了，你们有人兜底啊。而我，却是需要用尽肮脏手段、背负巨额债务，却连你们脚底都触碰不到的蝼蚁，我手里的东西就那么一点点，少得就像你们衣摆抖落的尘埃，却一分一厘也舍不得丢弃。”


    她出身贫苦低贱，却偏又见过外间繁华，拼了命想改天换命，不料卷入阴谋成为神秘组织的棋子，接住了不属于她的富贵，也承担了能力之外的高压。


    沙四娘的语气变得激动，她紧紧盯住青年的双眼，语气质问，“凭什么你们可以肆无忌惮，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浪费在我这样的人眼里无比珍贵的财富、时间、精力！”


    “我也想手里干干净净不染尘埃啊！我也想衣食无忧，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啊！为什么要还那狗屁债务！我他妈要换这具身体了吗！附加一万金换魂费！他娘的怎么不去抢！”


    说真的，那时候躺在祭坛上无能为力的沙四娘真的感觉自己被强买强卖了，收到巨额账单的时候，她甚至想报官状告浣溪沙讹诈。


    就算是黑色交易，也不能不经买家同意就自动升级套餐吧？


    还他妈加价摁头还债！


    沙四娘越想越气。


    再瞅瞅倒地不起的药人们，更上火了。


    “废物！全都是废物！对付一个失去灵力的修士，磕了药都打不过！活该一辈子当牛做马，翻不了身！”


    她就像失去所有伪装的泼妇，气得抄起脚底的鞋就往人群里砸，被砸中的药人理都不理她，只顾着埋头争抢一地的粉末。


    “你现在要把我怎么样？杀了我吗？因为我顶替了你的白月光？”沙四娘昂起头，挑衅地看向巍峨如山峰的震木王。


    “你一点，都没觉得是自己做错了吗？”叶无且完全不能理解她的死不悔改，“虽说投胎确实不能保证人人平等，但每个人都有选择如何生活的权利，你现今的处境完全是之前选择导致的恶果。”


    怎么有脸怪别人？


    沙四娘也看出了他眼神底的困惑，或者说，憋在心底的苦水，无论此刻对方想不想听，她都想一吐为快。


    她撇了撇嘴角，冷笑：“选择？选择是你们这些少爷小姐们才有的奢侈玩意儿，我的人生从来没得选！不害人我根本就活不下去！我今日所得，都是赌上一切，拼了命才从别人手里抢来的！不害同村人，我就要成为海神祭的祭品！不害你的白月光，我就过不上如今的安稳日子！”


    “罪有应得、报应不爽又如何！我宁愿活着受万千唾骂，死了受口诛笔伐，也不要像只蠕虫一样，在那又穷又烂的渔村腐烂！”


    沙四娘眼神发狠，咬牙切齿。


    叶无且觉得这逻辑简直荒谬，更何况——“可是你现在的日子，也并不安稳啊。”


    沙四娘哽住。


    外面鲜花着锦，内里烈火朋友，精装的朋友圈，谁过谁知道。


    “叶无且，你根本不知道真正的贫穷是什么。”


    秀美的脸因表情扭曲而狰狞，沙四娘赤着脚站在冰凉光滑的地砖上，神情癫狂。


    “你以为吃不起饭、穿不暖衣、读不起书那就是穷了吗？”


    “穷是你最亲近的人把你论斤称两，盘算着是拿去献祭换的多些，还是卖给老鳏夫跟妓院多一些！”


    “穷是你干着最多的活儿却拿最少的报酬，还他妈有一群跟你一样穷的腌臜玩意儿欺辱打骂你，好显得他们不是食物链最底端那一个。”


    “穷是你从记事起就知道未来的日子是什么，却永远不可能翻身——而你还没勇气去死！”


    “我不害人，别人就要来害我，我不吃人，别人就要来吃我。你告诉我啊，这样的日子，如果有一天，有人跟你说，只要帮她做一件事，就能换副躯壳重获新生，我为什么不去做？”


    叶无且凝视着那张因激动而血色上涌的脸，轻声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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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道。”


    “你这种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少爷，根本不能理解，最最最底层的人，过得是什么样的生······你说什么？”沙四娘突然反应过来对方说了什么，诧异地看向他。


    “我说我能理解，北域跟你有共同处境的人更多。正因为不想让东域的百姓也沦落到那般田地，我才要把蛰伏在暗处的老鼠一一斩尽。”叶无且目光幽深，“北域因为大裂缝，可用土地骤减，耕战之策下，有限的资源无法兑现军功，导致只有最顶尖的那一批才能享受应得的资源。”


    “他们的百姓，拼了命想通过军功向上攀爬，好不被资源匮乏的官府舍弃。可即便军功兑换无限延迟，北域军中也不乏血战到底、死战不退的真汉子，作为敌人，我敬佩他们。”


    “末位淘汰，不是东域才有。”


    “身世悲惨，也不是你们伤害无辜百姓的理由。”


    叶无且目光凛冽，“不要光瞧着人有我无，在军队里，出生幸福美满，却保家卫国抛头颅洒热血、有家不能回的，不是少数。没有谁事事顺意，即便是世家子弟，无能为力的事情也很多。”


    “那又如何？你们的光又照不到我身上，我在老家可是又冷又饿。”就像叶无且不理解沙四娘的损人利己，沙四娘也不理解叶无且的舍己为人。


    “虽然不知道你的家乡发生了什么，但是我可以摸着道心说一句：官府从来没有放弃任何一名百姓！反倒是你加入的神魄教，编织骗局，层层盘剥，大肆敛财，腐蚀人心，你所作为，与先前压迫你之人有何异？”


    叶无且垂下眸子，动了动手腕，剑尖与地面摩擦，发出轻微却不容忽视的拖拽声。


    “你要，杀了我吗？”沙四娘定定望向他，张开了手臂，仿佛迎接死亡，有仿佛在讨要拥抱。


    她的眼神无畏无惧，好像，早就在等着这么一天。


    叶无且终于走到她面前，因身高差，显得眼神居高临下，“你真的，不觉得自己所作所为有错吗？”


    “少来说教，叶无且，我们只是成过婚的陌生人。”沙四娘闭上眼，眼泪却止不住滑落，“有罪当诛，利索一点，我怕疼。”


    “原来，明知深陷泥泞却又畏惧死亡的人，是你啊。”叶无且轻叹一声，“下辈子做个好人，悲惨的童年不是你作恶的理由。”


    “以后的东域，穷人会越来越少的，我保证。”


    重剑轻挥，宛若清风徐来，沙四娘白皙的脖颈浮现出淡淡一条血线，血色越来越深，最终——


    骨碌碌。


    扑通。


    一滴红到妖艳的鲜血顺着剑锋滚落，叶无且神色淡淡，空旷的大厅响起他低沉富有磁性的嗓音，“东域治下，有子民过得如此困苦，是我之责，可无论王府有多失职，这里都不欢迎你们。”


    随着他的话落，鞋跟踩过大理石地面的脆响步步逼近，身姿摇曳的黑纱裙女子款款走来。


    叶无且抬眸，语气笃定，“鸩酒。”


    曾经的曼陀罗，如今掌管浣溪沙的鸩酒笑容妩媚，连发丝都透露出妖娆，好像燃烧生命去绽放的鲜花，开至荼蘼。


    “刷拉！”


    绣纹精致华美的折扇展开，半遮掩住美人的浓颜，只露出一双勾魂夺魄的眼。


    “好久不见，世子阁下，哦不，是震木王大人。”


    殷红饱满的唇张合，字字句句温柔缱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