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唏嘘道：“你确实如传闻一般，有运筹帷幄之能，巧思诡辩之才……你父亲，是忠臣却非顺臣，因为他不知君。你知君，却不愿为臣，难道是因为君主无道吗？”


    “圣上平政爱民，草民断非如此作想，还请圣上明察！”陆桓再次行跪，心道思辩不成，不妨作个私心甚重的小人算了，于是接着道：“草民不愿为臣，实在因为草民利己太过，若为臣恐怕也是个贪臣，顺时兴许与国有利，贪时恐背逆纲常礼法为祸一方。圣心可见，若非为了起居处一隅荒山，草民何至于周旋于广济府间，幸好是顺了君意国运，否则真是罪该万死！”


    果然，一经威慑，这场垂问变成了问罪。


    坐于上位的那人不禁心想，倘若面前的人是陆彰，他说这话时会是一番义正言辞、慷慨激昂，可陆桓君子心，言辞却把自己贬损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小人。


    官家怎会不知陆桓打的什么心思呢？如果他当真是这样一个人，那当初便不会选择将木机之名消隐世间，如今恐怕还在因为他父亲的事情耿耿于怀吧……


    可天子怎能为一个臣子的故去心存悔意呢，只能将这难言的恻隐之心附加在其后辈身上罢了。


    人心的猜度，从来都是双向的。


    “既然你觉着自己私心大于公德，那日后就不要再成局中人了，朕也不愿看到小人为祸朝纲。”官家瞥了眼陆桓被明黄烛光包裹住的身形，青袍边的阴影铺陈在红木地面上，像极了自己让宫奴在太极宫中开出的那方麦地的土壤颜色……


    “天命不知几年，也不知朕晚年时，是否能看见陆彰的孙子步朝堂来觐见呢……至于你，自去你的荒山僻野吧。”官家轻轻拂袖，终究是不与陆桓计较了。


    陆桓这才算是全身而退，心道官家已是对自己足够容忍了，当初父亲究竟刚直到了何种程度才招致圣心不悦的呢……陆桓摇了摇头，不再多作思考，而接下来他自然不能继续在广济府滞留了。是以翌日一早，陆桓便收拾行囊离开了此间，甚至都没有与刘畅辞别。


    回程时突遇骤雨，陆桓紧赶着到了驿站，就这般听得了来自广济府至西要开凿运河的消息。真是巧得很！


    他低眉浅笑，将橙黄色的苦荞茶汤慢慢啜完，予案桌上放置了两枚铜板，带着斗笠继续驾车上路……


    路过的客商不解，瞧着他的背影唤声劝道：“郎君，这雨虽然小了些，可路上还泥泞着，何不等太阳晒晒再走啊。”却只见陆桓同他摇了摇手鞭，继续驾车向前，道：“妻在远方，忧思许久，我要快些归家才好啊……”


    一湾水，水声渐近了；几方田，田间小童放水捉鱼。


    走进院中，陆桓便闻见厨房里传来的阵阵食香，引人垂涎。待走近了，便见他那丈母娘在厨房里忙活，嘴上嘟囔着不让他的小妻子进去帮忙，而他的小妻子就扶在门框边委屈地撇着嘴巴，眉眼笑得弯弯的。


    “哎哟！快看看是谁回来了！”傅娘子转过身时瞧见姑爷回来，欣喜出声。


    乔小遇这才回望过去……错愕的、惊喜的、愉悦的、委屈扥情绪从心腔处爆开，像一股气流般不可抑地从她的眼眶、鼻腔里喷出，乔小遇瞬间湿了眼眶。


    这是自成婚后陆桓离家最久的一次，乔小遇觉着自己很不适应。当陆桓将她拥在怀中时，她不自觉地回抱得更紧了……


    陆桓将下巴轻搭在妻子的肩上，温和笑道：“就这么想我？那以后我少外出吧……”没想乔小遇很快地点了点头。


    在从前，乔小遇一心勤劳致富，对他的外出看成常规：常规地打点行李，常规地叮嘱，在归家后常规地做好吃的犒劳他……那种常规在陆桓看来便是成家后的温馨日常，他很喜欢。


    而这一次乔小遇不常规了，陆桓感受着她委屈的情绪，轻轻抚着妻子的背，安慰道：“这一趟很顺利，没有发生旁的什么，只是在广济府遇到了旧识，请他帮了点小忙，所以才耽搁了。我不是已经往家里寄信了么？你没有看到吗？”


    乔小遇摇了摇头，又迅速点了点头，嘤声道：“我看到了……我只是很久没见到你，有些想你了。”陆桓轻润地笑了起来，觉得这样的乔小遇也很可爱。


    只有厨房里的丈母娘看着两人这情状，不禁笑着跺了下脚，轻轻摆着那只沾满了面粉的手道：“她这是恼你出门太久啦！你媳妇有身孕了呀，你又不在家……”


    “娘……”乔小遇挣开陆桓的怀抱，凝眉嗔笑着看向傅娘子。就知道她娘得了好消息是忍不住说的，跟眼下连忙做了糕点请乡亲们品尝沾喜气一样，陆桓一来就立马告知了。


    傅娘子眨眼，缩回手脚笑道：“是啦是啦，我不说了，你们小两口去别处耍罢，莫在这里妨碍我。”


    陆桓欣喜而迟愣，被羞不住的乔小遇拉着去了后院，然他一连数问，又是自言自语：“你有身孕了？我要当父亲了？我要当父亲了！有多久了？你身子有什么不舒服吗？家里的事往后你少操心吧……”


    乔小遇无奈地将手停在陆桓的唇上，笑道：“陆桓，你很聒噪你知不知道？”


    陆桓笑意更深了，他将小妻子的手放在手中，缓缓覆上薄唇，嗓音里带着八月底的干燥气息，显得有些嘶哑，“你辛苦了……”


    “我还好，一直都没什么反应，也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只是有些心慌，我好像都没有做好准备。”乔小遇低眸，轻抚着肚子道：“也不知道他以后乖不乖，我们会不会让他受苦。”


    陆桓揽她入怀，道：“我们养的孩子一定很好……”


    尽管初次为人父母，但陆桓觉着自己和妻子都会给孩子最大的包容和慈爱，那些他所经历的严苛、她所经历的疏忽都不会发生在这个孩子身上。


    当傅娘子把糕点做好之后，陆桓与丈母娘一同上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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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挨家挨户地与村民们送去。村民们见陆桓回来了，家里又添了喜事，都替小两口高兴。


    秋收结束后，乔长田与村里人说了修建运渠的事情。和从前一样，家里能出钱的出钱抵役，没钱的就只能去服役了。


    陆桓投军前还有个秀才之名，便被免了徭役，他也是想着如今妻子身体需要照顾，所以整日里不是窝在家，便是陪着妻子去药田或山林边走动走动。


    小舍里新请了管账和做糕点的师傅，乔小遇松快不少，陆桓便拿这事唠叨她，道说日后不能再事事亲力亲为，那样只会让自己忙得团团转。乔小遇不理他，顾自算账清楚了盈亏空间，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不过说回运渠开凿这事，才开头便出现了棘手的问题：官府原定在冬天动工，但负责地形勘察和水性审查的官员道说拖罗河与济水汇合后，水流速度太快，加上地形复杂，一时间还想不出什么好法子去修建。


    陆桓去县城采购时有所听闻，回来便挂了心，是以在晚间吃饭时数度看向乔小遇，却又觉着难言。乔小遇敏感地发现了，但陆桓不说，她便不问，倒看看夫君能忍到几时。


    因天气转凉，夜里门户窗牖紧闭。乔小遇半夜醒来，有些内急，轻轻拍了拍陆桓的肩想让他扶自己起夜，没想他很快便跟着便侧身过来问道：“怎么了？”


    “你没睡着？”乔小遇惊讶，责怪道：“什么事能让你揣那么久，为何不与我说呢？”


    “没什么……我去点灯。”陆桓掀开被子起身，将案上的油灯点亮后，快步去衣箱里拿了件大氅给乔小遇披上，这才扶她朝隔壁的厢房走去。


    乔小遇因有孕后经常小遗，家里为了方便就在厢房处置放了一只恭桶。初时她都自己起夜，但陆桓担心她睡外边万一掉下床，让她挪进里头睡，所以每每起夜时总会吵醒陆桓。等月份大了，她起身渐渐困难，索性直接将陆桓唤醒使他扶自己去……


    因为陆桓守在屏风后头等她，所以乔小遇觉得小遗声被人听着有些羞耻，可她也不好意思与陆桓探讨这个话题。


    但见陆桓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每每将乔小遇扶回床上歇息后，他还会接着把恭桶里的东西倒去茅房，打水冲洗干净后才回来歇下。乔小遇心里有些感动，却也觉着脸上臊得慌，等她慢慢习惯，心里想的却是：“都是夫妻了，别扭什么劲呢？”


    那么陆桓呢？都是夫妻了，怎么心里有事却不同自己说？


    乔小遇心头泛起一种奇怪的酸涩味道，是以起身时没当心，脚下踉跄着竟直接朝后面的屏风摔去。陆桓见状反应倒快，一手将妻子扶了稳，另一手则将屏风抵正，防着倒了伤人。他呼吸有些急促，担心地问道：“怎么样？有没有伤到哪？”


    惊吓过后，乔小遇抚着心口摇了摇头。感受着下身空凉，她连忙推了推陆桓，小声嘟囔道：“你快出去，我裙带还未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