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桓见状，鼻腔中轻哼出了口气，旋将手头的木棒丢至一旁，“砰——”


    棍棒终究滚落到了傅震那因存意避开而低垂的视线里……


    在这几息的时间里，傅震直觉自己的心跳已不受控制地随了这根棍棒掉落的节奏一起，这无疑令他迷惘而震惊。


    但他又极为确定，眼前的少年就是针对他来的……


    傅震的身形一时木然住，而他多想自己能永远地做个无法抽出枝条的木桩，静静地等待腐朽。


    他只是有些奇怪，对方为何扔下了棍棒，对他所投来的审视的眸光里竟没有丝毫杀意……


    “小遇一家人呢？”陆桓终于发问。


    傅震惊讶地抬起眸眼，忍不住对陆桓上下“审视”起来，而陆桓虽无避讳，却因傅震迟迟不开口而皱了皱眉。


    “诶，你们外头可停了么？我这怎么下来啊？”乔小遇的手紧扒住了楼梯口，一边探出上身，嗓音紧颤道。


    陆桓闻声心绪终于一松，他侧头凝看了眼傅震后，便直往屋内奔了进去。


    一应狼狈似乎也到了终止之时，尤其高扬——在将那几个朝他奔围过去的流民打伤后，他已累得坐倒在地。


    “呵，还算赶得及时。”高扬暂懒得去管乔小遇那厢的情形，只转头凝眉看向傅震，嘴角扯出一抹玩味的笑容，道：“你知道我们找你费了多大力气么？”


    傅震的神情终彻底地冰凝了下来……


    高扬前后两句话完全是不同的语气，而落入傅震耳中，给他所带来的感受也是截然不同的。


    好在村里的鼓锣声已开始响动起来，急促得直将人的心神打乱。


    “人来了……”高扬轻笑了笑，随即坐起身来，当着傅震的面，正经地拍了拍被他垫坐在屁|股下的披风，问声道：“你的伤不妨事吧？”


    傅震默然而无所表示，只视线静静地停凝在高扬身上。他的伤口并不深，不过之前染上了许多流民的血，且争斗停下来后他四肢已然卸劲，瞧着一副颓废模样，似是伤重异常。


    但有意思的是，高扬似乎也并不准备静等他的应答，接着竟跟进屋去了。


    “难道你们都不担心我悄自离开的么？”看着高扬左摇右摆的身形，傅震不禁苦笑道。


    这厢陆桓负手看着地上那条已被砍作两截的楼梯片刻，才敛了眉间沉色，仰头对乔小遇问道：“这楼梯是薛震砍断的？”


    “薛……薛震？”迎上陆桓那双如黑曜石般的眸子，乔小遇的舌尖不禁一阵打结。


    她隐约猜测到陆桓口中所指的人便是傅震，而脑中紧随着便不由得生出许多疑问来……


    陆桓怎会认识傅震？难道两人从前有旧？又或者，陆桓是为了别的事而来，而那些事，正好是袁大娘等人所隐瞒的？


    乔小遇扒着楼板的手指更是紧了几分，只眼下她的手指一层泥灰，看不出关节处发白的模样。


    “你就打算这样继续趴着？”且瞧着乔小遇那张泥黑的脸，一如当初在黑山林中偶遇的情景，陆桓不禁低笑道。


    乔小遇声如蚊呐，“可我不知道怎么下来……”


    她的思绪复被陆桓给拉回当前，可她身前是个四四方方的窟窿，她能怎么办？那股在她身上迅速蔓延开来的恐惧感，可比人将头伸入石井口时还要来得强烈……


    “直接跳下来吧，我接着你。”


    陆桓走近了两步，伸高了手，一边对她微笑着点了点下巴。


    迎上陆桓那双漾着温和之色的眸子，乔小遇的呼吸渐变得平缓了几分。再朝身前的窟窿口边缘打量了两眼，她轻轻地吞咽了一口唾沫，道：“那你可得接稳了……”


    乔小遇轻掀了掀唇角，松手做出半蹲姿|势，因觉着自己与地面的距离被拉远了一截，她复又心生恍惚，怔道：“对了，我家地窖里有把梯子来着……”


    陆桓不耐地皱了皱眉，修长的手指稍稍合拢，往后一收……


    “行吧，我这就跳。”乔小遇忙声道。


    她已隐约听见自家后院里传来的动静，想来是爹娘他们上前来探探情形，然而不提前院中那鲜血四淋的情景，爹娘最担心的还是她的安危……


    若有危急，如她娘那般性情过分的，指不定会将事情迁责到就傅震头上，或者准确一点，是薛震？


    “怎么，你还真想让我去帮你搬梯子？你瞧着我像是个动手做事的？”陆桓眉梢一挑，手臂作势收回叉腰——而乔小遇却在他说这话的当口，匆忙地跳了下来。


    陆桓的手便这般停在半空当中了，对于乔小遇紧挂在他脖子上的动作，他也只能轻闭了闭眼，呵气道：“也就你家这屋子不高，不然你这猛地跳下来，我应当是接下了一头野猪冲击的力道。”


    “野猪？”乔小遇轻松开手腕，双脚滑触至地面，远山眉一阵轻拧。


    陆桓原被她撞得肋骨泛疼，可听她话音间含怒，抬头时眸底不禁浮起一抹浅笑，道：“都是黑的……这形容很是恰当。”


    乔小遇忍不住腹诽，且看着陆桓脸上那抹戏谑的笑意并着暗红色的血液花瓣绽放，她心下一股热意暗涌，气笑了声道：“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呵，你们便尽管打情骂俏吧……只我原就不该和桓弟往你们这乔家村来走一遭，因为显得我很是多余。”高扬斜靠在门边，一边踢踩着脚下的门槛，一边摊手说道。


    陆桓听得这打趣话，神情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只眸色融融，轻轻掠向乔小遇那张蹭染上了一层泥灰的脸……


    “也是，这种事做来实在为难你个不正经的人。”乔小遇扯了扯唇角道。


    高扬嘴角的弧度又扩大了几分。径朝陆桓的方向挤了挤眼后，他反手将背上所悬弓箭卸了下来，转身往正屋那道门里进去了。


    陆桓有些诧异于乔小遇的反应，暗道：“她似乎并不觉着高扬的话有什么的？我便只能当她看清了高扬浮夸散漫的作风，有些话入耳了却不见得入心么……”


    陆桓想及日前他携高扬一同去程煜之家中拜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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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面对程家人让他们留宿歇夜的邀请，高扬那厚脸皮的竟“从善如流”地直直点头，而程家小姐则羞怯得耳尖泛红的情形，不免又深看了眼乔小遇。


    当然，程家小姐当时是怎样的一种反应，却都是高扬那厮在他看书时有意扰他心神所说起的。陆桓以为当时自己不曾听之入耳，可没想今日却什么都能回想起来。


    他不自觉地低叹了口气，且听高扬在隔壁屋里不住地碎念惊叹，“这下手可太狠了，直让人心肝乱颤！”


    “心肝乱颤”与“花枝乱颤”两词从字面上看，是存在很大区别的，然而从高扬口中说出来，便不论他心头有多震惊，那些滚落在灶炉边的人头竟如松林间的那些松果一般平常，人目见之当惊不起多大波澜……


    傅震此时也提着斧头进到了屋里来，只他的神情直可用“淡漠”来形容。


    乔小遇远做不到这点，她的家人亦是如此。高扬方才那几道惊讶的咋舌声落入乔小遇耳中，已然让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了那些血腥可怖的画面。


    傅震站在过道门处，见乔小遇肩臂紧绷的模样，却是沉声对陆桓说道：“你们收拾，待会儿村里人便过来了……那些尸体可直接抛入拖罗河中。”


    “啊，这是你砍的人，你却不帮忙的？”高扬闻声有些不满地叫嚷道。


    可傅震却不理他，但见陆桓轻轻颔首，傅震便退步将过道门给拉将上，以此隔断乔小遇那道忧惧的视线。


    此时后厢房里已经传来响动，傅震快步走了过去。


    “小遇呢？我女儿怎么样了？”


    “傅震，你没事吧？”


    ……


    听着这几道低沉的担忧问声，高扬又回头瞥了眼侧后方的那扇过道门，摇头叹声道：“敢情你们各都有人需要去顾念，就只我一个做劳力的？”


    乔冉安等人自被傅震给强拦了下来，说现下家里乱糟糟的，并不适合人上前去……


    “能有什么事呢？顶不过家里的东西被人砸烂许多……”傅娘子皱了皱眉，接着不顾傅震的阻拦，便要挣身凑上前去。


    傅震并不好得细说如今这房子的一面白墙已被鲜血泼染上红，算是白费力气刷了，只接着劝道：“您放心吧，小遇好生生的，不曾被伤及半分，且家里还来了两个骑马的少年郎，听话声竟与你们是熟识……”


    “两个少年郎？”


    乔冉安夫妻俩面面相觑，而在这时，家里后院的门被人敲响，两人的思绪亦被此打断了去！


    来人是乔荣和住在他家那附近的村民。


    “快进来。”傅娘子将门|隙打开了些，而心下随之上浮起一股酸涩感来，“你们怎么这时候才赶过来？”


    她低沉的嗓音教人听来不免有几分抱怨的意味——尽管这抱怨毫无依托，断没有谁便必须先顾及乔冉安一家生死的道理，可乔荣还是耐心地解释了句：“大村子里头也摸进了些流民……”


    “那你们这边呢，情形如何？大家都还好吧？”乔荣接着又急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