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得胜还朝
作品:《当暗卫在光明之下》 朔风卷着冰碴掠过战场,仅仅是在风中立了片刻,焕游笙的白袍已凝成血色冰铠。
她听着严北峥絮絮叨叨,连黑齿承孝都回来了,她眉头微蹙:“扶南呢?”
“方才还在冰壁……”严北峥话音未落,焕游笙已踏着冰钉靴疾行。
茜草甲片刮过冰面的锐响里,混着她陡然加快的心跳声。
猫儿眼急速搜索,终于,她捕捉到隐于暗影中的慕容遥。
天地太过辽阔,让倚在百丈冰壁下的他格外渺小。
软剑插入冰层三寸,剑穗上一向被珍而重之的青玉竹节簪碎了一半。
他面朝欢呼的启军方向,瞳孔却映不出火把跃动的光。
“扶南。”焕游笙故意加重脚步声。
冰粒在靴底碾碎出脆响,慕容遥脖颈微侧,空洞的眸子准确转向声源:“阿笙?”他唇角勾起惯常的弧度,霜白的脸被夕阳的红晕镀上暖色,“我们赢了。”
焕游笙指尖轻颤,染血的护腕在慕容遥眼前晃过。
见他眸光毫无波动,喉间蓦地哽住:“是,我们赢了。”
“只是……”慕容遥摸索着握紧玉簪,仿佛感觉不到断裂处刺入掌心带来的疼痛,“天暗得这般快。”
残阳恰在此刻沉入冰原,慕容遥身形一晃,如折翼鹤鸟般倒入焕游笙怀中。
他额前碎发扫过她的护心镜,呵出的白气在空中凝成小小星图。
……
七日后,吐蕃使团跪献降书处,正是噶尔·仁摩赤牦大纛折断之地。
开拔的前一夜,黑齿承孝用金刀鞘挑起羊皮卷,火光映着他龟裂的唇,许是当日在冰壁上攀岩受了寒,他气色不算很好,目光却灼热:“狗屁文绉绉的,换作老子就写八个字——打不过,认栽,滚蛋!”
篝火旁顿时爆出哄笑。
骨力罗支正用弯刀片着冻硬的黄羊肉,闻言差点削到手指:“将军,此事还是不要挑了罢。”
他们这些人,朝廷要打仗,对方就是不死不休的仇敌,如今朝廷不想打了,他们也不能挑起事端。
“你小子!说啥都信!”黑齿承孝粗犷的面庞露出些许无奈的神情。
哄闹声里,焕游笙将烤软的麂皮毯裹在慕容遥肩头。
“喝!”黑齿承孝突然掷来酒囊,“老子带了三十年的兵,这次最痛快!”他玄甲内衬的丧麻泛着黄,眼尾笑纹里却凝着血渣,“敬他娘的九死一生!”
手掌贴着手背,焕游笙将酒囊放进慕容遥手心。
清冽的酒液滑过下颌,在慕容遥狐裘上洇出暗痕:“将军智勇,古今罕有。”
这一战实为险胜,素来长胜的噶尔·仁摩算是栽在了他们手上,但他们也折损了不少人。
“得了!”老将军掀开肩吞,露出心口狰狞旧疤,“当年疏勒城被困,老子带三百人突围——那才叫智勇!”他拍着冰案大笑,笑着笑着却呛出泪花,“这次回去,该给兄弟们烧点新鲜玩意儿,我这把老骨头怕是往后也折腾不动了,好在有你们这些年轻人。我放心。”
霍红玉默默将陌刀擦拭三遍,刀面映出严北峥教王十二写家书的侧影。
少年握笔的手还缠着染血的布条,字迹歪斜如爬:“阿娘,儿活着,杀了七十二……”
火星随风旋起,宛如银河。
可能是酒壮了胆子,三个缠着渗血绷带的步兵拦在焕游笙跟前。
领头的汉子缺了半只耳朵,冻疮裂开的手紧攥着环首刀:“多谢将军救命之恩!”他喉结滚动,呵出的气在胡须上凝结成冰碴,又簌簌掉落,“弟兄们商议好了,往后再遇这等事,您千万别……”
“蒋老三!浑说什么!”严北峥疾步赶来,靴底嘎吱作响。
缺耳步兵突然跪地捶胸,胸甲撞得哐当响:“咱们步兵命贱!不值得将军犯险!不值当!”他瞥见慕容遥蒙着药布的眼,声音陡然低下去,“慕容先生这般人物都……都……”
焕游笙顺着他们的目光看过去,半晌,直到感到慕容遥摸索着牵过来的手。
“我记下了。”她最终开口,“不过在……教我的师父说过:刀锋无贵贱,能斩敌的便是好刀。”
“将军与先生的大恩大德,咱们当牛做马,无以为报!以后咱这条命,就是将军和先生的了!”如此,那三人才心满意足,又抹了把感激的泪水,磕了头,才被严北峥轰着离开。
“你看这……”严北峥不知该如何宽慰,挠了挠头。
“无妨。”慕容遥摆摆手,像是知道焕游笙有话要说,起身,“该换药了。”
……
焕游笙在一旁取药,油灯将她身影投射在营帐上,恍惚如敦煌飞天。
慕容遥的绷带解开时,后脑伤口已结痂,只是眼前仍旧漆黑一片。
“星盘碎了。”他开口,没有多少遗憾的语气,“但奎宿轨道,我算过九遍。”染着药膏的指尖在膝头虚画,“回长安后,想去观星台……”
“我陪你去。”焕游笙截断他的话,将温好的药盏抵在他唇边。
慕容遥喉结滚动,温暾地喝了药:“阿笙,我看不见了。”
“军医不善此道,等回去,还有太医,还有程公子、孙神医、百花宫。总会有办法的。”焕游笙说着蹲下身,声音也随之低了下去,“我是不是,做错了?”
慕容遥轻叹了一声:“黑齿将军攀冰壁时之所以带着死士,是为了必要时,他们不惜以身体作为肉盾,为黑齿将军争得生机。牺牲在所难免,因为只有胜利,才能保护边疆子民,才能赢得岁岁太平。战场之上,大局为重。”
凤羽卫是精锐,骑兵亦是精锐,而步兵往往是用来牺牲的,很残酷,但这就是现实。
帐外忽传来龟兹古调,是骨力罗支在唱勃律国的《耕战歌》。
那日场景合着乐声在眼前翻涌——战场之上,焕游笙以凤羽卫掩护步兵,又为了保护冰壁下的步兵,身犯险境,以至于扶南为了保护她而受伤……
她出身暗卫营,从前,在她的世界只有两种人:一种是主子,是皇后娘娘和公主,另一种是“其他人”。
后来,她逐渐与扶南、卫女郎等人相熟,又多了一种人,名为“朋友”。
可是在她眼中,仍旧没有明确的等级观念,凤羽卫、骑兵、步兵也无甚差别。
看来是她错了。
慕容遥话锋却转:“可是,战场如弈棋,但执棋者终非神明。舍与不舍,也无法预知对错。每个士卒都信,将军不会弃他们如敝履。这,也是大局。”
就像他自己,虽与焕游笙不同,却因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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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太平盛世,也无法轻易舍去步兵的生命。
说起来,黑齿将军还是高估了他们,他与焕游笙,都不是合格的将领。
焕游笙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帐内油灯微颤,光影交错间,再对上他无神的眼,更觉酸涩难当。
慕容遥虽眼不能视,心中却亮堂:“我自愿的。”他抬手擦去焕游笙无声的泪,“就像你自愿护着步兵,就像严校尉自愿扮溃兵——阿笙,我们都在拨自己心中的‘算盘珠子’。各有所执,各有所念。”
四更天,帐外忽爆出欢呼——王十二几人悄没声回去赤岭隘掘出之前冻在地热泉眼的青稞酒,正挨个给陌刀手与步兵满上。
“将军!”少年捧着豁口的陶碗冲进来,“霍都尉说,这碗该您……”
慕容遥颈部有些僵硬,只双手扶了焕游笙的手肘:“去吧,此刻你该在火光里。”
篝火旁,严北峥正教步兵跳靺鞨战舞。
缺耳汉子醉醺醺搂着陌刀手的肩,金名牌与木名牌在火光中碰撞出清响。
焕游笙仰头饮尽残酒,所谓“算盘珠子”,每一颗都浸着滚烫的血,在命运的冰原上砸出灼痕。
这一夜睡得很晚,等到号角声刺破黎明,众人仍旧迷蒙着双眼,黑齿承孝在外头骂骂咧咧收帐篷。
焕游笙给慕容遥系上眼罩,指尖拂过他微颤的睫毛:“启程了。”
……
自明德门至御街尽头的三十里官道,石榴红的波斯织毯竟铺到了光禄坊墙根,新扎的绢花缠满枯柳,礼部连夜征调的八百盏琉璃风灯悬在坊墙上,映得正月尾巴的晨雾泛着胭脂色。
街道两侧的残雪混着爆竹碎红,褪色的桃符与簇新的灯笼交错,胡商将胡椒粒混着金箔碎抛向凯旋之师。
铁甲生辉,焕游笙与黑齿承孝并肩而行。
“焕将军得胜归朝——”
“黑齿将军凯旋——”
百姓欢呼如潮,声震云霄。
“凤羽卫!卸甲!”
三千铁骑齐解面甲,寒光惊起檐角栖鸽,露出独属于女性的坚韧面容。
九街鼓楼的晨钟在此刻鸣响,西市胡姬的七宝璎珞与东市老儒的竹骨折扇混在人群里摇晃。
茶肆二楼忽垂下十丈白麻,几个太学生挥毫泼就《破阵乐》长卷,墨迹未干的“受律辞元首,相将讨叛臣”被北风掀起,恰盖在运冰车的牛角上。
西市绸缎铺的娘子们臂挽竹篮,将去岁积存的梅花瓣扬向铁骑,冻枯的花瓣混着甲胄寒光,竟似落了一场铁血红雨。
“快看!那位将军的锏!”垂髫小儿骑在父亲肩头,指着焕游笙的睚眦锏惊呼。
临街当铺掌柜突然捶打窗棂:“天佑我大启!”
人群顿时沸腾,胡姬的银镯与老妇的木簪在推搡间落了满地。
再往前走,金吾卫持戟肃立,百姓箪食壶浆的欢呼声被规训在黄绸界栏之外。
承天门积雪被宫人连夜铲尽,露出前朝遗留的莲花地砖。
宫门前汉白玉阶泛着青光,新帝的玄色冕服压着未褪的稚气。
从前的皇后娘娘,如今的太后娘娘腕间翡翠轻转,眼角瞥见世安公主悄悄踮脚。
小剧场:
慕容遥:眼前的黑不是黑,你说的白是什么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