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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养娇记事

    苦涩的汁液裹挟着陈年陶罐的土腥味,口中就像被人塞了口泥浆。


    乔婉眠本能地偏头躲避,后脑磕在硬木雕花床栏上,彻底清醒。


    早上才打过照面的方嬷嬷,正端着碗坐在她身侧。


    她撑着榻想要起身,却觉得整个厢房都在旋转。


    方嬷嬷按住她,面露疼惜,“病成这样,怎么还硬撑着?都怪我,没问清楚就让你去干活。你这丫头,染了风寒也不吭声,被送来时跟烧开的茶壶似的,可吓坏我了。”说罢,她舀了一勺苦药送到乔婉眠嘴边。


    乔婉眠懵懵懂懂,顺从张口咽下,心底疑惑:“我怎么在这?之前在干嘛来着?”


    记忆如被惊飞的雀群,扑棱棱撞开迷雾,乔婉眠顿时眼前一黑。


    苍天啊,她竟在萧越的湢室中睡过头了!


    好吵,什么声音?


    哦……是脑子里有人吹唢呐。


    那没事了,应该的。


    身上有些异样,乔婉眠下意识抓自己衣摆,却只摸到肥大的粗布中衣,难道那个禽兽!?


    她怕得几乎要哭出来,问:“我、我怎么来的?他、他有没有……我我我我衣裳呢?”


    方嬷嬷无奈地剜了她一眼:“净瞎琢磨,主子还能占你便宜?你是敛剑扛来的,外裳是我脱的,不过,一个小娘子,怎么穿得比我还……”


    还好是虚惊一场,但她仍听不进方嬷嬷的唠叨,只因脑里唢呐声越来越响。


    是真要上路了,上任第一天,她就办砸了萧越那活阎王交待的差事。


    方嬷嬷扶着摇摇欲坠的乔婉眠,“不打紧,你生着病,主子不会……”


    话音停住,再接不上。


    方嬷嬷欲言又止地看向乔婉眠。


    小丫头虽是因病如此,但她看着萧越长大成人,深知他向来是个只论结果的性子。


    她轻咳一声,想到刃刀说她孤身在开阳,顺口问:“乔姑娘,你家人现下是否在开阳?”


    乔婉眠一愣,心里顿时凉了半截:这什么意思?这是要帮她遗言?


    方嬷嬷她,人还怪好的……


    乔婉眠盈着泪无助地摇了摇头,抓紧身上的薄毯,想从自己的“前车”上寻条活路,压着嗓子问:“嬷嬷,之前负责给萧大人备水的丫鬟,哪去了?”


    方嬷嬷抿唇不言。


    上一位能干是能干,可惜也为旁人干活,早被处理了。


    沉默震耳欲聋。


    乔婉眠脑中唢呐声越来越响,她猛地拉开薄毯,“我这就去领罚。”在看到自己被纱布包裹成兔爪的脚后,彻底绝望——她不仅睡倒在浴桶旁,甚至还光着脚。


    扫视一圈,不见那双染血的罗袜。


    方嬷嬷叹息一声,从窗望出去,见萧越书房还亮着,扶乔婉眠坐起,为她理了理鬓发,“若是身体好转些了,还是现下去吧,你言辞恳切些,哭得可怜些,或许能少挨些罚……”


    -


    院中不掌灯火,只芜阁灯火通明,恍若蛰伏的巨兽睁开了金瞳,遥望天上半弯弦月。


    乔婉眠踮着受伤的脚,像只偷油的鼠儿,鬼鬼祟祟往书房窗下挪动。


    书房窗外五步远的桂树上,刃刀与敛剑的身形隐匿在枝叶中。


    从乔婉眠离开方嬷嬷厢房开始,二人就沉默并排坐着,着看她自以为隐蔽地从他们脚下接近芜阁。


    敛剑忍无可忍,握着剑柄的手背青筋暴起,"她当咱们是死的?"刃刀咬着草茎闷笑:"主子都没发话,你急什么?"


    “可她——”


    “之前抬她出去是因为主子吩咐,咱们现在负责等刺客。”


    乔婉眠不知自己的遮掩全然白费,还在心底盘算着要先观察一二,若是萧越看起来心情尚可,她再认罪。


    道理她懂,人在屋檐下,深思熟虑后谨慎行事,方能保命。


    雕花木窗半启着,溢出缕缕澡豆清香。


    乔婉眠鼓足勇气,扒着窗棂偷偷望去。


    百烛鎏金树映得满室煌煌如昼,萧越披着墨色软绸寝衣倚在紫檀圈椅中。微湿的墨发随意散着,衣襟微敞,露出小片玉色胸膛,就着灯火专注看着案上卷宗。


    案头白玉貔貅镇纸压着卷宗,被他修长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


    他薄唇紧抿,眉头皱起,异域的眉骨投下一片小山似的阴影,遮住了理应流转浩渺星河的双眸,瞧着实在心情欠佳。


    乔婉眠目光炯炯地侯在窗外,准备待他表情柔和些的时候再敲门。


    -


    "偷看?挖你左眼还是右眼?"


    桌后那人头也不抬地发话,语气反常的温柔。


    乔婉眠被突然的威胁吓得失去平衡,屁股顿时摔八瓣,尾椎骨疼得钻心,却哼都不敢哼一声,心中暗戳戳升起的得意烟消云散。


    她闭着眼背身哀求:“大人饶命,我、婢子不看了。”


    萧越声音清越又凛冽,不辨喜怒,“先进来。”


    乔婉眠一手捂住双眼,一手颤颤巍巍扶着墙绕到正门,只半睁着一只眼推开门,还没来得及再闭上,正撞上萧越似笑非笑的眼。


    他指尖沾着朱砂,艳如凝血:"说说,在瞧什么?"


    乔婉眠双腿一软,没什么出息的“啪唧”一下半跪半摔瘫在地上,黑白分明的眸中难控地氤氲一层水雾,"没有打探……婢子犯错在先,是想等大人心情好些再领罚……”


    "不必罚。"萧越收回视线,重新执起案上的卷宗,烛火在他如玉的侧颜投下摇曳的阴影,"担水的活儿不适合你,以后便算了,你给自己想个出路。"


    乔婉眠原本打算好好磕几个头抢救一下即将失去的眼珠子,闻言一呆。


    萧越不杀人的时候,还挺随和?


    她想起爹爹的话,硬着头皮试探道:“听闻二公子院中缺人,要不婢子就不给大人添麻烦了?”


    "啪"的一声,卷宗被重重拍在案上。


    萧越缓缓起身,高大身躯如压了积雪的险峰,缓缓踱步到她身前,温柔得令人毛骨悚然:"你早就盘算着要去萧虔的院子?"


    乔婉眠背脊一寒,这分明是雪崩前的平静。


    她挪开视线,声音细若游丝:“那婢子是……不想去?”


    “嗯。”萧越听起来还算满意这个答案,问道:“说说,你都会什么?”


    乔婉眠绞着衣袖,底气不足地嗫嚅:"需要会什么,婢子都会学。"


    萧越眸色一暗。


    什么都不会,倒也合理。


    自从发现这丫头不像她父兄身怀武艺,他对她已不抱任何期待。


    若非顾忌乔氏父子,加之侯府内暗流涌动,他早就把这个草包丢出去了。


    萧越强忍将乔婉眠丢到萧虔院中自生自灭的冲动,冷声道:“我身边不留无用之人。”说罢,目光转向不远处的荷塘。


    残月照水,荷塘中暗影浮动。


    来了。


    乔婉眠抻顺他冒着寒气的目光望去,只见惨淡月光下,巨大的水塘上漆黑如墨,摇曳的荷叶如幢幢鬼影,像有无数恶鬼从水底伸出枯爪,搅碎倒映的星辰。


    她突然想起话本子里写的:勋贵人家都有一片小湖,专门用来处理不听话的下人......


    萧越说“不留无用之人”……


    不就是不留她吗?!


    论废物,谁能比得过她乔婉眠?!


    再想起彼时萧越一刀了结一条命的冷血可怕,她谨慎推测:自己前世就是因为太没用被萧越杀死的。


    这个念头让她瞬间慌了神,眼泪夺眶而出。


    她不管不顾地扑上去抱住萧越的腿,声音带着哭腔:"呜大人饶命,杀我你会后悔的,日后只能对着我的牌位感伤......"


    萧越:?


    他低头看着这个哭得梨花带雨的丫鬟,一时竟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他对脚边的柔弱少女毫无防备,没想到一个听音辨位的功夫她会突然袭击他的裤腿,还说些疯话。


    对着她的牌位伤感?


    怕是烧傻了。


    衣摆被少女攥出褶皱,正要甩开时,窗棂外忽地传来枯枝断裂声,萧越动作一停。


    乔婉眠钻了空子,抱得更死,抽抽噎噎:“别把我沉塘,你……”话还没说完,就见萧越弯身贴近。


    “呜哇——”天旋地转间,乔婉眠被掐着腰提溜起来,活像只被揪住后颈的小兽,还未及尖叫,后背已撞上冰凉坚硬的浴桶。


    她被摔得七荤八素,连哭都忘了,呆呆扒着仍潮湿的桶壁。


    萧越单手撑着桶沿俯身逼近,半干的发扫过她颈侧:"你坐在这数数,等门轴响时,若已数到二十——"他指尖掠过她突突跳动的颈动脉,"就是我来将你沉进荷塘之时。"


    乔婉眠彻底呆住,这什么意思?她数得快些还是慢些才能保命?


    萧越唇角有了丝弧度,语气愉悦:“先杀几个刺客,回头再处理你。”而后从容走了出去,甚至没忘反手将门带上。


    哦,要先去杀几个人呀。


    乔婉眠因着萧越的愉悦模样莫名安下心,踏踏实实溜着浴桶沿坐下等着。


    接着反应,嗯?


    杀——人?


    他真的很可怕!


    湢室外,凌乱的脚步声打破长夜,兵刃锵锵碰撞之声撕开夜幕,不一会儿就有凄厉哀嚎声陆续响起,令人胆寒。


    惨烈归惨烈,乔婉眠倒不担心她受波及。


    显然萧越早有准备,她也相信萧越的身手。


    记忆回到去年此时,萧越随友人一起到她家演武场比试射箭,也招来了一批刺客。


    那时乔婉眠恰好在旁,吓得七魄落地三魂升天,缩在地上抱着头等死,却被什么咣当一下砸在脑袋上。


    她壮着胆子睁眼一看,是一把沾满了血、有些卷刃的长剑。她赶忙将剑抱在胸前,剑柄残留的体温滚烫,她哆哆嗦嗦看向扔给自己长剑的萧越。


    他如地下爬上来索命的罗刹恶鬼,浑身浴血,正割断一个刺客的脖子。


    鲜血喷溅,乔婉眠吓得接连惊呼。


    萧越低头看她,目光还残留着肆虐的杀意,撇下一句“没用就躲远点”之后,再没看向她一眼。


    那两个刺客见大势已去,竟飞身向她扑来,显然是临死前想拉个垫背的。


    萧越视若无睹,只护在他那友人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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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在刃刀及时出手,乔婉眠才堪堪保住小命。


    自那以后,她对刃刀始终心怀感激,而对萧越,则总想起那日的满地残肢和他冷漠的眼神。


    -


    屋外的打斗声渐渐平息,浓重的血腥味透过门缝渗入湢室。


    乔婉眠爬出浴桶,将门推开一条缝。


    刚将头凑过去,倚靠着的门就猛地被拉开,她磕进个硬邦邦的胸膛。


    看着眼前被几乎湿透的玄色寝衣,乔婉眠僵硬抬头,正对上萧越的目光。


    “还敢跑出来,长胆子了?”依旧戏谑。


    萧越身上的血腥味更重,激得乔婉眠胃里满满当当的药汤一阵翻涌,她艰难忍住,白着一张小脸不动声色地拉开距离,勉强狗腿道:“婢子知道大人一定会脱险。”


    倒是会说话。


    萧越将乔婉眠的小动作看在眼里,侧身让开。


    这一侧身,乔婉眠发现萧越眉尾处,有一道半寸长的刀剑伤。


    两侧的皮肉微微外翻,算不得深,鲜血顺着脸颊滑落。


    她直愣愣盯着那个伤口,“大人受伤了?”复又踮起脚,心神恍惚间伸出手想摸,在半空中被萧越一把攥住。


    激烈的厮杀加速了血液的流动,他的手心格外滚烫。


    萧越用另一只手拭去快要流入眼中的血滴,语气不善:“干什么?”


    乔婉眠似是没听见般,漆黑的瞳仁里映着萧越的倒影,喃喃:“这么重的伤,会留疤吗……”


    梦里穿喜服的萧越,脸上可是一点伤痕都没有。


    这样深的伤口,疤痕不会半年内就消失。


    难道她已经改命了?


    萧越避开乔婉眠灼热的视线,松手冷声道:“不归你管的事,少操心。”


    -


    另一头,刃刀目睹了全过程,皱着眉若有所思。


    他捅捅身边的敛剑,小声问:“看到了么?”


    “当然。”敛剑冷哼,“公子怎会在意这点小伤,她这是看不起谁!”


    刃刀:“……”


    敛剑若能娶妻,他给敛剑磕三个响头。


    -


    乔婉眠不死心,绕着萧越转圈圈,小老太婆似的碎碎念:“这么重的伤,要很久才能愈合吧?”


    重?


    有情人眼里才重。


    刃刀虽然心中腹诽,但看着自家公子不解风情的冷脸,及时阻止了怀春少女的关切:“乔姑娘放心,处理完刺客后,自会有人为主子诊治。”


    乔婉眠这才想起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抬眼看去,黄花梨的地板被血污晕染了大片深浅不一的鲜红,桌椅倾倒,一片狼藉。


    刃刀和敛剑身上也挂了彩,各自拎着一个关节被卸去的蒙面刺客。


    场面虽然不似上次那般血腥,但她仍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萧越有意借刺客惨状敲打一二,让乔婉眠不再琢磨着投靠萧虔,他抱臂垂眸看着鬓发散乱的少女,问:“看到了么?”他抱臂而立,试图从她眼中看出一丝惧意或是醒悟。


    然而对方只是苦着一张小脸:“看到了看到了。要现在就开始收拾吗?可不可以找个人帮婢子。”她小声嘀咕,"一楼这么大,只靠我自己,恐怕到明日晌午也擦不净。"


    萧越:“……”罢了,这是个榆木脑袋。


    他凉凉看向痛苦忍笑的刃刀,“审完他们你来收拾。”


    刃刀笑容消失,老实道:“……属下遵命。”


    乔婉眠才想起何处反常,疑惑问:"方才可不止两个人的声音,难道剩下的人都跑了?"她探头看向屋外,"外院没来人帮忙?"


    屋内陡然一静。


    余下的刺客都已成了尸体,早被扔外面让其余暗卫清理。刃刀和敛剑对视一眼,默契地拎着刺客退了出去。


    乔姑娘算是摸了主子逆鳞,她还是自求多福吧。


    乔婉眠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侯府中除了萧越,还有长庆侯、继室林氏和萧虔三位主子。这么大的动静,外院却毫无反应……


    这么大的动静,饶是侯府再大,他们也该收到消息了。


    除非……


    萧越缓步走到窗边,用沾着血的手指扶正倾倒的博山炉,重新点燃山合香。


    青烟袅袅升起,将他的面容分割成明暗两面。


    "乔婉眠,"他微微偏头,带着几分玩味道:"之前似乎提议我将你,嗯......沉塘?"


    乔婉眠已经累得连求饶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刚头想得很明白,既然萧越没有让她命丧刺客之手,就不是真要取她性命。


    她蔫蔫地敷衍:"大人听错了,婢子是想提醒大人荷塘......荷塘莲蓬该摘了。"


    萧越望向窗外,目光越过正在收拾残局的暗卫,落在幽静的荷塘上。此时正值六月廿四,塘中菡萏初绽,远不到采摘莲子的时节。


    但不妨碍他将这个不太机敏的小丫鬟打发过去,下次他未必有时间保下她的命。


    "倒是提醒我了。"他淡淡道,"池中总是少几分生气,奈何塘中留不住水鸟。既然你惦记莲蓬,不如日后你就负责每日去荷塘采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