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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万人嫌神姬她想开了》 111| 第111章
◎“你真的可以吗?”◎
因为咳嗽, 祝晏本就潮红的面色更红了。
他捂着口鼻,身躯如拉满的弓弦一般绷紧,唬得九昭赶紧从他腰腹上起来。
啵得一声, 类似木塞离开瓶口的细微动静响起。
九昭顾不得腿还软着, 连忙将祝晏扶起来上下摩挲后背为他顺气。
咳咳、咳咳、咳咳。
艰难的吸喘声在耳边断断续续,好容易等到祝晏平复下来,她才观察着他的面色,忧心忡忡地问询:“晏郎, 你的弱症越发严重了是不是——都怪我,明知你的情况,还这般没有自制力!”
祝晏深呼出口气, 选择性忽略了胸口攀升的闷痛。
他抬起被汗水濡湿的长睫,对着九昭故作轻松一笑:“没有严重,只是太欢喜了,一时岔了气而已……正所谓牡丹花下死, 做鬼也风流, 我倒盼着你能经常失去自制力。”
“真是, 这种时候还没个正形!”九昭嗔怪瞪他一眼,又竖起根手指抵在他唇前:“还有什么死不死的, 不吉利的话以后不许再说!我既然练成了涅槃凤火, 就定会治好你!”
指甲的硬缘陷进温热唇肉,带起一点后知后觉的疼痛。
祝晏的视线顺着九昭纤细的手指, 看到她郑重其事的面孔。
片刻后, 充满信任和依赖地点了点头:
“嗯, 昭娘, 我相信你!”
……
相拥而眠直至天光大亮。
由仙婢侍奉洗漱一番, 用过早膳后, 九昭便和祝晏来到了二清天神医署。
神医署的最高处,是杏杳办差的地方。
九昭的二清天有随时待命的专属医官,没来过几次这里。
踏入其中才发觉跟芸生世的竹林高脚楼一个构造——高大阴沉的木柜成排摆在窗旁,到处散落着或合拢或摊开的医书,中间还立着座小巧的四方丹炉,硬生生把宽阔的空间衬得逼仄起来。
两人性格不投契,见面也无寒暄,直接交流起祝晏的病情来。
“寿数将尽,衰弱是难免的,咳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症状,又没吐血。”
闻听九昭对于昨夜的描述,杏杳直白刻薄的语调一如既往,“到底这些年祝晏仙君长居于命牌内,受到神力温养,能维持如今的状态,已比寻常身患弱症者好上许多。
“殿下能在规定期限内练成涅槃凤火,祝晏仙君便还有活命的指望,我还差些日子就能把药制成,届时续脉洗髓之前,他先把药吃下来,能够提升成功的几率。”
九昭敏锐捕捉到其中的关键点:“怎么,难道这个法子还有可能会失败?”
“自然,这世上哪有什么事,是一定能成功的?”
杏杳理所当然颔首,“就跟殿下修炼凤火一般,倘若祝晏仙君熬不过去,就会失败死去。”
宣告完这个残酷的事实不算,她又半撩眼皮,望着面带迟疑的九昭:“不过本来也快要死了不是吗?为了长长久久地活下去,赌上剩余的十几二十年的寿命,这笔账算起来很值得。”
祝晏亦在侧畔紧紧握住她的手:“昭娘,相信我,你能为我做到,我同样可以。”
三人商议一番,将计划暂定在一月以后。
为了保险起见,杏杳重新为祝晏把脉,又当着九昭的面故意指桑骂槐:“你这副身子,就应该寡欲寡求,保持六根清净——对敦伦之事就如此迫不及待吗?也不怕做到一半晕过去。”
说完,她催促祝晏赶紧回到命牌内,无事不要出来瞎晃荡。而后随手拿过长案上的一册医书,对九昭挑起眉毛:“殿下刚刚归来,不忙吗,怎么还盘桓在小臣这处?”
忍了再忍,方克制住翻白眼的冲动。
九昭伸手拽住她的后领,将身量似女童的矮个医仙提溜起来:“找你有事,跟我过来。”
……
将骂骂咧咧的杏杳抓到神帝的寝宫前。
用来招待宾客的侧殿打开,一身黑衣的兰祁从中踏出,与九昭正好撞见。
他仿佛遗忘了主动开口讥讽的昨夜,目不偏转地从她身旁经过,连一刻都不曾停顿。
“……”
九昭本在纠结要不要上前打招呼。
见到兰祁将自己视作陌生人的情形,又有种道不清的气堵。
装什么大尾巴狼!
她颅内再度出现那几句谜语似叫人猜不透的话,下意识想要回头狠狠瞪两眼他的背影,面前却传出紧随其后出来的丹曛的声音:“咦,殿下,这么早,您怎么来了?”
“我来看望父神。”
九昭说明来意,右手纹丝不动抓在身后气鼓鼓的杏杳袖上,得到丹曛欲言又止的眼神。
“您请进吧,帝座刚与业尊饮完茶。”
大门开启,又在两人身后闭合。
殿内空荡荡的,九昭抬眼,望见支起一条腿,靠坐在室椅上的神帝。
他没有戴冕,一身家常袍服,越发显得夹杂在黑发中银白点眼。
九昭的视线凝在白发上一瞬,拱起双手,弯腰作揖:“儿臣见过父——”
神帝摆手示意免礼:“昭儿过来,听丹曛说你昨夜便求见了本座一次,是为何故?”
九昭不答,把杏杳拉到身前:“儿臣想知晓父神近来是否康泰,便请了医仙令来为您把脉。”
她的请求未经铺垫,陡然提出,显得有些突兀。
神帝眸间异色闪过,却也配合地伸出手腕,命杏杳输入仙力探知。
杏杳虽然做事散漫,嘴不饶人,到底对待术业十分仔细,她沉吟着操控仙力在神帝体内游走一圈,方收回手,垂落眼帘,慎重道:“帝座无恙,仅是神力有所损耗,料想乃前端征战之故。”
“只是损耗了些神力,别的都不要紧吗?”
九昭神容不见松懈。
杏杳看了她一眼,又瞥了瞥神帝,索性说道:“殿下,您在路上问及臣的,两方父母为剧毒灵兽,结合生下孩子是否毒上加毒的问题,臣已跟您说过,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仙魔后代,要么从父要么从母。至于将剧毒炼化成无色无味,叫人神志恍惚的慢毒的修行方法,臣更是闻所未闻。”
她一口气说了许多,将九昭的老底揭了出来。
九昭的脸一阵白一阵红,反观在旁聆听的神帝表情沉静如旧。
“看来殿下和帝座这头已然不需要微臣了,微臣先告退。”
报复完一路上九昭对自己使用的蛮力,见势不好,杏杳又脚底抹油,一溜烟退了出去。
只剩下头大如斗的九昭,和喜怒不辨的神帝。
“父神。”
淅沥沥。
九昭轻唤的语声同茶水注入瓷盏的声音一同响起。
“儿臣有罪。”
她磕头下去,言简意赅地说出了从无日渊到凤凰树心,自己与巫逐之间纠葛的经过。
“巫逐欺骗儿臣,说利用颌下珠给父神下了毒,又以种种言语刺激,勾出了儿臣的心魔。如今儿臣涅槃归来,凤火虽成,可心魔难以消解,眼下颇为束手无策。”
维持叩首姿态,九昭态度哀恳,“最要紧的,幸好父神没有中毒,否则儿臣万死难辞其咎。”
将犯下的过错毫无保留说出,九昭的额头触在冰冷地面,肌肤被玉砖上的刻纹硌得生疼。
却不敢抬头,沉默着等待父神的判决。
半晌,她的肩膀被大手握住扶起,转眼视线中投进一盏馥香袅袅的清茶。
九昭愣愣地将茶盏捧在掌心,见神帝一指木案的对面:“昭儿,坐到那里去。”
于是这场对话变成了面对面形式,九昭越发不敢看神帝明睿的眼睛。
“巫逐既想通过心魔操控你,你又是如何从他的算计里逃过去,完成涅槃的?”
神帝的问题直至九昭难以启齿的核心。
嘴巴张张合合,欲言无声许久,九昭说道:“……儿臣让他爱上了自己。”
“那么你呢,你可有爱上他?”
神帝又问。
九昭的语调艰涩:“不曾,可儿臣有过不忍……儿臣昔日总觉得利用他人真心者可耻。”
“可你最终还是这么做了。”
神帝的结论笃定。
他平静的言语仿佛一记重锤敲在九昭心上。
她阖着眼睛,低低嗯了一声,说道:“责任在前,有些事不论我想不想做,而是该不该做。”
她说完这句话,神帝又是半晌未言语。
“喝茶吧,茶放凉便没有香气了。”
说着,他也为自己倒了一杯。
温度正好,清香微苦的滋味入喉,九昭满腔的心绪缓和不少。
她看着神帝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繁琐的茶艺。
满耳都是在神火之上小煮微沸的壶盖,轻轻扑打边缘的清脆动静。
神帝终于说起对于此事的处置:“心魔没什么大不了的,成神时会有一次化去污浊的机会。你没有辜负为父的期望,练成了涅槃凤火,那么为父会想办法帮你补全真血之脉,助你成为上神。”
补全真血之脉。
成为上神。
后者九昭幻想过几次,前者却是匪夷所思。
“凤凰真血,不是只能作为首领的双生子一人一半,待到结合分娩时才会归拢吗?”
她语带犹疑,不解反问。
神帝举起茶盏,笑了一笑:“只要昭儿亲手杀了另一个拥有真血者,也可以做到。”
属于神帝的笑容,从来都是温厚的、和蔼的、包容的。
如同三月春日来时,普照万物的明煦日光。
然而此时此刻,听他笑意温和地说出这句话,九昭突然不寒而栗。
“为了方便昭儿下手,那真血的拥有者便在此行魔族前来造访的队伍当中。”
顺着神帝的话,九昭记起,昨夜宴间,确有好几位出自凤凰族,力量高强的使臣——只是想要辨认,须得对方使用凤凰族专属的法术,才能进一步确定。
如此说来,那无日渊中长久处于活死人状态的巫劭,终是死在九天雷劫之下了?
九昭心中诡异地浮现出,养父子二人能在地下相聚,巫逐也不至于太寂寞的念头。
“不过。”
神帝熄灭神火,茶壶自浮空的状态自动落在案上。
随着砰的一声,他不紧不慢道,“你真的可以吗?哪怕敌人是你的同族,是你母神曾经的臣民,如若她不曾嫁给为父,他们日后也会是你的臣民——昭儿,对着他们,你下得了手吗?”
如若不是确定坐在自己对面的,是如假包换的父神。
九昭简直以为巫逐活了过来,又在挑拨她心底蠢蠢欲动的心魔。
可以吗?
真的可以吗?
抛开他们亦是凤凰族不提,九昭惊觉,归根究底,她其实没有真正杀过人。
她没办法不犹豫。
可犹豫了又能如何。
魔族生性贪婪,欲念无穷,过去也曾与三清天签订议和协议,不到万年又卷土重来。想要保障三清天的长治久安,就得不断削弱他们,打得他们无力还手,因此必须另一半真血夺回来。
九昭咬了咬牙:“我一定能够做到的,父神。”
神帝张开嘴,想说些什么。
最后又将眼帘垂了下去:“但愿那日真正到来之际,吾儿亦能坚定初心。”
112| 第112章
◎“言语是最无力的东西。”◎
神帝的话依旧只说了半截。
他告诉九昭另一半凤凰真血的拥有者, 就藏在魔族来客当中。
却不明言那人究竟是谁,以及怎么杀,何时杀。
九昭多问两句, 仅得到时机未到, 暂时不可泄露的搪塞。
无奈之下,她只好回去命朱映搜集些魔族使臣们的信息给自己。
朱映的效率一向很高,不出半日便将相关资料奉到九昭手中。
粗略浏览一番,九昭方知晓, 此次随同兰祁到来的使臣足有三十二人,一半为兰祁亲卫,一半为焚业海的贵族重臣, 亲卫里有三只凤凰,重臣当中则来了凤凰族的现任首领和两位长老。
真血之力非凤凰族不可得。
不过碍于其特性,在上一任拥有者去世,且没有子嗣的情况下, 会随机觉醒在某只凤凰身上, 不依据实力的高低, 也不遵从血脉的纯净程度,要明确究竟是六人里的哪位, 还真有难度。
九昭挑拣出有关凤凰族的资料, 细细阅读起来。
最后又将目光落在新任首领的名字上。
她平静的瞳孔因着那两个字映入眼帘,而出现明显的波动。
无咎。
咎为过失、错误。
无咎, 便是无错、无罪、何过之有。
这个名字对九昭而言, 不啻于一种明晃晃的挑衅。
据说这位首领原本的名讳并非如此, 无咎乃是在成为凤凰族长后, 兰祁亲赐之名。
“意思是觉得自己正义凛然吗?”
九昭将无咎的名字嚼碎在齿尖, 念了无数遍。
在注定得不到答案的嘲问过后, 她陡然生出前去会会这些本该成为自己臣民的叛徒的念头。
……
九昭向来是个行动派。
产生想法,便带着朱映来到了二清天魔族使臣的居所。
她用眼神示意宫门口的戍卫不必通报,缓步踏进庭院,见三五手捧托盘的仙婢立于廊下,面色有些不好,而中央本该敞开的殿门关着,不用分神探知,就能感觉到内里上了屏声禁制。
最高阶的涅槃凤火既成,九昭距离成为上神仅差一步之遥。
她的实力今非昔比,区区禁制自然无法阻挡。
她收敛气息,提裙踏上台阶,贴近门扉,仙力无声扩张,不出两息,内里的清晰人声传来。
先是一道颇为粗犷的男声高声道:
“呔,就这么认输了,真是不甘心!尊上一声令下,我还能跟他们仙族大战八百回合!”
紧接着,颇为婀娜妩媚的女声跟随其后:
“轻声些,瞎嚷嚷什么?尊上有旨,我等听从就是,哪里轮得到你来说三道四?”
“嘿,你这娘们——”
“岩诞,魉夜说得没错,你难道不知道尊上是什么脾气?
“这话若传到他耳里,小心你的石头皮!”
这响起的第三道声音,是个颇为悦耳的青年男音。
九昭正打算将他同资料里的使臣对上号,又听见那身份为一方城主的石魔岩诞问道:“无咎,你和两位长老不都是三万多年前,从三清天出去的吗?现在再回来,这滋味感觉如何?”
被叫到名字的那个男声沉默一瞬。
又不紧不慢说道:“没什么区别,依旧是那副乌烟瘴气,道貌岸然的模样。”
道貌岸然。
不止一个魔族在九昭面前如此形容三清天。
相同的评价,死了的巫逐也说过不少。
她并不打算为三清天辩解,但焚业海三番五次挑起事端,也不见得坦坦荡荡。
无言片刻,九昭听殿内的魔族将三清天里里外外评判一遍,而后话锋一转,拐到自己身上:
“璇玑宫宴上,和那个九尾狐小子眉来眼去的神姬,听说是尊上的前未婚妻?”
“你怎么又开始说起尊上的事——”
“啧啧,那身段眉眼,就是放眼整个焚业海,也没几个女魔能比得上。我只是可惜,尊上怎么不先成婚与她圆了房再叛天,将她拐带过来,那神帝老儿不是更气得跳脚?”
“可拉倒,我听说她不学无术,性格又极其不好,一个空有美貌的草包,哪里配得上尊上?”
“哈哈,魉夜,我看你是嫉妒心发作了吧?”
“去你的!”
两魔打情骂俏间,许久不说话的无咎又插嘴道:“一个太婀不遵从族规,与外人通/奸生下的残次品,自然是个草包,我且看着她成为神帝,三清天来日在她的带领下,会落得个什么下场。”
他的语调犹带笑意,内里的含义却锋利如刀。
朱映甫听已觉不好,他立刻担忧地望向九昭,生怕昔日孟楚之事再度上演。
打了一个孟楚,终究是关起门来能够解决的家务事。
可倘若直接动手教训魔族——
可能出现的后果未在朱映脑海展开,那头九昭已释放涅槃凤火,连大门带禁制一起冲开。
轰!
炽烈的热风疾扑而去,将众魔案上的酒菜挨个掀翻,殿内的情形顿时化为一片狼藉。
九昭到底留了余地,也没唤出打神鞭,只抱起双臂,款步而入。
“大胆,是谁——”
涅槃凤火持续释放,目空一切的蛮横力量压得所有人抬不起头。
九昭在赤色仙光的环绕下,寻到按照身份,坐在主座下方第一位的青年,居高临下望着他释放魔气,勉力抵挡高热的狼狈模样,问道:“你就是凤凰族现任首领,无咎?”
耳尖的魉夜分辨出了九昭的声音。
她不住口地尖叫道:“神姬殿下,您如此行径,是要破坏仙魔两族之间的和平吗?!”
见对方绝口不提自身冒犯在前的过失,开始给九昭扣帽子,落在后方的朱映上前一步,习惯性地张口,想要替九昭夺回话理:“魉夜城主说的哪里的话,我家殿下分明——”
“分明是本殿推门的时候不小心力气大了些。”
九昭抢白朱映的话,微微弯起眼睛。下一瞬,涅槃凤火已然暗从她的心意,如到往无形的风般消失在原地,殿内除了杂碎的碟盘和七拐八倒的魔族,半点仙术释放的痕迹不余。
她又随手凝出一颗录影球,诈他们道:“诸位方才的言论,本殿已封在这仙术球之内,为着两族和平邦交,本殿并不会上报父神。等下见到业尊,自是将这颗球赠予他,看看他会如何定夺。”
明白九昭意图的朱映,亦在此刻一唱一和道:“殿下宽容大度,不与计较,你等却是见面连基本的礼仪都不行,真不晓得究竟是谁意欲破坏两族邦交,不如我们到神帝面前辩个分明?”
洒落的饭菜,破碎的碗碟,尚天女散花般倒在手边。
罪魁祸首却被冠以宽容大度、既往不咎的名头。
一时间,饶是脸皮厚如众魔,也不禁傻了眼。
“你们!”
性格莽直的岩诞不服气,打算上前争吵几句,反被魉夜拽住衣袖。
“不要惹事。”
她肃容用气声提醒着,而后率先交臂叩首:“焚业海,魑魅城主魉夜,拜见九昭殿下。”
有她做例,其他人纷纷伏倒下去。
九昭无视了满殿面上臣服,实则心不甘情不愿的目光。
她抬步上前,踩住最后才俯身下去的无咎的衣袖。
刺绣在布料上闪闪发光的、象征高贵身份的凤凰纹路,被轻描淡写碾进鞋底。
九昭亦弯腰凑近他的耳侧,勾起唇角:“你看,钟情外族又如何,残次品又如何——你们当年不满本殿母神的行为,举族叛变,如今不还是要忍气吞声,变作最低贱的猪狗来臣服于我?”
不稳的呼吸骤然截断。
无咎因堕魔而呈现赤红的瞳孔收缩如针。
他猛地抬头,目眦欲裂,眼底满是无可遮掩的杀机和怒意。
九昭却觉得可笑。
甚至没有半点尊严受到冒犯的不适。
如今她才想明白。
言语是最无力的东西。
失败者报复不起,才会如同苦夏时节的知了般,一遍又一遍宣泄着自身的不甘和无可奈何。
她又要开口,兰祁一如寻常的嗓音,却从身后破了的殿门口传入:
“九昭殿下大驾光临,是孤有失远迎。”
兰祁半点没有替众魔出头的意思,也不吩咐廊下仙婢,只叫随行亲卫打扫清理。
原本空荡的殿宇,随着十数位黑袍甲位的涌入,一下子变得拥挤不堪。
他朝九昭伸出手,不复昨夜的讥诮尖刻,也非晨间邂逅时的淡漠冷情。
他眉眼温澹地说道:“宫室逼仄,人头攒动,你我许久不见,殿下可要同孤换个地方喝上一杯?”
兰祁的邀请仅仅是邀请。
仿佛九昭去与不去,他都不在意。
可莫名的情绪驱使着,好似她若拒绝,便是在心虚惧怕些什么。
拂了拂衣袖上不存在的尘土,九昭随即扬起头来,昂然一笑:“要去何处,业尊定夺便是。”
113| 第113章
◎“你果然还是跟以前一样。”◎
穿过庭前葱郁花园, 信步出殿,九昭多少冷静了点。
一路上兰祁并未透露要去哪里饮酒,她便以为他方才的说法是给彼此个台阶。
今日见识过了叛徒凤凰族的架势, 九昭更坚定几分要夺走他们所依仗的真血之力的决心——说是停战议和, 实则背后心不甘情不愿,还对她和母神诸多诋毁,不知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收起思绪,她抬步想走, 一道颀长身影拦在面前:“不是同殿下说了一起饮酒?”
迎着兰祁半垂的视线,九昭轻嗤:“业尊何必惺惺作态,难道对着本殿, 你真能喝下去?”
兰祁无视她话里的机锋:“如今焚业海决议与三清天一笑泯恩仇,孤自然是真心实意。”
话音落在“真心实意”四个字上微顿,他黑沉无光的瞳孔中又显出九昭看不明白,但不舒服的情绪, “还是说殿下尚未放下千年前的旧事, 所以害怕与孤单独相处?”
这话正中九昭的死穴。
无所谓眼前人是否为旧爱, 让九昭不战认输,倒不如干脆把她杀了。
殿内抗衡时闪现的冲动, 又于此刻无声左右她的念头。
略过站在身旁的朱映投来的隐晦劝阻眼神, 她再度同兰祁对上:“是业尊一路上的沉默态度叫本殿摸不着头脑,既然喝得下去, 那业尊在前面带路, 本殿定奉陪到底。”
说着, 她示意朱映跟上。
兰祁偏又在这时摇首:“孤说了, 是与神姬殿下单独相处。”
……
这场对峙到最后, 兰祁舍去了车架华辇, 九昭抛下了仙婢侍从。
两人如最低等的散仙般,在二清天的云端间穿梭着。
又是全然的沉默,九昭一时望着前方兰祁上下翩飞的玄黑衣摆,一时左右环视,判断着这条路线的终点为何处,直至它与她记忆的某些片段彻底相合——
兰祁竟带她来到了澄心池。
二人足履落地,九昭仍在疑惑他为何选了这里。
兰祁抬步,径直朝浮岛中央的碧落神木走去,冷不丁开口道:“想不到你学聪明了。”
“?”
“本以为你会召出打神鞭,不管三七二十一将孤的使臣们都打一顿。”
面对青年的意有所指,九昭瞬间明悟。
却装成听不懂的样子,问道:“本殿不知业尊在说什么。”
闻言,兰祁侧过头来,看了她一眼。
这个发生得动作极快,快到九昭眼帘来不及凝出具象的画面。
她恍然觉得兰祁勾起唇角在笑,定睛瞧去,对方又只留给了她一个无情的后脑勺。
席地而坐,双手一挥,变出矮案和美酒后,兰祁才说道:“那你把录影球拿给孤看看。”
九昭跟在后方,不情不愿挪过去的身形顿时一滞。
录影球是她拿来诈那些傻瓜魔族使臣的,里面又不是真的有内容。
九昭本以为兰祁是在戏码进行到尾声时才来的,谁料对方将前面的威胁也听了进去。
情形颠倒,优势转眼回到兰祁手里。
他刻意重复一遍索要录影球的语句,又问:“殿下怎么没反应,是孤说话的声音太小了吗?殿下拿不出录影球,若还想叫孤惩处手下人的话,孤很难办啊。”
兰祁这么说,实际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了。
九昭不成想他这么无赖,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咬牙诘问道:“他们口出的恶言,不止本殿亲耳听到,本殿的仙官朱映,以及廊下那么多仙婢全都听到了——业尊还想包庇不成吗?”
“这里是三清天,处处生活着仙族之人,我焚业海势单力薄,只能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九昭气得额角青筋直突:“你不惩处便不惩处,何必颠倒是非黑白?”
兰祁曲腿支肘坐在草坪,抬眼望着她,这样略显粗鲁的动作,由他做来别有一番潇洒风情。
相较九昭的表情动荡,他依旧满面沉静:“所以殿下预备怎么办?”
自己出来跟他喝酒真是错了!
九昭第一次认识到了“话不投机还讨打”是什么意思。
她丢下句“不怎么办”,转身想走,兰祁偏抬手抓住了她的左腕。
“干嘛?放手!你逾矩了——”
这次没有衣料的遮挡,兰祁的体温肉贴着肉传来。
些许赧然错愕过后,九昭一面高声呵斥青年的无礼,一面用劲试图挣开。
“酒还没开始喝,殿下怎么要走?
“不怎么办太敷衍,孤向来知晓殿下是个睚眦必报的人,殿下不如明说。”
明说什么?
明说若真血的另一半拥有者是无咎,她定将他千刀万剐,还是倘若不是,她也会求得父神同意,命焚业海将无咎这位凤凰族长作为“质子”送来三清天,从此以后叫他求死不得,日日悔过?
被兰祁的言行牵制着,九昭心底的心魔蠢蠢欲动浮出阴暗念头。
她另手并指未掌,想朝兰祁的手背打去,倏忽瞥见隐在他衣袖里的一线红褐色。
动作又是一停。
“这是什么?”
她弯腰一把拽住兰祁的衣袖,将袖口往手肘翻去。
“没什么——”
青年条件反射松开手指,意欲将手藏到背后,却凭空听到撕拉一声——九昭将紧紧贴住手腕肌肤的雪白亵衣撕裂开来,露出由褐色木枝和鲜红丝带交织而成的手环。
这回,窘迫的神色出现在了兰祁的面上。
“为什么,你手上还戴着我赠予你的连理枝?”
乍见象征过往情意的旧物,九昭声调冷了下来。
她想也不想凝出一团涅槃凤火,劈掌试图毁去。
那头,兰祁为了保护连理枝,竟然徒手覆在其上,放任肌肤被烈火灼伤。
“唔!”
触及对方忍痛微蹙的眉眼,九昭只觉亦有熊熊火焰在煎熬心脏。
厌弃她的是兰祁。
处心积虑在婚礼上将她气到吐出心头血的亦是兰祁。
如今,这般奋不顾身,不息自身受到损伤也要保护手环,又是为了什么?!
九昭没有熄灭涅槃凤火。
火光照亮她阴沉的眼底,她冷冷看着兰祁的血肉被烧焦,直至露出森白指骨。
“给了孤、便是孤的东西——
“就跟那些、写在每张画纸后的‘忍’一样,孤要用手环提醒自己,在三清天、度过的每一日。”
双手受制,兰祁无法使用魔气来对抗涅槃凤火。
他生生等到凤火的力量耗尽,才苍白着一张俊面,以断续言语回击。
“原来如此。”
九昭意味不明地应了一声。
她蹲下/身体,拾起矮案上未曾开封的美酒,拔出木塞,将瓶口对准兰祁的伤口,尽数淋了上去,“无需借助手环,业尊不想忘却恨意,本殿现在就可以助你好好回忆。”
烈酒碰上伤口,剧痛激得兰祁五官一阵扭曲。
在彻骨怨毒袭上眸光的同时,他情不自禁感受到心口处传来的强烈快意。
“昭昭。”
强忍着阵阵发黑的感觉,兰祁轻声唤出九昭的乳名。
这个在过去,唯有他和神帝方能唤出口的,象征最亲密无间关系的乳名。
他对着九昭半弯嘴唇,“你果然还是跟以前一样,恶毒、浅薄、跋扈……果真一模一样。”
“随便你怎么想。”
或许是因为终究太了解彼此,分明受到身体伤害的是兰祁,九昭亦感同身受地嗅到了呼吸起伏间的腥甜气息——这股气息昭示着她灵魂深处的鲜血淋漓。
可她还是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我从来不关心一个不重要的人会如何看待我。”
是时候离开了。
她克制着眼神,自兰祁的面孔收回,慢慢直起身体。
头上斜插的发钗却在此刻闪烁起来。
这是她与祝晏约定的标志。
发钗的另一头连接着长乐命牌内的境阙,每当祝晏有事寻她,便会点亮钗身上附着的仙力。
九昭没有立刻回应。
而是面无表情地俯瞰兰祁,又从袖口中掏出块手帕,丢到他手边。
“烦请业尊将伤口捂好,本殿的仙侣身体虚弱,见不得如此血腥的场景。”
说话间,她变化着面孔的每一块肌肉,重新回归如往日般的生机勃勃,不知怨恨为何物。
仙光亮起,身着月白长衫的祝晏在他们中间凝结。
“昭娘,我照着芸生世收集来的食典新制了道菜,你要不要尝尝?”
人虽未见,笑语先闻。
兰祁虽沉默,到底应了九昭的要求,用帕子捂着伤口藏在身后。
这边,堪堪看清当下场景的祝晏尴尬一挠额头:“啊……我不知道昭娘你在跟业尊饮酒,是不是打扰到你们了?”
“怎会。”
九昭莞尔上前,挽住祝晏的小臂,歪头靠在他的肩膀处,带着他一起转过身去,“业尊邀我来此,商议了一番两族之间的公事,如今正好谈完了,我才想着放你出来,和你一起回去。”
她亲昵地唤着“晏郎”,并未察觉被留在原地的兰祁,越来越暗的眼神。
“哎,昭娘,你别拉着我直接走呀,怎么说也得跟人家业尊打个招呼告别才是……”
祝晏用了巧劲,将九昭挽臂的手指捏进掌心。他回过头,弯起双眼,对着兰祁歉然一笑:“业尊,真是抱歉,若你也想尝尝我做的菜,可以同来离恨天——”
“不必,孤还有事要忙。”
漠然打断他,兰祁用没受伤的手取过酒瓶,仰首将仅剩的一点酒液喝了下去。
九昭亦温和劝告:“那菜你不是才学吗?等哪天熟练了我们再邀请业尊过来做客吧?”
祝晏从善如流道:“也好。”
两人相偕着逐步远去。
……
不多时,澄心池仅剩兰祁一人。
他倚靠树身,坐了很久很久,眼中的风景从日光清澄到余晖夕照。
像是终于累了,他无知无觉摊开手,完好的酒瓶早已消失不见。
纯白的齑粉混合着小块的瓷器碎片,中间夹杂着鲜红点点。
恰如天地寂寥处的白雪红梅,美丽却徒增凄艳。
【作者有话说】
就这个异性恨爽!!
114| 第114章
◎“想要昭娘的目光,全部落在我身上。”◎
祝晏的天赋落在厨艺上照样出众。
他虽谦虚表示只是依样画葫芦的尝试, 但菜肴做出来并不逊色于九昭的小厨房。
九昭维持着和煦的笑意,陪他用完晚膳,又听了他弹奏过新制的曲谱, 两个人坐在亭中, 月色漫天,就着曲中情致讨论半晌。戌时中刻,祝晏方恋恋不舍地同她告别,回到长乐命牌内。
回到寝殿, 九昭唇畔的弧度彻底消弭。
她的秀面毫无表情,两颗瞳珠却寒浸浸的。
快步走到床边,从墙壁暗含的结界中拉开抽屉, 取出断成两截的手环和画纸。
掌心攥着两样东西,折返至窗旁长案前坐下,九昭耳畔又响起白日时兰祁说过的话。
承载着她少女时期全部情感的连理枝,戴在兰祁的手上, 却被他用来当作勿忘耻辱的提醒。
手环的存在, 远比销毁, 更显她曾经付出真心的可笑。
赤红的涅槃凤火在九昭摊开的掌心起伏摇曳,犹似一朵盛开到极致的重瓣牡丹。
某个刹那, 九昭很想不管不顾将过去的回忆通通烧成灰烬。
但胸口处像是有什么事物在不断冲击皮肉, 渴望突破而出的阵痛告诉她,这一切不过是心魔作祟——它渴望从负面情绪中汲取壮大自身的力量, 才会不断挑拨她的心绪, 让爱恨变得剧烈。
若遵从欲/望, 放大嗔恨, 无异于遂了它的愿。
……
九昭攥紧拳头, 堪比日光耀眼的火焰又在她指间熄灭。
她展开被捏皱的画纸, 翻到背面,用镇纸压住上下两边,一言不发注视良久。
最终拿起青玉笔架上的毫笔,将笔端狠狠摁进墨意未干的砚台中。
盖过兰祁的笔迹,在上面重新笔走龙蛇地书写下一个新的忍字。
在南陵修习多年,她的字进益昭著,力透纸背,显出银钩铁画般的风骨。
克制的心绪借由书法抒发,她竟觉得忍耐比放纵更叫心底舒坦些。
沉浸间,发钗上的仙芒倏忽盛放。
祝晏的身影出现在寝殿,赤光中,他欢欢喜喜说道:“昭娘,我又回来了。”
骤然被人打断,那勉强压制下去的心魔,又有了反扑的迹象。
九昭喉咙一甜,再回神,咄咄逼人的诘问已然冲口而出:“不是说了必须得到我的允准,才能从命牌里出来的吗,你怎么如此随意,连招呼也不打一个?!”
祝晏一怔,脸上的笑容多出几分无措和勉强。
他的眼神迅速掠过书案上的两样东西,低声道:“……我不小心,在亭子里落了外袍。”
“……”
真该死。
怎么又被心魔鼓动了一次。
九昭顿时内疚起来:“抱歉,晏郎。”
她放下手中毫笔,垂落面孔定了定心神,却不知该如何向祝晏解释自己突如其来的脾气。
那头,祝晏也只是沉默不语。
幸而,尴尬的气氛仅仅维持了几息。
身穿单衣的青年跪坐下来,握住她的手:“昭娘,其实,我能感觉到你回来后的变化……每个人都有她的过往,过往也是人生的一部分,是无法泯灭的——我不在意那些,只在乎当下。
“没关系的,你有心事,不论什么都可以同我说,我会尽己所能去理解你。
“毕竟,我们是要携手一生的爱人啊。”
对于能制风雅琴谱,能作华美词赋的祝晏而言,这一番话没有任何修饰,说得质朴无华。
可其中蕴含的纯挚情感,却叫九昭感到感动且羞愧。
树心内发生的一切勉强能说不得已,然而今朝,她又被另一个男人牵动了心魔。想好了要坦诚以告的秘密,在同父神面谈过后,被他告诫未收回凤凰真血前,不得打草惊蛇。
她隐瞒了太多东西,实在不是个合格的伴侣。
趁九昭垂头无言之际,祝晏的视线在书案上逗留得久了些。
背对烛光的阴霾里,无人能够读懂此刻他眼里的表情。
良久,九昭微不可闻地颔了颔首:“嗯,有什么心事,我会告诉你,只是暂时不到时机。”
见她看起来实在不是需要人陪伴在旁边的样子,祝晏善解人意地又安慰几句,劝她早些休息,随即从凉亭的石椅上取回外袍,化作一缕仙光涌入了发钗当中。
……
九昭不来的境阙,夜从来都是冷的。
祝晏不曾点亮烛火,在黑暗中仰着面孔站了许久。
“不告而别进入树心,回来以后又隐瞒了很多秘密——
“真是的……想要昭娘的目光,全部落在我的身上,实在好难。”
他望着由神力幻化出来的虚假弯月,淡淡自言自语。
柔软、纯良、温和……种种九昭喜爱的特性,依次从他神容间褪去。祝晏苍白的面孔看起来孱弱依旧,可衬着按照某种频率微微抽动的两颊肌肉,又有种说不出来的神经质。
没有听众,他一边絮絮,一边弯腰坐在廊下的台阶上,用指腹抹开中指上的储物戒。
仙光乍亮,几个男人式样的木偶散落一地。
借着月色,依稀可以瞧见木偶的腹部分别贴着一个名字。
扶胥、瀛罗、朱映、兰祁……甚至还有芸生世时,凑在九昭跟前,讨好了几次的巽泽。
除开兰祁,另外的几个布偶五官、四肢、肚腹上均刺满了密密麻麻的银针。
其中,双眼尤甚。
而代表兰祁的木偶,仿佛刚刚开始。
祝晏信手捻起一枚锋利长针,对着它完好无损的右眼笑着扎了下去。
接着,缓慢拔起,又用力扎下去。
口中呢喃着:“她今日看了你一次,又看了你一次……”
……
九昭尚有诸多事要忙,昨夜寝殿的失态,经过一夜修整便恢复原样。
她思忖涅槃凤火用在人身上是第一次,没有经验,不如先试试当初替瀛罗修复玉剑的想法。
将自己的计划和目前面临的不足,都写在仙讯中发往西海。
没多久,瀛罗来信,说横竖玉剑已裂,不如用凤火放手一试。
九昭振奋起来,早膳未用便赶去西海。
她到达世子邸时,却恰巧碰上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抬步迈过院落门槛,与她迎头撞上的扶胥今日穿了件松绿的长袍。
目光一触即分,扶胥退后半步,拱手作揖:“见过神姬殿下。”
他向来是三清天中最恪尽臣子本分的那个,相比旧恨重逢,暗里剑拔弩张的兰祁,九昭简直怀疑自己过往与他的夫妻相处画面,只是午夜意识不清时做的幻梦一场。
往事纷沓而过,九昭注视他片刻,方示意平身,问道:“你怎么来了这里?”
扶胥直起腰,未抬头,言简意赅:“一些奉命公事。”
奉命。
他贵为上神,只能奉神帝的命。
九昭猜测公事亦是机密,不便对外泄露,便嗯了声,同他错肩而入。
背后,象征离开的脚步声没有立刻响起。
反倒是跟着九昭前来的绛玉满脸好奇:“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扶胥上神没再常年穿黑衣!”
九昭不接话,轻轻瞥她一眼,绛玉又立即噤声。
……
西海不同于人间海域,处处萦绕着水系仙灵。
照道理,在此处施展火系法术,九昭应当感觉到成倍的吃力。
可涅槃凤火经由掌心释放,再注入到布满裂痕的玉剑剑身,整个过程都异常顺利。
九昭施法需要专注,只留了瀛罗立在几丈外静候,其余人等退了出去。
赤光在剑髓中游走一个周天,所到之处,遭遇残缺不全的剑灵奋力抵抗。时间一点一滴过去,两道相互吞噬着,本该是死敌的水火之力,又发生变化,逐渐交织在一起。
凤火融化寒冰般的玉层,类似胶质的仙灵填满缝隙的每一处。
待到修复完成,玉剑上的裂纹不复,取而代之的,是赤红如血的熠熠纹路。
“瀛罗,你注入仙力试试,看看运转顺畅吗?”
九昭收回凤火,有些不好意思地半拢衣袖,“就是不知道你对它现在的模样满不满意——”
话音未落,重获新生的玉剑呼啸着朝瀛罗飞去。
闭目感知一个来回,聆听着剑灵恢复如初的蓬勃嗡鸣,瀛罗的指尖温柔抚过其上火纹,转头对九昭笑道:“臣倒觉得玉剑如今的样子更好看些,这些纹路聚在一起,像只涅槃不死的凤凰。”
“你喜欢就好。”
修复过程虽顺利,但施展涅槃凤火远比寻常仙术消耗仙力。
九昭力竭弯腰,撑住双膝,缓和了片刻,脑中没多想他的话,只随口回应道,“不过你是鲛人族,那剑身的纹路还是别像凤凰了吧,否则多奇怪呀……”
瀛罗早就习惯了她过于粗壮的神经,闻言笑得如同被风轻拂的三月春枝。
“干嘛,你笑什么?难道我又说错了话?”
唯有在他这里,九昭才能短暂地放下储君威仪,变回三万岁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女神姬。
她叉着腰,没好气地冲瀛罗翻白眼。
同他打闹一通后,又关心起自己封入树心这些年,瀛罗身体的康复情况。
得知杏杳医伤救人十分尽心,她心中对她的成见才小了些。
两人靠在静室的寒玉床畔,并肩喝着九昭年少时最喜欢的冰酥酪奶茶,一勺一勺将沉在杯底的酥酪块充分搅拌到化开,九昭伸舌舔过被沾湿的唇心,突地戳了下瀛罗垂在自己腿边的小臂。
纤长睫羽敛覆眼眶,她象牙白的脸孔透出些许红:
“我另外还有件事,想要托付给你。”
115| 第115章
◎“殿下又怎会明白孤的心意?”◎
见九昭这副模样, 瀛罗便知她要自己做的绝非小事。
他收起玩笑态度,正色抱拳:“殿下有命,臣无有不为。”
九昭仍在慢慢搅动着酥酪。
那雪白的乳块经由茶水浸透, 一缕一缕地化开来, 如同此刻她浮动不定的心情。
她慢吞吞说道:“我想知道一件事,可这件事若被旁人察觉,只怕会引起一场风波,思来想去, 我全然信任的人唯有你——嗯,我想知道,巫、烛龙尚在三清天度日时的经历, 特别是在他没被巫劭赏识,尚未成为半神前……在他弱小的时候,和哪些人不和,或受到过谁的欺负。”
其实这些事, 她想要了解, 找这些年替她鞍前马后做习惯了的朱映更为方便。
只不过朱映有被神帝亲自派来的这一层前提。
他若不对神帝说起, 便是蓄意欺瞒君上。
若说起,则伤了他们这么多年以来的主仆情分。
既然得不偿失, 九昭就不会去做。
是而, 她将托付的人选定为了瀛罗。
九昭说出口的内容,的确不在瀛罗的设想范围内。
他下意识问道:“为何殿下要了解这些?”
树心内发生的过往无法提起, 九昭只道:“为了一个承诺, 我许下了就得做到。”
“好, 臣知晓了。”
瀛罗敛袖沉吟一阵, “只不过已然过去了几万年, 帝座又下令, 神仙不得随意探知巫劭未堕天前的往昔,此事恐怕有些难办,还请殿下多给臣一些时日。”
九昭猜到了瀛罗会答应,却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干脆利落。
她默不作声喝了口酥酪茶,并未露出欢喜的神色:“你虽答允了我,可有些事我自认为该跟你说清楚。瀛罗,你应该明白的,这件事若成,我短时间内无法报答你,若不成,没被人发现也就算了,若被人发现,传扬出去,于你于我,都是件不小的祸事。
“你为着情分,勉强自己,也实在不用,就算你不答应,依然是我九昭认定的好友——”
“殿下说这些,才是叫臣心里不痛快。”
瀛罗打断九昭道明厉害的话,蹙眉温声道,“你我之间,原不必事事分明的。”
他越是体谅,九昭就越恨不得将自己有的东西都掏给他。她看了眼垂在瀛罗手畔,尚未收回的玉剑,内疚地说道:“……成与不成,我都要谢谢你,终是我亏欠你太多。”
“这句话也不必说。”
又是一声干脆的打断,事事素来顺着她的瀛罗,难得有这般强硬的时候,“凤凰族的本命翎有多珍贵,臣是清楚的,无日渊内,若殿下不曾舍出它来护住臣,早已没有臣的今日了。”
“……”
是啊,他们之间,有太多事说不清。
光用嘴来计较亏欠感激,实在没什么意义。
九昭想,自己坐在储君的位置上,将来总有许多回报的机会。
她将酥酪茶一饮而尽,对瀛罗勾起抹释怀的笑:“嗯!”
两只空了的琼盏落在寒玉床上。
两人肩膀抵着肩膀,仍像过去同眠在常曦殿内,秉烛夜话般亲密地你一言我一语。
九昭不忘从世子邸离开的扶胥,又凑在瀛罗耳边,闲聊似地说起:“我来时,见到了告辞离开的扶胥,他来西海干什么,可是父神派遣他有事同你商议?”
这是今日的这一场相会里,第二个令瀛罗感到意外的话题。
他不是不清楚九昭入邸时撞见了扶胥,只担心贸然说起会触动她的伤心事。
见九昭神色尚平静,他斟酌着说道:“还有一个多月便要举办留春宴了,今年有焚业海的加入,宴会格外不同一些,帝座下令要更加郑重对待,又命扶胥上神和西海共同负责戍卫事宜,父王接过旨意,将此事全权交给臣来处理,所以方才扶胥上神才会来到臣这里。”
九昭随意点点头:“原来如此。”
“殿下,对于扶胥上神——可还有想法?”
瀛罗转过脸庞,一面委婉试探,一面半垂眼帘,专注地望着她,“要是介意与他碰面,臣会安排好一切的,以后不管殿下何时到来,定不会再出现这等谬误。”
面对瀛罗的小心翼翼,九昭也不知该回答什么。
大概一对伴侣之间,做不到好聚好散,日后再相见,总归是难堪的。
可她不只是九昭,更是三清天的神姬。
就像扶胥不只是扶胥,亦是为三清天尽忠的战神。
这注定了他们不可能因为私人情感,而老死不相往来。
最后,九昭回了句算不上真心话的真心话:
“罢了,你只看扶胥对我的态度……他都放下了,我又有什么好放不下的。”
……
回到离恨天。
又过几日,朱映禀告兰祁带着凤凰族长过来拜访储君。
九昭自然不认为他是来赔礼道歉的。
毕竟澄心池前的交锋,他三言两语将她气得够呛。
九昭心中极不愿意见他,奈何如今正值两族邦交,面子上还是要过得去的。
她想了想,挥手叫女婢引兰祁一行人到正殿,自己则在寝宫描眉画眼,更衣换服。
硬是将人晾了大半个时辰,她才提着裙摆,磨磨蹭蹭进殿,在主位上坐下。
紧接着,挤出公事公办的笑意: “不知业尊造访我常曦殿所为何事?”
“几日前,孤带来的这些使臣冒犯了殿下。其中,以无咎的罪过最不可饶恕。过错轻的几人,孤已经惩罚过了,可无咎的错须要得到殿下谅解,为此,孤特地带他来向殿下请罪。”
兰祁站起身,颇为真情实感地朝九昭拱手,他那双修长如玉的手掌被深黑手套束缚起来,指间戴着一枚异兽戒指,被红宝石雕刻而成的,似狼似豹的兽首折射出如同鲜血般的光泽。
敏感如九昭,很难不注意到这点鲜明的变化。
手被涅槃凤火烧成那个德性,看看过了这点日子,肯定是治不好的。
他倒不怕伤重溃烂,非至裹得严严实实才敢出门。
九昭腹诽着他死要面子活受罪,面上又装作不以为意,淡声问道:“业尊既说了带着凤凰族长来请罪——请罪总该表现出诚意,不知业尊打算用何种方式来获得孤的原谅?”
说完,她不与兰祁对视。
侧转瞳珠去捉跟在兰祁身后,打从进来起就低着头的凤凰首领无咎。
察觉到九昭的视线,沉默良久的无咎抬起头来,隐忍的眸间显而易见几分不甘心。
九昭突然又一次想到了父神赠予她的天马。
无咎这等专在背后诋毁的伪君子,当然不能与美丽高傲的天马相较。
但不妨碍,她用鞭子将他抽打到低下头颅,认清楚何为寄人篱下。
九昭交叠手指,抵住下颌。
她并不言明兰祁如何做,自己才会消气,只坐在高处,好整以暇地垂眸望过去。
同她相望几瞬,兰祁倏忽一笑。
那笑容若艳阳破冰,隽美之处,令人目眩神迷。
而与神容相反的,他指间凝聚起浓郁的魔气,转身一掌拍在无咎胸口。
一声闷哼响起。
方才还倔强不屈的无咎,身体便如脱线风筝一般飞了出去,猛地撞上殿门旁的墙壁。
无咎张口喷出口血,点点血迹溅射在玉砖之上,面色顿时苍白若死。
以凤凰族的实力,哪怕叛天,也能够成为焚业海数一数二的大部族。
兰祁当日以区区天仙身份堕魔,今朝却敢对着力量弱不了自己几分的凤凰首领如此狠辣。
是焚业海各部对他的忠心,真的到达了这种程度。
还是他的修为已然强悍到对方无力反抗,只能俯首称臣。
这两点对于三清天而言皆不是好事。
九昭的神容显出须臾凝肃,缄默着没有草率开口。
那头,兰祁却维系着恬淡的笑意,再次对无咎出手。
一掌、一掌、又一掌。
直至无咎唇边的鲜血越溢越多,整个抵抗不住阖眼快要昏过去。
“够了——”
怎么惩罚诋毁母神的凤凰族都不为过,可九昭不愿自己的离恨天成为魔族的横尸地。她出声制止兰祁的行为,语气依旧不冷不热,“这里并非业尊自家的刑场,要打要骂,烦请另找他处。”
“若不在殿下眼前行刑,殿下又怎会明白孤的心意?”
这话说得有些怪异。
九昭只想反唇相讥什么狗屁心意。
兰祁却没停顿,那双黑沉沉的眼眸死死盯着她,接着说了下去,“焚业海是真心想与三清天议和的,望神姬殿下知悉——切勿因为臣下的一点过失,而伤了两族情谊。”
若真心求和,私下里,又怎会对自己做出那样的行为?
看来凤凰族的心口不一,便是同他这位业尊陛下学的。
九昭冷眼觑着兰祁:“真心不真心,原也不在话上,业尊只要真是这么想的便好。”
“那是自然。
“若神姬殿下还不满意,可亲口说出具体的刑罚内容,孤定做到让你满意为止。”
“将他打死又有什么用,阳奉阴违之人尚有许多——
“业尊要是有心,就该好好同臣民说说,陷在过往之咎当中,一叶障目没有任何意义。”
“殿下教训得是。”
车轱辘话来来回回说,当着众人的面,兰祁认错的态度无比良好。
然而九昭知晓,在他翩翩公子的温良皮囊下,那颗跳动着的心脏,永远充满阴暗和压抑。
一匹狼亲口说出甘愿看家护院,他也变成不了狗。
九昭厌烦了,摆摆手,想下逐客令。
话未出口,兰祁向前几步,来到她的座下方,一双秀美的瑞凤眼轻轻挑起:“孤此次造访离恨天,除了真心实意带无咎来认错,还有另一件事——不知殿下可否与孤私下恳谈?”
【作者有话说】
放假了有一点点忙,更新时间偶尔会不固定,明天休息一天,也祝小天使们五一快乐~
116| 第116章
◎“哥哥、兄长。”◎
吃一堑长一智, 有了上次,九昭不愿再同兰祁单独相处。
听完他的请求,她皮笑肉不笑地表示:“殿内众仙, 皆忠于我, 业尊有何事不可当众直言?”
“不当众直言,自是为了两族的和睦来往。”
兰祁并不直言,也不吃她这套。
他那双从不显山露水的眼睛盯着九昭,其中光影明灭浮动, 似有万语未诉。
九昭益发觉得古怪:“本殿倒是很好奇,这究竟是件什么事,当众说出会影响邦交。”
见她听不进去自己的话, 兰祁不再勉强。
“澄心池畔,殿下与孤——”
他一字一顿的话音,配合着缓慢为自己摘下手套的动作。
那焦黑与血红混杂在一处,看起来触目惊心的伤口方露出小半, 九昭陡然明白他的来意。
原来。
处罚无咎事小。
最重要的还等在这里。
“慢着——”
话音比脑海其他的念头来得更快。
叫停的瞬息, 九昭已从主位上站起。
她投了个眼神给一左一右立于阶下的绛玉缃璧:“命人将凤凰族长送回焚业海使臣之处。”
随后, 眸色近乎森沉地盯着兰祁,“侧殿自有茶水备下以迎宾客, 业尊随本殿来就是。”
……
茶水备下, 以迎宾客。
不过是表面上的好听说法。
九昭一路走,一路将兰祁带进离恨天最偏僻的殿宇, 才砰得一声狠狠关上大门。
“几次三番来我这里受辱, 业尊好像认为很有意思。”
有粉末状的尘埃在殿门顶端映亮的光线里无声飞舞, 九昭指着兰祁受伤的手, “怎么, 你是有什么受/虐的癖好吗?留着伤口包在手套里, 日日品尝痛苦的滋味也是为了提醒自己记住?”
兰祁对她的讽刺不为所动,淡定寻到长案前的室椅敛衽落座,态度客气,却透出几分不容置喙的强势:“涅槃凤火造成的伤口,单凭孤的魔体无法自愈,只能麻烦殿下费心了。”
这葫芦里卖的又是什么药。
涅槃凤火之所以被仙魔忌惮,是因为在除了能够让人跨越位阶的压制,拥有重伤上位者的能力之外,被它伤到,不论内伤还是外伤,不由凤凰族吸收掉其中的火灵,是很难被治好的。
九昭很清楚这点——但她同样清楚,如今凤凰族就在兰祁的掌控之下。再加上另一半真血的拥有者也供他驱使,想要治好伤势,不说易如反掌,至少不会令他无可奈何,求到自己这来。
更何况,看着兰祁的模样。
优哉游哉的,也不像是走投无路。
九昭的视线依旧阴沉沉的。
她不在兰祁眼前坐下,转而踱步到另一侧的窗台前。
背对着兰祁,似笑非笑说道:“有那么多凤凰为业尊前仆后继,仅是一处小伤而已,业尊何必要来拜托本殿?业尊又不是不知道,要叫本殿出手帮忙,总要付出不少代价的。”
“什么代价,殿下不妨说来听听。”
兰祁话音沉静,似乎彻底遗忘了过去的经历。
九昭轻哼一声:“昔年为本殿养兄时,为叫我高兴,业尊做过什么,如今不妨再做一次。”
横竖仙魔恢复邦交与否,他们都是一辈子的敌人了。
由于太过了解彼此,多看一瞬和气的笑靥都觉得出戏至极。
想通这点,此刻又仅剩他们两人。
九昭兀自说个痛快,不料一具体温低于自己的人躯倏忽从背后贴上。
“!!”
她短促地叫了一声,被青年的突然靠近激得身体僵硬,“你干什么?!”
可仿佛对方不只为了吓吓她,叫她闭嘴。
那看似清瘦的男性躯体一覆而下,相隔布料,坚实胸膛如高墙般抵着她的后背。
那双不知何时摘去了漆黑手套的手,亦压住她的手背,十指不容反抗地扣进她的指缝,如同被压制着的姿势一般,将九昭双手抬起,抵在墙上,右手的伤口也正好落在与九昭视线齐平的咫尺间。
几日未治,那处显然更严重了。
黑黢黢的血肉被灼干水分,一寸寸皱了起来,大面积袒露的白骨触目惊心。
然而,兰祁像是感觉不到疼:
“昔年孤做过什么——
“未知神姬殿下提的是哪一件?
“是因为一句与女伴心血来潮的打赌,强迫我独身进入灵兽森林为你寻找传说中的积月花?
“还是酒到酩酊时,非要我跪下来,四肢着地做被你/骑的大马?”
随着青年淡漠的言语钻进耳中,九昭说不出话,挣扎的幅度也无意识地变小了些。
这桩桩件件,没有伪造,更没半点夸大其词。
年少的自己满心满眼只有他真的——可没有学会如何正确爱人,对他苛刻也是真的。
一半厌恶,一半内疚,两种情绪来回撕扯着九昭的心脏。
偏兰祁还要笑盈盈地补上一句:“这世上唯一一朵的积月花,我已在你两万岁的生辰宴来,以丢了半条命的代价寻来给你了,那么殿下是想让我继续变成马给你/骑,来哄你高兴吗——
“只不过殿下早已长大了,裙摆也长了不少,想要骑/哥哥,得把裙子高高撩起来才是。”
“住嘴,谁允许你说出‘哥哥’这个词的!”
这两个用来称呼家人的字眼,更像是一把无形的刀刃捅进九昭的弱处,深不见血。
她四肢剧烈颤抖一息,终于有了力气,转身将兰祁使劲推开,顺势一耳光打在他面上。
火辣辣的痛楚自被打红的肌肤间传来。
兰祁情不自禁用舌尖顶了顶:“下手这么重……孤还真是新伤叠旧伤啊。”
“哥哥、兄长。”
九昭抬头,两眼死死钉在他的面孔。
“若你的嘴里再敢说出类似的词汇,兰祁,拼着天令不顾,本殿也会杀了你。”
兰祁回望她,隽秀眉眼俱是问心无愧:“若殿下不愿孤再以过往交情相求,便答应为孤治疗吧,世间凤凰族千千万,孤最信任的,终究是殿下你——另有一层,留春宴不允许宾客戴手套出席,届时孤若袒着被涅槃凤火灼伤的患处前去,叫其他人看见,怕是殿下的名声会受到非议。”
……
这一番交锋,九昭败下阵来,不复澄心池边的胜券在握。
于情于理,她都不得不为兰祁治疗。
可很快,她想到了新的报复办法。
兰祁的伤口无法愈合,盖因血肉之间残留的涅槃火灵在持续灼烧。
只要将火灵完全吸收,后续随便一个医官就能将伤治愈,不需要九昭负责到底。
换个角度想想,这何尝不是一种熟练涅槃凤火的过程?
对于祝晏的病,方方面面准备得越到位,成功的可能性才越高。
既然兰祁无偿送上门给她练手,那么她也不妨转变观念,欢喜笑纳。
怀揣着这种念头,九昭先后为兰祁吸收了三次火灵。
那火灵极其细微,肉眼难见,藏匿在皮肉血液之间。
若有一处清理不到,伤口便会故态复萌。
她调动着涅槃凤火,输出的力量时大时小,尝试着更精准地把控感知——
这可苦了兰祁。
往往到治疗结束时,火灵才吸收了一二分,兰祁却被她弄得满头冷汗,疼痛加剧。
兰祁也曾询问过何时才能治好。
脸色从阴郁到游刃有余的九昭总是笑着回答,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留春宴前约莫能够治好。
如此两日一回,兰祁多来几次,从境阙出来的祝晏也知晓了此事。
续脉淬骨的期限将近,连巫逐的事,九昭都得遵从父神暂时隐瞒下来。
其他无谓的小节,她更不想令祝晏担心。
只含糊地说起,那日澄心池畔,两人喝多了酒有些上头。
便如同少时一般,仗剑切磋起来。
过程中,不小心下手失了分寸,兰祁被涅槃凤火伤到,所以自己只能负起责任为他治疗。
祝晏并不在意兰祁,只当晚反复缠磨着九昭,宽衣解带让他细细检查一番可有受伤。
床笫间不消说,应有一番香艳。
所幸九昭还记得杏杳的警告,坚守意志,顶多架不住他的撒娇耍痴,将他的唇脸磨了磨。
云消雨散,祝晏同她提起自己的另一番顾虑。
“昭娘与业尊清清白白,来往只为疗伤,我当然是清楚的,可是您同他比武受伤之事,不好外传,业尊频频出入离恨天的行为,落在那些不明就里的外臣眼中,或许会——”
祝晏没说下去。
意思却很分明。
听进去的九昭不觉得他在嫉妒吃醋,沉吟片刻后反倒认为很有道理。
兰祁作为她的养兄和前未婚夫,这是不争的事实。
但凡关系沾染男女感情,不论行事如何堂堂正正,总会蒙上层暧昧的阴影。
……
枕在祝晏肩膀上的小巧头颅仰起。
九昭火热的身体贴得他更紧了点,眼瞳亮闪闪的,像是冬日里一方爆出火星的小暖炉。
她充满信赖地望着祝晏:“那晏郎认为我们该如何?”
尽管心中已有了主意,但祝晏是她的伴侣,任何能够商量的事,她都会尽量听取他的意见。
祝晏没有立刻答话。
他将九昭被汗水濡湿,黏在侧颊的鬓发抚平,方才犹豫着开口:“……要不,和业尊商量商量,让他别再正大光明地拜访离恨天,将治疗的时间和地点,都换得更隐秘些?”
117| 第117章
◎“故地重游。”◎
祝晏的念头与九昭不谋而合。
只不过, 兰祁不方便常来离恨天,她也不能够常去扶摇殿。
毕竟那是父神的地方,做任何事都容易被发现。
她将祝晏提出的想法, 挑挑拣拣, 化作条仙讯传给了兰祁。
得到兰祁的回复:“灵泉宫可还空着?”
空着当然是空着的。
灵泉宫是兰祁昔日的居所。
他堕魔之后,被神帝下令搜检一番就弃置在了那里。
二清天殿宇林立,定居在此的神仙却不多,除了五位上神, 其余的便是各司其职的神署。
久而久之,灵泉宫这个曾经仅次于离恨天的门庭若市之地,眼下唯剩一片荒芜。
倒的确是个既清净利于治疗, 又不会引人瞩目的好地方。
可九昭总觉得,有种说不出来的奇怪。
这种在同兰祁见面后,变成怀疑询问出口:“你怎么会主动选在这里?”
九昭手上的令牌,可以开启三清天任何一处的结界。
兰祁负手站在旁边, 待封印的神术结界被打开一条缝隙, 他率先抬步走了进去:“故地重游, 不是仙魔人普遍爱做的事吗?既然有这个机会,孤也想来看看, 神姬殿下觉得很稀奇吗?”
灵泉宫内多植高树。
如今无人打理, 微风拂过,带起满地瑟瑟黄叶。
久无人居的房屋, 哪怕外表看起来光鲜, 内里却透着股陈旧的腐朽味道。
九昭皱着眉跟在他身后——
人爱故地重游, 多半在衣锦还乡后。
他为仙魔大战中的失败方, 而灵泉宫又处处物是人非, 难道心境不会更添萧索?
穿过庭院前殿, 二人来到灵泉宫之所以被赐名为“灵泉宫”的原因所在。
那是架设在两殿中间的一座高台,拔地而起,四方有清泉围绕,周围不设台阶,想要上去得动用仙力踏云而行,而清泉因着充斥水木灵华的缘故,经年白烟袅袅,仙雾飘飘。
人在其上,对月饮酒。
万籁俱寂,六根清明。
用芸生世的话本里,描述上界最爱用的词汇“洞天仙境”来形容,恰如其分。
“灵泉宫一开始不叫灵泉宫,也没有泉水和这座高台,你知道吗?”
提到故地重游是人之常情,兰祁仿佛突然起了谈兴——他没有找个干净的地方坐下,以便九昭施展仙术,吸收火灵,而是绕着仍然澄净流淌的泉水,信步踱进。
他问的问题,九昭并不了解。
两人的岁数差了一千五百年,她出生时,兰祁便是广受称赞的神帝养子。
提到灵泉宫,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最开始不叫灵泉宫,那应该叫什么?
她怎么会知道?
见九昭驻足在几丈外,表情有些莫名其妙,兰祁继续说道:“帝座与神后殿下当初把我带回来的时候,我刚化形不久,体质孱弱,为了助我稳固神魂,帝座特地从南陵移来了这湾灵泉。”
回忆往事,那个高高在上,颇有距离感的“孤”字,从兰祁的话音里短暂消失。
“其中蕴含的木系仙元,来自南神王的馈赠,而水系仙元,则由帝座化散神力亲自注入——可以说,要是没有帝座和神后殿下,我早就成为了森林里其他野兽的盘中餐,何来今日。”
兰祁垂落眼眸,像是跟随叙述,重新进入过去的记忆。
他不再关注九昭变化的表情,指尖凝起一簇模拟仙力华光的水蓝色魔气:“从籍籍无名的林间仙草,到人人称颂的兰祁神君,我的身份,我的地位,我所得到的一切,皆出自你的父母。”
即便堕入魔道,兰祁依旧没有在感谢自己父神母神的心血付出。
可九昭不仅不觉得欣慰,心中的愤怒反而更加深了些。
她没见过母神同兰祁在一起的场景,可父神对于兰祁的细心栽培,日日映在眼帘。
不是亲子,胜似亲子。
这八个字足以概括他们之间的亲近程度。
甚至在几万年前,三清天还流传过兰祁为神帝情人外室所出庶子的轶闻。
直到众人看出她和兰祁的感情逐渐变质,这等荒唐的传言才慢慢止息——兄妹相恋,有违人伦,凤凰族自上古就有的习俗不好指摘,放在普通神仙里,那是万万不被允许的。
九昭从来都是那句话。
兰祁厌恶她的所作所为,大不了同她解除婚约。
非要投靠焚业海,便是连父神母神也一同对不起。
“……白眼狼。”
越听越觉得此刻的兰祁在惺惺作态,九昭别过头,轻声骂了一句。
可惜,她这个转头,却是错过了青年眼中一闪而过的,与言行截然相反的嘲讽。
“你说什么?”
兰祁微微侧首,笑意如常。
神仙的耳力普遍和好,身为魔尊又能差到哪里去?
九昭觉得他又在给自己挖陷阱,于是硬巴巴地顶回去:“没说什么,业尊日理万机,本殿宫里也还有许多事,赶紧开始治疗吧,过去的事早已过去,业尊再怎么怀念,也改变不了分毫。”
兰祁不言,并起两指,将伪装成仙力的魔气注入清泉,企图重温一回曾经浸身其中,与自然相合的舒适。可魔气甫一接触到水面散布的水木灵华,立刻被无声腐蚀,还伴随着强烈的排斥。
滋养自身的灵泉,化作了吞噬魔气的毒潭。
满心爱慕的妻子,变成了不同戴天的仇敌。
“是啊。”
兰祁凝视着指间,唇角微微抽动,宛若在笑,“的确是改变不了分毫。”
不过须臾,他又恢复如常,抬手指着烟岚遥袅的高台:“殿下,治疗地点,不若在其上。”
……
换了个场所,不必再思考同魔族常往来的对外借口,九昭却半点不觉得放松。
倘若灵泉宫处处承载着兰祁的记忆,那么这座高台,则浸满了他们两个人的。
九昭天生属火,体温高出常人不少,虽耐热,但不喜热。
高台被沁凉的泉水萦绕,正午时分,她下了课业,很喜欢来这里午睡。
而每每与兰祁相处,有大半时间也在高台上度过。
她会躺在光滑似玉的竹簟上翻看话本,会挨在兰祁身畔,看他信笔挥洒丹青,会于月到中天时,就着满地的莲花灯,为他跳一支新学的舞蹈……甚至,无数次共赴云雨亦在此间发生。
往事一幕又一幕出现在眼前,九昭的面色难掩不适。
轻而易举瞧出她的心事,兰祁选择看破不说破:“殿下可是觉得,这里还不够清爽?”
“咳。”
望见对方带着几分玩味的眸光,九昭装作清了清嗓子,“是有股腐朽的粉尘气。”
兰祁微微一笑,裹挟清洁之力的魔息第三次席卷方寸之地。
可弄得足够干净,在施法吸收火灵时,九昭还是出了岔子。
上一瞬,她明明正在专注试验涅槃凤火。
下一瞬,却不知怎的,眼皮发沉,做起了梦。
梦里,她第一次拥有了九昭以外的身份。
——她竟然变成了兰祁。
118| 第118章
◎“君子之节,如兰祁祁。”◎
“你醒了。”
亲切女声自床边响起, 好似夜风拂过牡丹,簌簌而下的花瓣,柔和中带着女性独有的馥郁。
随着话音入耳, 仰躺在床上犹自迷蒙的少年, 侧头向她望去。
九昭突然很庆幸这只是个梦。
否则睁眼对上仅在画像里看到过的,如今活生生出现在面前的母亲——
她恐怕自己会当场会颤抖着落泪,然后扑进她的怀里。
纵使九昭困在这具躯壳里,含着哽咽反反复复呼唤了多少遍母神, 可梦是发生在过去的现实,反应到少年兰祁的面上,他望着这位面容绝艳, 身份高贵的美妇,愣愣说不出话来。
“诶,是还有哪里不舒服吗?”迎着少年初醒的迷懵眼光,神后伸出手, 将温暖的掌心盖在他额头, 辗转几息, 小声自言道,“不过体温倒还好, 没有发烧。”
确定并无大碍, 神后又蕴起抹笑:“自打将你从一清天的南边森林带回来,你已昏迷七日。如今醒来, 你可记得自己的名字, 家在何方, 有无父母亲族?若记得, 我会差人送你回去。”
身体虽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大脑却是一片空白。
稍微凝神, 便痛得欲要裂开来。
最后索性放弃思考,面容苍白的少年缓慢摇了摇头:“什么,都不记得了。”
神后不意外他的回答。
那探知体温的左手翻转过来,以无比怜惜的力道,轻轻抚摸他的头:“不记得也无妨,其实我在你昏迷时,我就派人四散寻找过你的同族,可惜这三清天内,似乎只得你这一株荟灵仙草。
“不过,相逢就说明你我有缘——
“你愿意做我的孩子吗?以后由我来成为你的母亲,照顾你,教养你。”
说着,她收回手,展开双臂。
那是一个母亲欢迎孩子到来的姿势。
去呀。
快去呀。
强烈渴望着母亲怀抱的九昭,在他的脑海里大声催促着。
过了许久,少年才坐起身子,试探着朝她的方向倾了过去。
随即被一双挽着披帛的柔软手臂紧紧拥住。
“还有,忘了自我介绍,这里是三清天春台殿,我是神后太婀,你便称我为母神吧。
“君子之节,如兰祁祁,你以后叫兰祁可好?”
虽在梦里,可拥抱的触感无比真实。
九昭无心注意面容尚且稚嫩的兰祁回答是否得体,属于母亲的温度、香气和力度,都叫她几欲潸然泪下,她发自真心地盼望这个梦能做得再长一些,再久一些。
然而,一道无法反抗的力量,拉扯着她的灵魂,自兰祁的身躯中抽离。
……
从伏倒的书案上醒来,天色已近黄昏。
相拥的余热,仿佛仍然停留在肌肤上。
九昭意犹未尽挲了挲自己的臂肘,那是方才的梦境里母神掌心触碰过的地方。
“你醒了。”
又是同样的语调,同样的开场。
九昭一怔,朝着书案对面望去。
万丈霞光映照在兰祁端秀面孔,他的瞳孔与神后如出一辙的温和从容。
一时之间,现实与幻梦的界限倏忽扭曲。
九昭不知自己已然醒转,亦或犹在梦中。
对着这张和母亲气质神容相似的脸,孺慕的情绪未褪,她难以升起质问其是否做了手脚的愤怒,缓了片刻,才低声问道:“你对我做了什么,好端端,我怎么会突然开始做梦——
“还梦见变成了你。”
书案宽不过一尺有余,兰祁同九昭面对面坐着,离她很近,却又好似远在天边。
他将九昭最后半句话含在齿关,舌尖勾缠着复述一遍,露出惯见的,恍若无辜实则深意无穷的笑容:“神仙几乎无梦,一旦做梦,要不为预知梦,要不为执念梦,看来昭昭对我执念很深。”
“业尊别自作多情。”
九昭最烦他这样说话。
俱是虚情假意的揶揄出口,那层肖似母神的模糊气息荡然无存。
她乜眸冷冷觑他一眼,自知若兰祁若不想回答,不久前突然入梦的经历无论如何逼问,都得不到实话,索性警告道:“如今我们是何关系,昭昭这等亲密的称呼,不该出自业尊之口。”
兰祁从善如流改口:“自从离开三清天,孤从未想过还有能与殿下共案而坐,岁月静好的时候,方才望着殿下的睡颜,孤一时出了神,恍惚以为犹在少时,才会口误,请九昭殿下谅解。”
共案而坐,岁月静好。
这等形容,只叫九昭觉得可笑。
那看似狭窄的书案,何尝不是另一道天堑。
提醒着他们,再也不会有彼此坦诚交心的机会。
落日一寸一寸西垂,晚霞的余晖揉进九昭眼中,化作一道潋滟却拒人于外的壁障。
她默不作声反扣住兰祁的手腕,将其翻转过来,输入仙力,履行起因梦耽搁的职责。
待治疗接近尾声,兰祁悠悠叹道:“其实为仙时,孤偶尔也会羡慕芸生世的凡人。现实无处寻,梦中再相会——可惜,神仙连做梦的权利都没有。”
……
从灵泉宫离开,夜晚就寝时,九昭在脑海里回想了好几遍,梦境看到的母神模样。
根据时间判断,在兰祁成为养子时,母神已经替父神挡下贯胸一剑,受了致命伤。
可除却眉目有些疲惫羸弱,寿数将近者常见的绝望、苍白和死气沉沉并未出现在她身上。
那样温暖,那样高贵,那样美好。
哪怕触摸不到,光是静静望着,九昭都能感觉到身心的创口被抚平,灵魂归于和煦宁静。
她一次又一次,将神后的面容深深镌刻在心上。
期盼着能如凡人般,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不用再借助兰祁的双眼,便能够与母亲再度相逢。
只可惜,她依旧彻夜无梦。
晨起,带着怅然若失,九昭开启了一天的生活。
上午入定修行,午间膳后小憩,下午辅佐神帝处理些职责范围内的政事。
心魔又在蠢蠢欲动。
以九昭对于神后的思念,化为一座囚笼,激发着她渴望进入梦境幻觉的冲动。
九昭不得不承认,倘若这是兰祁的算计。
那么,他将她的心实在算得太准。
三清天内,就算有将人带入他人记忆的法术,也不具备如兰祁这般,曾经为神帝神后养子的亲近关系——唯有借助兰祁的视野和躯体,她才能真实地感受到母神的笑貌音容。
除非克制亲情的向往。
否则,她只会主动走入他的陷阱。
勉强将该做的事情做完,趁着夜幕降临,终于得了空暇。
九昭瞒着所有人,独自来到灵泉宫。
她将高台上的灯火通通点亮,枕着晚风,趴在书案,想再试试能否做到关于母神的梦。
失望总是常态。
心绪繁重的她连入睡都难以做到。
尝试到半夜,她终于失望。
垂头丧气地趿拉着脚步离开结界,一抬首,却见兰祁提着盏细茎莲灯,无声站在黑暗中。
……
“好巧。”
兰祁说着好巧,脸上没半点意料外的情绪。
他今日未戴冠,只做寻常装扮。
鸦发散落腰间,发梢浸在莲灯照亮的方寸光影里,渲染出浓重的色彩。
“是否巧合,业尊自己最清楚。”
九昭因心魔烦躁,半点好脸色也无。她不欲多说,径直与他擦肩而过。
兰祁又侧开一步,挡在她前头:
“观殿下神态,此行似乎无功而返,不若由孤相伴,再乘兴同游一番。”
看来,他本也没打算遮掩。
“你到底想怎么样?”
九昭顿步,干脆把话说开,“你引我入梦,让我借由你的记忆见到母神,我也看到了她对你的细心照拂,她是对你有恩之人,更是一位亡故的尊长——就算你要对付我,也不该利用她。”
“对付?”
兰祁逼近一步,歪了歪头,“似乎殿下与孤的想法有着根本不同,你我皆知,对敌人敞开记忆,是十分可怕的事情,你看到了我的记忆过往,也见到了心心念念的神后,半点损失也没有。
“孤若要对付你,做损害自身,成全于你的行为有何意义?”
颀长影子落在九昭身上,将远方镶嵌在夜幕间的星光尽数遮挡。
她被兰祁反问得说不出话,只本能地认为,对方不会如此好心。
“你是怎么做到的?在我半点儿都没察觉的情况下,无声无息便将我困在你的梦里。”她深呼一口气,“是在试验什么吗?昨日用母神充当温情假象,来日就要用恶术摄去我的灵魂?”
兰祁失笑:“殿下的想象力真丰富,如今是孤在三清天做客,周身的护卫算上几位城主族长,也不过三十余人,我若害你,焉有命离开这里,储君虽死,神帝犹在,又有什么意义?”
这三言两语,又将清池搅成了一潭浑水。
九昭摸不着头脑,警惕的眼睛盯着他一瞬不瞬:“那你告诉我,到底想怎么样?”
“不想怎么样。”
前面破天荒的对她详细解释一番。
到最要紧之处,这兰祁又开始打起了哑谜。
九昭只觉自己如同一只被猫玩弄在鼓掌间的老鼠,跌跌撞撞,却不知何处才是正确出路。
她睁圆双眼,恶狠狠瞪着他,垂落在裙边的右手冷不丁被人抓紧。
一根一根,将纤细洁白的手指掰开,兰祁递过莲灯,放在九昭平摊的掌心:“若想见神后,就来灵泉宫吧,除了治疗伤口的固定时日,每隔一日的子时,我会在这里等你。”
119| 第119章
◎“魇术。”◎
九昭并未应约而去。
兰祁越是含糊其辞, 她越觉得事情诡异。
难道他费时费力,就为了给她一次能够与母神相聚的机会?
莫说他们早在四千五百年前已经结仇,就算没仇没怨, 兰祁堕魔许久, 魔族向来冷血狡诈,这是三清天每位神仙之间达成的共识——指望魔族释放善意,不如指望哪天太阳从西边升起。
假装无事发生,九昭按部就班地过着自己的日子。
直到四日后, 早晨醒来,对上躺在身侧祝晏欲言又止的眼睛。
“昭娘。”
他率先起身,取过床旁散落的衣衫为九昭披上, “你,是不是想念神后殿下了?”
“神后殿下”四个字落入耳际,九昭眉心一跳。
“怎么了?”
她克制着不自在,佯作平静问道。
“昨夜, 我听见你唤了一晚上……母神。”
从交谈开始, 祝晏的话音就带着几分迟疑, 他眼中的温情怜惜,和对于爱侣伤痛之处小心翼翼呵护的态度清晰可见——九昭陷入无言片刻, 突然很想苦笑。
因为, 她依旧没有做梦。
更何况,几日前与兰祁分别过后, 冷静下来的她想到:做梦对于神仙而言, 根本不是好事。若在心魔存在的情况下出现执念梦, 那无疑会成为最滋补的养料, 加剧心魔壮大的速度。
“许是母神忌日将近的缘故吧。”
强迫自己收起发沉心绪, 九昭将祝晏的手指拢在掌间捏了捏, 尽力安抚着他的担忧,“话说回来,要不要陪我一起去追远殿上炷香?我想母神肯定也很想见见自家女儿的未来夫婿。”
祭拜长辈,本是礼节。
祝晏欣然应允。
梳洗一番后,他们携手来到摆放着历代神帝神后牌位塑像的追远殿。
踏入檀香袅袅的宽阔大殿,九昭又在供台前见到了阴魂不散的兰祁。
他才从旁边的侍奉仙官手里取过三炷香,眼见他们二人来到,满脸意料中事的表情。
“神姬殿下,祝晏仙君。”笑着打完招呼,他缓步靠近,将手中立香奉到九昭眼下:“你们二位是来祭拜神后的吗?亲疏有别,远近有序,二位先请。”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
神牌肃穆,大殿庄严,九昭也不好如两人独处时那般,质问他又想干什么。
她矜持颔首,回了句“谢过业尊”,就要从兰祁手里接过立香。
然而。
往来交接间,她倏忽感觉到对方的指腹极快蹭过掌心。
身体的反应几乎比意识来得更迅速。
她的小臂肌肉瞬间紧绷起来。
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
她抬眼同兰祁相视,对方却显得若无其事:“那么,孤先到殿外等候,殿下仙君请便。”
黑袍漫过光洁玉砖,发出衣物摩挲的窸窣声响。
抬步之际,他又将手背到身后,状似无意地感叹一句:“神后仁慈温和,堪为三界表率——只可惜,哪怕穷尽异宝,汇集能工巧匠极尽雕琢,这尊塑像也无法彰显她的一分生动气韵。”
说完,他擦着九昭的肩膀,毫无留恋地离开。
肌肤相触的酥麻仍残留掌中,九昭的目光下意识被兰祁远去的背影吸引。
明灭闪烁的眸光昭示着她内心的不定。
注意力被另一人悉数夺走。
她也因此错过了站在手边,自始不曾开口的祝晏,眼中一闪而过的沉思。
……
九昭满腔的心事,没有为着给神后上了香而变得轻松。
从追远殿出来,一路她始终保持沉默。
两人相伴回到离恨天,祝晏没有按照习惯进入长乐命牌温养神魂。
他只身立在距离九昭几丈开外,注视着她对镜脱下祭奠应着的简素袍服。
少顷,轻声询问:“昭娘,你可是有事瞒着我?”
九昭解开绦带的手指一顿。
她瞒着祝晏的事实在太多,如今遽然耳闻,竟不知要从何说起。
幸而,祝晏也没有要她重头交代的意思。
在话与话中间,他停顿了几息,像在思考如何组织言语,才能将后续的对话顺利进行下去。
“方才上香的时候,我总觉得,你和业尊之间,气氛不对。”
原来是这件。
也幸好是这件。
不涉及不能袒露的秘密,九昭指尖放松下来,默默舒了口气。
她转念意识到,祝晏头脑敏锐,兰祁无故引自己入梦的事,若独自思忖,难以触及原因,不妨说出口,同他探讨一番,说不定能够寻到一片豁然开朗的天地。
“上次,我依你所言,为避人耳目,与兰祁约在灵泉宫相见。
“治疗伤口的过程中,却莫名入梦,不仅在梦中变成了兰祁,还见到了没有逝世前的母神——”
九昭简述了经过,又将她质问兰祁,兰祁来回兜圈子打哑谜的态度告知祝晏。
“据我了解,焚业海的确是有一种魇术,可以引他人入梦——
“只不过这种术法限制太大,和心魔幻境以及其他迷幻术都有着本质区别,只能作用在施术者和中术者间,且创造的梦境必须是真实存在过的,不能随意捏造,也不能强行更改。
“它是可以将中术者拖入梦境永不醒来,但代价是施术者也必须将自身困顿其中,消耗魔气维持术法——否则施术者醒转,中术者也会立刻脱离囚牢,在实战当中,这种魇术根本没有意义,所以几乎不会有魔族愿意耐着性子修习,我也只在九尾狐族的藏书阁中看到过相关描述。
“昭娘,你若是需要,下回我将那本书带给你。”
听见祝晏的解答,九昭的心多少安了些。
兰祁想害她,法子多的是,绝不可能选择以命换命。
把唯一的危险排除掉,兰祁的目的就更叫人如坠五里雾中。
对于渴望见到母神的执念,的确会加重她的心魔,可兰祁又怎么可能知晓她已产生了心魔?
这件事,除了死去的巫逐,她便只告诉过父神。
父神透露给兰祁,简直是天方夜谭。
和祝晏反复推敲了好几遍,迷茫的人从一个变成两个。
说多了,九昭拧着眉头感到烦躁。
见她脸色不好,祝晏索性反其道行之,提出另一种设想:“昭娘,劝你远离业尊的话,我便不重复了……我也是有过丧母之痛的人,清楚哪怕是在梦里,能够短暂和母亲相处片刻,于我们而言,也是极大的慰藉。你若再去找他,凡事都要小心,另则,我觉得有一点业尊说得没错。”
难得,神仙会有认可魔族的时候。
九昭心中的浮躁少了些,凝神朝他望去,以示专注倾听。
“梦境亦是记忆的一部分,而记忆存于识海深处,仙魔同等。
“他要引昭娘你进梦,就要解除身体防御,主动接纳你的仙识。
“仙魔的精神防御远比身躯来得脆弱,若你不受控制,突破梦境深入识海,用仙识攻击他的灵台,顺便搜取其他记忆,那么,他将会面临秘密泄露,或者灵台造损,身受重伤的可能性。
“不过,连战神扶胥对上业尊都讨不了好,怕是他如今的实力早已匹敌上神。”
边听祝晏的分析,九昭边有了新的考量。
除却特定种族,无论仙魔,都以追求力量进益为主。
少有人会着重淬炼精神意志。
所以他们想要挣脱魇术,深入识海大概率不行——可被封在凤凰树心内,日日分散仙识,忍受元初之火灼烧四十九年,九昭自问对于仙识之力的把控运用,早就有了质的提升。
当初巫逐与她血契相连,都不曾注意到她的小动作。
那么,面对兰祁,自己是否也有一战之力?
魔族狡诈诡谲,既然无法从兰祁的口中撬出真相,或许这便是另一个达成目的的办法。
120| 第120章
◎“兰祁在做梦。”◎
两人说完话的当天, 祝晏回了趟北境,为九昭取来他口中提到的书。
书的名称叫做《焚业海异术志》,其中对于魇术的记载不多, 不过寥寥百字。
九昭逐字研读, 见上述内容和祝晏说的差不多,便决定按照计划试试。
此后,她又晾了兰祁几日,摆足架子, 才赶在子时一刻来到灵泉宫。
去之前,九昭已做好心理准备。
时间过去了好几日,哪怕兰祁放弃等待也是情理中事。
夜风充盈衣袖, 带起裙摆猎猎翻飞。
穿过遮蔽宫室的云层,在万籁俱寂的深宵里,首先撞进九昭视线的,仍是一片烛火憧憧。
莲灯的光亮柔和幽黄, 堪堪照亮脚下立足之地。
兰祁无声站着, 面容隐于暗处, 仿佛一尊历经星霜,等候万年的塑像。
“你来了。”
他从黑暗中转了出来, 不疾不徐走到九昭面前。
那莲灯的映照范围, 也跟着从他的脚下,来到了九昭脚下。
这一切动作的发生无比自然, 行云流水, 好似丈夫秉烛迎接忙完差事的妻子归家。
……呸。
什么奇怪的比喻。
九昭在心中嫌弃地连啐两声, 才把别扭的感觉压了下去。
这次, 她虽是为了尝试窥探兰祁的其他记忆而来, 但不能将目的表现得太过明显。
“嗯。”
不情不愿地从鼻间发出敷衍短音, 默了一息,九昭骂骂咧咧开始演戏,“希望业尊的所作所为,真的如同你说的那样,仅是为了助我见到母神,没有其他目的,否则我奉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我已知晓你使用的是焚业海少见的魇术,也掌握了对付此术的方法,你若想以此害我,那绝对不可能!”
“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你也要叫我业尊吗?”
九昭的揣测出口,既是一种震慑,也是恶意的挑衅。
兰祁却不以为意。
他在九昭的瞪视下,难得解释两句:“我从未想过要害你——留春宴结束后不久,便是神后殿下的忌日,但我留不到那个时候便要返回焚业海,在走之前,为你做些事情,也算偿还她的养育之恩。”
不管真心还是假意,只要兰祁愿意,他总是能够把话说得很好听。
他用目光示意九昭解除灵泉宫的禁制,跟随自己一起进入其中,嘴上仍在慢慢说着:“你我之间已然过去四千五百年,如今仙魔两族议和在即,日后我们免不了往来相见,借着这件事,我想同你缓和关系。”
“只是这样,业尊前番被我问及缘由,又何必遮遮掩掩?”
九昭的怀疑半点不减。
她用神令解开结界,两人心照不宣地穿过沉寂宫庭,再度并肩飞上高台。
兰祁坦荡的话音萦绕在她耳畔:“若我直接同你说明魇术无害,我引你入梦只为叫你见到神后殿下,你可会相信?只有你自己查证过了,对我多出几分信任,愿意赴约到来,我才好对你说出我的真心话。”
“业尊这张嘴,从前为仙时,便是三清天之翘楚,最擅长把黑说成白,白说成黑——
“编些理由出来糊弄我,又有什么难的。”
九昭觑他一眼,两人面对面在书案两侧坐下。
面对她的一再挑衅,兰祁笑意不变:“既然昭昭不愿听我辩解,那就直接入梦吧。”
“都说了不许叫我昭昭!
“还有,你凭什么——”
来做我的主。
困意如涨潮的海浪般迅速席卷脑海,后五个字尚且徘徊在半开的齿间。
九昭没来得及看清兰祁怎么使用的术法,眼前的世界陡然失去色彩。
……
意志回笼时,她又化作魂灵,宿在了少年兰祁的躯壳里。
抬眼望去,是焕然如新的灵泉宫。
从春台殿到灵泉宫,想来距离上次被捡回三清天,又过去了一段时间。
九昭尝试操纵这副身体,依然徒劳无功。
正苦恼着,神后的嗓音从殿外遥遥传来:“祁儿,快来看看,这是从南陵移来的清泉,母神又叫你父神溶了最利于木系神仙修行的水木灵华在其中,你日后无事,可以多来泡泡,对固本培元有好处。”
天知道,九昭多想狂奔出去,一把扑进神后的怀抱里尽情撒娇。
她通过兰祁的瞳孔,眼巴巴地望着声源的所在。
奈何这具躯壳好像干什么都不紧不慢——
不紧不慢地起身,不紧不慢地出殿,不紧不慢地站到神后身边。
温热的手掌再次抚上头顶。
少年状态的兰祁,身量只比神后矮上些许。
可神后的动作,依旧不自知地透露出将他当成小孩子的想法,一下一下,慈爱地摸着他的头:“祁儿喜欢灵泉宫的布置吗?母神和父神也是第一次为人父母,有什么做得不够的地方,你一定要和我们说呀。”
“已经很好了,谢过、母神。”
少年的声音处于变化的过渡阶段,带着点不难听的沙哑。
他称呼神后为母亲,肉眼可见的拘谨。
“倘若不习惯叫我‘母神’的话,按照你的喜好,称呼什么都可以。”
“……谢过神后殿下。”
少年的改口速度很快,快到九昭在脑海大骂他不知好歹之余,神后亦有些默然。
但转眼,她调整好表情,握住兰祁的左手,笑着说道:“走,我带你再去瞧瞧灵泉宫别处的风景。”
梦境的存在时间格外长久。
九昭陪伴在神后侧畔,前前后后将灵泉宫逛了个遍。
归来时,还共进了一顿丰盛午餐。
这些场景皆是既成的事实,无法改变,尽管十分不满兰祁过于拘谨疏离的态度,九昭也只能强迫自己无视他的所作所为,抓紧一切机会,多看一看母神的目光笑容,多感受感受母神留在身上的温度。
到日落时分,熟悉的抽离感来袭,提醒着九昭马上就要转醒。
相较于上次猝不及防被拉入梦境,还没搞清楚状况又陡然醒来的仓促,这回九昭并不慌张。
她表现出对于神后眷恋不舍的样子,尽可能地拖延着梦醒的时限,不断与拉拽自己的力量抗衡。
不多时,岁月静好的画面碎成一块一块裂片。
在裂片分散开来的缝隙中,九昭见到了围绕在虚幻境界外,如同星河般闪烁的,属于兰祁的识海。
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树心内重复过无数次的行为于此刻上演。
九昭卸下力气,放任魇术将自己拉出梦境。
却在无声无息之间,分裂出一缕游丝般的仙识,直直飞向界限尽头的识海。
……
重新睁开眼。
九昭的心脏怦怦狂跳。
她立刻转眸看向先自己一步醒来的兰祁,嗔怪道:“怎么每次都结束得这么突然!”
“到底是魔族的术法,待在其中太久,对你的身体无益。”
九昭望向兰祁之时,兰祁也在注视着她,他回答她的语调一如既往沉定。
“噢,难怪我醒来时总觉得有点胸闷气短——那你呢,我进入你的梦境,你不会有什么不舒服吗?”
用手上下抚着胸口佯装顺气,九昭随便编了个理由继续试探。
书案对面,兰祁淡定摇头。
他光用动作回答,也不说话,疏落月色下,高台内的气氛有些冷场。
九昭高速转动着大脑。
应当成功了吧?
光用嘴问,似乎也验证不了什么。
外人的仙识入侵灵台,是十分危险的行为。
他若发现,面色不应该如此平和。
退一万步来说,就算兰祁脸上能够保持镇定——
一旦出现驱逐消灭仙识的行为,她这边也会立刻感应到。
要不,再试探试探?
“你——”
九昭眸光闪了闪,意欲再说些什么。
那头,兰祁却是倏忽站起身:“夜已深了,明天还有公务,我们早些回去吧。”
今夜祝晏要接受杏杳的治疗,回到寝殿,九昭独眠。
她靠在床上,掰着手指,犹豫着何时与仙识建立联结才好。
不论仙魔,清醒状态下,警觉性总是更高。
她要查探兰祁的记忆,得等到他入睡后才更安全放心。
硬生生等到五更末时,再过一会儿天就该亮了,九昭才尝试着催动仙识。
兰祁的识海一片寂静。
没有任何精神抑或力量的波动。
这就意味着此刻他身心皆定——要么正在打坐修行,要么陷入了沉睡。
打坐修行,五感更加敏锐,体内的些微变动都会被立刻察觉。
陷入沉睡,则为放松,便可以有所行动。
一半一半的概率,但九昭的运气向来很差。
她操纵仙识,随着识海流转的轨迹缓缓游淌着。
然后,来到了一处发光的圆核面前。
九昭经历了两次魇术,对这个十分熟悉——
神仙将意识称作仙识,那么按照划分,魔族的意识就是魔识。
圆核之内,是魔识汇聚于一处过后,构建的境界。
无意识状态下,这处境界即是梦境。
兰祁,正在做梦。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魔族虽不像神仙受困于执念梦和预知梦的限制。
但九昭也很好奇,能出现在业尊梦里的事物,会是什么。
就这样,连通九昭视野一小缕游丝,遵从着她的意志,轻轻贴在了圆核的外壁上。
相触的瞬间,过盛的光亮终于不再阻碍视野。
九昭朝内里定睛看去。
向两侧打开的雪白双腿。
和一颗背对着的、黑漆漆的脑袋陡然映入她的眼帘。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