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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万人嫌神姬她想开了》 91| 第91章
◎“我都能听到。”◎
杏杳没停步。
像是害怕化身好奇宝宝的九昭会继续盘问下去, 她直接从境阙里离开了。
“……”
九昭不过是抱着八卦可听可不听的态度,没想到对方会有这么大反应。
窘迫几息后,她扭头同祝晏抱怨:“这老仙姑莫不是被从前的情人狠狠伤透了心, 否则怎么跟被踩到尾巴炸毛的猫咪似的?杏杳给你医治这么久, 你就没有听到过她的半点陈年往事?”
背对着她的祝晏,将衣带系了很久。
等到被人撞破情事的羞耻红意,自面颊褪去大半,才转过来回答:“倒是不曾听仙长提起。”
“也对, 若真有狗血泼天的爱恨纠葛,早就传遍三清天了,不至于如现在这般风平浪静。”
九昭没有细究祝晏的话, 她一面摩挲自己的下颌,一面怀疑地自言自语,“难道她的老情人不是神仙——是在芸生世游历采药的过程中,遇见的什么凡人走卒?”
“这也很难说, 毕竟杏杳仙长常在芸生世一待便是数百年。”
按照一贯的个性, 祝晏没有反驳九昭, 肯定完她的揣测后,又温声提醒道, “殿下, 不管杏杳仙长的旧爱为神仙还是凡人,看样子多半是她的伤心事, 她若不愿意说, 我们还是不提起的好。”
九昭随意点点头:“她有恩于你, 就算真跟凡人有牵扯, 我也姑且帮她隐瞒了。”
毕竟天令规定, 神仙不能爱上凡人或魔族。
这件传闻真要说出去, 哪怕没有证据,杏杳日后想要自由下界,怕也不太可能。
她忆及这点,低声补充一句:“人也就算了……只要没爱上魔族,总归不是大事。”
杏杳的情史,仅是小事一桩。
闲话过自不必再提。
九昭又折返近身,替祝晏撩起颊边滑落的碎发。
本想一吻告别,耳边却突然响起青年的询问:“殿下很讨厌魔族吗?”
九昭抬到一半的脖颈微止。
好端端的,就算想要多留自己一会儿,怎还能找出这么蹩脚的话题?
她娇嗔的白眼睨过去,向来很会察言观色的祝晏反倒自顾自说着,“晏曾经不知听谁提起,说神仙和魔族一起被祖神娘娘创造出来,本是同根生——魔族并非生性就残忍嗜杀,只因焚业海于上古时期,被投入了太多无法消解的心魔执念,才一步步将他们催化成为如今的模样。
“若能散去焚业海那些经年积累的怨力,世间便不必再分神仙魔族,抑或邪恶正义。
“殿下怎么看?”
考虑到境阙内除了彼此再无他人,九昭没有贸然打断祝晏的话语。
她耐着性子听了下来,本以为祝晏会继续认同自己“杏杳不爱魔族就不算大错”的看法。
谁料他竟说出这些视天令如无物的悖逆之辞。
她陷落在恋爱中的幸福面容倏而凝结起来。
审视片刻祝晏,问道:“你从哪儿听来的这些不着边际的话?”
“似乎,也不是听谁提起,大约是在芸生世的几本无名古书中看到。”
见九昭态度如此严肃,祝晏即刻露出失言的歉意表情,“是晏说错话了,殿下别生气。”
“我没有生气,这话不是你传出去的,书也不是你写的,我对你发脾气做什么。”
两人的身体交叠着,面容近在咫尺,是即将吻上去的姿势。
这种情况下,讨论正事总有些怪异。
九昭后撤几步,来到闭合的格窗前,用叉竿将其支起。
神力幻化的暖融阳光照射进来,弹指间散去了殿内欢靡而沉闷的气息。
九昭双手撑住窗台,沉吟片刻,同祝晏说起内心的想法:
“若是巫劭和凤凰族没有叛天,我或许不会如此讨厌魔族。曾经的仙魔两族各自占据三清天和焚业海,几十万年间,虽偶有摩擦,但大体上井水不犯河水。
“可如今,无论是巫劭为业尊,还是——”
她的话音停了停,又若无其事地说起那个名字,“还是后面继任的兰祁,他们秣兵历马,野心勃勃,堪堪万年就带领魔族主动挑起了数次战事。既要战,那便战,有生之年我定要将他们打到彻底臣服,再也不兴风作浪为止!还有那些唾骂背弃我母神的凤凰族,我会让他们通通赎罪!”
望着穹顶日光,九昭的话音带着年轻的锋芒和一往无前的凌厉。
她克制着心头滚滚的杀意和征服欲,以尽量平静的态度诉诸自己的野望,却不曾注意到身后的祝晏,秾丽脸上无声浮现的,同离开时的杏杳一般别无二致的表情。
“以后这些话,不要对任何人说起,知道吗?”
结束心事的挥洒,再回眸,九昭的双眸恢复对待爱人的纵容和温柔。
她不忍自己身上过于锋利的部分,将与世无争万年的祝晏割伤。
见祝晏沉默颔首,她再度轻步过去,吻了吻他的薄唇:“那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
……
离开长乐命牌,祝晏遽然提起的魔族话题,却叫九昭想到了另一件耽搁的事情。
沉溺温柔乡数月,烛龙又隐匿在灵台深处无声无息。
以至于九昭忘记了,将它唤出来问一问凝出颌下珠的进展。
她回到丹瑄宫,确保四周无人,才盘腿打坐在床上,闭上双眼。
然而那往日一唤就会骂骂咧咧出现的赤红小龙,今日直到九昭失去耐心,才磨蹭着显形。
不知是否为错觉,九昭总觉得它浑身的鳞片越发红了。
特别是龙首上细密龙鳞,简直红得如同火烧。
总不能是生病了吧?
九昭为自己下意识冒出的念头恶寒一阵。
莫说半神会不会生病,便是病了又如何,只要还有一口气,都得先挖出颌下珠。
她打量烛龙片刻,硬着声调问道:“我已彻底恢复,能跑能跳,你的颌下珠还有多久才好?”
这些日子,她闲着无事,也翻阅了一些记载烛龙平生事迹的典籍。
一方面想要了解清楚颌下珠的功效,另一方面更欲进一步研究如何才能将它杀死。
从那些琼英王收藏着的典籍里,她深刻认识到,仙和神间的差距,不仅仅在于力量的多少。只要没有晋升成为上神一日,她就根本无法彻底杀死烛龙,甚至连它的防御都很难破开。
更遑论取出颌下珠。
神的陨落,只来自天道和另一位神。
如此想来,她当日闯入无日渊的行为还是莽撞。
若不借助雷罚、瀛罗和体内神力的帮助,恐怕有本命翎保护,都得殒身当场。
想明白这点,九昭对于当初烛龙猫捉老鼠般的戏弄就越是恨得牙痒痒。
见灵台中的烛龙久久沉默,不肯回答,她又故技重施,在它四周建立起长有尖刺的墙壁,将它狠狠摔打一通,硬生生撞下不少晶亮龙鳞,才道:“我知晓就算取走你的颌下珠,你也不会真的死去,顶多重伤休养千年,你如今生存在我体内,吃我的用我的,还不速速将珠子呈上!”
烛龙好不容易才生长完全的一身鳞片,经由九昭惩罚,再次变得坑坑洼洼。
其实毕生都在渴望飞升成龙的蛟族,有个不为外人所知的秘密。
那便是鳞片为求偶时,母蛟是否愿意倾心的一项重要判断标准。
尽管烛龙没想过找条母蛟作为伴侣,但受到体内血脉影响,保养鳞片可称得上它唯一爱好。
区别于上次叫它暴跳如雷的摔打。
这一次,本该同样怒火中烧的内心,却在九昭声声不绝的斥骂中,浮出另一个场景。
它是盲龙。
无法亲眼见证,只能借由声音,再结合想象,把毕生难以看到的画面填补完全。
“慢、慢些,阿晏……”
“殿下,晏听闻芸生世的习俗,女子会在爱侣名讳之后,加一‘郎’字,您也这般唤我可好?”
“唔,哪里学来的这些、不着调的话,我、可叫不出口……”
“男子对于心爱的女子,也会有一亲昵的称呼,殿下猜猜是什么?”
“你这样箍着我,我脑子热得、快要融化了,哪里还有心思,去想别的……”
“是‘娘’……昭娘,我的昭娘,可有人这样唤过你?”
“别、别贴着我的耳朵叫,祝晏、祝晏,我今日只怕是要死在这里了——”
“昭娘,你该叫我什么?”
“唔——!!”
“晏郎、晏郎——”
……
如果可以,烛龙很想给自己来上一爪子。
或者把头颅劈开,取出其中的脑子,用清洁术冲洗干净。
可它越告诫自己,不要去幻想跟仇人之女有关的一切事宜。
九昭同祝晏的对话,便越是清晰地回荡在耳畔,盘旋在大脑。
当日,为了偷听仙族的秘密,它利用了血契的缺漏,没有主动告知九昭,血契一旦建立,血仆便能够通过受血者的听觉、视觉、嗅觉、触觉、味觉,去感知外面的世界。
虽双眼有疾,无法借由九昭的眼睛看清外面。
它却蛰伏在她的灵台中,将许多不该听的对话听了一遍又一遍。
那双四处游走,煽风点火的手叫它绷直龙躯。
情热过脑时,诚实表达自身感受的言语,更叫它瞪大无神的双眼。
这三个月,烛龙感觉自己快要疯了。
如此磋磨,并不疼痛,反倒比任何惩罚都叫人难以承受。
眼下,它趴在灵台构建的坚硬地面上,浑身快要散架。
肌肉却随着九昭投射的缩小身影走进,而变得坚硬滚烫起来。
“你死了吗?”
“怎么不说话?”
对于不听话的血仆,九昭不介意召唤出打神鞭来好好教会它规矩。
她抬高手臂,指尖使力,鞭尾马上就要落在龙身上时。
烛龙却突然抬起头来,与她“对视”:“你可知晓,你每晚同那九尾狐族祝晏做的事,我都能听到?”
92| 第92章
◎“共感。”◎
烛龙突如其来的反问, 叫九昭手腕猛地一顿。
那原本控制力道打落的鞭子也失去分寸,只一下就在烛龙躯体上抽出一道血痕来。
忍痛闷哼响起的同时,鲜红的龙血倾洒在地面上, 刺激得九昭瞳孔缩了缩。
她转眼想到, 血契的建立就意味着血仆与自身性命相连,自己不会死,烛龙也就不会死——
况且,现在的烛龙不过是栖居在灵台内的一抹元身, 在未凝结出可以触碰到肉身前,灵台内的惩罚并不会真正让它受伤,顶多感受到等量的疼痛而已。
她定了定因烛龙之言而剧烈动荡的心神, 表情越发冰冷,质问:“你又在耍什么诡计?”
“这是血契缔结者间特有的牵系,叫做‘共感’,也是三界许多人都知晓的常识。”
烛龙高高仰起的头颅没有因为剧痛而俯落, 它缓了片刻, 从仍在打战的利齿中抖出不冷不热的话音, “难道你修行、的时候,教你如何建立血契的术法老师, 没有、告诉过你这些吗?”
九昭羞恼的情绪又被另一层心虚短暂掩盖。
长烨学宫中, 夫子布置的课业,她一向学得马虎, 不是强迫能够模仿自己字迹的兰祁代劳, 就是第二日上课前争分夺秒抄瀛罗的——血契这等不是最必要的法术, 她怎会记得那么清楚!
她越发气怒, 再度扬起打神鞭, 口不择言:“就算我忘了一些内容, 你作为我的血仆,难道不应该提醒自家主人吗?还是你堂堂半神烛龙,本来就是个下/贱/坯子,喜欢偷听别人墙角?!”
九昭骂一句,抽一鞭子。
直将烛龙抽得细长龙躯在地面翻滚几圈,再不复先前冷静对峙的姿态。
血液染红纯净素白的灵台,龙鳞残缺处,那虬结精悍的肌肉寸寸绷紧。
作用在元身上的无形攻击,是成倍累积的痛。
叫在漫长的三清天生活中,受惯了他人施加的痛楚和折磨的烛龙,也有些忍不住。
但这剧烈的痛楚,细细品尝之下,又透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
同战斗时受到的损伤不一样。
同仙力冲击、毒药侵蚀、体术殴打、劈砍针刺、悬吊挤压…都不一样。
烛龙只觉得身体某处起了变化。
那变化叫它无所适从。
可无论如何,它也知晓,若将这点变化说出口,只怕九昭会立刻不管不顾跟自己拼命。
它一声不吭承受着狂风暴雨般的鞭打。
等到九昭抽累了,放下甩鞭的手臂,才倒在血泊中,有气无力地哈哈大笑起来:“主人、主人——主人不妨好好想想,这几个月以来,你有哪天、是同祝晏、那只,那只公狐狸精分开的——你们搂抱着、翻滚在床榻上时,难道我从脑子里冒出来,提醒你?
“还是他唤你‘昭娘’的时候,我跟着、跟着说,昭娘我也能听见——
“又或者在你哭着、喊着说慢些的时候,我突然现身提醒你、主人,不要、不要纵情过度?”
在民风彪悍开放的焚业海久居,烛龙的话句句皆是令九昭难以招架的粗俗。
她恨得跺脚急道:“小心本殿下拔掉你的舌头——!!”
“主人、请便——”
在一顿接着一顿的挨打中,烛龙摸索出了些同九昭相处的经验。
反正只是忍痛而已,她又不能在短时间内真正干掉自己。
它低眉顺眼张开尖吻,细长如蛇类的紫红色信子吐出——分明没做什么,但九昭借由它先前的恶劣语境,无端联想到了祝晏低声诱哄着她,让她放下腿,坐在他颊上时的情形。
面孔红得几欲滴血。
九昭又恶狠狠将它打了几鞭后,意识到不能这样被烛龙牵着鼻子走。
她微微喘气,干脆动用起受血者的能力,命令道:“把你隐瞒未告知的事情都告诉我。”
作用生效,凤凰图腾在烛龙的双眼亮起。
喉咙蠕动着,马上就要被迫发出声音。
利爪趁着九昭不注意,狠狠刺进自己的躯体,借着如巨浪般再度用来的剧痛,它在几息间短暂收获了身体的自控权利,随即对大脑下达指令:反正隐瞒的事那么多,就从无关紧要的说起。
一瞬后,它表现出臣服,沙哑悦耳的青年音传入九昭耳际:“主人让我、交代隐瞒的事情,那实在太多了,让我、让我想想……哦,想起来了不少,其实我的大名,不叫烛龙——
“战神巫劭将我视作、半个养子,特地择选了他名中一字,又因我乃三清天驱、驱逐不容之人,且‘逐’与‘烛’为同音,所以亲赐我名‘巫逐’——志在、提醒我,身虽被逐,志不可逐。
“我是天地间,唯一一条火系的真龙,区别于其他水系的龙族……没成神之前,我为蛟身,来源于、那个不知名的父亲的血脉,仙力则源于母亲曦葵将军,她原身是、是火系碧鸾。
“我原身长达百尺,能够变换出人形。哦……还有,主人大概、不知道吧,我的眼睛,是当年、在仙魔交战中,被御驾亲征的嗣辰神帝,运用神力弄瞎的,再也无法恢复。
“叛天的神仙,想要蜕变成为魔族,都要忍受、业火的层层灼烧,才能涤尽身体仙气,过程中、可能丧命,唯有我因半神半魔的缘故,无需经历这道、这道磋磨,便可自由转换体内力量。”
巫逐絮絮叨叨,说的的确都是九昭不知道的事情。
但九昭越听越暴躁。
这些她是不知道——可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叫烛龙还是巫逐,对于杀死它有影响吗,还是她叫一声巫逐,它便能像民间的话本里一般,被收进紫金葫芦中去,抑或被镇压在五指山底!
“够了!”
她压着眉峰,不耐烦地出声打断。
既明白巫逐在跟自己兜圈子,她单刀直入道:“说吧,怎么才能隔绝共感的牵系?”
“只要在我体内、下道屏障禁制就可以。”
面对这个问题,巫逐回答得很快。
九昭垂落眼帘,额头青筋直跳的间隔里,它无声舒了口气。
好险,鸡毛蒜皮的小事快要诉尽。
若九昭还想听下去,就该说出不该说的了。
血契自古以来,都建立在强大者对弱小自己者的压制中,九昭以天仙之身,同半神建立契约,全靠当时觉醒的半副神力——如今神力消退,缩于丹田不出,她并不知道,自己面对神力在逐渐恢复的巫逐,失去了全然的主导权,几个月前,巫逐得对她的询问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如今,力量越是增长,它就越不必完全受到九昭的控制。
这种不受控,反应在九昭逼它吐露心声上,若强行驱使它的身体,它还是不得不为之。
因此,巫逐也不怕九昭在自己体内下禁制。
只要它想,它偶尔也可以突破仙力屏障,共感外界,只不过按照目前的情况,大概一个月才能反抗九昭一次,这个月的,它已经用在了对九昭保留一半血契的秘密上。
……
得到答案,九昭迅速往巫逐额心注入了一道,目前能使出的最高阶禁制。
她冷眼旁观着对方的龙脸,因着过于霸道的仙力而几经扭曲,才问出来时的问题:
“所以,按照我仙力恢复的情况,你还有多久能取出自己的颌下珠?”
出于对血契法则的绝对信任,九昭不认为这几个问题,巫逐能够欺骗自己。
果然,不多时,她从巫逐那里听到了一道低微的声音:“我现在,只是元身的状态,没有躯体,颌下珠自然也、拿不出来……总得,再要三四十年,待我凝出、凝出一具新的龙躯才行。
“当然,主人你、仙力恢复得越快,我龙躯的凝结速度,也会、也会越快。”
这个答案,九昭不算太满意。
但她眼下不过堪堪能跑能跳,在无日渊一战中受到的身体损伤,想彻底恢复也要许久时光。
罢了。
只要能在隐居的百年内,完成所有的要紧事,就没什么大不了。
九昭安慰完自己,丢下巫逐,退出入定状态。
……
巫逐的话,虽有刻意挑衅,叫人难堪之嫌,但九昭还是反省起了这段日子的所作所为。
当初应承父神会担负起储君的责任,要学习的事务和修进的课程,就意味着多出不少。
在南陵休养的一百年尽管不甚漫长,但也不该荒废。
她认认真真思考一番,又与祝晏促膝长谈,约定每七日见面一次,其余时间都用来修习。
通过琼英王,九昭将自己的想法上禀给神帝。
神帝十分欣慰,没过几日便由丹曛带领,秘密遣送了几位心腹仙官来到南陵。
无所事事的九昭弹指忙碌起来。
早晨学习政务,下午勤练仙术,晚上又要躺在千华牡丹幂下接受治疗。
时日推移,岁月匆匆流逝。
期间,她还悄悄潜入西海,探望了下瀛罗。
瀛罗躺在滋养水系仙力的万年寒玉床上,不曾有片刻醒来。
根据杏杳交代,他借着九昭的本命翎庇护,才勉强在雷罚中捡回了一条命。
锋利而苍白的耳鳍,十指间粘连着的、匕首似的蹼爪,以及下半身取代双腿的六尺长尾,那长尾不复仙力充盈时的流光绚烂,鳞片层层炸开,无一不显示着他的受伤程度有多严重。
九昭感谢祖神娘娘庇佑,让他得以活下来,可内心忍不住泛滥开无数自责的情绪。她将南陵进献给自己的大半珍贵仙药留在世子邸,临到离开时,又撞见“恰好”过来看望儿子的西神王。
“殿下,您不必为此感到自责,作为臣子,对君上尽忠,是我们生来的职责。”
西神王流戈对待她十分和气。
哪怕躺在床上差点死去的,是自己寄托厚望的嫡子,依然笑眼半眯。
在他的安慰声中,九昭诚恳相告:“请神王放心,本殿一定会想办法叫瀛罗恢复如初。”
“殿下与瀛罗之间的深厚情谊,真叫老臣感动。”
西神王装模作样用袖子揩了揩眼角,话锋一转道,“既然瀛罗愿为殿下付出一切,殿下也将瀛罗当成交心的知音,殿下有没有考虑过,将犬子瀛罗纳入离恨天?”
93| 第93章
◎“本殿并非那等忘恩负义之徒。”◎
“哈?
“神王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本殿待瀛罗, 直如亲姐、亲兄妹一般。”
为着同神帝约定过,在百年之期到来前,不将商议过的所有事情外泄。
九昭这才没提起自己早已心有所属, 那人便是祝晏。
不过西神王的请求在她看来, 也是有够离谱。
从前瀛罗为女子时,他就曾把主意打到扶胥身上。后瀛罗变成男子,不满全为利益的婚事,不惜当众自毁名声——瀛罗的态度已经如此明显, 西神王竟然还不死心,把主意打到自己头上。
面对九昭不解的眼神,西神王仍旧笑容可掬:“男大当婚, 女大当嫁,那芸生世的传统亦是如此,先成家后立业,瀛罗身边若是连个照顾他、支持他的人都没有, 叫臣如何放心得下。”
这老一套的说法, 瀛罗在彼此谈心时曾绘声绘色转述过。
如今再听一遍, 九昭倏忽有些感同身受。
这跟当初自己被扶胥逼迫着,答应如有必要须得联姻各族, 迎娶三夫四侍有何区别?
说到底, 都是为了稳固世子以及将来神王的地位,确保西海在四神王势力中不至沦为末流。
理智上, 九昭理解西神王的顾虑。
但情感上, 她首先是瀛罗的好友。
她放缓神容, 态度和煦地对他道:“神王多虑了, 瀛罗天资出众, 又与本殿一起长大, 既是君臣更是竹马,就算无人支持,本殿也会支持——只要本殿在一日,定能保他顺遂无忧。”
她一番话说得推心置腹,不存半点隐瞒试探,只叫西神王的神色多出几分宽怀。
不过这种情绪没在他的脸上停留太久,像是想到了什么,他再次抿住上扬的唇角。
片刻后,才委婉道:“有殿下这句话,臣就放心了,希望哪怕来日瀛罗犯下过错,殿下也能念及他对待殿下的一片赤忱之心,和舍生忘死之举,宽宥他一二。”
这些还用他说?
只要不是造反,她有什么不能原谅瀛罗。
“这是自然。”
九昭不假思索地答应下来,“本殿并非那等忘恩负义之徒。”
……
叙话时间不长,稍后还有课业,九昭告辞离去。
第二日便是与祝晏七日一次的相会,她在长乐命牌内闲谈说起此事。
“我去瞧瀛罗时,他依旧昏迷着,躺在寒玉床上连人身都无法保持,双腿退化回鲛尾模样。”
九昭叹了口气,心口堵堵的,抬眸询问祝晏,“你说他这么为我,我该回报他些什么好?”
九昭前往西海乃一时兴起,不曾提前知会祝晏。
因着瀛罗的特殊身份,她更无半点不该背着未婚夫单独看望异性好友的觉悟。
默默消化完这个让人嫉妒,又无法挑明的残忍事实,祝晏只得再次戴上宽和大度的假面,仿佛同样将瀛罗视作朋友十分关心对方那般,为九昭分析起来,“其实殿下有没有想过,瀛罗世子反感西神王为他安排的婚事,背后的根本原因是什么?
“晏认为,西神王句句不提照顾支持,多半在替瀛罗世子选择婚事时,仅仅考虑了对方的门当户对程度。而没有从世子的角度出发,思考他会喜欢什么样的女子。譬如世子钟意温柔成熟之人,西神王却替他寻了年轻活泼的重瑶宗姬,也难怪世子会不喜,最后逐渐演变成抵触抗拒。”
祝晏的三言两语,为九昭开辟了一条不曾设想的道路。
她依稀记得,在很多很多年前,某个常曦殿同床共枕的夜晚,彼此曾聊起过喜欢的类型。
那时的九昭满心满眼都是兰祁,喜欢的类型,自然也是按照兰祁的性格来描述。
温和、隐忍、包容性强、能够做自己人生路上引导者的男子。
那时,那时的瀛罗,也分享过只言片语。
是什么来着——
殿内的气氛一时趋于缄默,祝晏递出去的话无人接下。
他以为是自己的用意表现得太过鲜明,被九昭发现,又或者这个提议,九昭并不满意。
随即低下头去,观察起枕在自己双腿上的神姬殿下的神情。
却见她眼珠稍稍飘转,显然沉浸在回忆之中。
祝晏识趣地安静下来,没再出声打扰。
不知过了多久,九昭终于想起。
瀛罗倒是没提喜欢男子还是女子。
只说很羡慕他母亲的处事风格,爱上父王时轰轰烈烈嫁给他,发觉他风流成性的本性,又二话不说合离,回到自己的部族自由度日。快意生平,敢爱敢恨,不为外物所扰,只有全心全意。
若遇到这样性格的人,他多半会一见倾心,也如母亲般不顾一切在一起。
瀛罗的择偶条件,若他不在世子之位,想要找个合意的仙侣多半不难。
可坏就坏在,西神王考虑的人选不是出自贵族大部,便是天然身份高贵,他们有着许许多多的考量,利益、名声、权位、部族的排序,通通要放在感情前头——难怪瀛罗难以忍受。
通过祝晏的点播,九昭发觉自己似乎真正掌握了瀛罗违背父亲意愿,破坏联姻的原因。
“假设真相就是你说的这样,你觉得,我该怎么做才好?”
她由躺改坐,从祝晏的大腿上直起身来,目光灼灼地盯着他,顺道肯定他的想法。
祝晏暗自欢喜,佯装沉吟过后,试探着说道:“殿下同瀛罗世子相识万余年,有着一同长大的情谊,大概也很了解世子的个性吧?您可知晓世子平时倾心什么样的女子——
“您私下先替他留意着合适人选,待到世子醒来,给他一个惊喜,如若他满意,您也可以跳过西神王这一层,上秉帝座,由帝座颁旨赐婚,这样也避免了瀛罗世子被迫迎娶自己不喜欢的人。”
九昭越想越觉得有理。
便双手捧住他的面孔,凑过去狠狠给了个吻:“你可真是我的解语草!”
祝晏半启牙关,轻轻咬了咬她的唇瓣,笑问:“殿下,何为解语草?”
“芸生世的凡人将善解人意的美女称作‘解语花’,向来以花比喻女子,你如此善解人意,又生得美丽,只不过是男子——那可不就是‘解语草’?”
九昭忍不住同他一起笑。
……
春去东来,星霜变迁。
几十年于凡人而言,如同半生。
可神仙的寿数漫长,当忙碌于事,忘我其中,时日的推移更如同白驹过隙。
又是一年春日,南陵花开遍野。
在将丹瑄宫的每一片砖瓦,都染上馥郁花香的熏风里,九昭坐在内殿,曲起的膝头放着本神帝从爱妻留下的遗物中,好不容易翻找出来的、有关凤凰族术法的古旧书籍。
凤凰族的事物印信,早在几万年前通通被毁去。他们的领地被神帝做主,划分给统管南陵的琼英王,只剩下枯萎的凤凰神树周边的一小块土地,被封印看管起来,不叫任何人踏足。
唯有神后因身份特殊,其随身的物品,才得以被神帝珍而重之地封存在寝宫深处。
九昭的仙力已经彻底恢复。
接下来就是将颌下珠融入凤凰神树,将它重新催开,然后闭入其中,修炼涅槃凤火的事宜。
虽半身水系神力的融入,叫九昭多了几分把握。
但此事,不仅仅关系她的性命,更涉及三清天的未来安定,必得慎之再慎。
这些年,九昭每每与神帝的半身虚像见面,总觉他鬓间的白发又多了几缕。
爱妻的早逝,神力的损耗,政务的繁忙,正在加速着神帝的衰老。
想要维持年轻的容貌、矫健的身材,对于神仙而言不费吹灰之力。
可头发颜色的变化,却是力量强大如上神,也无法更改。
这是祖神穹煌在创造神仙时融入的特性,除了某些种族特殊,天生白发的神仙外,正常的黑发人形,寿数减少、力量衰退,都会导致白发增多。
就算可以短暂改变发色,回归本体,那抹雪白依旧不会消退。
全白,意味着寿数将尽。
初见时,祝晏不到四万岁,过于年轻,是而九昭只以为他是种族之故,没有想到这一层。
九昭忧心着神帝的身体状况,更想早日练成涅槃凤火,登顶神位,为父亲分忧。
她看书看得专注,翻页的速度极慢。
连女婢打开殿门,为她呈上午后小憩的茶水和糕点也不曾注意。
看了大半本后,她的眸间涌现如获珍宝的喜悦。
“原来是这样……
“竟然是这样!
“凤凰神树上的涅槃火,又被称为元初之火,能够焚化世间一切,哪怕强悍如上神之躯,亦难以阻挡,这也是从前的凤凰族能够成为三清天第一大族的原因——
“凤凰族习得的最高阶涅槃凤火,便是传承自元初之火,虽则力量上无法达到极致,却也因为削弱,而有了新的特性,即毁灭与涅槃。毁灭无需多作解释,即杀死敌人,摧毁阻碍。
“而涅槃,不只是能够淬体人躯赋予重生,亦可修复没有生命的外物,如武器、珍宝——”
九昭一字一字念着,眼眸越来越亮。
只要能够将涅槃凤火练到最高阶,她不仅可以治好祝晏的弱症,就连瀛罗在无日渊战役中折损的本命仙器玉剑,亦有希望修复。
数十年过去,瀛罗虽然始终未醒,但在杏杳的治疗和针灸下,仙识已能对外界做出反应。
据杏杳所言,这是醒过来的前兆。
另外,比起找了又找,无法做到方方面面皆完美的未来西神王妃。
似乎复原玉剑更加容易些。
九昭将书页做了个记号,方便下次阅读时能够立刻找到。
借着,她传仙讯给琼英王,命她派人前往西海,先借来瀛罗的玉剑。
与此同时,她的脑海中,传出一道不情不愿的声音:
“主人,你现在身边有人吗?
“我想要出来一下。”
94| 第94章
◎“既想要,我便给你。”◎
“你出来什么, 外面人多眼杂的,难道我不能进——”
去吗。
最后两个字没说完,九昭脑中的某根弦倏然绷紧。
唯有拥有躯干的血仆, 才能从灵台中出来。
从灵台中出来, 就意味着,终于可以取出颌下珠。
“!!”
好事成双,自己这边才有了如何对付巫逐的头绪。
那边它就自动送上门来,要献上最后一丝利用价值。
九昭按捺着内心的激动, 不忘谨慎行事。
她释放出隔绝声息的仙力禁制,将寝殿里里外外悉数封上,脑子里又响起巫逐略带嘲讽的声音:“费这个功夫做什么, 主人莫不是忘了,只要你不想,外人是看不见血仆的。”
“这还用你说。”
这回,九昭没有任何被人发现自己不学无术的心虚。
日上课夜修习, 她刻苦了几十年, 时刻谨记着储君的职责, 早就将当初落下的课业补上,有关血契的内容, 更是翻来覆去研究了十来遍, 早就背诵得滚瓜烂熟。
血契有言,位卑者为血仆, 受位高者掌控, 不可有反过来的逆向契约, 否则恐生倾覆之险。
九昭是知道这点的。
当年凭借半身神力, 稀里糊涂地强制巫逐缔结契约。
这些年, 随着她身体和力量的恢复, 巫逐元身的神力也在逐渐强盛。她始终提防着它,如今手中的书籍指出一条明路,能够消灭这条隐患,叫九昭如何不欣喜。
她合上书本,藏入储物戒中,转头奉送给巫逐一个白眼,催促着它赶紧出来。
……
可偏偏说要出来的是它,得到九昭允许后,磨磨蹭蹭始终不现身的也是它。
“你再不出来,自有打神鞭进去‘迎接’你出来。”
对付巫逐,不需要费什么脑子,九昭磨着虎牙,用上惯常的威胁方式。
却不想收到来自对方略显忸怩的一句:“急什么!”
巫逐的话音落下不多时,九昭长久被异物占据的灵台竟像是空了大半。
一道与她仙力气息相近的赤光,沿着额心投射在眼前空地上。
光辉萦绕的中央,似龙似蛇的细长躯体逐渐变短变粗。
不出半炷香的时间,凝结成青年男子的模样。
从遇到巫逐开始,九昭的认知里,它就是一条罪龙,最大的区别不过是外形时大时小。
因为没见过人身,九昭也只将它当做空有神力,全无人性的牲畜。
眼下定睛一瞧,她方发觉巫逐的人形皮相,倒有些蛊惑人的意味。
黑鸦鸦的发,红沉沉的眼。
因为半身魔血的缘故,他光洁的额头右侧立着一根无法遮掩的兽化角,左侧因为早年被九昭掰断的缘故,再也无法长出来,只剩下一点点残缺的硬质根部。
修眉凤目,鼻梁挺拔。
其中最惹人注目的,当初下唇畔赤红的美人痣。
这叫他在属于成年男子的英挺俊美之外,又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色/气。
九昭没出声,从头到尾细致地打量巫逐一圈。
单论皮囊,这条罪龙的确有着能够挑动少女情肠的资本。
只是那双眼睛,不知是否因为失明的缘故,没有半点光彩。
再配合他行走坐卧间藏不住的久经杀伐之气,无端戾意横生。
九昭看着作为血契生效的标识,映刻在他瞳孔上的两道凤凰图腾,倏觉那原本如同火焰般熊熊燃烧的纹路,在他黯淡阴沉的瞳色压制下,仿佛彻底熄灭了似的,透出股不祥气息。
“主人怎么不说话?”
万年前,自身尚未失明时的记忆,还留在巫逐的脑海,斑驳可循。
母亲尽管诞下了他,却不认他为儿子,也从来不管他的死活。
为了自保,他打小就用污泥尘灰抹面,以求那些虚伪爱洁的同龄之辈远离。
可欺辱打骂,没有一日放过他。
某次被人使用仙术缚在暴雨中跪了整夜,第二日那作恶队伍的领头者,一位身份尊贵的大部女子过来验收结果时,不小心窥见了他被雨水冲刷干净的面孔,被惊艳之余突然起了歹意。
“喂,小/贱/种,你若跟了我成为我的男宠,我便从此以后庇佑你,让你抬头做人,如何?”
巫逐有些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答她的了。
似乎笑了笑,而后将一口混合着鲜血和牙齿碎片的唾液唾到了她面上。
自此以后。
辱骂加倍,殴打升级。
花样也从简单粗暴的拳脚,变成尖针、铁板、绳索……
登神失败,成为半神后,巫逐只觉得自己被劈坏了脑子。
眼前的世界总是,一半黑白,一半多彩,一半冰冷,一半温暖——对于三清天的过往,他仿佛陌生人一般冷眼旁观,正常的喜怒哀乐,只存在于抵达焚业海后开启的新生活。
不过,摒弃这些乱七八糟的回忆不谈,能被眼高于顶的女仙看重,自己总应该是好看的吧?
纵使不能直接接触九昭的眼神,但凭借另一双“神识”的眼睛,巫逐感觉到九昭的双眼始终停留在他的身上,心中莫名多了些许得意。
他越发想要从九昭口里得到一个保持沉默的答案——
却冷不丁听见一阵宽衣解带的动静。
巫逐:“?”
怎么,她被当年那个女仙俯身了吗?
他的表情顿时警觉起来,后退一步,双手牢牢攥着自己的衣袍。
九昭并不知晓巫逐的想法。
她只是好奇,难道龙身鳞片的红色,化作人身时还能影响肌肤的颜色?
否则,怎么那条死龙的脸看起来莫名其妙地又红了……
窸窣声过后,九昭解下自己腰上巴掌宽的丝绦,将其绕在指间,一步一步朝他走近。
“你、别过、我变成人身,可不是为了供你——”
天晓得,战无不胜,连死都不怕的巫逐将军,为何会随着九昭的靠近,在越发浓烈的玫瑰香下节节败退。他语不成调,脑海俱是利用漏洞,破除九昭设下的禁制,偷听他们情事时的靡语。
“……”
待到背后只余坚硬的墙壁,退无可退时,九昭在巫逐面前站定。
她低声骂了句有病,紧接着一把揪住他的前襟,迫使其弯腰俯身,屈就自己。
如此,依然不够。
“没事长那么高干什么……”
她撇了撇嘴,肆无忌惮地吐槽着巫逐,踮起脚来,抓着掌心丝绦的两端,交叉绕过他的脑后,有来来回回调整着位置,确定丝料严实盖住青年的盲眼后,才满意地打了个死结。
那丝绦的原料来自南陵的缥云蚕,百年才能织成一匹,穿在身上轻柔如同无物。
奈何由于眼盲,巫逐双睑的周围十分敏感。
珍贵的丝料在眼皮上方左右滑动,凉滑的、酥麻的、微痒的——哪怕九昭对待他的动作并不温柔,依旧称得上是巫逐人生直到现在,所感受过的最美妙体验。
他的睫毛不自觉抖颤起来。
为须臾之间的悸动而顿生惶惑。
这是什么奇怪的情绪,从未有过的,竟然能将跳动着的心脏麻痹。
让人感到畏惧,却又忍不住心生向往——
巫逐凝起全部的注意力,正欲细细分清,九昭却迅速撤回双手,离开他的身际。
她走了。
那馥郁到可以将人整个包围的玫瑰香也走了。
唯独剩下流连在眼梢的那些。
“你既然出来了,可以把颌下珠献给我了吧?”
触碰过巫逐的身体,九昭有些嫌弃地拍了拍双手。
这凭空顿生的脆响,令巫逐骤然回神。
他虽然不明白身心的亢奋是为何,但曾听巫劭说过,克制不了冲动的人只有失败的下场。
自己既然出来了,就绝不能默默无名死去。
要放出巫劭,要推翻嗣辰,要将三清天闹个天翻地覆!
而想要让人从冲动状态回归清醒,最简单粗暴的方式便是——
打定主意,巫逐淡淡道:“我可不像一些三清天的走狗,承诺于人,还要出尔反尔。”
说着,他变手为爪,利爪舒展弯曲间附上灼热神光。
好久没听见巫逐突然逞口舌之快。
等九昭意识过来,应该抽出打神鞭,好好警告他不许乱说话时。
却见他倏忽将爪子对准下颌到脖颈相接的皮肉,毫无准备地狠狠挖了进去。
伴随噗嗤一声,血肉飞溅。
四散的血液甚至袭上了九昭刚刚为他绑好的丝绦。
白的覆带,红的鲜血。
将好不容易收敛了锋芒的凶兽,重新变回杀仙如麻的罪神修罗。
九昭不自觉探出裙摆的绣花缎鞋上,也沾染了一点。
素白的蕊心,被血液洇染,化作鲜红的几簇。
九昭愣愣的眼神从鞋尖一路向上,重新落在巫逐身上。
随后,她差点发出尖叫。
幸好巫逐眼疾手快,用另外一只干净的手捂住了她的嘴。
被撕裂的模糊血肉中,一颗璀璨而美丽的宝珠,紧紧连接着输送血液的脉络。
“主人、喜欢吗?”
巫逐因剧痛而低声喘气,话音断断续续。
苍白嘴唇张合的同时,下颌霍开的皮肉也一颤一颤,如同躯体上多出了第二张怪异的嘴。
他感觉好了点。
强烈的疼痛压倒身体的亢奋,尽管虚弱,理智终于恢复清醒。
无视九昭瞪大的双眼中浮现的惊愕情绪,他摆弄着自己的身体,像是在摆弄一件工具。
剥开血肉,撕裂脉络。
将那颗价值连城的宝珠掏了出来。
半分不舍也没有的,塞进了九昭的手里:
“既想要,我便给你。”
95| 第95章
◎“若当时是我在场,我一定会阻止。”◎
“你你、你不是说颌下珠是神力恢复后, 从身体里凝结出来的吗——
“你所谓的‘凝’就是上手生掏?!”
喉咙深处被浓郁的血腥气刺激得翻江倒海,九昭极力忍耐着作呕感,质问巫逐。
巫逐用一副自以为很懂她的表情回答道:“温和点的、减少身体损伤的方式当然有, 可那怎么会是主人你想看到的呢?主人不就喜欢看我被折磨得遍体鳞伤, 血肉模糊——
“最好在献出颌下珠后,马上以悲惨的姿态死去吗?”
献出颌下珠马上去死,的确是九昭最真挚的期盼。
但说到被折磨得遍体鳞伤、血肉模糊——
九昭皱着眉侧过头,想反驳这种变态的事情唯有焚业海的妖魔才喜欢做, 可不知怎的,杏杳在告知修炼涅槃凤火的秘诀时,顺带提起的巫逐往事倏然出现在她脑海中。
生下他的母亲拒绝认他为子, 又没有父亲保护。
从小到大,都因为半魔之身,备受冷眼欺辱。
……
似乎,是三清天对不起巫逐在先。
似乎, 自己若要痛斥魔族残忍, 就得先评判同胞们做下的恶事。
过去几十年, 九昭从来没有仔细思忖过这些,只将巫逐当成迟早要杀死的仇敌, 然而如今听见他理所当然地, 将所有三清天神仙看作阴暗刻毒之辈,心情却微妙的, 感到很不舒服。
她冷冷道:“你说得对, 我巴不得你赶紧死去不要再为祸三界。但是死别死在我眼前, 我没有那种虐待人的奇怪癖好, 下次非要自虐, 就滚到离我远一点的地方去, 别脏了我的眼睛!”
闻言,巫逐有些意外。
“那些在战场上遇见的仙兵神将,都大骂我是三清天的叛徒,抓到我后要将我剥皮抽筋,就连你的父神嗣辰也认为,让我死得痛快太便宜我了,才把我和巫劭囚禁在无日渊,受尽雷罚折磨。
“怎么,你反倒不认同他们的做法么?”
不提九昭和那些自从他叛天后,真正同他结怨的仙众。
当初他还是三清天一员时,跟他无冤无仇的贵族少年们,便喜欢用各式各样的方式伤害他。
巫逐以为看到自己变成这样,九昭只会高兴。
如此,他也能再度印证一如既往的想法——
三清天的神仙空有光风霁月的名号,实则内里一团污秽。
他失明的瞳孔,循着神识感知到九昭面孔位置,垂落下来,定定“望”着九昭,想要利用神仙同袍和嗣辰的父亲身份,逼迫九昭就范,承认用血腥手段对待他们这些罪神,并无任何不妥。
只是越是迫切,从九昭口中得到的答案就越是令他意外。
“我在杏杳医仙那里听到过你成长的经历,那些折磨你的人,都是打着你混有一半魔血,迟早会祸乱三清天的名义。我不认同他们的想法,就算一个人被预言未来会作恶,可现在他只要还没有伤害过任何人,就不应该受到评判,更不应该受尽折磨,若当时是我在场,我一定会阻止。
“你也别误会,我在这里跟你说这些,可不是为了树立什么贤名。
“只是单纯看不惯三清天的名声,被这群人玷污了而已。”
解释完想法,九昭略作停顿,又说起他与三清天为敌,杀害无数仙兵后被神帝判处承受刑罚的事情,“另外,你不要把受折磨的事情都混为一谈,你杀了那么多神仙,受雷罚之刑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我父神只是依据天令对你惩处而已,并非为了一己的私欲好恶,你休想将我带偏!”
后面的话,巫逐没怎么听进去。
只因她一句“恶人没有伤害过别人,就不应该被评判,不该受折磨”过于震撼。
这极大地冲击了他千万年以来的认知。
怎么——三清天,也会有讲道理,不把魔血视作万恶之源的人、吗?
巫逐的大脑空白一瞬。
下巴伤口处,溢出的鲜血仍在不断滑落,将靴底踩陷下去的织毯染成深红颜色。
疼痛并无半分消减,可那股被短暂压制的、陌生到叫人无所适从的情愫卷土重来。
重拳出击,结果落在棉花里,无处发泄的烦躁尚在体内翻涌起伏,他又陡然感觉到一道温暖而纯净的光芒轻轻触碰了自己的肌肤——九昭竟然在释放治愈术,对他释放治、愈、术。
仙光将被利爪翻搅的伤口包裹,撕裂的皮肤迅速恢复,破碎的血肉再度弥合。
因为血契相连的助益,九昭复原起他的外伤格外得心应手。
虽没有将失去颌下珠的缺口彻底治好,但那一阵阵令人头脑发昏的剧痛减轻许多。
“……这又是为何?”
巫逐的声音极轻,询问着九昭,却更接近于喃喃自语。
疼痛不复,勉强维持的平衡彻底倾覆。
他心脏跳动的频率越来越快,如同擂鼓,震耳欲聋。
反击的九昭,用一双“你看起来真蠢”的目光望着他:“你现在是我的所有物,我想怎样还要告诉你是什么原因吗?你的血肉滴滴答答,脏了我的地不够,难道回了灵台,还想继续流——”
她话没说完,双眼覆带的青年便化作一团雾气消散开来,重新钻入了她的额心。
“……?”
望着满地狼藉。
思及这条比自己还要喜怒无常的死龙,九昭又忍不住骂了句有病。
……
距离百年隐居之期,已过了将近一半的时光。
凤凰神树内,还要修炼蛰伏七七四十九年。
意识到时间的紧迫,九昭在拿到颌下珠,且细细检查过没什么问题后,便请见了神帝。
又是一番步骤相似的查验。
神帝挥袖,神帝挥袖,将掌心确认无误的颌下珠退回到九昭手里,才笑着打趣:“这么多年了,昭儿总是藏着掖着不给为父看,为父还以为你没拿到颌下珠,又或者那罪神烛龙没有真的死去呢。”
不经意的言语,总是能恰到好处地戳中真相。
九昭的额角,默默落下两滴不存在的冷汗。
她抬起头,对神帝真情实感地编起理由:“父神莫怪,从前女儿身受重伤,处处都没有做好准备,便将颌下珠封在了储物戒最深处,如今觉得万事俱备了,才将其重新开启,拿给父神过目。”
听完这个借口,神帝静静望着九昭,没有多说什么。
父女俩又如寻常般闲话家常,以及询问九昭近些日子在课业方面遇到的问题和疑惑。
半刻钟后,法身虚像消失前,神帝意味深长地留下一句:“只要吾儿真的做足了准备就好。”
……
五日后。
与琼英王提前说明情况,九昭开启传送阵,前往位于南陵中心地带的凤凰族禁区。
昔日巫劭带领凤凰族叛天,一把涅槃凤火将领地的大部分建筑烧毁,以示自己同三清天不共戴天的决心。随后,牡丹族的琼英上神成为新任神王,她没有另外建造宫室,只将原本居住的丹瑄宫设为神王宫。因着神术影响和政权转移,万年前最繁华热闹的中心地带只剩下焦黑和空漠。
涅槃凤火毁灭土地,带走所有生命。
致使涉及的领域内寸草不生,自然也不再适合神仙居住。
神下令将凤火侵蚀的方圆百里设为禁区,让生活在周围,过去依附凤凰族生存的底层散仙搬徙,其中以凤凰神树为核心的凤族圣地,更亲自设下上神禁制,唯有手持神令者方可开启进入。
九昭拥有的令牌,能叫她在无人帮忙的情况下,进入无日渊的监牢。
自然也能助力她进出凤凰族的圣地,畅通无阻。
将神令小心翼翼契合在屏障之间,连通四方神力,禁制上的青蓝神光大盛。同源的力量短暂消弭了禁制的攻击性,九昭提着裙摆,缓慢踏进其中,入目的场景却与她想象中的截然不同。
因神帝喜好庄严奢华,为讨他的欢心,整个三清天上下无不遵从。
但凡与隆重典礼、神圣祭地相关的建筑,建造均极尽瑰玮,以彰显煌煌天上白玉京的气度。
而凤凰族的圣地,不仅并不华美,甚至连宫殿房屋之类的寻常配置都没有。
凤凰非梧桐不栖,非醴泉不饮。
圣地中心,棵棵粗壮,需要二人合抱的梧桐树排列成圈,簇拥着一处由降低热意之效的白霜玉垒砌而成的半高圆台,圆台最高处,是一棵扭曲在一起,看起来死亡已久的漆黑枯木。
相比那些生长在焦土之上,依然生机勃勃的梧桐,这棵枯木十分纤细不起眼。
尽管补充了不少凤凰族的知识,但亲眼所见,九昭又下意识对自己的记忆出现了怀疑。
这、这是凤凰神树……?
凤凰族的象征,传闻其上生有能够焚尽万物的元初之火的圣物,就长这样……?
自己手中的颌下珠仅有一棵,如若认错了树,浪费不说,再想让巫逐重长一颗又得千万年。
犹豫再三,九昭将眼下唯一能够求助之人,从灵台里召唤了出来。
“主人又有什么事?”
盲眼的青年应声出现,几日前,九昭粗鲁打结的丝绦依旧好好覆在他的双眸间。
甚至昔日被鲜血污涂之处,也被重新清洁干净。
一番交谈,了解清楚九昭的需求,巫逐的脸上却显出几分为难:“这凤凰族的圣地自有一股上古神力覆盖,想要我通过神识,隔空分辨你所说的枯木是否为凤凰树,只怕有些不容易。”
九昭不疑有他。
虽不情愿,也只好拉着巫逐向圆台高处走去。
再引导性地握住他手掌,贴在粗糙的树皮上,方便他深入感知。
几息之后,目盲的青年开口道:“主人,拿出颌下珠,催动仙力将它化开,融进树中去。”
96| 第96章
◎“只可惜。”◎
九昭顺应照做。
自指间释放的仙力, 不断催化着颌下珠,不多时,它那层莹润坚硬的外壳逐渐消散, 一团同样为火系的神光悬停在九昭的掌心之上, 带起阵阵逼人热意。
接着,她翻转手腕,使力将其一推。
那团静静燃烧的神光,便仿佛突然有了生命般, 前飘一段距离,缓缓沉入树心当中去。
整个过程十分顺利,颌下珠蕴含的至阳之力一点一点被神树吸收, 且未发生任何排异反应。
九昭提着的心,这才放下些许。
她上前一步,目不转睛地观察着神树的变化,而巫逐则无声退至高台边缘。
许久之后, 九昭期待的神色不自觉变得凝滞。
“巫逐, 你来‘看看’——
“这凤凰神树, 它怎么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巫逐却没有半点要上前的意思:“不妨再等等,吸收神力总不至于这么快。”
“我都等了半日了, 它该不会是彻底枯——”
死了吧。
轰!
最后三个字被巨大的声响淹没在齿关里, 只得九昭一人听见。
一股庞然的力量倏然在她面前爆发,直冲苍穹的火光将纤细干枯的树干尽数笼罩。
九昭被吓了一跳。
踉跄连撤两步, 才站稳身形。
占据她全部视野的力量跳跃着、扭曲着。
最终化作一只火焰拟态而成的凤凰, 仰首飞了起来, 朝着禁制外的天空嘹亮唳叫。
如此不够, 从凤凰没有瞳孔的眼珠中, 九昭似乎看出了对于自由的强烈向往。它在她视野中急速缩小, 奋力振翅,化作箭簇般的光影冲向困顿自身的青蓝神障——
力道之大,叫整片圣地震颤起来。
九昭站在原地,一种沉重如海的压制力禁锢着她行动的脚步。
眸中明灭的情绪,逐渐变得有些不安。
原来,神树复苏,会闹出这么大的阵仗来吗……?
她一时恐惧凤凰真将神力禁制冲破,一时又担心起那禁制的隔绝作用会不会失效,会不会就在他们看着凤凰闹腾的间隔里,有人闯入凤凰族圣地,复生神树的消息,已经在三清天传开。
庆幸的是,现实的发展,没有九昭想象的那么糟糕。
失去了实体的凤凰,总是气势再强,终究只是不能长时间维持的一抹虚影。
在冲撞无果后,它旋飞一圈,一边不甘心地鸣叫,一边被迫归于包裹神树的至阳火焰中。
顷刻之间,火焰深处树木形状的黑影向上不断拔高,先是叶片为赤红和枝杈为深褐的树冠出现在九昭眼帘。而后火焰朝下,一寸一寸熄灭,露出远比四周的梧桐更加挺拔粗壮的树干。
凤凰神树活了过来。
分明四周无风,枝叶却瑟瑟抖颤。
九昭感觉到一种奇异的感情,在她和神树之间建立。
温暖的、宽厚的、包容的……如同她那一出生便失去了的母亲。
母亲召唤着孩子,令流落的灵魂回归它的臂弯。
火苗归于火海,水滴溶于汪洋。
……
她的思绪即将沉溺,却又被巫逐半是讥刻半是玩味的声音拉回:“凤凰神树活过来了,主人你这几十年真没白忙活,现在助你修成涅槃凤火的容器也有了,那么下一步呢?
“主人你是不是应该跟父神和老相好,哭哭啼啼挨个告别?毕竟能不能活着回来还不知道。”
心愿终于达成的时刻,九昭也懒得跟巫逐计较。
“我活不了,难道你能置身事外?”
为了不被怀疑,她照常回怼一句。
转过头,又回归深思。
自己这头大功告成,巫逐那头死期要到。
只要进入凤凰神树,非至成功涅槃或者彻底死去方为结束。
在那之前,怕是巫劭亲至,也没有强行突破的可能。
而巫逐作为她的血仆,更是没有拒绝的自由的。
况且,她惦记着那句“不可缔结逆向契约,否则空有倾覆之祸”的警告,特地选在他失了颌下珠,还没来得及休养几天的日子,为的就是巫逐没有足够的力量做出些小动作。
思及此,她也断了回去同父神祝晏告别的心思。
免得还不知晓元初之火能杀死上神,偏偏直觉又十分敏锐的巫逐发现什么。
在决定实行这个计划前,九昭也曾担心过,当日未知共感的牵系,没来得及给巫逐下禁制,他会不会借由他和父神的对话发现了端倪。
又或者,干脆巫劭当日就曾对他说起过这个凤凰族的最高秘密。
动身前往凤凰族领地的前一日,她特地试探过巫逐。
有血契在,他不可对主人撒谎。
几个问题下去,九昭却只看见了他迷茫而一无所知的表情。
有了这个前提,此时此刻的九昭尚算安心。
她再次看了眼还不清楚即将发生何事的盲眼青年,为着一丝自己手段不够光明磊落,欺骗别人去死的不适感,最后问了一句:“当初那些欺辱过你的人,你可还记得他们的名字?”
也算报偿他献出颌下珠的人情。
巫逐愣了愣,略感意外:“怎么,只是献上一颗颌下珠而已,主人便忘了我做过的恶事了吗?你想着替我出头,可我早在叛天时就选择了放下三清天的过往,那些人的名字,我早就忘了。”
面对他的坦荡,九昭陷入沉默。
过了会儿,才道:“……罢了,你想不想得起,这世间万物也自有因果报应。”
除此之外,再无话可说。
她一指巫逐,血契的强行作用下,青年被迫化作青烟重新进入她的灵台。
高台之上,转眼只剩下九昭一人。
她给神帝和祝晏分别带去一条自己唤醒了凤凰神树,即将进去开启修炼的仙讯,随即身影也涣散成为一团仙光,飘向树心深处。
……
过去所掌握的那些,关于凤凰神树的知识,总归是“纸上得来终觉浅”。
进入此中,九昭方体验到种种书本不及的真实。
许是修炼功法都需要个循序渐进的过程,神树内部虽然十分炽热,却尚在能够忍受的范围。
九昭试着动了动手脚,发觉周遭尽是一片空茫的赤红,那赤红是燃烧着的涅槃凤火。
如果非要用一个合适的语句,来形容此刻的感受,就好比她是埋在焚坑里,被实行火葬的尸骸,一时半刻还未被完全化去,只是在无所不在的火焰中承受着焦灼和煎熬。
不多时,她身上昂贵的衣裙被火光吞噬,滚烫的热意将她的肌肤紧紧裹覆。
尚未对赤/身/裸/体的状态产生害羞情绪,大片大片的凤羽突然长了出来,乱糟糟地支棱在她的面孔、脖颈、胸口、手臂,以及下半身。肩胛骨后,类似绿芽刺破土壤的脆声顿生,一点疼痛反应到脑海,一双远比平时状态更为庞大的凤翅冲出血肉,沉甸甸的重量将九昭带着向下一坠。
浮荡的躯体,没有着陆点,更无任何依靠。
九昭连坠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掌握平衡。
不知道其后的四十九年,会是何等光景。
趁着神志尚算清醒,她没有忘记自己该做的事情。
她并起两指,用力点向自己的额心。
一股不容拒绝的蛮力,将蛰伏在灵台中,半晌没有言语的巫逐拽了出来。
触及对方蒙眼的丝绦,与之“坦诚相对”的九昭,才勉强按捺下了不该有的赧然心绪。
她伸出手掌,心中默念着解除血契的步骤,施术开始催逼起巫逐体内那滴属于自己的精血。
热意吞噬五感。
没有依托的空间更叫人生出失重的错觉。
感觉到不知名的异物,在九昭仙力的牵引下于脉络间持续攀升,试图抵达位于喉道的出口,他偏了偏面孔,下巴正对九昭所在的方向,没有任何意外地询问道:“主人,你要在这里杀我?”
不好——
若是才发觉自己要做什么,不该是这个反应。
九昭心跳乱了一拍。
但她转瞬又分析起敌我的情况,得出结论,巫逐失去大半力量沦落至此,且神树内部又是她的天然主场,一旦失去血契的约束,那些无处不在的涅槃凤火,只会率先攻击巫逐这个异族。
优势在我,索性把话挑明。
她仗着背生双翼,迎着滚滚热浪上飞了一段距离,形成居高临下的审判之势:“你早该知道会有这一天。进入凤凰神树前,我询问你的那个问题,现在还奏效——不必故作洒脱,这是最后一遭了,你若记得起欺辱之人的名讳,待我出去后自会为你报仇。”
巫逐依然十分平静。
面对九昭单方面为自己定下的死期不置可否。
只仰起面孔,好奇地反问:“怎么报仇,主人会替我将他们千刀万剐吗?”
九昭被他噎了一下,经久才道:“千刀万剐,当然不可。三清天的律令再多,也从未颁布过这般可怖的刑罚。不过你放心,既然应承了你,我自会完成你的遗愿,往后不会叫他们好过。”
“那真是谢谢主人了。”
巫逐笑了起来。
九昭见过他大笑、嘲笑、冷笑……
仿佛那抹多数人用来表达欢喜的弧度,于他而言,只剩下打击挑衅敌人心智这一条用途。
可这次的笑意,却格外不同。
伴着发自内心的愉快,他的表情倏忽变得柔和:“这样想想,三清天也不全是伪善丑恶之徒。竟还有你这样的,追求公平,信奉一报还一报的傻瓜——
“只可惜。”
“可惜什么?”
在巫逐未尽的言语里,嗅到一丝风雨欲来的气息,深知他不会束手就擒的九昭立即追问。
而巫逐,也不曾想过要隐瞒她。
他唇角的弧度越弯越大: “只可惜,他们都已经死了。”
97| 第97章
◎“我想,占有你。”◎
巫逐继续不紧不慢地说着:“他们中的一部分人, 是在战场上被我杀死的。
“另一部分,则是——”
奇怪的。
一开始,分明是, 她要利用元初之火杀了巫逐。
可此刻场上的局势, 巫逐却仿佛猫捉老鼠般逗弄起了她。
巫逐奇异的语调,刻意的停顿,直叫九昭内心的弓弦绷到最紧。
她益发感觉到不安,随即停止了逼出精血的仙术, 追问道:“还有些什么,快说!”
“不如来猜一猜吧,主人。”
巫逐勾着唇角, 苍白面颊被曳曳火光映衬出接近妖魅的红意,“除了正常的耗尽寿数魂归天地,以及在战场上伤重而亡,整个三清天, 还有什么地方是总有人死去, 但不会引起怀疑的?”
越是紧张的对峙时刻, 九昭的大脑转得越快。
凝在嘴边的答案呼之欲出。
巫逐并不给她将猜测说出口的机会,微微仰面, 自问自答道, “每一届的仙考,无论地仙、金仙还是天仙, 总会设置几个死亡名额, 反正考规本就明确了不计手段, 不计方式, 只为赢得最终胜利——过程中有些神仙运气不好, 出意外死了,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九昭觉得不可思议。
“你一个区区半仙半魔之身,又无父母亲族倚仗,怎么可能操纵得了仙考?
“莫非,是巫劭……?”
听九昭提到巫劭,巫逐平静的面色遽然一变:“我这样卑贱的身份,在三清天人人皆可践踏,自然没有那个本事。主上在未叛天时,掌管着军中事务,又哪里来的闲工夫去碾死几只蝼蚁?”
作为巫劭的忠实拥趸,恐怕连对方随口吐在地上的唾沫,巫逐都会觉得是香的。
就算真是巫劭所为,他决计也不会说他半句坏话。
真相悬在自己面前,仅仅隔层薄纱,可是否将其揭开的选择权,却在巫逐手中。
九昭的目光一寸一寸焦灼起来,心头似有火烧,她急于探知真相,又听见重新恢复镇定的巫逐继续询问:“我的母亲是高高在上的天仙曦葵,我的父亲却是盘踞在溟潭深处,漆黑肮脏的魔蛟——这看似天差地别的两人,身上却有着一个共同点,小姐可知是什么?”
这又是话锋一转去了哪里。
在故意跟她兜圈子吗?
九昭不假思索呛他道:“我怎么会知晓?”
巫逐也不着急,语调慢悠悠的:“那便是,他们的原形,皆是有毒的兽类。”
说着,他咬重接下去的几个字眼,“而且,是剧毒。”
巫逐口中的阴森,激得九昭眉心一跳。
她不是没见过生活在灵兽森林里,那些天生含有剧毒的野兽,
既是剧毒,多半特征明显,或气味浓烈,或颜色诡异,而且除非直接触碰到敌人没有被皮肤包裹的部位,譬如眼睛、口腔,否则仅是洒在肌肤表面,有仙力庇体也很难奏效。
当然,这个前提设立在实力大致相等的情况下。
九昭正奇怪难道哪些人是傻的,亦或者巫逐耍了阴招——
他又像是随时知晓她在想些什么一般,沉声解释道:“我因他们错误的结合而生,自然毒上加毒,可打从修行开始,我便明白了一件事,若需要对付的敌人只有一个,又不计代价,愿意拼上自己的性命,那么的确是一击致死的剧毒好。然而我的命只有一条,害我的人却有无数,想要一一报偿,用一报还一报的办法半点儿也不好。”
流窜的元初之火中,遮盖巫逐双眼的轻薄丝绦很快被烧毁。
那双没有焦点,但寒意满浸的眼睛冷不丁露了出来。
他凭借神识精准判定九昭的方向,眸光定定抬起,比火焰的颜色还要深一些,近似血红的瞳孔,无端令九昭生出他正在注视自己的错觉:“我思考了很久,亦在主上的帮助下钻研了不少书记,终于找到一条将剧毒化为无色无味的慢毒,侵蚀敌人护体仙力,渗入肌肤奏效的办法。
“那慢毒虽然不会叫人立刻死去,却能够持续不断地分化仙力,腐蚀根基,人还会在麻痹和致幻的作用下,收获比以往更为轻松愉快的心情,到真正发觉时,已是精神恍惚,深深上瘾。
“随着位阶的提升,这种慢毒越来越隐蔽,效果也越来越接近我的想象——”
“唯一让我遗憾的,是那些害我的人,没捱到那个时候就先死了。
“仙考这种需要全神贯注的场合,但凡出现一丝缺漏都会失败。
“于是,他们就在比试剑招时,躲避不慎,被人一剑贯穿心脏而死,在经历关卡时,被幻境催生心魔,狂乱而死,还有,执行仙考任务时,被森林的野兽分食,站不稳跌下扶桑木摔死……”
巫逐绘声绘色地为九昭描述了敌人们的悲惨死状。
说到兴奋时,他锋利的眉梢高高挑起,仿佛自己才是那个真正因为中毒沉溺迷幻的人。
相对应的,九昭脑海接连浮现他语境里描述的场景。
血腥的、怪异的、癫狂的、错乱的。
待到手掌被人一把握住,她才发觉,不知何时,巫逐已经逼到了自己的身前。
将面孔凑近她的耳廓,巫逐的薄唇缓慢张合着:“我母亲碧鸾的毒腺,藏在后颈的翎羽处,我父亲魔蛟的毒腺,则藏在双爪的硬皮处,主人要不要猜猜,我的毒腺又在哪里?”
“滚开——
“谁叫你离我这么近的!”
裸/露的肌肤被较火焰更灼热的呼吸拂过,九昭后颈的凤羽在应激之下,通通炸开毛来。
她恼羞成怒,手腕在巫逐掌心剧烈挣扎着,想要一巴掌打开他的面孔。巫逐却牢牢禁锢着她,甚至将她的指尖抵到自己伤口弥合的下颌附近:“主人看,就是这里,我的毒腺就在这里。”
这里。
这里明明是当初,颌下珠的位置——
九昭的瞳孔边缘急速放大,一个可怕的念头于心底遽然产生。
她反抗的动作一滞,嘴唇抖索两下,应当脱口而出的质问,却犹豫着,不敢出声。
那头,巫珠便立刻心有灵犀地眯起眼来:“主人那日问我,明明有能不伤害自己就取出颌下珠的方式,为何非要选择硬生生挖开——我的回答,主人还记得吗?现如今,你知晓原因了么?”
不对。
不应该是这样的。
若巫逐的毒腺藏在颌下珠附近,在将其取出的过程中,他顺势把毒抹在了珠子上,可自己跟他结了血契的主仆,免疫他的一切攻击,他想让自己中毒,应该在契约解除以后说出真相才对。
现在说了,建立血契的精血还在他的体内,没有被逼出来,岂非前功尽弃?
还是说,难道从一开始,他打算对付的就不是自己?!
未知突然触及了记忆的哪一点,九昭突然想起,触碰过颌下珠的还有一人。
那便是——
“父神!”
青年那原本用以禁锢的、坚若铁牢的手指,在九昭奋力挣扎的这一刻,突然松了开来。
指腹在这片虚无中,如实感受到另一人的肌肤触感。
是一段没有被任何衣物遮掩的颈项。
是属于巫逐的颈项。
就这样毫无防备地静止在她得到解放的掌心下。
九昭想也不想,一把将其掐住,在自己也不曾意识的辰光里,她的双眸悄然弥漫红意:“你算到了我不放心,会把颌下珠拿给父神查验,所以提前将毒抹在了那上面是不是?!”
“咳咳——”
气管中流通的空气被人阻断大半,因着失去颌下珠还十分虚弱的巫逐立即咳嗽起来。
他不做任何反抗,用断断续续的话音迎合着九昭:“不、不仅如此——我还划破了毒腺,将所有的、的毒液,都融入了那颗、颌下珠。我虽、只是半神,嗣辰却将一半神力、给了你——
“他的身体、早不复当年强盛,自然也、招架不住我的慢毒。
“哦,还有,颌下珠化作神力,皆融入了、凤凰神树当中,眼下你还是我的、我的主人,感受不到毒液已经、已经四散流淌在这、树心内部——你想解除契约,不妨试试看、会不会中毒。”
不是这样的。
怎么能够听信巫逐的谎言?
她在三清天活了几万年,根本没听说过会有这样厉害的、连神帝都能瞒过的毒。
更何况,当年无日渊内,巫逐就佯装神志不清,欺骗过他们一次!
……
可父神的一半神力,的确在自己的体内——
那逐渐雪白的华发,亦是日日肉眼可见。
……
两道截然相反的声音,在九昭的颅内来回拉扯,让她感到头痛欲裂。
巫逐偏还不肯放过她:“不相信、我吗,主人?
“可你又能、又能做什么?
“进了凤凰树心,除非死去或者涅槃,否则、再也没有出去的、可能性。
“无论是、对着嗣辰、忏悔,还是找到医官、检验真相,你都、都做不到。
“是你的自以为是、自作、自作聪明,害了你父神——”
“闭嘴、你给我闭嘴!!”
九昭无法思考,树心内的元初之火热意剧增,她身上兽化的凤羽再度刺破肌肤,大片长出。
刺痛、灼烧、煎熬、心口持续的闷涨,让她的清明和理智逐渐扭曲。
“没关系、主人不必担心,出去会给嗣、嗣辰收尸——
“慢毒、而已,总要在体内折磨、许许多、多年,才会到、油尽灯枯的最后一步——”
九昭只恨不能原地让什么血契、什么下仙无法真正杀死上神的天令通通爆炸,然而就差一点便能将他的脖子彻底扭断,那掐着脖颈的双手却抖颤着,再无法遵从心愿,深入哪怕一寸。
她赤着双眸,将巫逐举在空中,一字一顿地问着:“你、到、底、想、干、什、么?”
巫逐勉强歪了歪头:
“我想,占有你。”
98| 第98章
◎“你下得了手吗?”◎
言简意赅的五个字, 拆分开来,字字语义清晰。
组合在一起,却变成了九昭听不懂的话。
没等她做出反应, 看起来随时快要昏过去的巫逐不知哪来的力气, 突然抬起手,反握住她掐颈的手腕,衣衫摩挲间,大拇指骤变的龙爪如利刃般割开食指指腹, 鲜血迅速涌渗出来。
这个动作叫人莫名感觉熟悉,九昭眼前闪过似曾相识的破碎瞬间。
然而,巫逐并不给予她思考的机会。
那泛着黑气的血液一滴一滴落在手背, 弹指隐没进肌肤,一路顺着手臂游走上去。
三清天的仙灵颜色共分为五种,金绿蓝红褐,分别对应金木水火土五系。
黑色, 是魔族施法时才会出现的颜色。
意识到情况不对, 九昭迅速松开手掌, 将巫逐甩在一旁,释放仙术欲将血液逼停。
她闭目感知了一阵, 面色逐渐阴沉似水。
区区一滴血液, 融入血管脉络之中,便似游鱼回归海洋, 想要找到谈何容易。在重新睁开眼, 如同看待尸体般瞥了眼巫逐后, 九昭按照神帝教授的口诀, 开始调动起丹田内的神力。
然而。
换了种办法, 她凝重的表情依旧未见半分轻松。
这些年, 经过夜以继日的勤恳修行,那储存神力的丹田外,厚厚裹覆的壁障有了变薄松动的迹象,虽不能使出无日渊内危及性命时爆发的全部力量,但九昭也与之建立起了丝缕牵系。
奈何进了凤凰树心,那壁障陡然变回起先的模样。
任凭九昭用尽各种办法,都悄无声息没有半分回应。
慢慢地,九昭掐指捻诀的手法越来越急躁,浑然忘却了神帝着意交代过的屏气凝神。
而另一旁,被她弃之不顾的巫逐同样不好受。
尽管捕捉到九昭因自己言语而心神动摇的绝佳时机,但顶着血契的天然压制,强行逼迫失去颌下珠后虚弱不堪的身体,凝出魔气精血反制对方的决定,还是太过为难。
计策成功的喜悦在心底未及停留几瞬,他喉咙一腥,唇边登时溢出几缕心头血。
这种情况下,最好的办法,便是回到九昭的灵台当中沉眠养伤。
再随意施展术法,恐有损伤根基的危险。
可他不忘自己重返三清天是为了什么。
咬着牙催动另一半魔血,操控起进入九昭体内的那滴。
于是,九昭的脑海里,再度响起此时此刻她最不愿意听见的声音。
方从窒息边缘拉回神志,巫逐的语气依然带着轻松笑意。
“主人。”
他唤出这个曾经被自身视作耻辱,如今却透着无限嘲讽的称呼,语调缥缈而轻柔,“我说想要占/有你,绝不是开玩笑的。反正已经建立了血契,为什么我们不干脆更加深刻地结合在一起?”
灵台被另一道意识强势侵占,九昭的呼吸急促起来。
她难耐地吐着气,自牙缝中挤出长这么大的第一句粗口:“放你X的屁!”
巫逐也不恼。
他曲起指节,小心控制着隐匿的魔血穿过条条脉络,朝九昭心口的位置不断潜进。
偏嘴上还做出种种游刃有余:“主人别生气,听我说完不好吗?分明现在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我待在你的灵台里这么多年,又有谁比我更懂你的心事——
“主人不想做神帝对不对?
“什么不愿辜负父神的嘱托,什么想要证明自己是比巫劭更强大的凤凰,什么承担起属于储君的职责,叫三清天一众神仙从此以后刮目相看,那么主人自己呢,自己真正的意愿呢?
“我知道你在学习政务到深夜,望着满卷的民生吏治、权术平衡时,明明并不赞同,却不得不与世同流的疲惫,也懂得你内心深处,真正渴望建立的三清天是何等模样。
“你的父神嗣辰一遍遍地在你耳边叮嘱着,站在权利巅峰的上位者,必须割舍掉许多不必要的柔软和同情——可哪怕是面对我这个,与三清天不共戴天,犯下无数杀业的仇敌,你还是会因为我曾受到的折磨和不公平对待,而真情实感地怜悯和打抱不平。
“哎……主人,就算外表修炼得再怎么强大,你始终都没有一颗足够冷酷的心。”
灵台里,巫逐的声音絮絮叨叨地说着。
他像是太阳升到最高点时,跟在脚后的影子,任凭九昭如何也无法做到彻底切割。
他缩小版的人身在九昭的识海深处慢慢凝聚,又满是感同身受地替她叹出一口气。
九昭睁不开眼睛,她难以分辨在魔血的作用下,巫逐是否获得了自由进出自己身体的权利。
又或者,这具脸上同情意味浓郁的躯壳,仅是他用来动摇她心志的诡计之一——
但任凭他花言巧语,全都是放屁!
无视九昭的大骂和竭尽全力的抗拒,巫逐自说自话一阵,抬起头,那双无神的瞳孔又“盯”在她的脸上:“还有,最重要的,有关你当初隐瞒我的存在,致使嗣辰如今中毒的事。”
有时候,言语并不需要如何犀利。
只要将事实的真相说出口,就足够将人割得鲜血淋漓。
“中毒”一词如刀般刺进九昭的脑海,叫她一下子闭了嘴。在眉心突跳的同时,她看见望向这头的巫逐身形倏忽模糊扭曲起来,几经变幻后,化作了另一个“自己”——一个黑发红瞳的自己。
那个“自己”檀口开开合合,赤红瞳孔好似火焰将熄未熄时的余烬。
她问道:“神帝中毒之事,主人打算如何处理?是哭着跪在他面前,诉说自己当时鬼迷心窍,一心以为凤凰神树的元初之火能烧死我,所以隐瞒了我生而未死,且与你签订了血契的真相吗?”
九昭没有回答。
可没有回答,又何尝不是一种回答。
巫逐露出了然的笑意:
“瞧瞧,果然如我所说,主人还是个内心天真的孩子。
“纵使神帝不怪你,你以为这件事就能彻底揭过去了吗?”
察觉前番的精神攻击收效甚微,他换了个角度,不再同九昭讨论理想与现实,自由与束缚。
他开始谈及亲情。
“你在被关在凤凰神树内修炼四十九年,神帝就要在外头被我释放的慢毒侵蚀四十九年。
“毒会加剧他的衰老,掏空他的精力。
“致幻的效果,会令他越来越频繁地想起你的母亲——他会从起先的被毒性麻痹,被迫遗忘她已死的事实,到最后困顿于心魔,自觉幻想她依然存在,没有早逝。
“在这种状态下,无论替嗣辰解毒与否,都变成了一种巨大的伤害。
“要么在漫长折磨中死去,要么在戒断毒瘾的过程中,一遍又一遍接受你母亲逝去的事实。
“这一切都是你的天真和自大带来的啊,我的神姬殿下。
“自以为能够完美解决所有问题,自以为已经长大成人可以独立——”
话停在这里,巫逐轻轻笑了一下:“实则却是个父母长辈不在身边,便会搞砸一切的孩子。”
“……”
九昭掐住手腕皮肤下剧烈跳动的脉搏,感觉自己快要透不过气。
理智告诉她,别将巫逐的话听进耳里,也不要顺着他的语境,去深入思考下去。
可悲哀的是,她不得不承认,巫逐说的没有任何问题。
每当她真切地渴望做到最好,事情却总是呈现出最糟糕的那个结果。
德不配位。
是否形容的便是她这样的人?
……
望着巫逐没有任何情绪变化的眼睛,九昭的心境从最初的愤怒和怀疑,最终变成了迷惘。
所以每每向父神坦白,难道自己所求的真的是亡羊补牢犹未为晚?
听着他的原谅,除了减轻少许内心的压力,又何曾改变过什么?
下一瞬,照样会发生自己无法招架的事。
下一次,照样会做出不够理智甚至显得愚蠢的选择。
连自身都无法改变,谈何改变不公正的三清天?
九昭陷入深深的厌恶自厌情绪。
而凭借魔血,感知她心绪起伏的巫逐,益发放轻嗓音:“另外,无日渊中的真相虽被嗣辰粉饰,可尚有两个戍守在万雷山的天仙知晓一二。如若他们口风不够严实,来日或不慎会被收买将秘密泄露出去,你这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贵神姬,便成了为一己私欲公然违反天令的罪人。
“主人,要登上帝位,就不能有污点。或者说,哪怕有污点,也必须涂抹干净。
“你会杀了他们吗?不说让你杀掉亲近之人,只是灭口那些没有任何感情关系的陌生人。
“你下得了手吗?”
……
“我知道,你下不了手的,因为你的心不够硬。”
……
“既然无法改变自己的心,也面对不了残酷的现实,为什么不与我合二为一呢?
“从此以后,你只需享受放纵和快乐,所有罪恶、阴暗与痛苦都交给我,我来替你解决。”
巫逐边说,边张开手臂,做出拥抱姿态。
手掌又轻轻抚摸在灵台四周竖起的,九昭用以自我防御的高墙之上。
那力道太过温缓,仿佛透过表层,直接触碰到了灵魂。
在魔血和言语的双重效果下,九昭不曾失明的清亮瞳仁,短暂显出一丝雾气般的恍惚。
是啊。
父神当初就分别选中兰祁、扶胥为神姬王夫,后自己又自行看中深谙政术的祝晏。
不都是在感情之外,更想叫他们起到辅佐之责吗——
这一系列的选择,从一开始,就说明了。
单凭自己一个人,根本不行。
……
浑浑噩噩跳动着的心脏,被异物入侵的痛感,在刹那间猝不及防发生。
九昭越来越迷失的思绪立刻中断。
神志陡然聚焦,她怔了怔,倏忽有种不知自己身处天地何方之感。
微妙停顿过后,她难受地捂着胸口,猛地睁开眼来。
——她终于明白了,巫逐究竟想做什么。
99| 第99章
◎“找死!”◎
在变着方向试探的过程里, 魔血终于找到了她隐藏在心底的执念。
那是一种从降生开始便有的自我厌恶。
厌恶自己背负着害死母神的罪名。
厌恶吸收了父神的本身修为,却没有成为令他骄傲的储君。
厌恶无力改变现状的平庸。
厌恶做不到杀伐果决的怯懦。
厌恶自己为什么会是今日的自己。
……
魔血钻进九昭的执念中,再经由巫逐的言语刺激, 催生出了真正的心魔。
心魔污染纯洁无瑕的仙体, 也为魔血的扎根提供了养分十足的适宜土壤。
巫逐终于完成反制。
血契还是那个血契,却不再是九昭逼出藏在他体内的精血,就能轻易割舍得了。
奉血者和受血者的身份于此间发生混淆,巫逐借助魔血不断催化着九昭的心魔, 等到她意识中魔的那部分壮大,他便可以反客为主,盖过九昭本身的意志, 反过来操控她做不想做的事情。
反应到当下。
他心念一动,血契便顺从他的心意,在两人的身体之间建立起根根半透明的血管脉络,借着这些触手般的脉络, 他无声蚕食起九昭的部分力量, 重伤濒危的状态立即好转不少。
这一切, 被九昭亲眼所见。
“巫逐,你怎么敢!!”
她暴怒到几欲发狂, 扑上去用手撕, 用脚踹——
不断凝结各式各样的法术,轰击传输仙力的血管, 甚至于攻击巫逐。
结果依然无济于事。
血契的约束也生效在了她的身上, 她触碰不到, 更阻止不了。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巫逐苍白如死的面容, 在同系火源的滋养下, 逐渐恢复血色。
他失明的瞳孔与她“对视”, 无光、无亮、无情绪起伏。
没法从他的眼神中捕捉到任何变化,九昭就越发觉得讥刻和嘲讽。
……自己居然被一条盲龙耍得团团转。
居然一次次被瞎子占据了先机。
九昭的双手颤抖着。
在又一次对巫逐发动攻击却无济于事后,游丝般的初生心魔因着强烈燃烧的愤怒变粗一分。
不行。
这样不行。
越是沉溺在这样的心境中,就越是遂了巫逐的意。
所有的负面情绪,都是供给心魔的养分,待成长到一定地步,巫逐反控她就会更加容易。
他定是在等着这样的机会,彻底占据自己的身体,然后炼成涅槃凤火,出去搅个翻天覆地。
……绝不能让这样的结果发生。
九昭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身体蜿蜒出去的血红脉络太过碍眼,她干脆闭上眼睛,盘腿入定。
错误已经酿成。
不能再创造更大的错误。
仔细想想,无法斩断的血契便是一把双刃剑,既然巫逐想要通过心魔控制她,那么只要消解心魔,或是让心志恢复坚定,说不定就能反过来继续维持她在上,巫逐不得不听命效忠的局面。
还有,父神中毒的事情。
眼下无法验证真假,干脆不要相信。
将它看作巫逐编织的谎言,目的是让自己彻底成为傀儡,或者陨落在凤凰树中。
进行完自我安慰,九昭干脆默背起清心诀。
果然,只要不再产生强烈的负面情绪,心魔就不再蠢蠢欲动地膨胀,缓缓蛰伏了下去。
她再接再厉,打算把灵台内的仙识全部扩散开来,融入到无处不在的元初之火当中,探索它们、学习它们、感受着它们在天地间的运行轨迹,好早日完成涅槃,突破凤凰神树的禁锢。
见九昭不再搭配自己,恢复些许状态的巫逐不甘示弱,继续在她脑海中发声。
他借着魔血,读取了残留在九昭记忆里最表层的信息,而后率先变成神帝的样子。
“昭儿,为父好像,见到了你的母神。”
与神帝一模一样的嗓音,说着令九昭心脏漏跳一拍的喃语。
那语调时高时低,声音亦时远时近,听起来像极了陷入癔症以致疯狂的疯子:
“昭儿,你睁开眼看看,你的母神、就在那里——
“她在对我笑,她问我这么多年不见,不知道昭儿长大了没有。
“昭儿,太婀她、真的回来了——
“就在你的眼前,你睁开眼啊,让母神好好看看你,看看你长成大姑娘的样子——”
说到“就在你眼前”时,九昭的睫毛被一阵气息拂过,仿佛真的有人悬在咫尺间轻轻呼吸。
来自外界的,过于逼真的感知,叫她感到毛骨悚然。
只能加速清心诀的背诵,反复告诉自己一切都不是真的。
“昭儿,你不想要父神母神了吗?
“你再不睁开眼,你的母神就要消失了。
“九昭,我不准她走,你快把眼睛睁开——
“你为何如此狠心,都怪你、都是你害死了你的母亲!”
从“昭儿”变成“九昭”,模拟出来的慈爱口吻,也在一声声逼问中直至泣血凄厉。
巫逐朝着最痛处,精准刺了下去。
九昭的心脏不由自主地重重抽搐。
她忍不住想,当日雷罚施加于肉身的痛苦,换成等量的精神折磨,也不过如此。
但她还是咬紧牙关,不说话,也不肯睁开眼睛。
不对巫逐的迷惑做出任何反应。
……
不知过了多久,像是厌倦了这个拿九昭痛苦取乐的游戏。
巫逐没了动静。
九昭的双手慢慢摊开来,肌肤被指甲掐出数道血印,掌心还蒙着一层晶莹的冷汗。
她没有任何取得胜利的欣喜。
紧绷的气息尚未流露出半分松懈,耳畔又传来另一道声音。
“昭娘。”
放眼世间,唯有一人会用这个称呼唤她。
他们曾朝夕相伴,耳鬓厮磨。
他与她有着深入骨血,肌肤相亲的关系。
可他绝不会出现在这里。
举目皆是高热的火焰,九昭的眉峰却凝结寒霜搬的冷意。
化作祝晏模样的巫逐愈发放肆。
他利用读取的记忆,在九昭脑海构建出两人居住在长乐命牌里的生活。
为了力求逼真,他无声靠近九昭。
真龙在这个时刻,变成了阴森冷血的游蛇。
他盘桓在九昭身侧,模仿着祝晏的一言一行,伸手温柔抚摸九昭的长发,单臂揽住她纤细的腰肢,俯下脖颈,用略带沙哑的温柔语调,一遍又一遍在耳际唤着“昭娘”。
凤羽仅能提供最基础的遮蔽。
巫逐的双手拂过她袒露的肌理时,引发躯壳本能的战栗。
那灵台深处的画面,亦活色生香起来。
她习惯了祝晏的手,祝晏的唇,祝晏的各个部分。
随着接触的深入,她掐入掌心的指甲越来越重,用疼痛抵御着不该在此出现的旖旎。
忽然。
她握拳的双手被一道不容拒绝的力度用力抻开。
停留在颈项处的炽热气息一瞬拉远。
“祝晏”用惊讶且怜惜的语调说着:“昭娘,你受伤了!”
九昭分神在与陌生力量的抗衡上,急欲将掌心重新蜷起。
那一块块月牙状的血印,象征着她做不到清心静气,只能依赖痛楚来保持清明。
视线受阻,看不见外界的真实情况。
除此之外,全部感官变得无限敏怯。
不知巫逐是否借助了别的力量,九昭感觉到自己的手指被他牢牢抓着,竟然动弹不得。
无法蜷起遮掩痕迹,九昭咬着嘴唇,又想从他的指间抽回自己的双手。
布料的窸窣声扩大,两人的拉扯动作逐渐变得激烈。
倏忽之间,脑海里沉迷于欢情的祝晏仿佛被惊动,抬头看了过来。
一人在内,一人在外,互相对视。
他在,看着自己。
巫逐也在,看着自己。
……
巫逐是条又狡猾又冷血的瞎龙,他哪里来的狗眼看自己?!
九昭明白这种鼠类被猎手盯上的不寒而栗感,是他利用魔血营造的另一重幻觉。
她用能够想到的言语,在灵台反复羞辱着巫逐。
以此希望尊严被挑衅的对方,气到维持不住祝晏的幻象。
可“祝晏”依旧静静望着她。
不着寸缕的臂弯着间,抱着另一个“九昭”。
“九昭”将腿抬了起来,涂着鲜红蔻丹的脚趾一晃一晃,雪白足底蹭着他半曲如弓的后背。
“晏郎,你怎么停下了?
“在看什么?”
原来,生性坚硬的自己,也会有这样娇媚的眼神,这样如同柔绿春波般的声音。
九昭不敢再看。
在移开眼睛的一瞬间,祝晏却直勾勾地盯着她,将头埋了下去。
“——!!”
九昭的唇角溢出尖叫极尽压制过后形成的闷哼。
她被强制摊开的掌心,巫祝生着倒刺的舌尖。
亦舔了上去。
巫逐舌头上的倒刺细而密集。
若化作龙身,轻轻一下便可刮走敌人的大片皮肉。
可血契生效的情况下,九昭奈何不了他,他也伤害不了九昭。
细长龙信舔在受伤的掌心,时而拂过充血肿胀的指甲印痕。
微弱的痛楚,和鲜明的痒麻交织在一起。
一下又一下。
频率和脑海中正在进行的情事很一致。
如海浪冲上来的潮沙般不断累积。
当躺在祝晏臂弯的另一个自己,因承受不了过度的欢愉而发出惊喘时——
现实里冷眼旁观的九昭亦是无名邪火起。
若再闭着眼睛看下去,只怕马上就要走火入魔了。
……
巫逐反制的程度尚浅,并不能探知九昭每一瞬的心理活动。
只是凭借舌下陡然僵硬的肌肉,他依旧将她的情绪掌握了个七七八八。
随着在九昭脑海投射的记忆画面愈演愈烈,潜入对方心脉的魔血也传来雀跃的反应。
巫逐有种说不出的得意。
天晓得,在偶尔突破九昭设于自己脑内的禁制,“偷窥”外界时,他有多想这么试试。
代替祝晏。
被她拥抱,同她亲近无隙。
虽然巫劭警告过,做神仙没关系,若做魔头,对着一个女人无端心悸,会有很可怕的下场,但他只差最后一步,就能真正和九昭融为一体——稍稍放纵,应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巫逐仍然不理解心脏越发狂热的跳动原因是何。
但这不妨碍,他很高兴。
他没有任何经验,干脆学着九昭记忆里祝晏的动作,舔吻掌心,越发卖力。
直到一时不察,被九昭探进口腔,并指用力反掐住舌头。
他是瞎子,看不到双眼蜿蜒红血丝的九昭,面上是多么扭曲的表情。
他耳边传来她急欲克制,却不断泄露的沉喘声。
望着身穿天青长衫,从头到脚和祝晏没有任何分别的的青年,九昭气不打一处来。
元初之火的热,和心魔激发的燥,混合在一起,好似被烈日烧焦的土地,正在把所有名为理智的水分抽离。她想也不想随手凝出一道仙光屏障,揪着巫逐的舌头,将他摁倒其上。
“像狗一样,舔得很高兴是不是?
“堂堂半神之尊,罪神巫劭身边的第一猛将,竟然这么恶心!”
九昭一面骂,一面察觉到巫逐的舌头想回缩,于是用最长的中指顶到喉咙深处。
就着湿润的软肉,她狠狠摁了两下,直把巫逐弄得舌面痉挛欲呕。
窒息的潮红袭上那张属于祝晏的艳丽面孔,狭长眼尾半折,水光随即盛满他的瞳孔。
九昭这么一搅和,占据大脑的香艳戏码被迫中断。
她的耳边只剩下巫逐吞咽不了口水,不断发出的唔嗯声。
那晶亮唾液溢出唇角,沾满九昭的整片掌心。
恶心的黏腻感传来,手掌和下颌肌肤的摩擦间,烦扰着她的动静又多了一道咕叽咕叽。
“快点给我变回去!”
她险恶地拧着眉峰,又一次摁顶巫逐的喉头,这样的折磨不会伤害他的性命,血契也没有做出任何保护的约束,“若还敢拿父母亲人引诱,我定会将你碎尸万段!”
“唔、昭——”
在强制之下,巫逐没办法发出完整清晰的字音。
九昭以为他要求饶,凑过去一听,却仍是不屈不挠的“昭娘”二字。
找死!
九昭气得抬手狠狠给了他一耳光。
碍于不能伤害的限制,动作打在青年的脸上失去力道,只叫他本就绯红的面容越发秾丽。
用祝晏的面孔,做出这副神容——
简直是不堪入目。
九昭只觉进入凤凰神树不过一日,自己快要被巫逐逼疯。
弄也弄不死,打也打不痛,她血色覆满的眼睛瞪视太久,被火焰燎得胀痛。
垂头眨眼的瞬间,视线不经意掠过青年被自己忽略的下摆处。
她一愣,继而眼睛因为无措睁得更大了些。
为什么。
为什么,自己只为泄愤的折磨,会叫他更兴奋——
【作者有话说】
小天使们,明天休息一天,后天照常更新
100| 第100章
◎“晏郎。”◎
天青是一种来自瓷器的颜色, 澹雅而澄净。
祝晏常选择与其相关的衣饰,来中和五官过于秾丽深艳的部分。
久而久之,九昭早就将它视作了象征祝晏的一部分。
此刻, 那清雅的衣衫有了另一层意味。
因着不该有的弧度, 如同皎洁的神像被人玷污。
果然是不知廉耻的牲畜!
九昭被恶心了个透顶,连带指尖顶/弄他喉咙,以窒息为惩戒的手段,也在他的反应下变了意味。
她一掌将巫逐打开, 对着抽出口腔的湿漉手指,反反复复用起清洁术来。
洗着洗着,她的脑子里又不合时宜地, 浮现出一段跟祝晏有关的往事。
不过这次倒并非巫逐作妖——自动想起和被人强行插/入/画面,还是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这段往事,发生在芸生世。
那时,她不用敛息符擅闯皇宫被人追杀, 祝晏为救她而受伤。
在宫道上, 她帮祝晏舔/舐伤口止血。
祝晏也是这样的煽情反应。
祝晏说, 面对喜欢的人,身体很难克制住本能冲动。
……
祝晏有多喜欢她, 九昭是知道的。
可巫逐又是怎么回事?
难道被人虐/待会叫他感到兴奋?
还是说——
他也喜欢自己。
最后这个假设被盘桓在心底的声音道出, 大片鸡皮疙瘩登时在后颈和手臂上浮起。
条件反射想吐之余,九昭感到不可思议。
被这个念头驱使, 她无声回头, 睨了眼被自己丢开的巫逐。
却见他解除了伪装成祝晏的术法, 变成本来的模样, 那象征痴态的潮红依旧没从面上散去。
下/贱的魔族。
连癖好都是那样的难以言喻!
九昭的心脏砰砰狂跳。
可没了巫逐的干扰, 神志到底从那种无处发泄的躁乱状态解脱出来。
恢复小半冷静, 她强迫自己把注意力从事情本身上移开。
待指尖的黏腻感彻底褪去,她突然萌生出一个荒诞的想法。
魔族和仙族最大的不同,在于神仙一定要坚守清明的本心才不致堕落。
魔族却恰恰相反,他们是不可以生出“心”。
这里的心并非人人都生有的器官,而是类似真心的正向情感。
焚业海生活着的所有种族,力量的来源均依托执念、心魔产生的无尽怨力,当他们对一个人产生不忍伤害的真心,那么怨力就失去了依附的媒介——也就是说,魔力会对那一方彻底失效。
这种真心不仅仅只作用在爱人之上,面对家人、孩子、真正认可的知己朋友亦然。
情感越真挚,法术越无法产生效果。
若能分清楚巫逐究竟是享受被虐待,还是喜欢自己——
或许,那经由魔血污染的变异血契,便可以找到解决的办法。
更甚者,她能够回到重新掌控巫逐,甚至不能付出任何代价就能将他杀死的状态。
想法一旦有了苗头。
大脑就会自发不断深入下去。
九昭默默思考着成功的机率。
只是。
真的应该这么做吗?
就算确认巫逐真的对自己有好感,想要通过加深他的情感达成目的,总得采取对应的手段。
在九昭看来,为了断绝血契,不得不同巫逐虚与委蛇,依然是对于祝晏的背叛。
难道人就只有逐渐成为被曾经的自己唾弃之人,这一条路吗?
九昭彷徨着、犹豫着。
在接下来巫逐背对着她,暂时消停的间隙里,她重新入定,与伺机而动的心魔相互角力。
……
凤凰树心里的日子,可以用一成不变来形容。
除了一日更甚一日的温度,其余只有无尽的压抑和空茫。
巫逐和九昭都清楚,他们之间的对抗,是场旷日持久的战役。
让她在强烈自责中放弃活下去的念头,放任自身被元初之火烧死,连带自己一同陪葬,绝非巫逐的本意。在九昭心底种下神帝因她而中毒的怀疑后,他没有继续选择利用这点来催化心魔。
出于一点不可言说的心思,他日日变成祝晏的模样,渴望动摇九昭的心防。
扎根在心脏的魔血,是个很方便的工具。
不仅可以探知心魔的成长情况,更能够帮助巫逐感受到九昭的心绪起伏。
原来,神仙的想法和妖魔不一样。
纯粹的肉/欲不能叫他们彻底沉溺,在连着上演了几天的“活春宫”,察觉到九昭那恼怒羞耻的心绪有了一定程度的抗性后,巫逐又尝试着加入他们在一起时琴瑟和鸣的点点滴滴。
喊昭娘,九昭的心脏会本能的悸动。
从背后环抱着她,将下巴支进颈窝,是九昭最喜欢的亲近方式。
她爱祝晏弹琴。
两人闲来无事时,她会叫祝晏躺在膝上,一遍又一遍为他梳头。
……
巫逐能在万般艰辛的境地里问鼎神位。
虽然最后因半魔之身并未完全成功,但依然充分说明了他的天赋。
他学习什么都很快。
无论是修炼法术还是掌握仙力,总能做到用不了多久就融会贯通。
所以相对应的,把天分用在模仿祝晏的一言一行上,他的进步也与日俱进。
“昭娘,你可以睁开眼看看我吗?
“昭娘,好想做……”
“滚。
“再变成祝晏的样子,我就把你的舌头也割了,让你看不见,也说不出话!”
这是九昭一开始对他的态度。
冷言冷语,倘若没有血契压制,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了。
且为了减少被他骚扰的次数,她甚至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一种极为凶险的修炼法门——那就是将仙识全部抽离灵台,四散到元初之火中去,与身躯承受同等的烈火煎熬,以求快速进益。
没有仙识,九昭的躯壳只是一副空荡的躯壳。
不会被外界影响,无法听见脑内或是脑外的话音,心魔也被遏制在了可控的程度。
巫逐尝试几次,的确得不到任何回应。
但他并不着急,也不气馁。
观察了几次,他发觉依照九昭目前的仙力,顶多只能让仙识忍受元初之火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到,仙识必须回归躯壳,进行半日的休憩温养,方能进行下一次。
相比九昭的修炼艰辛,巫逐想要维持伪装,只需要耗费很少的力量。
他干脆不再变回自己原本的样子,以祝晏的面容日日与她在修行完成后相见。
……
“昭娘,我新制了一张琴谱,想听一听吗?
“昭娘,也不知道我们一同种在院子里的种子如今怎么样了,真想回去看一看。
“昭娘,我心口又疼了,你替我揉揉好不好?”
时日推移,巫逐演得越来越好。
心是骗不了人的。
他说句什么样的话,做出什么样的动作时,九昭的心脏跳动最剧烈,通通被他暗自记下。
在这里,在唯有彼此的天地间,他利用自身颌幻觉,为九昭打造了一场逼真的假象。
没有什么家国情仇。
也没有不共戴天的仇敌。
只有她和他。
九昭和巫逐。
不,是九昭和“祝晏”。
……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
还是一年、两年、三年。
巫逐只知道度过了漫长的岁月,九昭好像终于开始区分不清。
她分散仙识持续的时辰越来越长。
可完成修行后,两眼望过来,停留在他面孔上的时间也在同步增加。
她不再表现出极端的嫌恶和抗拒。
那如有实质的目光,被巫逐的神识轻而易举地捕捉到。
在又一次分散自己的全部仙识,沉入元初之火,忍受几欲焚化灵魂的淬炼和净化结束后,九昭体力不支地伏倒在原地,光洁额头涔涔热汗滑落,掌心全是忍耐到极点时掐下的血印。
她似乎已经习惯了用痛苦,来同所有影响自己的事物对抗。
巫逐听见她微弱的喘息,踌躇几瞬,飘过去将她揽进了怀里。
“昭娘,你还好吗?
“别这么勉强自己,倘若实在难受,偶尔缓一缓也不耽误。”
相比躯体,存在于灵台当中的仙识是更敏感脆弱的东西。
一旦仙识受损,纵使身躯未灭,也只能做个活死人。
巫逐不太认同九昭这样大胆冒进的修炼方式,可他目前唯一能做的,不过是加深幻觉暗示,让九昭在因修行而虚弱的时刻中招,将自己误认成为祝晏——真要操控她,他根本做不到。
他把九昭被汗水打湿的额发拂去。
又用清洁术帮她擦拭了一下面孔,企图让她好受些。
做完这一切,他没有放开九昭。
等待着在如此虚弱的情况下,要过几息,耳边才会响起九昭清醒过来时的冰冷辱骂。
然而,出乎他的意料。
这一次的九昭始终很安静地伏在他臂膀。
就在他以为九昭是不是因为修炼过度昏过去的时候,那怀里的人倏忽动了起来。
两只手挣脱他的束缚,滑向他的双肩。
却不是要推开他,而是以回应的姿态,攀在了他的后颈。
没有被骂。
没有被推。
更没有被打。
巫逐眨了眨眼,倏忽有种正在梦中的感觉。
“昭娘……?”
他又掐着嗓音,用祝晏那种在他看来矫揉做作的声调,唤了九昭一声。
听见九昭低声说道:“……晏郎,好想回到长乐命牌里,看看母神留下的种子开花的模样。”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