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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万人嫌神姬她想开了》 81| 第81章
◎“如果今日得了弱症的是我。”◎
延湛为水, 稷悯为土。
他们被选为镇守无日渊的仙官,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那就是雷劫之后,整座万雷山会出现不少无法自然止熄的天火, 需要水系天仙来施术引灭。
而土系天仙, 则负责一些岩石断裂处的稳固修复。
唯有万雷山安然无恙,无日渊才能保持常态,不至于造成山体崩塌,罪神外逃的局面。
同样的, 平时因为力量场不稳定,偶尔出现的电光天火,也在延湛负责处理的范围之内。
延湛做惯了这些小事, 喃喃自语结束,动作却是从容不迫。
信步来到爆炸的积雷岩前,他单手掐诀,一道寒冽的冰蓝色仙力如瀑布倾注。
天火还想负隅顽抗, 不过几十转呼吸, 便在延湛的压制之下, 越来越小,直至彻底熄灭。
九昭瞅准时机, 率先飞身向下, 引燃第二缕仙力。
轰!
又是一道震天响声。
延湛堪堪回归轻松的面孔一呆,小小翻了个白眼, 不作怀疑地跟了下去。
爆炸, 熄灭。
熄灭, 爆炸。
如此重复三五次后, 他被九昭引到了山麓处。
仙力在漆黑干涸的大地上流淌。
所到之处, 中和天火的炽热, 漾开一片沁凉温润的霖泽。
就在九昭欣喜计划进行得这般顺利,简直是祖神娘娘都在帮助自己之时,那看起来懒散又迟钝的驻守仙官,却是暂缓了手上输出的仙力,目光警觉起来,低声自问自答:“我在此镇守近万年,都不曾见过雷罚不来时,就如此频繁迸发的天火——莫非,其中有什么异样?”
说完,他反手凝起一丝仙力,探入天火当中,感知力量来源。
事情猝不及防发生转折,九昭的心亦被他倏忽严肃的表情,唬得悬在喉咙间。
她回顾着自己先前的每一步行为:作为三清天硕果仅存的凤凰,可以说释放仙力时,那远比普通火系神仙更加澎湃灼烈的气息,就是她神姬身份的最直观象征。
顾及到这点,她在埋入仙力于积雷岩的过程里,已经尽力将其全部抹去。延湛与她同处天仙之位,就算在位年岁超多她许多,也不至于一眼就看破天火引燃之事乃人为。
可话说回来,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越是紧张的时刻,脑海里总是涌出可怕的假设。
九昭死死盯住正在闭目分析的延湛,心中想到,不管如何,一人做事一人当,倘若延湛真的发觉了不对劲,自己拼着现身同他打斗,也要掩护无日渊中的瀛罗安全撤退。
思忖间,她指尖半屈,就要提前召唤出打神鞭。
延湛却突然睁开了眼。
“好像,没什么不一样。”
他抠了抠脑袋,视线一阵起伏不定的迷茫:“雷罚降临前夕,积雷岩里积蓄的雷意被雷云吸引得蠢蠢欲动,电光天火爆发得频繁一些,实属正常,这种情况嶷山上神曾经说到过……我在想些什么,谁会来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捣乱?跟稷悯那个老古董待在一起,难道我也被同化了吗?
“罢了,又没有证据,跑去同稷悯提起,说不定也是被奚落一番——
“我才懒得去!”
巫劭反叛失败被镇压后,无日渊迎来了万年的安宁。
就算三清天和焚业海偶有摩擦,却不会打扰这里独有的平静。
无需付出什么,也不会有性命威胁,就是日常生活清苦了些。不过驻守的天仙一万年便能一换,只要耐得住寂寞,返回三清天时,还可以在功绩簿上大大记一笔。
延湛任期将满,长久的安逸早就消磨了他的机敏之心。
他的话语,被九昭一字不落地听进耳里。
打神鞭刚凝结出个头,又迅速化为碎光消失。
她看着说服自己完毕,延湛弯曲的身体直了起来,口中哼着小曲,就要重新折返山腰。
可与瀛罗约定好的时间还没到,他离开的距离也不够远。
仙力既注入了积雷岩,就无法抽出。
留在这里,始终是个隐患。
九昭一咬牙。
将剩下布置的几处一同引爆。
轰轰轰!
连亘的天火一路绵延至山脚,延湛终于手忙脚乱起来。
他无暇再去思考其他,急急转过意欲上山的身体。
“虽然你的懈怠为我提供了潜入无日渊的机会。
“但镇守着要紧之地,还如此不上心,活该你承受这七慌八乱的灭火之苦!”
轻声讥讽一句,九昭抱臂坠在延湛背后,一路看着他叫苦不迭地奔下山去。
……
一刻钟后,瀛罗终于传来密音。
他告诉九昭事情成功了,自己打探到了关押烛龙的位置。深入无日渊的一路上,稷悯显然对于延湛厌恶到了极致,满脸嫌弃,半句多余的话也不愿交谈,并未心生怀疑。
事情虽有惊,却无险。
连带着,九昭对于即将到来的九天雷罚,心态也乐观了起来。
他们回到栖身的岩坳里,分享各自的收获。
九昭喜滋滋道:“你们鲛人仙族的延湛,倒是比那木头似的的稷悯机敏一些,过程中看到频繁喷发的山火,他心存了一瞬怀疑输入仙力查探。不过我想到了这层,提前将自己的凤凰气息都掩盖了,他查不到什么,又不愿跟稷悯商量,最后只能老老实实走进我的圈套中。”
这样的机敏,有和无也没什么差别。
瀛罗性格谨慎稠密,自然看不惯延湛散漫的态度。
他皱了皱眉,略过这个话题,说起自己在无日渊中的见闻:“罪仙们的罪名由轻到重,分别关押在不同的监牢中,稷悯带着臣,接连通过了五道关卡,才抵达关押烛龙和巫劭的最底层。
“建造监牢的材料来自西海,为最克制火系之力的西极寒铁。
“监牢独立存在,外设有层层禁制,臣未曾瞧见巫劭,不过烛龙倒是还活着,他化为了龙身,脖颈和四肢都被寒铁锁住,我们前去查看时,他蜷在角落一动不动,看起来十分虚弱。
“殿下果然料事如神。”
瀛罗没来过无日渊,所知晓的信息均来源于古籍,并不清楚内里的构造。
他向九昭汇报消息,又忖及九昭前两日说起,自身对于关押其中的烛龙情状的猜测时,满脸笃定的模样,冥冥之中,忽得福至心灵:“殿下,莫非您来过无日渊……?”
九昭犹豫几息,这才吐露实情:“几万年前母神的冥诞,父神曾带我来过一次。那时他掏出自己的神令,才进入第一层,却突然站住不动。过了不到片刻,又什么都没说,领着我离开了。
“所以我虽然来过,但没有很清晰的记忆——
“只晓得那些关押的人身上都缠着锁链,而父神的令牌能够开启所有的禁制。”
说到这里,她右手向上,一道神光在雪白掌心凝聚,“恰好,彼时还很年幼的我,觉得父神手里那块什么禁制都能开启的神令很威风,便缠了他三天三夜,哄得他也为我做了一块。”
光芒散去,刻有紫微宫印和神帝尊号的令牌出现在瀛罗面前。
瀛罗沉默。
他终于明白为何九昭对于闯入无日渊,取得下颌珠的事情如此志在必得。
原来。
就像她说的那样。
这件事她一个人的确能够办成,只是耗费的代价更大一些。
“所以,瀛罗,我很感谢你为我探明了烛龙关押的位置,也很感谢你为我所做的一切。
“明日便是雷罚之期,你瞧我已经准备得这样万全,有开启一切禁制的神令在手,又有抵消一次致命伤害的本命翎护身,其实并不需要你赌上性命和未来去保护,眼下你退出还来得及。”
九昭又一次劝诫起瀛罗。
瀛罗反问:“不管殿下准备得多么充分,到底会不会受伤,擅闯无日渊是重罪,这也是殿下最后一次回头的机会,反正您不救祝晏,他也不会怨恨您,他赴死是心甘情愿的——
“您可愿意就此收手?”
这次,变成了九昭沉默。
一种瀛罗看透却不理解的倔强,隐约在她面孔浮现。
他不明白九昭在坚持什么。
说到底,她也并不是那么爱祝晏。
她贵为神姬,不管是过去、现在,还是以后,只要一声令下——
有的是人心甘情愿为她去死。
难道仅仅因为祝晏对她多了一层爱意,她就要九死以报偿吗?
想到这里,瀛罗再度重复:“您知道臣的个性的,最后一次机会,我们可以一起回头。”
九昭垂落的眼帘倏忽抬了起来,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就在瀛罗以为她被自己说动的时候,她的神色如荒原的天火般明灭着,不知名的愤怒迅速迸发:“我不明白,哪怕我跟祝晏没有任何关系,但他性格温和,天赋又出众,若能好好活下去,将来必定能为三清天做出贡献——而烛龙一个罪神,早晚都要死,用他救祝晏难道不值得吗?”
瀛罗无言以对。
只能最公事公办的态度:“殿下,这是天令。
“神仙被投入无日渊,便象征着罪无可恕。既罪无可恕,狱门就终生没有开启的一日。
“……若违规开启,谁也说不好会造成何等可怕的局面。”
“或许你说得对吧。”
九昭目光平静,“可你觉得,如果今日得了弱症的是我,父神会怎么做呢?”
无需细想,瀛罗唰得面色苍白起来。
“看,你也知晓答案。”
九昭勾起唇角,冰凉地笑了笑,“我犯下错误,天令可以选择忽略,孟楚犯下错误,天令可以纵容包庇——祝晏难得有一线生机可以活下去,人人却说要遵循天令。”
“天令啊天令。
“神圣不可违拗的天令——
她冷冷重复几次。
“所以我说,有时候我真讨厌这该死的、只针对弱者的天令。”
82| 第82章
◎“您不唤我阿烛了吗?”◎
瀛罗不肯退出, 九昭也拒绝放弃。
彼此都不愿意妥协,便只能互相妥协。
不过,岩坳内的气氛终究是冷了下来。
两人各自占据一边, 沉默地望着仿佛无边无际的漆黑大地。
无日渊中没有昼夜区分, 单调的景象看多了,纵使心中装着无数烦恼,九昭依旧架不住困意的来袭。她枕着凸起的岩壁,迷迷糊糊睡了不知多久, 忽然被一阵沉闷的雷鸣惊醒。
猛地睁开眼,广阔天幕已被铅灰色云层灌满。
它们好似吸足了水汽,看起来既厚且重, 沉闷坠于眼前,曳曳电光穿梭其中。
九昭环顾四周,又见两道身影自不同方向迅速飞离,料想应是延湛和稷悯。
脑海的困意被第二声雷鸣尽数驱散, 她一骨碌坐起身来, 手边瀛罗神容凝肃, 满脸清醒。
他未看九昭,沉声道:“雷罚就要降临了。”
两位镇守的天仙已经撤离, 接下来, 便是他们行动的时机。
九昭抹了把面孔,解除隐身状态。
正想趁着雷罚未落, 赶紧行动, 一件流光隐烁的长袍自旁边轻飘飘飞来, 覆在她的肩头。
九昭转过头, 见只穿着月白中衣的瀛罗说道:“这件鲛衣, 是臣降生时, 父王赠予的珍贵礼物,其中融入了鲛人之祖禺风大神的三块鳞片,面对世间一切的火系力量都有抗性——雷罚为九天之火,威力不可估量,殿下穿着它,总能免去一部分伤害和痛楚。”
“那你怎么办?”
九昭抓住鲛衣一角,反问道。
“不要紧,臣为水系,水能克火,抵抗力总比殿下好上许多。”
瀛罗的话,显然在安慰。
九昭亦心知肚明,作用仅仅是安慰。
面对雷罚,同等实力之下,水系神仙是比火系神仙能撑得久一些——但区别不过是能稍微多捱几下罢了,否则天令也不会规定,雷罚是惩处诛灭所有神仙的最终刑罚。
九昭断然脱掉鲛衣,又要披回瀛罗身上:“不可以,我本就亏欠你良多。”
雷罚马上就要劈下。
时间迫在眉睫,不容他们互相推让。
看了眼云间累聚到一处。越来越粗壮的电光,瀛罗当机立断,将鲛衣抛向半空,指尖凝结仙力,促使其不断变宽变长,最终化作一面半透明的衣伞,恰好罩住彼此头顶。
“这样就可以了,你我都能被保护到。殿下,快走吧。”
九昭不再有异议。
为了防止脱离鲛衣的遮蔽范围,两人手拉着手,腾空而飞。
轰隆——
第一道雷罚降临,游龙一般的电光径直撞入无日深渊。
刹那间,整片大地都仿佛被铁锤猛烈敲击,滚滚岩石自山体之上滑落。
九昭所处的位置离无日渊尚远,因此雷罚的频率并不密集。
她带着瀛罗灵活穿梭在电光中,寻找着不被击中的空隙。
乌云压山,顽石亦摧。
雷罚中的万雷山更像是一座死山。
动用神令,破解层层禁制,抵达无日渊最底层时,九昭凭借昔日扶胥传授过的,在流星群中不断跳跃落足的身法,很幸运的没有受到一下雷击。
然而,好运仅仅到此为止。
越往下,无日渊的空间范围越狭窄。
供人躲避的间隙也接近于无,九昭猜测在建造囚禁烛龙和巫劭的监牢时,多半掺入了引雷的材料,那原本无差别降落的电光,攻击他们时就像是突然长了眼睛,每一次都精准劈进牢笼内。
在瀛罗的指引下,九昭穿过萦绕在底层,阻碍人认清方向的浓雾,到达关押烛龙的牢狱前。
她将神令抵上牢门的机括,与瀛罗相视一眼。
瀛罗用心音说道:“进去之后,便没有地方躲避雷罚了,殿下,我们一定要速战速决。”
闻言,九昭立刻催动了体内的凤凰真血,打神鞭亦在掌心显形。
她深呼一口气,指尖使力,将神令契进缺口。
神芒大亮,监牢应声而开。
迅疾的电光也穿透鲛衣,毫无征兆地劈落在九昭身上。
虽经过水系神力的弱化,那滋味却叫九昭体会过一次就毕生难忘。
炽热爆裂的力量穿透皮肤血肉,直击灵台。
脏腑震颤,百骸抖鸣。
悬浮于灵台的元神仿佛燃烧了起来。
九昭跨入牢笼的脚步一顿,整个人差点趔趄在地,幸被眼疾手快的瀛罗搀扶。
雷罚加身,瀛罗同样不好受。
但他曾投身军队磨砺多时,不比九昭从小到大养尊处优。
他正欲就这般扶着九昭,带她进入牢笼,那头九昭一咬牙,却是推开了他的手。
她定了定心神,忍耐着体内流窜的雷罚之苦。
握紧打神鞭,先瀛罗一步迈开脚步。
笼罩在周围的迷雾被阻挡在网栅之外,一条浑身赤红的长龙映入九昭眼帘。
其实,瀛罗的描述并不十分详细。
九昭在脑海中产生的相对印象,也与现实有所不同。
她知晓三界没有龙的种族。
唯有焚业海的溟潭和三清天的西海深处栖息着一群蛟。
龙为天地间至威至圣之物,唯有登神成功的蛟族,才能飞升为龙。
九昭的父亲,三清天神帝是龙。
而烛龙,不过是半神,后又自甘堕落,为虎作伥。
九昭以为他至多不是留有龙化痕迹的魔蛟,却不想,除却颜色以外,与她的父神别无二致。
感应到两人的气息,烛龙顿了顿,扭过头来。
战意一触即发。
九昭握紧打神鞭,赤色的真血辉芒在她的躯体上燃烧。
她无声转动视线,观察着颌下珠的位置,想要一击得中。
对方的反应却比她来得更快。
随着又一道惊雷乍响,嘶哑不失悦耳的男声自獠牙尖锐的龙吻中传出:
“……主上,是你吗?”
九昭使鞭的手顿在半空。
主上。
什么主上?
她的神容出现清澈的迷茫。
一旁的瀛罗想到了什么,立刻用只有彼此能听见的密音说道:“殿下,神后殿下与罪神巫劭为一母同胞的双生姐弟,身上流淌着相同的凤凰血脉,您又继承了神后殿下全部的真血之力——那烛龙跟随巫劭征战多年,恐怕通过气息分辨,将您错认成了它的主子。”
“气息分辨?”
九昭重复一遍瀛罗的话,感到匪夷所思,“我哪里像个男人,烛龙又不是瞎了眼——”
“睛”字还未出口,她的双眼恰好与等不到回应,朝着气息散发处努力伸过头来的烛龙对上,才发觉那龙类特征明显的金色竖瞳间雾蒙蒙一片,失去了视觉正常情况下应具备的光亮。
原来如此。
九昭的眉心一跳。
战斗的敌方是个瞎子,还是一个将她错认为主人的瞎子。
那么事情的后续发展,就不再只有最坏的方向。
“这条龙在无日渊众关了不知多久,眼睛瞎了,看起来神志也不是很正常。你说,我若用巫劭的身份欺骗它,有没有可能不动用武力,就拿到他的颌下珠?”
绕着烛龙的下颌找了一圈,九昭都没瞧见疑似珠子的东西。
她猜测要拿到颌下珠,就算不把它的血肉挖开,多半也得采取点特殊手段。
有天时地利人和的现成好处在这,九昭动了心思,询问起瀛罗来。
瀛罗慎重道:“溟潭的魔蛟狡诈,烛龙反叛堕天后,常与它们厮混在一起,心性变化亦未可知,望殿下千万小心。不过殿下提出的方法,也不失为一计良策——殿下预备怎么做?”
九昭眼珠一转,顿生计策:“我知晓芸生世那些未飞升的鲛人族,歌声拥有迷惑人心的作用,不知为仙之后,你是否还具备这样的能力?虽然我未见过巫劭,但凭借一身凤凰真血的气息,再加上鲛声迷惑,说不定能骗过这条幽闭已久的傻龙。”
相伴万年,默契早已形成。
九昭话音未落,瀛罗的长发倏忽无风自舞。
他的耳廓拔高,边缘支出浓密发丝,锋利剔透的薄棱顿生,耳后亦出现三道狭长腮裂。
随着腮裂悄然张合,九昭无法形容的音浪层层散开。
不似人耳能正常接受的音量,如同一道道蛊惑的涟漪,以瀛罗为中心,迅速拂向烛龙。
成败在此一举。
九昭盯着烛龙的面孔一瞬不瞬。
几息后,那冰冷的、充满压迫感的龙首,陡然间多了一阵怪异的变化。
如果非要形容,就像是无枝可依的幼鸟,终于在狂风暴雨中寻到了可以栖居的巢穴。
九昭在烛龙脸上见到了一种近似人的情绪。
濡沐的、信赖的、安心的。
她猜测烛龙已经堕入了瀛罗释放的迷幻之音中,便试探性地唤道:“烛龙,是我。”
“主上,您怎么这般称呼我?
“您不唤我阿烛了吗?
“您是从无日渊中逃了出来,来救我的吗?”
纵使被寒铁锁链紧紧箍住,烛龙依旧拼尽全力向前,渴望碰一碰幻觉中“巫劭”的衣角。
九昭被那声极其温柔的自称惊得无言一秒。
这关系,怎么搞得好像亲生父子一样?
她咽了口唾沫,又被冷不丁降落的雷罚劈得一阵面目扭曲,缓了几息,才用尽量和煦的语气继续哄骗道:“是啊,阿烛,我从无日渊中出来了,但是受了重伤——”
“怎么会这样?”
烛龙声调拔高,“是三清天那群走狗伤害了您吗?!”
他才走狗。
他全家都是走狗!
九昭在心中大骂,偏偏面上还要顺从:“是啊……就是三清天的人伤了我,阿烛,我需要你的颌下珠才能治疗伤势,你可愿意暂时借给我?待我伤好,便领着你冲出无日渊,杀回三清天!”
此话出口,九昭存着几分忐忑。
她思忖这样索要会不会过于急切,可鲛衣之上,九天雷罚却是永不停歇。
不知是不是禺风的鳞片缓冲能力太强,习惯了那种痛楚,九昭发觉自己其实没受太大的伤。
倒是一边的瀛罗,那原本就雪一般白的俊面,又苍白了不少。
心潮起伏间,烛龙在短暂安静后,欣然回应道:“只要献出颌下珠便能助主上一臂之力吗?
“那太好了——
“属下被锁链锁着,无法挣脱,请您过来,属下告诉您颌下珠的具体位置。”
83| 第83章
“殿下, 别过去。”
瀛罗条件反射将九昭拦住。
他的目光快速掠过不远处翘首以盼的烛龙,肃声提醒,“有寒铁锁链阻碍, 烛龙触碰不到您, 还算安全,可您一旦过去,不仅会被寒铁的阴寒之力侵蚀,更会进入它的攻击范围。”
九昭也跟着瞥了一眼, 不以为意:“你的迷幻术明明起了作用,单看那畜生的表情就知道。”
一来一往交谈间,她亲眼看着不知第几道雷罚劈下来, 落在瀛罗身上,内里的另一重担心也跟着加重,“况且,我看你的脸色不是很好——我们已经耽搁不起时间了, 还是先做再想吧!”
说完, 她便过去了。
瀛罗连忙驱动鲛衣, 跟了上去。
不过吃一堑长一智,九昭终究多留了个心眼。她上前十几步, 站在不远不近, 伸手可以触碰到烛龙利爪的位置,用哄孩子的语气说道:“好阿烛, 我来了, 快告诉我颌下珠在哪儿吧?”
“主上可以再近点吗?”
烛龙也小孩子似地撒起娇来, “万年不见, 您能像小时候那样摸摸我的头吗?”
九昭:“……?”
这烛龙小了巫劭万余岁, 该不会真的是他的私生子吧??
九昭额头不耐烦的青筋突突直跳。
考虑到对方此刻深陷在幻觉之中, 为了不打草惊蛇,只能忍耐下来。
她又走近了点。
还用密音吩咐瀛罗别再跟上来,否则他身上的气息会被烛龙察觉。
“那殿下把鲛衣带走吧,臣能扛得住。”
瀛罗忧心忡忡。
九昭摇首拒绝:“不用,这畜生这么大一条,放着也是可惜,正好可以用来挡雷罚。”
君命如此,瀛罗不好再劝什么,他眼睁睁地看着九昭离开自己的保护范围,缓步靠近烛龙。
在庞大兽躯的映衬下,高挑的九昭看起来也显得无比娇小。
似乎将她握在抓中,轻轻一掐,就能如同饱满的果实般,四分五裂开来。
偏偏待她站在眼前,那曾经杀死仙兵不计其数的猛兽,却化作温顺羔羊,低下了头。
它的两只利爪张合,将神姬殿下围在其中,硕然头颅充满依恋地于她掌心轻蹭。
眼前的一幕好似温馨,又怎么看怎么怪异。
瀛罗正思考着到底哪里不对劲,却见其中一只利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了起来——
朝着九昭脆弱的后颈直直刺去。
“殿下小心——”
顾不得再使用密音,瀛罗祭出本命玉剑,冲上去以剑相抵。
铮!
利爪与剑体相撞,激出叫人牙酸的震响。
瀛罗被巨力冲撞得向后猛退一大步,万幸的是,过程里他将烛龙怀中的九昭拉了出来。
见一击不中,那种天真错乱的表情弹指从龙脸上褪去。
烛龙的瞳孔依旧雾蒙蒙的,昭示着它眼盲的实情,流着口涎的龙吻中却发出森然之声:“好可惜,差一点我就能为主上报仇,杀了你这个背叛主上的贱/人生下的小/贱/人。”
瀛罗扶着九昭的后腰,两人勉力稳住身形。
闻言,他寒声道:“你果然是装的!”
“区区雕虫小技,还想来蒙蔽我——”
烛龙那毫无神采的眼眸中流露一丝嘲讽:“自己有几斤几两不清楚吗?”
九昭的大脑仍陷在骤生的变故中,没有立刻转圜过来。
陡然听见烛龙开口辱骂自己和早逝的母亲,两道怒极的火焰直欲从视线中喷射而出:“你这跟随罪神巫劭叛乱的魔龙孽畜,居然敢口出恶言侮辱我的母神,给我受死——!!”
“哈。”
烛龙的鼻孔微微扩张,发出清晰一声嗤笑。
分明是被寒铁锁链束缚的阶下囚,它浑身上下反倒散发出悍然不惧的气息。
自己的轻敌被瀛罗猜中,颜面扫地,又适逢对方辱及母亲。
九昭眼底一红,深藏于心的戾气骤然激发。
她悬空浮起,一面高声怒喝,一面扬起打神鞭朝烛龙的下颌抽去。
凤凰真血的力量亦被凝结在鞭身表面,甩动间带有万钧之锋,似要劈断日月,倒转山河!
烛龙却还是轻描淡写地抬起了手爪。
那尖锐爪端闪烁着金属般的锋芒,九昭只觉一鞭下去,仿佛抽在了巍峨的高山之上。
好强的防御力。
它在无日渊中被关押了几万年,怎么依旧这么强?
九昭心中一悚,抬高鞭柄意欲撤回,又被烛龙握紧鞭尾,向下一掼,整个人狠狠摔在地上。
“真可笑,凤凰族的最强大血脉,主上凭借此傲视三界的真血之力,流淌在你的体内,竟然变成了这副不堪一击的模样——枉你作为太婀和嗣辰之女,原来是个庸庸碌碌的废/物!”
曾经用来嘲讽孟楚的评价,今日被烛龙用来讥讽自身。
尽管有瀛罗在旁低声劝慰“不要听信烛龙的言语打压,您不过三万多岁,相较同龄之辈,已是十分出色”——但九昭还是痛恨起自己的懈怠和放纵来。
来自九天的雷霆降下,击中衣衫下的脊骨。
九昭因疼痛而瘫在地面抽搐起来,接着又咬紧后牙,在烛龙的嘲笑声中一点一点爬起。
她又扬起打神鞭冲了上去。
瀛罗亦手持玉剑,从另一个方向与她左右夹击。
抽打、劈砍。
火焰、寒冰。
自九昭身后浮现的九方火球砸在龙鳞之上,熊熊的火光照亮了阴沉的牢笼。
瀛罗又信手凝聚起万重巨浪,咆哮波涛中隐匿着锋利如匕的冰冷,朝烛龙的腹部刺去。
这一战,远比仙阶考试更加吃力。
祝龙虽行动受限,一身顶尖的防御力却叫两位年轻的天仙无可奈何。
它身躯半蛰,不动如山。
偶尔瞅准两人疏于防范的时机,喷火吐息,爪牙相迎。
攻击不快,但只要得手,便能够在九昭和瀛罗的身上留下极深的伤口。
更别提,整个过程里,它还一直污言秽语,刺激着性格暴烈如火的九昭。
“废物神姬,扶不上墙的烂泥。
“我只可怜主上早生了几万年,若遇到你统治三清天的时代,将你斩于马下还不是手到擒来?
“不过话说回来,也的确怪不得你。
“凤凰双子结合本为天道,太婀非要逆天而行,难怪会生下你这只有一半血统的失败品!
“你不是想要我的颌下珠吗?
“不怕把真相告诉你,除非我心甘情愿献上,强取只能得到一堆无用的碎片。
“你想要,就打败我——
“”打败我,我就亲手挖出来,献给你这个废物——”
……
“啊啊啊啊——闭嘴、闭嘴!!!”
不知何时,九昭面孔羽化的特征越来越明显,烈火萦绕的羽翼自她肩胛骨中冲天扬起。
她的唇间吐出尖戾凤鸣。
过往三清天众仙的窃窃私语、兰祁跌落长生台前的指责、孟楚的放肆嘲笑、扶胥选择与她分道扬镳的失望眼神、朱映苦口婆心的劝告……交替在脑海出现。
“殿下,静心凝神,不要中了那畜生的诡计!”
眼见她双眼赤红,隐有被心魔缠绕的征兆,瀛罗不顾烛龙的进攻,转而朝她释放清心术。
奈何。
下一瞬。
他突然发觉,这不过是烛龙用以分散自己注意力的佯装之举。
九昭为火,与它属于同系,在力量上没有生克一说。
而他属系为水,实战经验又多于九昭,纵使阶位不敌,依然有几分压制之力。
附有龙炎的利爪来袭,瀛罗举剑阻挡,被它连人带剑拍出五丈远时,才想明白了其中道理。
后背撞上坚硬的网栅,他喉咙一热,哇得吐出一口心头血。
就连玉剑也脱离了手掌,掉落在地,不断发出震颤哀鸣。
“瀛罗!!”
九昭目眦欲裂。
她连忙飞身脱离烛龙的攻击范围,冲过去将瀛罗抱起。
余光映进侧畔,那与瀛罗本命相连的玉剑,澄白锋刃上亦显出几道濒临破碎的裂纹。
怎么会这样?
先前烛龙一直在攻击自己。
只是抽空偷袭了一下瀛罗而已。
怎么会伤成这样?
迷惘间,炫曳的电光劈下。
九昭想也不想弯腰替瀛罗阻挡,却仍有一小部分落在瀛罗的身上。
他又吐出一口血来,秀美清隽的容颜被鲜血和内脏碎块污涂大半。
眼见瀛罗和自身对于九天雷罚的反应程度不同,九昭的内心倏忽多了一层可怕的猜想。
而仿佛与她心有灵犀,烛龙盘起坚韧的龙躯,以繁密的鳞片相抗,在数道齐发的惊雷之下时而嘶痛,时而癫狂的哈哈大笑:“你也感觉到了吧,这小子快要死了——
“是不是觉得很奇怪?
“明明你受到的雷击还多一些,为何这小子会伤成这样?
“在你们进来前,我就感觉到了禺风的气息,不过这气息只守护在你周围,有禺风的神力作为缓冲,九天雷罚落在你身上,除了剧烈的疼痛,并不会叫你的元神真正受到重创。
“可怜这小子一心为你,你自是安然无恙,他挨了这么多下,却快要神魂俱灭。”
烛龙的语调带着畅快、愉悦、怜悯,以及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敬佩。
从其口中得知真相,九昭的心痛远胜于身体肌肤之痛。
她一边手忙脚乱地将鲛衣扯下来,披在瀛罗身上,一边输入自己的仙力给他。
可被瀛罗锁定守护之人的鲛衣无用,水火不相容的仙力亦无用。
“瀛罗、瀛罗,不要死……为什么,为什么鲛衣保护不了你?”
九昭无措地拉扯着衣衫,瞳孔边缘涣散开来,像是做错事不知如何弥补的孩子。
她很少哭泣。
哪怕被万人指责,也只会倔强地半抬下颌,竖起满身的刺。
可现在。
她为了自己,却是眼圈红透了。
瀛罗深深喘出口气,空气穿过喉咙,发出破碎的声音,活像个里外漏空的陈旧风箱。
他沾染血污的手颤抖着抬起,抚在九昭眼睑下方,小心翼翼想要擦掉她的眼泪:“鲛衣的、的力量,没办法保护两人不被雷罚伤害性命。所以、我在您睡着之际,悄悄融入了您的一缕气息。
“它只认您为主,自然不会对我起作用……”
啪嗒。
透明温热的泪水落在瀛罗面孔上。
很奇怪。
在肉/体神魂都快要散架的时刻,他心头浮现的情绪,依旧是对于九昭的心疼。
意志逐渐昏沉,不愿被她看见自己因雷罚之痛而满面扭曲的死相,他翻转掌心,盖住九昭哀痛欲绝的眼睛,“殿下,别哭。
“若救不了祝晏,便赶快离开吧……
“以后,没有臣保护您,您一定要多加小心。”
瀛罗闭上双眼。
唇角却充满遗憾地笑了笑。
早知道,要是早知道——
就对她说出口自己的心意了啊。
【作者有话说】
瀛罗不会死的,放心
84| 第84章
◎“把颌下珠剖出来,献给我。”◎
既设下鲛衣只守护九昭一人的禁制, 瀛罗就提前思考过后续被发现的可能。
为此,他下了十成十的力气,确保九昭不能轻易将自己的仙术解开。
眼见怀中的气息越发微弱, 几乎到了风烛将熄的地步, 九昭的大脑无暇再去思考别的。
泪意仍然在凝结在赤红眼瞳边,她紧紧咬住舌尖,将冲击鲛衣禁制的力量释放到最大,拼着被瀛罗设下的仙术之力反噬的痛楚, 终于在一声近似冰雪碎裂的脆响中,破开了顽固的华光。
禁制解除的鲛衣摊散在九昭的膝头,又被她一把扯开, 重新穿在昏迷的瀛罗身上。
一道雷罚适时在此刻劈下,她再次倾身护住瀛罗。
也终于知晓,失去禺风的鳞片保护,瀛罗到底在承受怎样的苦楚。
意识来不及回笼, 她已然痛吼出声。
不久前那震颤脏腑的可怖感觉, 相较起来不过小巫见大巫。
九昭只觉得自己从元神开始, 被雷罚一点一点竖劈成了两半——
眼泪被滚烫的热意蒸发,牙关不再受控, 上下磕碰的切切声在耳边萦绕不绝。
仿佛永远失去知觉。
又仿佛从头到尾体会了一番死的滋味。
剧痛中, 九昭恨不得就这样晕过去。
仿佛再睁开眼,便能从无穷无尽的噩梦中转醒。
可她明白自己必须撑住, 不能就这样放弃。
瀛罗如此为她, 她亏欠了他太多太多, 绝不可以叫他今日死在这里。
于是, 九昭极力控制住痉/挛的躯体, 行动起来——
她不让内心有任何犹疑思忖的间隙, 手指探到后颈,快狠准地拔下了浮现出来的本命翎。
“啊——”
痛上加痛。
快要维持不住人身的九昭,从侧额到颧骨覆盖上了大片的亮红凤羽。
死或许在这一瞬,都成为了最好的恩赐。
她的指尖高频战栗,几乎无法并拢,掐出施法的仙诀。
再三尝试,才勉强将本命翎融入了瀛罗的额心。
虽然凤凰天生为火,本命翎却是其浑身上下最独特的东西。
它们没有属性,又能起到保命的功效,所以会被凤凰们赠给珍视的伴侣亲人。
有本命翎护住瀛罗,至少今日,雷罚再难夺走他的性命。
只是为了防止罪神逃窜,无日渊内禁止使用各类传送阵法,须得出去牢狱登上万雷山才行。
九昭没了半条命,随时有晕过去的可能。
她不敢保证自己带着瀛罗上去的过程中,能维持绝对的清醒。
事情危急,她赌不起,最后选择使劲薅下翅膀上的一大片羽毛。
催动仙术,令它们附在瀛罗身体下方,化作一艘临时的小船将瀛罗载托起来,九昭设置芸生世的杏杳隐居之所是这趟行程的最终目的地,接着,再次仔仔细细地系紧瀛罗身上的鲛衣。
“去吧。”
瀛罗,一定要活着。
……
待到羽船飞离,雷光电火交错中,她以手撑地,无声站起。
在旁充当观众的烛龙,虽目不能视,却凭借神境的感知力,“亲眼目睹”了整个过程。
它咧开龙嘴,獠牙雪亮。
语气依旧带着嘲讽,却不似一开始那般恶意贬低。
“九昭神姬,你可知你如今这样,都不必我动手。就算想逃,都会半道被劈死在万雷山上。”
它诉说着事实,态度和缓下来,带着点似有若无的惋惜之意。
“我知道。”
命途既定,九昭并无临阵脱逃的意思。
她接受得平静,回应亦平静,“可那又怎样?你侮辱我父母,我今日必叫你付出代价。”
烛龙一怔。
它不成想死到临头,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神姬殿下还在说大话。
同样面对雷罚,九昭毫无招架之力,而它被困在无日渊中几万年,早就学会了生存之道。
三清天寻到能克制火系神力的西极寒铁,制成锁链,以至寒之息侵蚀它和巫劭的神魂。
却忘记了,这锁链能克制他们,亦能够克制来自九天的雷罚之力。
佯装虚弱万年,放松看守天仙的戒备,烛龙实则一直在研究如何利用寒铁抵消雷罚酷刑。
万幸,上天眷顾了一回它这条恶龙。
一万五千年前,它终于掌握了方法。
雷罚的力量,通过秘术运转,大半被转移给寒铁承受。
这也是它能存活至今,且积蓄了不少神力的原因。
思及今日的结局,必定是自己活九昭亡,又短暂遐想了一下待延湛、稷悯回来,瞧见三清天最尊贵的储君殿下,死在自己脚边而呈现的精彩表情,烛龙神容越发放肆:“……你能奈我何?”
九昭没再说话。
她挥舞着打神鞭,自半空凌厉而下,目标不再是下颌,而是它的心脏。
真是……愚蠢。
明明那个陪她来的小子,在昏死过去之前,同她说过——
打不过记得要逃。
烛龙从出生在这个世上开始,便被母亲疏远放逐,更没有父亲。
万年过去,不疼爱它的母亲,在战场与名义上的父亲同归于尽。
它不知道何为亲情,何为父母之爱。
卑贱如野狗的岁月里,唯有巫劭给予过一丝温暖。
后来,它便义无反顾地追随他叛天。
人会为了亲情做到这个地步吗?
烛龙不解。
何况不过是几句无关痛痒的辱骂而已,能伤害得了九昭的父神和母神什么?
可它越是不解,察觉到九昭的决绝,就越发感到复杂。
复杂之下,对上九昭有一击必杀之力的它,选择了逗弄她像逗弄虫豸一样的方法。
每次挥舞利爪,将前来进攻的她精准拍回雷罚降落的位置。
看着她被雷电劈得吐血,劈得凤凰翅膀焦了半边,最后不成人形。
“咳——”
九昭张嘴,堵塞呼吸的血液争先恐后喷射出口腔。
她跪倒在烛龙面前,手中执拗得不肯放下打神鞭,外表却何其狼狈。
不。
不只是狼狈。
甚至称得上有些可怜。
太婀不惜背叛天道,背叛凤凰全族,也要和嗣辰在一起生下的孩子,竟然将要死在此地。
死在一个无日、无夜、无爱,没有光辉,也没有簇拥的污秽之境。
九昭已然没有力气,匍匐在地,身躯依然不屈不挠地爬向它这里。
其实,也不算是个完全的废物。
年岁尚轻,又很坚韧,确有几分凤凰族骄傲强悍的影子。
只可惜。
是仇人的孩子。
这样想着,烛龙抬起了利爪,打算给予九昭最后一击。
它没有忘记每只凤凰身上都有的本命翎。
反正一根本命翎只能抵消一次致命伤害,它有的是时间,并不着急。
伸过去的途中,烛龙爪上的爪甲暴涨,化作五根匕首一般的锐器。
只要刺中心脏,不到一息,就能把那团脆弱的血肉搅碎。
……
然而。
堪堪触碰到九昭的衣裙,她寸寸皲裂的身体,倏忽爆发出一股青蓝色的神光。
烛龙躲闪不及,半只利爪被神光削去。
“!!”
它低吼着捂住血流如注的伤口,表情惊疑不定。
不好,怎么会是嗣辰的神力!
这股神力极其醇厚,不用于寻常神仙父母留在儿女身上的守护之术。
更像是——
更像是嗣辰硬生生取出了自己一半神力,注入到九昭的身体当中。
烛龙心底一凛,收起了漫不经心的态度,运转起体内的神力。
它想趁着九昭神志不清,还无法很好地使用这股力量,赶紧将她诛灭在原地。
那道青蓝色的神光,却上窜无声占据九昭的瞳孔。
在莹然如海的光辉中,她烧焦的凤羽重归丰满有力,半边漆黑的身体亦被高速修复。
鲜活的情绪自双眸深处抽离。
九昭面无表情地握紧打神鞭,红蓝两股力量交织在一起,裹附于鞭身表面。
……怎么会有神仙能够拥有两股不同属系的力量?
何况水火本不相容,怎能这般和谐地在她身上共栖?
烛龙得不到答案。
只清楚此时此刻的九昭,成为了一股巨大的威胁。
“吼——”
电光火石间,它喉咙聚集起滔天的龙炎,朝着九昭新生的躯体袭去。
九昭歪了歪头,甚至无需手掌,一道神力的屏障自她眼前生成。
阻挡原本能够毁灭千军万马的龙炎,一如阻挡一场绵软无力的细雨。
啪、啪。
鞭尾轻击地面,发出不疾不徐的声响。
猎物与狩猎者的身份瞬间倒置。
九昭一步一步走来,毫无情感的青蓝眼眸间带着凌驾万物的睥睨。
她立在烛龙面前,将打神鞭高高举起。
一鞭,破峥嵘。
一鞭,碎山河,
一鞭,刺破龙躯上虬结的鳞片。
一鞭,抽开厚重的血肉,鲜红在牢笼内飞溅!
凶恶的巨龙和娇小的神姬,身形的对比仍然鲜明而强烈。
九昭却不再使用令人眼花缭乱的术法,她信步飞上它的头顶,简单粗暴地一鞭又一鞭,仿佛训诫不听话的宠物一般,将烛龙抽得皮开肉绽,白骨可见。
“把颌下珠剖出来,献给我。”
她摊开五指,微微收拢,烛龙脖颈上的寒铁锁链,也跟着不断收缩,将它勒到窒息。
那负隅顽抗的龙身重重落地,九昭顺势单手握住它的额顶一角,向后掰去。
“听到了吗,手下败将?
“你输给了我,就该履行承诺,双爪献上你的颌下珠。”
她握着龙角的手稍稍用力,龙族最为珍贵和敏感的长角立刻发出不堪承受的咔咔声。
如此羞辱,远胜于言语攻击。
“休想,休想——
“我就是死也不会给你!!”
烛龙气得拼命想要弓起,却一次次被九昭使力压了下去。
“哦,是吗?”
九昭佯装苦恼地挠了挠下巴,而后咔嚓一下,掰断了它的龙角。
比雷罚还要剧烈的痛楚,夺走了烛龙最后一丝力气,它话也说不出来,轰然软瘫下去。
“你若不给我,我完不成这趟来的目的,会很不开心的。
“既然不开心,那就顺手把关在隔壁的巫劭一起杀了吧,你觉得怎么样?”
九昭从烛龙的头上滑了下去,如同初时两人互相演戏那般,伸手亲昵地拍拍它的脸颊。
辱骂堆积在喉咙,只差一秒就要出口。
烛龙将其不甘地咽下,又两眼发直地思忖起九昭嘴里威胁实现的可能性。
然后,它得出结论。
巫劭不一定知晓寒铁能够抵消雷罚之力的真相,被摧残了这么多年,能不能敌得过双重力量交织的九昭也未可知。另外,巫劭和九昭身上各流有一半凤凰真血之力,若两者遽然相触——
怀揣某个巨大秘密的它,绝不能让这种情况发生。
被挟制住软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烛龙只好妥协道:
“我可以把颌下珠献给你,可是,也不是说拿就能拿下来的,需要时间让我聚力逼出——”
“我怎知道你是不是在骗我?”
九昭显然不相信。
烛龙大声反问:“我骗你有什么意义?难道过段时间会有人杀进无日渊救我吗?!”
“……”
说的也是。
九昭沉吟片刻,对它微微一笑:“好啊,我就给你这点时间——
“不过在那之前,想要保住巫劭的命,你先要同我签订血契。”
85| 第85章
◎“九昭神姬,你这个骗子!!”◎
“血契?”
烛龙用利齿嚼碎这两个字, 龙脸滞涩一瞬,愈发气急败坏。
“原来你打的是这个主意?!”
九昭挑起一侧眉峰:“怎么,有了前车之鉴, 还指望仅凭三言两语就让我相信你?”
血契, 顾名思义,就是以血缔结契约。
缔结契约的两方,又被称为“奉血者”和“受血者”。
奉血者对受血者献上自己的心头血,受血者接纳后, 混合自己的精血再进行反哺,血契方可生效。一旦生效,奉血者便会成为受血者的血仆, 对其下达的命令无条件地忠诚和顺服。
若非真心将受血者视为生死相随的主人,这一契约不可谓不屈辱。
曾经,烛龙对巫劭提出过,被巫劭拒绝, 说自己从不把它当做仆从看待。
烛龙因此十分感激, 哪怕无契约建立, 依然为其尽忠万年。
如今,九昭这个三万多岁, 毛刚长齐没多久的小丫头, 竟然敢提出这种要求——
烛龙心里翻江倒海,只恨不能啃她的骨头喝她的血。
眼前, 九昭却用手遮住檀口, 仿佛游戏玩腻了般打个哈欠, 眯起水光潋滟的凤眼:“不愿意吗?那我就把你的另一根角也掰下来, 再把你拖到另一间牢房, 让你亲眼见证我怎么杀了巫劭。”
“没有神帝的天令, 你怎么敢——”
“敢不敢的,我都杀到无日渊来了,你以为我会怕吗?”
九昭的话语轻悠悠的,内里暗藏的锋刃,却刮得烛龙说不出话。
它庞大的身躯如过电般抖颤起来。
沉默几息后,艰难抬起被锁链桎梏的龙爪,划开心脏的位置,引出一滴神息浓重的血液。
九昭不耐烦地踢了它一脚,迫使它加快献上的速度。
接着半张开嘴,将泛着热意的心头血吞入喉中,
半神的心头血不仅能够缔结契约,而且十分滋补。
九昭催动凤凰真血将其吸纳,莹润面孔越发雪白,明艳不可方物。
她心满意足地伸出舌尖来舔了舔唇畔,似是意犹未尽。
手上动作却不停歇,快速而熟练地绘制出缔结血契的复杂纹路。
血红的篆文洋洋洒洒,化作铺天盖地的网,将烛龙密不透风地围了起来。
九昭又用神力强迫它张开龙吻,自己割开指腹,将混合了心头血的精血反喂进它口中。
烛龙猛地一顿。
不多时,两方烈火淬成的凤凰图案,在它无光瞳孔中显形。
血契既成,它不情不愿俯首贴地,唤道:“恭迎吾主。”
回答它的,是九昭倏忽贴近的,掺杂着花香和血腥气的馥郁怀抱。
她顺势将自己藏在祝龙的身躯下方,借此躲避无处不在的雷罚。
选择的位置恰好,脸孔挨上了烛龙胸腔内蓬勃不息的心脏。
“很好,这里热腾腾的,挺舒服,又挨不着劈。”
九昭往深处躲了躲,柔软如花瓣一般的脸颊,不偏不倚蹭过烛龙心腔上方最敏感的鳞片,“你别偷懒,好好聚力把颌下珠逼出来,趁着这个间隙,我先小憩片刻。”
万年老处龙从未近过女色,哪里经受过这一遭。
它大脑一片空白,如遭雷劈。
僵立在九昭上方,刹那间连雷罚的疼痛都忘记了——
直到神力从身下的娇小身躯内消失,神境传来感知,对方陷入昏迷状态。
它才意识到。
自己被这位狡诈的神姬殿下骗了。
……
头顶是火焰织成的天空。
灼热的高温,似要把世界万物焚烧殆尽。
脚下是浩瀚无际的海洋。
它们奔涌怒号着,滔天的巨浪随时便能夺去无数的性命。
九昭悬在这两者之间。
仿佛是真实,又仿佛在做一个荒诞的梦。
无从选择,去往何处都不能活。
偏偏浮空的力量即将消耗殆尽。
在九昭面露对于死亡的恐惧之际,火云俯首,海浪升高——
冰与火的地狱,将她吞没。
意识瞬间回笼。
九昭一种目眦欲裂的状态睁开眼。
神魂中仍然残留着极致的冷与热,半空中,一朵轻轻摇曳的巨大牡丹又攫去她的注意力。
不同于盛开在山川绿野的花朵。
这朵牡丹呈现半透明状态,精密的上古篆文在它的嫩黄蕊柱表面时隐时现。妃红花瓣起伏飘摆间,充斥治愈之力的木灵清华源源不断洒落,融入她的肌体魂灵,修复着大大小小的损伤。
这是哪里?
不似在芸生世,也不在离恨天。
九昭的双眼侧转到最大幅度,依旧没有看到任何可疑的人影。
她试图坐起来,倏忽发觉无论是脖颈以上,还是脖颈以下,皆失去了知觉。
唯独五官可以凭借心意,勉强动一动。
完了。
打了个烛龙,还不晓得有没有取到颌下珠——自己先变成残废了?
九昭张开嘴,试图说几句话引起不知身在何处的人们注意。
然而喉咙亦是嘶哑的,透着淡淡的腥甜味道。
她用尽力气,仅能发出不成调的“啊啊”声。
所幸只凭“啊啊”,九昭的行径也吸引到了人前来。
远处沉重的殿门被推开,一张美丽的面容映入她眼中:“——神姬殿下,您终于醒了!”
竟是南陵的琼英王。
作为四神王中唯一的女性,她和紫微宫的关系最密切,对中廷的旨意向来执行得一丝不苟。
以至于九昭曾经无数次地猜测,她是不是暗恋自己的父神。
被琼英王充满温柔的目光注视,九昭又像个刚学会说话的孩子那样“啊啊”两声。
抬头检查过牡丹式样的神器的运转情况,确保治愈伤势的木华足够充裕,琼英王再度垂首,冷不丁瞧见九昭说不出话,急得瞪圆眼睛的表情。
她以袖掩唇,轻笑起来,美眸顾盼间愈发和蔼:“殿下醒了就好,您在臣这千华牡丹幂下躺了整整一个月,可把帝座给急坏了呢。”
帝座。
父神。
看来她擅自闯入无日渊的事情已经被父神知晓了。
可违反了天令,她居然还能在琼英王的南陵好吃好喝地住着。
像是猜到了九昭边缘发虚的眼神下,正在担忧些什么。
琼英王从广袖中掏出干净手帕,替九昭擦去额头汗珠,宽慰道:“殿下别想太多,您虽然醒了,但身体元神都受到了损伤,说不了话也不能动弹,大约还要一月才能逐渐恢复过来——
“眼下一切都比不上您的康复重要,您且先在臣的丹瑄宫中安心养伤。
“其他琐事,自有臣和帝座为您料理。”
琼英王言简意赅的几句话,叫九昭的心稍稍落定。
若她闯下的祸事已在三清天传播开来,料想琼英王的态度,也不会这么和颜悦色。
如今自己说不了话,身体动不了,仙力更无法施展,的确不是交流的最佳时机。
纵有满腔疑惑,九昭还是听话地“啊”了一声。
琼英王欣慰地点了点头,叮嘱她闭上眼睛好好休息,又转身离开。
……
琼英王走后,九昭却彻底失去了困意。
她的大脑高速运转起来,其中最在意的,便是烛龙和颌下珠。
自己重伤,瀛罗差点丢了性命。
若这样,目的还没达成,简直太吃亏了。
还有,当时明明身体已经被劈得快要四分五裂,那股突如其来的水系力量又是什么——
九昭的思绪东一下,西一下,散乱没有边际。
不知触发了什么关键点,她的大脑里突然响起一道气急败坏的声音:
“九昭神姬,你这个骗子!!”
九昭:“?”
随着这道声音响起,一条缩小版本的烛龙闯入她的脑海。
“你怎么在我脑子里?”
脑内对话,无需喉咙发声,九昭的反问清晰且中气十足。
“我的原身本就受了重伤,还为了替你挡九天雷劫,硬生生被劈毁了——
“眼下我不暂居在你的灵台中,还能去哪里?!”
烛龙须毛怒张,黯淡的盲眼里甚至出现了悲愤的情绪。
可因为过于迷你的体型,使得它硬生生多出几分诡异的可怜可爱,“你这个骗子,原来是力量耗尽才会骗我签订血契,防止我趁你昏迷杀了你——”
九昭毫无谎言被拆穿的心虚:“兵不厌诈,就许你骗我,不许我骗你?”
“快给我解开血契,我才不要成为你这狡诈之徒的血仆——”
身体受到血契影响,毫无保留以供九昭驱使的烛龙,只能在口头上展现愤怒不屈。
它的话像苍蝇一般,在九昭脑袋里嗡嗡个不停。
说好的寡言高冷呢?
和溟潭的魔蛟待在一起久了,能把寡言的木头变成嘴硬的话痨吗?
九昭烦了。
血契一般是和坐骑或者辅战兽签订,且会受到仙力位阶的限制。
九昭修的不是依靠辅战兽施展仙术的功法,原本想着找头威武霸气的坐骑,现在越阶以天仙之力与半神的烛龙缔结契约——恐怕到晋升至上神之前,她的血仆都不得不只有烛龙一个了。
她还没表示嫌弃。
这条不识好歹的瞎子龙倒先嚷嚷起来。
九昭在心底翻了个白眼,又理所当然地伸手索要道:“把颌下珠交给我。”
“不给。”
“你跟我缔结了血契还能够反抗我?”
烛龙在灵台里忿忿转过身,只留下一条左右拍打的粗壮龙尾对着她。
九昭气结。
她回想着曾经在长烨学宫修习过的血契内容,不慎熟练地在灵台四面八方建起坚硬墙壁,又让墙壁长出无数棱状的突起,而后用仙识操纵着烛龙,将它高高托起,又狠狠摔下——
砰!
砰砰!
砰砰砰!
如此重复,直到那些让她看不顺眼的表情,从烛龙脸上消失。
九昭和颜悦色地微笑起来,眼梢闪烁着浓重的威胁意味: “好了,可以给我了吧?”
“咳——”
奄奄一息的烛龙口中吐出血沫,却道,“和你签订了血契,我的一部分、力量就要从你身上汲取,我原身尽毁,你现在又废人一个,我哪里来的力量,能够凝出体内的颌下珠?”
86| 第86章
◎“心诞?”◎
说实在的, 九昭也不愿与烛龙缔结血契。
烛龙是个叛将,倘若被其他人发现这一秘密,九昭纵使浑身上下长了十张嘴都说不清。
当时那股突如其来的力量即将耗尽, 她随时都有可能失去意识。
是急中生智, 才想出这个既能保住性命,又能得到颌下珠的主意。
血契的条约本就不平等。
血仆无法单方面断绝连结,而受血者想和血仆解除关系,只需要付出一点小小的代价。
献出颌下珠后, 烛龙就没用了。
只是契约生效期间,碍于条约束缚,她不能操控对方做出伤害, 甚至杀死自身的行为。
因此,只能找个合适的时机,先断绝血契,再诛杀烛龙。
烛龙侮辱她的父神母神, 还把她和瀛罗害成这样。
若非为了颌下珠, 九昭绝不会想同它扯上半分关系——
奈何, 将它磋磨了一番,折腾得死去活来, 得到的却是这样的答案。
九昭很不满意。
条件反射, 她又用怀疑的目光注视起烛龙。
这回,用不着烛龙提醒, 她立刻想到烛龙同自己血脉相连, 可以直接进入它的身体。
控制仙识, 将烛龙的体内情况仔仔细细检查一番——
九昭不情不愿地承认, 对方的确没说假话。
脱离了那具庞然龙躯, 这头恶兽此刻的力量, 就跟缩小的身体一般羸弱不堪。
她的神容阴晴不定一阵,问道:“什么时候才能取出珠子?”
烛龙不想回答,更不想理她。
四肢躯体处真真切切传来的疼痛,又告诉它,龙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它梗了梗长颈,最后在九昭冰冷的目光中缩起龙首:“……总要等你力量恢复大半才可以。”
凤凰图腾仍在它的双眸中熠熠生辉。
衬得那双盲了的瞳孔,多出几分仿佛能够正常视物的光亮。
忖及有血契在,它无法欺骗自己,九昭才按捺下蠢蠢欲动的杀意。
不过,反正烛龙在她的眼中,已经跟条死龙没分别了,九昭并不介意物尽其用。
她缄默片刻,问起另一件事:“我身上那股突然涌现的不知名力量,你可知是什么?”
闻言,烛龙略感差异:“怎么,你那爱夺人/妻的父神放进你体内的神力,你竟不认得?”
“嘴巴放干净点。”
灵台中凭空闪现一只女子手掌,左右开弓用力扇了它几耳光,九昭阴恻恻的视线偏转,落在烛龙另一边完好的龙角上,磨牙道,“若再学不会顺从,不仅是角,小心我把你的龙鳞都拔光。”
她不等被打懵了的烛龙做出反应,径自道:“那股力量出现,我感觉自己像变了个人似的,心中没有半点感情,满是攻击和破坏欲。待到醒来,那股力量已经消失无踪,我自然注意不到它来自何处——你说它来自我的父神,可何时放入我体内的,我居然丝毫没有印象。”
烛龙本以为这半身神力,是危机事态下,嗣辰留给女儿压箱底的保命符。
可九昭说不知道,还要反过来问自己。
沉吟片刻,烛龙想到第二种可能性:“你若完全无印象,那神力大概率在你出生前就已经封存入体内了,想要这种情况发生——莫非,你是由你的父神母神,采用心诞方式生下的?”
“心诞?”
这个词汇虽存在于典籍之上,但被人提及的频率甚少。
九昭回忆几息,带着点不自知的哀伤,茫然说道:“三清天皆传言,母神在神魔大战中为父神挡剑,重伤未愈又拼了命想将我生下,才会神力气血耗尽而亡,我怎会是心诞出来的子嗣?”
所谓心诞,是力量顶尖的神仙和妖魔,特有的一种诞育方式。
取母亲的一半元神,妖魔又叫元身,和父亲的半副修为,于父亲的心脏中孕育五百年,便可创造天生拥有强大实力的孩子——因孩子是父母的心血结晶,又自父亲心脏诞育,故称“心诞”。
相比传统的母亲宫胞育子方式,心诞对于父母两方的损伤都很大。
且这种损伤是永久性的,无法再通过修炼恢复完全。
自九昭有意识起,就见父神早生华发。
她从前只以为是因为母神离世,父神太伤心所致——如今想来,或许另有真相?
父神对母神情深至此,请愿损耗半身修为,与母神共同承担,是他会做出来的事情。
在芸生世的朝堂学习多日,九昭看待问题不再只停留于表面,她顺着这点不解深入思考,很快想到,父神对外宣称自己由母神诞育的原因,多半是为了三清天的安宁,以及三界的稳定。
一位君主,就好比狮群中的首领雄狮。
一旦被察觉失去一半力量,力不从心,便会面临无休无止的挑战,直至被彻底推翻。
焚业海如此,芸生世如此。
三清天,亦是如此。
九昭能参透这点。
烛龙比她年长几万年,自然也能参透。
它微妙的表情变化被九昭敏感察觉,在愈发坚定杀死它的念头后,九昭又问:“你说你的原身为了替我挡劫毁坏在无日渊,那你现在是什么形态?一抹元神,没有实体,只能存在我灵台?”
“当然不是,等你仙力恢复,我马上就能凝出龙躯。”
烛龙撇过头,不自在地解释道,“这是、溟潭的魔蛟,特有的保命密法,关键时刻舍弃外躯,保住元身,又叫做‘金蝉脱壳’,魔蛟数量稀少,一向避世逃战,料想这一特性三清天无人知晓。”
它一条龙,跟焚业海的魔蛟混在一起,还能学会它们的保命办法?
九昭微微拧起眉峰。
不多时,又恍然大悟。
它是仙魔混血,那一直没有被提起的生父,应当就是魔蛟。
“和你结契,倒是有点用处,能让我了解不少魔族的秘密……”
九昭用气声嘀咕两句。
由于眼盲,烛龙对于外界的细节变化试试格外敏锐。
这句嘀咕也因此不缺不漏传进它的耳朵。
它被这具极其诚实的身体气得快要吐血。恨铁不成钢的怒意在心口流转一圈过后,生平第一次祈求上苍,叫九昭再愚蠢迟钝一点,千万不要问起任何她不应该知晓的秘密。
……
又休养半个月,九昭逐渐能流畅的说话了。
那起先用针扎也没什么反应的躯体,在木拐的帮助下,亦能独自坐卧行立。
这丹瑄宫虽宽敞华美,但住久了,又没什么人陪伴在侧,总觉无趣。
九昭本想出去走走,也好加快身体的恢复速度。
临到推开殿门,却被戍卫的女仙们拦下。
一炷香后,琼英王匆匆赶来。
她将九昭引到喝茶的长案前,上下打量九昭一番,颇为欢喜地点了点头:“不愧是殿下,仙力精纯,天赋异禀,就连身体元神的恢复情况,也比臣预想中要快上许多。”
“琼英姨。”
这些天琼英王尽心尽力的照顾,九昭都看在眼里,她客气地使用了称呼长辈的敬称,“既然好了许多,我想着,要不出门逛逛走一走——成日闷在丹瑄宫里,人都要躺得生出虫来了。”
对于九昭的要求,琼英王总是无有不应。
乍一听见九昭唤自己为“姨”,她动容一瞬,越发推心置腹地同九昭解释道:“殿下,您来南陵养伤,是臣和帝座,以及臣的几位心腹仙官间共同保守的秘密,就连臣的女儿重瑶也不知晓。
“您先前的行为——”
琼英王顿了顿,有些不知怎么评价,随即跳过道,“总之兹事体大,帝座那头尚未颁诏宣告仙众的旨意,您如今明面上还在芸生世,担任修复登天阶的督工,所以,不适合出现在外人面前。”
好吧,不能出去便不能出去。
九昭自觉已经懂事,稍稍耸肩,表示放弃。
不过琼英王提及重瑶宗姬,她不得不想起自己目前最关心在意的人。
九昭眼神凝直几息,并不清楚琼英王对于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掌握多少,便闪了闪眸光,垂首试探着询问道:“不过休养了这么多日,我这里是没什么要紧了,就是不知其他人——”
她刻意把话只说一半。
想着对方若是了解过程,自然清楚这里的“其他人”指的是谁。
然而话音出口,九昭等了许久,始终没有等到琼英王的回复。
她不自觉地担忧起是不是瀛罗那里有什么不好。
才抬起头,倏忽发现对面这位向来和蔼温柔的长辈,面孔沉了下来。
察觉到九昭的视线默默望过来,琼英王半抿的红唇终是张了开来,语气不太好地说道:“殿下是在说瀛罗那小子吗?那小子命大,经过杏杳的救治,早就已经回去西海了。”
旁人说到“命大”,总归有几分庆幸之意。
而琼英王说起这两个字,却透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咬牙切齿。
九昭窘迫片刻,在心里暗骂自己一句。
还在把瀛罗当成那个言行自带缥缈仙气的西海宗姬——
他成了神王世子,先前和重瑶宗姬定亲又当众毁约,怎么可能还招琼英王待见。
得到瀛罗安好的消息,又自觉失言。
九昭心虚的眼神朝远飘了飘,惦记起温养在长乐命牌里的祝晏。
这个事情就更难说了。
在弄清杏杳有没有泄露秘密之前,九昭决定继续旁敲侧击。
“琼英姨,杏杳天仙也跟着回三清天了吗?她跟着前去西海看顾了,还是此刻在南陵?”
琼英王克制着自己的神情,正想说话,冷不丁腰间悬挂的牡丹令亮了起来。
她信手抹开上面的禁制,凝神感知几息。
肃容起身,对九昭说道:“殿下,帝座说要见您。”
87| 第87章
◎“女儿愿意肩负起储君职责!”◎
前段时间, 九昭话都说不清楚,而政务繁忙的琼英王又多半趁她睡着时过来探望。
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个机会,她正打算趁机打探一下外界情况, 偏生神帝与她这般心有灵犀。
虽清楚闯下大祸, 父神定会来询问,但不成想,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九昭偏了偏目光,想装成体力不支, 推脱改天再相见。
谁料话未脱口,那头琼英王眼疾手快开启了牡丹令,又朝着她行了一礼退出门去。
于是, 偌大宫殿里,只剩下她与半空中显形的神帝虚像大眼瞪小眼。
相比九昭的一时间不知手脚该往哪儿放,神帝的表情则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他抬手,瀚然如海的神力将殿内每一块砖瓦铺满, 隔绝外界的窥视偷听。
给九昭留足面子, 他才开口, 沉声道:“跪下。”
九昭利索下跪,诚恳叩首:“父神, 女儿知错了。”
神帝板着脸, 不为所动:“你且说说,你错在何处。”
“错在不该不遵天令, 擅自闯入无日渊。
“真闯进去也就罢了, 还不能完美遮掩过去, 留下一堆烂摊子叫父神善后。”
前半句, 尚算有个认错的样子。
后半句, 又显出那从小到大都有的混不吝毛病。
神帝被她气得噎了一下, 复问:“你为何要闯进去?”
面对这个问题,九昭回答得就没那么快了。
在未知外界的具体情况下,她迅速思索起自己目前的处境。
杏杳并非她的心腹,哪怕再如何性格古怪,终究是父神的臣子,她没有背弃给予高度自由的帝君,反过来帮助自己这位储君的必要——因此,自己的秘密根本瞒不过父神。
得出结论,九昭老老实实开口:“为了取得烛龙的颌下珠,治好祝晏的弱症。”
她边说,边偷摸抬头观察神帝神色,预想见势不好,要不要逼出几滴眼泪珠子来博取同情。
闻言,神帝却并不意外,也没出现急火攻心的症状。
显然已经知晓了不少内情。
他同九昭对视片刻,态度依旧冷淡:“你与祝晏,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事?”
既想好了坦白,便没有遮遮掩掩的必要。
九昭仿照过去同瀛罗谈心的那次,将少儿不宜的片段略去,言简意赅讲述了相近相许的过程。同时她深知神帝的父亲身份,比不得瀛罗好说话,便在重点放在祝晏舍命救她的几次上。
言语终究缺少份量,她又拿出祝晏赠予的初生尾给神帝看,以表祝晏对待自己的真心。
然而,九昭声情并茂比划半天,迎来神帝一句沉沉叹息:“昭儿,从前总觉得你不过三万余岁,还是青春拙稚的年纪,不该将太多的责任和重担压在你肩头,现在看来,你的确该长大了。”
说着,他在九昭的眼前幻化出北境的缩略地图,以及北神王崇黎的面容。
“你可知,这几万年来,崇黎小动作不断,不仅和北境的大小部落贵族频频私下往来,更有意让孟楚迎娶北神王照羽的四女为侧妃,好借此加强北境和东原的联系。”
道出这件外人不知的秘辛,他垂落的手掌虚空一握,将由水流化成的北神王捏了个粉碎,“崇黎在为父面前装得臣服隐忍,哪怕自己的继承人被你打得半条命都丢了,也面不改色。
“九尾狐族天赋强大,实力仅次于当年的凤凰族,崇黎心机又如此深不可测。若他们保持忠诚,愿意成为你我手中驱使的刀刃还好,偏偏他们在当年的仙魔大战中,又做出过背叛的行径。
“昭儿,为父不怕告诉你一个道理,背叛只有一次和无数次。
“如今,他们不过是看在三清天势强,焚业海势弱,才甘愿做小伏低。倘若明朝发生变故,他们依旧会临阵倒戈——所以,不管是崇黎孟楚,还是整个九尾狐族,都断断留不得。”
刻骨的杀意在神帝话音结尾处一闪而过,让九昭第一次见识到了慈父形象以外的生杀无情。
她的脑海浮现“举族皆灭”四个大字,不自觉打了个冷战,急急伏下头去:“父神明鉴,若要举族皆灭,难保不对父神的千古声名造成影响。况且,女儿选择祝晏,也不仅仅看中他的皮囊。
“女儿仔细想过,在北境一呼百应的是北神王,他身后又有大贵族之女神王妃支持,祝晏势单力薄,且年少时在北神王面前展现过出色的才能,被神王妃和孟楚欺辱多年,早与他们结怨已深。又为着杏杳诊断出弱症的缘故,北神王也对祝晏漠不关心,他们之间并无多少父子情谊。
“只要舍北神王和孟楚,扶持祝晏上位,有初生尾在手,我们便可以兵不血刃达成目的。”
九昭克制住内心对于血腥做法的寒颤,用尽量恳切客观的口吻,向神帝分析说明。
末了,她补充一句:“这些事情,是女儿同祝晏的相处过程中打探得知,想来应该不会有错。父神如果心有疑惑,可以再派人深入北境仔细搜集信息,届时再做定夺。”
不论真实想法如何,既然神帝的赤//裸杀意在前,九昭便知自己绝不能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为情乱智——唯有足够冷静、足够理智,让父神看出自己的成长,他才能暂时放心。
否则,不到屠灭九尾狐族时,祝晏早已死无葬身之地。
九昭这壁思绪万千,另一边,神帝同样如此。
九昭昏迷期间,他命人召回朱映细细盘问,得知九昭到了芸生世,并没有像说的那样,以散心为名到处游山玩水,而是日日随同祝晏潜入人间皇宫,学习政务,厚积己知。
他不得不记一笔祝晏的功劳。
要是换一个身份不那么敏感,还能时时规劝九昭的男人,神帝早就下旨将他迎入离恨天。
不过试探一二,见九昭的见识城府不似当初,他的心得以安稳几分。
“嗯,去了趟芸生世,昭儿懂事不少。为父会依照你提供的消息,命人再去北境查探。
“若事实如此,祝晏的确是个可以利用之人。”
神帝的面色终于缓和不少。
察觉到气氛不再凝重,心中有诸多疑惑求解的九昭大着胆子:“父神,女儿还有几个问题。”
“你问。”
“女儿出生、并非母神诞育……是不是?”
神帝松懈几息的眉眼又一次拧了起来:“你怎会说到这个,是谁透露给你的?”
“倒、倒并非是别人跟女儿说的。”
九昭咽了口唾沫,纠结起要不要把与烛龙缔结契约的真相告知神帝。
可一想到自己不靠谱万年的形象终于靠谱一次,且烛龙如今受血契影响,绝对听命于自身,九昭又觉得何必提及,徒增父神的担忧,索性道,“在无日渊的打斗过程中,女儿身上突然觉醒了一股从未有过的水系神力,又倏忽听见那烛龙唤了句、句父神的名讳,便想到这一层——”
九昭骤然说起“心诞”,无异于直接扯开神帝心底最悲伤的往事——他无声沉浸在爱妻伤情无力回天,守着她度过最后五百年的记忆里,以至下意识忽略了九昭那有些不自在的眼神。
过了许久,神帝才轻轻嗯了声,似在梦里:
“昭儿,你别怪为父隐瞒了真相。那时,你母神伤重性命垂危,根本没有余力再诞育孩儿,我曾劝她数次,她坚持一定要为我们留下血脉结晶,为父想省去她分娩的痛苦,便用了这个办法。
“而战乱平定初期,人心不稳,众仙皆言巫劭怨怼你母神背离天道,弃他于不顾,反同为父成婚,才会怒而反叛三清天。若被他人知晓,你是为父耗费半身修为通过心诞生下的,为父的神帝之位难免会被动摇,届时,只会引发更大的危机——”
“女儿明白的!父神,女儿不怪您。”
有了这层往事在,九昭对父母的感情越发触动。
她定了定心神,打定主意,郑重说道:“女儿询问这件事,除了想了解清楚当年真相,更想告诉父神,您与母神为女儿付出这么多,女儿不会再逃避责任,愿意肩负起储君职责!”
神帝微愕:“怎么,你终于肯了?”
“是,食禄皆源于万民,自当为万民效命。”
九昭低声说出一句曾在芸生世老皇帝那里听到的话语,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睛,“过去,女儿总是沉溺在情爱之中,浑然忘却了自己的身份,以后,女儿不会再如此。
“女儿选择祝晏,并非全然只为感情——而在于,他是合适的人。”
无言之间,神帝的眸底忽然泛起热意。
袅袅。
他在心中沉默地呼唤太婀的乳名。
你看到了吗?
我们的女儿,终于长大了。
……
“既如此。”
“为父会昭告三清天,是为父命你在下界督工的过程中,顺道前去慰问无日渊中枯守千年的当值仙官们,慰问过程中,你突然察觉烛龙叛乱,所以与随行的瀛罗世子,一同将其诛灭。
“这也算是为你的储君之位,增添一份荣光。”
88| 第88章
◎“只能成功,不可失败。”◎
擅闯无日渊的过失, 在帝令矫饰之下,变成了奉旨诛杀烛龙的大功一件。
其中最让九昭高兴的,莫过于在此行中出了大力, 且身受重伤的瀛罗也能被记上一功——如此, 他当日当众取消和重瑶宗姬婚约一事造成的恶劣影响,亦可抵消不少。
高兴过后,那日两人在岩坳里的对话,又在九昭耳边响起。
果然, 身为高高在上的神姬,她再一次享受了违背天令的特权。
九昭突兀有些厌恶自己。
去往无日渊前,同瀛罗表现得那么大义凛然。
说到底, 不过是倚仗父神的庇护偏爱,有恃无恐而已。
见得知大错变成大功的九昭,没有自己预想中的那般欢喜,神帝便知她的成长不仅仅在于城府谋算之上, 于别的方面, 九昭也有了不便同自己这位父亲言说的体悟。
他欣慰于爱女的长成, 又担忧于爱女的长成。
思忖过后,决定还是先说些横亘眼前, 不容耽搁的要紧事。
“昭儿, 有关你体内的一半神力,为父有几点要提醒你。”
九昭一正面色:“女儿洗耳恭听。”
“从前为父之所以没同你提起, 除了不可走漏风声外, 还有一点, 你目前的阶位不过天仙, 越级动用神力, 容易给身体造成不可逆转的损伤, 你要切记,日后不到万不得已,不得贸然使用。
“不过,既然你已经开启,为父便传授给你正确的运转法则。”
说着,神帝示意九昭靠近自己。
半身虚像仅是本体的投影,没有正常的肌肤温度。
九昭按照神帝的吩咐,闭上眼睛,不多时,一抹微凉的触感抵在她的额心。
它穿透九昭的皮肉骨骼,深入灵台当中,涓涓淌过,恍若涤净污秽的冷澈泉溪。
应该集中注意力的时刻,九昭却不安地抖了抖眉心。
她没想到还有这个环节,有些忐忑,神帝会不会就此发现烛龙的存在。
事实证明,她想多了。
神帝的力量顺着连通灵台的仙脉四散坠流,连带着一股更冷更冽的强大气息离开大脑的某处,游走在脉络血管当中。起先,冷意尚能承受,紧接着,它们降低了九昭热于常人的体温。
九昭试图搓搓肩膀,抵消这股寒冷。
奈何神帝的神力震慑下,她只能像个泥胎木偶般,僵硬站在原地。
不知过了多久,冷意渐渐消退。
散落在体内的强大气息,亦悉数涌入了丹田,将那处作为蛰居之地。
神帝谆谆善诱的声音响起:“屏气凝神,调动全部仙识,激发丹田神力,便能将其驱使。”
九昭听话地将全部仙识凝结成一股绳索,以绳索的顶端敲叩神力寄存的丹田。然而,那处像是笼罩上一层厚厚的墙壁,无论九昭怎样使劲,都纹丝不动,毫无外淌倾泻的预兆。
仙识是没有实体之物,全凭借运转者的想象。
九昭又将其化作箭簇、铁锤、长剑……依然奈何丹田的外壳不得。
她忙碌半晌,出了一身汗,有些泄气地睁开双眼,却见神帝笑着浮在上空:“不必气馁,以天仙之身开启上神之力,过程总是不容易的。但只要你勤恳修行,总有融会贯通的那一天。”
九昭暗自记下。
神力再好,因着其经常会失灵的特性,万万不可当成保命的手段。
还是努力提升仙力,才可以在三界之内自由来去。
九昭很快调整好沮丧的心态。
耳畔又传来神帝的询问:“昭儿,当时你激发神力的景象,可有被谁看到?”
九昭摇头:“当时事态危急,瀛罗早已晕了过去,女儿也命悬一线,不曾有第二人看到。”
“如此甚好,免去了为父前往西海的一趟功夫。”
神帝转动着食指上的玉戒,“这件事不仅是瀛罗不可告诉,哪怕祝晏也不能。”
九昭知晓兹事体大,连忙郑重应下。
玉戒转动到第六圈时,神帝用平淡的语气道出最后一件最要紧的事:“杏杳告诉我,想要治好祝晏,唯有续脉淬体这一个办法。放眼三界之间,能做到这点的,唯有最高阶的涅槃凤火——”
九昭稍显放松的精神再度紧绷起来。
修炼涅槃凤火,过程何等艰难。
光是将烛龙捕获,她就已经损耗了一根本命翎。
不久前,瀛罗寒声阻止的话语,以及祝晏甘愿赴死的决绝面容历历在目。
他们作为臣子,终究拦不住自己。
可若父神不允许,那么她才是真正的束手无策。
九昭的心脏砰砰跳动着,抿了又抿的泛白唇心,无意识显示出她的紧张。
神帝将其收入眼底,突兀多出几分女儿还是那个女儿的无奈。
他索性不再拖延,表明自身态度:“众人皆知涅槃凤火难习,古往今来,不提凤凰族的始祖,唯有罪神巫劭一人修成。可是昭儿,你是三清天未来的神帝,若巫劭能习成,你却不能,落在臣子仇敌的眼中,只会是你作为统治者资质平庸的表现,所以,这件事你只能成功,不可失败——
“凤凰神树之上,凤凰神树之上,生长着最精纯最元初的涅槃火,传闻拥有焚烧万物之力。昭儿,你可知巫劭当初为练术法,将自己封入树心四十九年,没有被烧成灰烬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九昭用迷茫的双眼望着神帝,以显示自己的一无所知。
“那便是,他在承受涅槃火淬炼的同时,还引入了一缕鲛人之祖水神禺风的神力保护自身。”
又是禺风。
九昭想到无日渊内,庇护自己不死的,亦是融有禺风鳞片的鲛衣。
神帝边说,由水流幻化的图景,边栩栩如生展现在九昭眼前:“那时,我、你的母神太婀,还有巫劭,均跟随已经陨落的先战神修习仙术,有一日,他颁布了一个历练任务,叫我们前往西海查探一处海底迷穴。就是在那里,巫劭机缘巧合得到了禺风大神的一缕神力传承。
“原本进入迷穴前,我们说好了若发现不同属性的宝物,便按照各自的五行分配。
“禺风心机深沉,瞒着我们,偷偷将水神传承独占,后凭借此抗衡凤凰神树的至烈之火。到许多年后,恰逢他的万岁生辰,你母神回族赴宴,才从贪杯酒醉的他那里得知。”
禺风为鲛人之祖。
是祖神穹煌娘娘亲自创造的神明。
神族繁衍至今,经过代代稀释,神力早就不复当年的精纯强盛。
神帝尚未把话说完,九昭就顺着他给出的信息,想到了他通过心诞将自己生下的原因。
三清天神帝的半身修为,总抵得上一缕禺风水神的传承。
父神便是打算借助这样的方式,昭告三界,她九昭,乃天命之女——哪怕凤凰族的双生子没有遵照祖令成婚诞子,他与太婀的结合,依旧能够创造比巫劭还要实力强悍的未来女君。
……
“好了,昭儿,该说的话,为父已经全部告诉你了。你若能修成最高阶的涅槃火,料想将来登临神位,度过天道考验也会容易许多。眼下,你便留在丹瑄宫,琼英自会为你好好调养身子——
“待到完全康复,又有几分把握时,可以尝试复活凤凰神树。”
紫微宫政事繁忙,父女两人的一通对话,耽搁了不少辰光。
神帝交代完毕,半身虚像随即散去。
华光流转的牡丹令亦恢复原样,消失在原地,回到南神王那里。
祸事变成功劳,想要修炼涅槃凤火的想法,竟然得到了父神的支持。
且半副神力的融入,还大大降低了修炼期间的风险。
事情的发展出乎九昭预料,让她凭空生出几分虚幻的不真切感。
站在原地,将自己目前的处境前后理了一遍,九昭眼瞳中的斗志无声弥散开来。
既想好了握紧权柄。
便从这件事起,一点一点,树立属于女君九昭的威名。
……
抓紧时间调理十来日,九昭那原本出行需要依靠木拐的身体,终于恢复原样。
考虑到不方便出门被人撞见,她命琼英王唤来回到南陵的杏杳。
询问一番之后,得知瀛罗的确脱离了生命危险,九昭的心情越发明亮。
她从杏杳那头拿来长乐命牌,摩挲几下上方的纹路,问道:“那祝晏呢,他可还好?”
明明人就在面前,只要进去命牌就能看到,却还要搞出这么多花样。
杏杳克制着翻白眼的冲动,垂下眼睛,装作恭敬地对九昭说道:“殿下的这块命牌内神力气息充裕,自是比什么灵丹妙药都好,祝晏仙君温养了这段时日,伤势已然恢复了七七八八——
“臣思忖着,若想要再多活两百年,总是不成问题的。”
“……”
九昭额头的青筋跳动两下,无语回应,“后面半句,不说出来也没人会把你当哑巴。”
杏杳撇了撇嘴:“好吧,算臣多嘴。”
九昭本也不是来见她的。
话不投机半句多,她令杏杳离开宫殿哪凉快哪里先待着。
然后化为一道虚影,溶入长乐命牌当中。
……
许久不曾进入命牌,内里的陈设和九昭上一次进来时,没有任何区别。
可实现环旋一圈,又隐隐多了几分不同。
那长久闭合的格窗被木棍支了起来,衬着窗外暖阳,格外明阔亮敞。
角落九昭从未打理过的博古架,上头杂乱的陈设也被重新摆放一番,看起来颇具美感。
虽然地方还是这么个地方,东西也还是那些东西,经过细节处的一通调整,辰光静好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仿佛每一个踏入此间的来客亦能被这股气息感染,心境无端明亮起来。
九昭的视线来回转动着,沿循半敞的殿门,瞧见正在给庭院花草浇水的青年身影。
她无声踱步过去,冷不丁开口道:“你在干什么?”
89| 第89章
◎“我答应你。”◎
青年提着花浇, 浇水浇得十分专注。
随着弯腰动作,他那仅着单衫的高挑身躯,绷出一段紧窄有力的腰线。
美色在前, 九昭起了一点不可言说的恶劣心思。
“怎么不说话?”
“偷偷摸摸的, 在做什么?”
她端起嗓音,故意凶巴巴地吓唬祝晏。
又见他僵立过后,猛地转过身来。
“殿、殿下。”
祝晏结结巴巴唤了一声,嗓音倏而顿住, 没有后续言语。
与此同时,他翡翠般的眼眸亮了起来,湿漉漉的, 配合面容神情,显得十分激动。
“您终于来看我了!”
脚底碾过庭院石板的动静迅速而密集,他朝九昭的立身处小跑奔来。
仅剩两臂距离时,又想起自己的穿着不合礼数, 手上还拎着个有些脏兮兮的花浇壶, 猛地站住——随后小狗似地在原地踱步打起转来, 不知该先做哪样才好。
祝晏这副笨拙的模样,成功令九昭在心底轻笑出来。
她强忍住没缓和面色, 为了不致使恶作剧失败, 借着对方错开的身影,转眸看向花盆。
一小点翠绿的芽苞, 自深棕色土壤深处, 悄悄冒出个脑袋。
这显然不是长乐命牌内的产物。
九昭之所以会这么想, 是因为命牌的整个境阙, 皆由太婀的神力构建。
进入这里的人, 想要什么东西, 只要在脑海想象便能够出现——不过,神力再强大,也不能创造生命,就算真幻化出鲜花,不过是盆无需打理的“假花”,更不需要从原始形态种子种起。
难道,他没有听从自己的吩咐在此好好修养,反而偷偷离开了境阙?
一点对于祝晏身体情况的担忧,和命令被人违拗的想象,使得九昭的好心情稍稍出现起伏。
“……”
在她揣度对方出去,都做了些什么的时间里,祝晏终于按照放下花洒,穿上外袍的前后顺序,完成了一系列亲近的前奏,三步并作两步,将她的双手小心翼翼握紧:“殿下!”
他望着九昭的眼睛,温驯地解释着,“臣刚刚在给种子浇水——那些种子,是在梳妆台的妆奁匣子下面找到的,臣不认得它们来自什么仙植,便想先种下去,等到生发出来,再好好瞧瞧。”
母神的妆奁匣子底下……
有这些东西吗?
九昭的思忖短暂空白一瞬。
年纪渐长以后,九昭便越发少来这里。对于素未蒙面的母亲,她的脑海实在没有任何欢乐的记忆。唯有在神后忌日以及心情不好想要独处的时候,才会进入境阙,翻看遗物以表怀念。
这些年,除了妆奁里的各色首饰,其他的一切,都保持原样。
九昭也没想到祝晏能从中翻出一包种子。
不过,她还是没什么表情,态度喜怒难辨:“就只是想要看看种子长出来,会是什么样子这个原因吗?你又不是不知道这是哪里——在我母神留下来的境阙中,你敢乱动遗物,如此放肆。”
“抱歉,殿下。”
察觉九昭好像真的不开心,祝晏雀跃的神容一凝,垂下长睫忙不迭开始道歉。
他抿了抿薄唇,在道歉结尾小声添上心声,“臣只是觉得,境阙再美,终究只能幻化出没有生命力的东西……神后殿下带一包种子进来,或许就是想要真正的花草和香气在这里蔓延……
“它们生长、开放、枯败,明年又重新焕发生机……得以代替神后殿下,年年同殿下常伴。”
母神会是这样想的吗?
斯人已逝,九昭无从得到答案。
可祝晏的言语,又叫她觉得,好像真的能够借由种子,体会到一点母亲爱子的拳拳心意。
九昭的眸光温和下来,问道:“已经抽了芽出来,可以分辨出是什么了吗?”
“好像不行。”
祝晏咽了口唾沫,以极慢的速度摇首,“或许有木系神仙来这里,会好辨认许多。”
九昭没有出声,她将双手从祝晏的掌心抽出来,抬起左手,缓缓靠近他的面孔。
祝晏还在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呼吸微滞,定定眼神像极了做错事等待被惩罚的孩童。
“哈哈——”
九昭忽然笑出了声。
绮丽裙摆搅散境阙内明煦的日光,她踮起脚尖,曲指弹了下祝晏的脑门。
“胆小鬼。
“难道我会吃人?”
欣赏完祝晏吃痛的表情,那手又滑了下去,钻进掌心,同他十指相扣。
九昭拉着他,一蹦一跳,脚步轻快地走向不远处放有花浇壶的木架,“我看你刚才花才浇一半,壶里应当还有水吧?今天难得有空,我便陪你一起!”
指节轻叩的余韵仍停留在肌肤之间。
祝晏眨了眨眼,身体经九昭牵拽着,被动前行。
他后知后觉发现,今日的九昭似乎心情很好。
追逐着九昭的背影几息,他也开始佯装生气:“殿下,您好过分,居然戏弄臣——”
抢在祝晏之前拎起花浇,九昭扭头,从弯曲的壶颈处抖了点水滴出来泼向对方。
“略略略,你能拿我怎么样?”
一击成功,她赶紧甩开祝晏的手,同他围着花盆玩起你追我跑的游戏,“你可知我在丹瑄宫的大床上一动不能动躺了一个多月,人都快要发霉了,好容易身体恢复,不得赶紧找个人来欺负?”
闻言,祝晏的脚步一顿,又要露出内疚表情:“殿下,都是为了臣,您才会如此……”
却被突然倾身过去的九昭伸出两指,抵住即将下弯的唇角:“不准苦兮兮的,以后要多笑,不管遇到什么事都要笑,你倘若不好看了,变成个苦脸公,我可要奏明父神悔婚的!”
“好,多——”
“笑”这个字还没说出口,祝晏狭长的双眸因“悔婚”一词瞪成幼鹿似的浑圆。
而九昭依旧眯着眼睛,唇角勾着漫不经心的笑意。
有一刹那,祝晏以为自己的弱症蔓延到耳部,以至于听觉出现了差错。
这怎么都不像是在告知即将成婚的消息,反而仿佛在随口寒暄——今日天气真好。
他只能不确定地问道:“悔、悔婚,殿下要跟谁成婚吗?”
“对啊,那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九昭拖长语调,细腻指腹摁着青年的唇线磨了磨,才若无其事地嬉笑着收回手,“半个月前,我已将我们之间的事禀告给父神了,他没有反对,只说你只要是真心对我的就好。”
那些在神帝面前袒露过的计划、谋算、野心、适合,均被掩藏在真挚的笑容之下。
她同不敢置信的青年对望,反问道:“怎么,你不愿意嫁给我?”
“我、我,臣,身份低微,且命不久矣,怎堪匹配殿下的身份——”
祝晏话音打着结,薄唇张合间差点咬住自己的舌头。
梦寐以求的幸福来得太快,滔天的狂喜将他从头吞没。
过于震惊之下,他捂着心口,弯腰剧烈咳嗽起来。
九昭连忙过去,抚在后背帮他顺气。
呛出的大颗生理热泪下淌滑过面颊,流入无法闭合的唇缝。
在舌尖洇散开来的,属于泪水特有的苦涩滋味中,他听见九昭极为清晰的一字一句:“祝晏,你很好,我喜欢你。我会为了你唤醒凤凰神树,在其中度过四十九年,直到修成最高阶的涅槃凤火——所以,你也要为了我,好好活下去。”
温热仙力顺着背脊涌入祝晏身体,平缓了他隐隐作痛的胸口。
不是正式的场合,没有盛大的典礼。
她手上拎着浇壶,甚至因为刚才的跑动,随意梳起的鬓发还有些凌乱,偏偏神情如此郑重。
这一切来得太快,快到祝晏突然感到呼吸困难。
“父神不欲我修炼的过程中出现任何差错,只叫三清天以为我和你还有瀛罗,仍在芸生世完成修复登天阶的任务,算算时间,我们大约还得在南陵隐姓埋名一百年。不过,也足够了。
“待百年后我修成涅槃凤火归来,为你续脉淬体,届时我会请求父神将你我婚事昭告四方。”
九昭没有停止释放为祝晏缓解病咳的仙力。
赤色仙芒的华光氤氲中,她探出双臂用力抱住了对方。
高挑颀长的青年,病弱却无法平静的心脏,在胸腔中剧烈跳动着。
枕着祝晏的心跳,闭上眼睛的瞬间,有许多回忆在九昭眼前涌现。
不懂爱时想要相伴一生的人没在一起。
懂得爱时想要长相厮守的人没能留住。
现在,她明白了,让爱不再那么纯粹,掺杂着利用的真心,依然叫做真心。
所以,面前人就是正确的选择了吗?
如同母神留下种子在命牌里的原因一样,无人能够告诉九昭答案。
她缓了缓呼吸,把即将到来的婚姻背后,最要紧的部分轻轻诉说出口:“但是,祝晏,你要明白,就算我不在意,以神王庶子的身份,成为未来神帝的夫婿,传出去,终究是不能服众的。
“我要你好好活下去,不仅仅是为了同我长长久久在一起,我更要你答应我,重燃你年少时的野心,去争,去抢,去你的父王和嫡出兄长手里,抢来北神王的位置——
“我希望,那个位置,只有你能坐上去。”
九昭的嘴唇相隔单薄的衣衫,贴在胸腔最敏感的皮肉。
跟随心脏越来越快的跳动,交融成奇异而蛊惑的旋律。
她把话说完,意料之内地感受到祝晏浑身僵硬的肌肉。
她明白,要一个因为病弱早夭的预言,早早放弃万丈雄心的青年,再次直面自己的过往,多少有些不容易。地位出身在前,步步拉开差距,孟楚早已领先他几万年,要扳倒他谈何容易。
可九昭并不着急。
她甚至没有半点祝晏会拒绝的忧虑。
他爱她。
若真的爱她,便要献上血肉和灵魂——自己所拥有的一切,无条件追随她。
……
许久以后。
九昭感觉到与自己亲密无间相贴的青年躯体一动——
祝晏反客为主,锁紧长臂,将她牢牢扣进怀里。
“我答应你。”
他沉声说道,“吾爱,我什么都会答应你。”
90| 第90章
◎“一定是狐狸精!”◎
听见祝晏的回答, 九昭十分满意。
前两次的失败经历,叫她明白单纯的感情并不稳固。
从爱人,变成爱人加同盟的结合体, 或许才是男女之间最为稳定牢靠的关系。
坦诚心意过后, 九昭对待祝晏也不再总是暗存试探。
丹瑄宫长日寂寥,无人相伴的现状,促进了他们的感情迅速升温。
奈何杏杳折返上界之后,仅在南陵暂住几日, 便回到二清天的神医署任职。
九昭不顾及她的忙碌,接连以琼英王的名义召见她几次。
终于惹得这位既要管理神医署的日常事务,又要在一清天和二清天间来回奔波的医仙令, 提出严重抗议:“帝座吩咐过,要殿下您在南陵隐匿行迹生活,您这般频频召见,耽误臣的差事不说, 就连好几位神医署的同僚都察觉到了不对劲, 私底下总是向臣打听南陵这头的情况!”
杏杳的意思很直白。
若无要紧事, 只是为了与长乐命牌内的情人约会,九昭还是免开尊口为好。
虽不知晓杏杳的说辞, 仅是当做个借口减少与自己见面的次数, 还是确有其事。
但说句心里话,九昭也不想常常见到杏杳这张讨人厌的面孔。
每每她进入长乐命牌与祝晏亲近, 等不了太久, 候在偏殿失去耐心的杏杳就会进来敲门——好像从被母亲生下来开始, 她的脑子里就没有融入看人眼色这项本领。
无论九昭同她吵架, 还是沉着脸不搭理, 她道歉请罪过后, 转眼依旧我行我素。
长到这么大,九昭难得遇到了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
偏偏祝晏的弱症若想治愈,还需要用到她,骂也骂不得,打也打不得。
一来二去,杏杳还没如何,反倒是九昭无师自通地创造出了新的术法。
她从命牌内,取出一根神后在世时经常佩戴的凰羽发钗,将其作为媒介,引自身仙力和以供境阙流转的神力一缕,融合开辟出一方独立的传送阵法,并附着在发钗之上。
反复尝试,用仙力不断加固,直至阵法运行稳定。
九昭潜心钻研了一个月,终于大功告成。
只要催动发钗上附着的阵法,无需长乐命牌在身侧,也能开启结界穿梭时空,同祝晏相见。
如此,既方便了杏杳随时的看顾救治,又有助于两位小情侣排遣相思之苦。
……
解决了见面的麻烦,在彼此确定仙侣关系后的第三个月——
祝晏这把干柴,九昭这簇烈火,碰撞在一起,愈烧愈烈。
境阙本就以寝殿作为主体,也没太多以供娱乐的东西。
花盆里的小芽冒出脑袋后,长成进度的益发缓慢,浇腻了水,九昭会拉着祝晏躺在内殿的床榻上,用后脑勺枕着他的大腿,让他为自己念下界一趟,在芸生世搜罗的各色话本。
想不通的地方,她还会眨巴着明媚无辜的双眼,同祝晏探讨。
“你说,既然话本里写明了梁生是一心向道的修仙者,为何还会被山间的野狐精勾引?”
“嗯,大概是因为梁生心志不坚。”
“可我在芸生世听说,那野狐族最擅幻术和魅术,就连万象宫的前几任掌宫也中过招——
“诶,阿晏,野狐族会的,九尾狐族会吗?”
说到感兴趣的地方,九昭支棱起上半身,抵着祝晏的腰腹,趴在他捧书的臂弯间,眸光闪闪发亮,“如果结束后可以不被挖出心脏来吃掉,我倒想试一试,听说中了招数,人会极乐无穷。”
神姬殿下巴掌大的小脸之上,毫无欲念渲染的颜色。
可正是因为如此,“极乐无穷”四字经由她檀口一吐,化作了梦寐之中旖旎无边的想象。
祝晏爱极了她有什么便说什么的坦率。
只是听其感叹想要与野狐春风一度,心口又难免吃味。
他放下话本,双手轻轻托住九昭的后颈,在她没有挽起的鸦黑长发上摩挲两下,垂眸低声告诉她:“殿下,无论是三清天的狐族,还是芸生世的狐族,晏思忖,既为同族,其实性情大抵相同——擅长幻术和魅术是真的,心眼小爱醋妒也是真的。
“若他们听到自己的爱侣想要与外人春风一度,恐怕还未杀过去,掏出那引诱爱侣的该死的情敌的心脏,自己的心脏便先如同死了一回那般痛。”
有人讲故事,有人照镜子。
祝晏什么都好,偏偏就是在一起之后,再也不会掩饰醋意。
九昭喜欢看他吃醋,看他在其他人面前表现对于自己的在意。她沉溺于这种游戏乐此不疲,假装听不懂祝晏的弦外之音,扒着他的衣衫追问:“还有呢,你还没说极乐无穷是不是真的!”
祝晏瞥她一眼。
这才明白了醉翁之意不在酒。
她哪里是想与什么野狐组春宵一度,分明是想同自己——
念头明了,祝晏的双颊顿时热辣起来。
九昭的倾心来得太快太好,以至于三月过去,他仍然有做了个美梦的错觉。
自己这个人,孑然一身,不能为九昭提供任何。
若身子可以令她欢喜……
那也算发挥了用处。
祝晏没有犹豫太久。
他释放了些许可以助兴却不会伤身的魅幻之术,微微眯起双眼,居高临下望着九昭,线条优美的淡色薄唇一张一合:“极乐的确是极乐,若享受过后会被吃掉心脏……殿下也不怕吗?”
被生了副三清天至盛美貌的青年勾引,九昭尚算平稳的脉搏不自觉砰砰震动。
她原不过是存了几分狎昵心思,想要调戏两下性格腼腆的祝晏。
奈何——
咕咚咽下口唾液。
神识呈开放的状态,被爱侣淡金色的仙力入侵,某种雀跃且迷幻的快乐自躯体深处苏醒。
送上门的肉,应该放着不吃吗?
九昭扪心自问。
算上没成亲的兰祁,她已经是三婚了。
什么礼不礼节的,她只知道若真正心悦一个人,身体又怎会不渴望合二为一。
顾着所剩不多的一点矜持,不愿叫祝晏认为自己仅是贪图他的美色,九昭清了清嗓子,勉力拼凑出端庄的姿态,问出最后一个煞风景的问题:“我以为,你会想要留到我们的新婚唔……”
祝晏俯下脖颈,以吻打断了她。
“不管成婚与否,在晏心中,自己早已是殿下的人……连初生尾都可献的,这又算得什么。”
魅术引诱之下,九昭的心已是一片火热。
她探出手指,如同抚摸一块易碎的美玉般挲了挲祝晏辉月色的鬓发:
“既是极乐,死也甘愿的。”
……
床笫之欢,有过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
起先,九昭还在担心祝晏的身体,太过激烈会不会咳血晕过去。
结果却告诉她多虑了。
情事中的祝晏,比她期待的还要好。
他放得开,什么都愿意做。
扮成粗鲁的土匪头子和刚烈的压寨夫郎,扮成留府教书的女先生和日夜寂寞的寡居遗孀。
不仅如此,他还愿意变出尾巴和耳朵,以供九昭肆意揉弄。
他远比正常状态下还要顺从听话,却比正常状态下更加痴缠粘人。
同盖一条衾被,他契着九昭,从苏醒到入睡都不肯退出。
又在九昭受不了,决定狠下心拒绝时,半抬着柔光盈盈的翡翠瞳无言望她。
拿不开,也放不下。
腰酸腿软的九昭,第一次明白了为何人间的话本,总把吸人精气的妖怪设定为狐狸。
偶尔索取狠了,她会攀着祝晏的脊背,大骂他不知羞耻。
可是。
怎么会这么舒服。
她从未与一个男人这么合拍过。
若非父神仔仔细细替她调查过,这么多年,祝晏从未亲近过任何女色。
九昭简直要以为他是身经百战的风流浪子。
“从对殿下一见钟情开始,晏便想着,以后若有幸被殿下看中,一定要好好伺候殿下……”
说这句话时,九昭的身体悬在祝晏的颊上,热意随着呼吸四处飘散开。她支撑自身的双腿颤伶伶地晃动着,腿肚打战,又逢青年喑哑而期待的话音自裙摆下方传来。
“殿下还不坐吗,臣已经准备好了。”
……
是狐狸精。
肯定是狐狸精!
虽然这么想不对,但九昭忍不住庆幸,还好祝晏的体内有个弱症。
她被摁着厮混了几个时辰,终于想到借口,以与琼英王约定的治疗时间快到为名,想要从境阙中出去,然而这次,杏杳却好巧不巧,在她没离开前就站到了紧闭的殿门外。
九昭满心放在敞着中衣,亦步亦趋跟着自己,半点不愿分开的青年上。
冷不丁殿门打开,杏杳连同她悬空欲敲的手出现在眼前。
“啊!!”
“啊!!”
反应过后,两人不约而同发出声尖叫。
后方,窘迫万分的祝晏连忙转过身,两手并用束起中衣的系带。
“九昭殿下,你你你你你——”
瞧见杏杳的表情远比自己要激动,那种强烈的赧然感反倒被压了下去。
九昭正了正略显凌乱的衣襟,倏忽坦荡起来:“这么大惊小怪做什么,反正本殿是要与祝晏成婚的。本殿记得,杏杳你比父神还要大几千岁,要不还是趁没那么老,赶紧找个夫婿吧——
“免得回去以后,反复回忆这一幕,晚上欲焰焚身睡不着。”
这都哪儿跟哪儿!
反复告诫内心,对方是神姬殿下,自己惹不起也躲不起的杏杳,头回差点想要破口大骂。
她提着裙摆,跨过门槛,大步冲到九昭脸上。
奈何个头过矮,以至于仰起头,单手指着对方的动作看起来气势全无。
“你一个才活了四万岁不到的小丫头,谁告诉你我老到现在从来没有过仙侣!”
“哦?”
九昭来了兴趣,也没计较她的冒犯言语,“谁跟你在一起,不就变成喜爱女童的变/态了吗?”
杏杳被她气得直哆嗦:“我是因为不小心试错了药,才会变成少女的模样!”
“嗯嗯,所以是谁啊?
“堂堂杏杳天仙的风流韵事,本殿真的好想知晓。”
九昭揶揄着杏杳,越发好奇她背后的故事。
然而下一瞬,却见对方仿佛回忆起来什么,面上飞快闪过一丝情绪。
猛地住了口,转过身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