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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万人嫌神姬她想开了》 51| 第51章
◎“这样下去迟早感情生变,成为一对怨侣。”◎
后续的话, 实属没必要再互相说服下去。
九昭失魂落魄地出了辟蒙宫。
从小,有坚持一夫一妻的父神母神言传身教,她对于将一颗心掰成无数块, 谁都在意或者说谁都不在意的行为无法理解。
更叫她感到不能理解的是。
倘若有情, 扶胥怎会对她以后可能拥有三宫六院的假设无动于衷。
所以,就像他说的一样。
他对自己的好,仅仅出于看重储君的身份。
换个女子坐上这个位置,他也会尽心尽力, 奉献全部。
……
晚上,九昭迟迟没有回去。
她潜进酒仙的住处,偷了几瓶他珍藏的仙酿, 坐在澄心池前喝闷酒。
沉浸在低落的心绪里,她下意识忽略了久候她不归,离恨天会上演怎样鸡飞狗跳的局面。
这罕有人至的空中浮岛,迎来第二人踏足时, 已将近亥时中刻。
“殿下!”
朱映的女声自身后不远处炸开, 九昭头也没回。
她望着平滑若明镜的湖面, 再度扬起脖颈喝下一大口酒。
有些情绪,哪怕没有言语对话, 没有眼神交集, 也能叫人准确捕捉。
朱映感受着从九昭身上传来的,如有实质的低气压, 顿了顿, 最终选择将满心焦虑咽去。
他传了个消息给还在寻找的其他人后, 缓缓来到她身边坐下:“要是被酒仙知晓自己珍藏了千年的美酒, 就这样被您牛嚼牡丹般当成白水灌下, 他可说不定会两眼一翻气得晕过去。”
从朱映的声音传来时, 九昭就知晓了他到来的目的。
当年作为神帝亲派的统领仙官,他曾与她约法三章过,若无事须得在戌时末刻前回去。
眼下月到中天,四周静谧无声,怎么看都超过了门禁时间。
九昭原以为他要搬出神帝赋予的职责兴师问罪,却不料,他居然若无其事打趣起了自己。
这一打岔,九昭反感的心情稍微缓和了点。她慢慢乜他一眼,含着酒液声音模糊说道:“反正最后都是要进肚子里的,不懂酒的人喝,跟懂酒的人喝,又有什么区别。”
“不懂酒的人喝完醉过也就忘了。”
朱映伸出手,用目光示意九昭将身旁未开封的仙酿递来一瓶,“懂酒的人在品尝的瞬间就能领悟其中精髓,喝过以后还会为其题词写诗,极尽称赞,将它的美名传播到同好者中去。”
“如此看来,本殿的确做不了懂酒的人。”
九昭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喜欢的东西怎舍得分享?别人蜂拥而至,哪还轮得到我喝?”
大半瓶酒下肚,她虽未沉醉,思绪却有些迟缓。
视线映入朱映摊开的手掌时,竟领会错了他的意思,将已经喝过的酒瓶递了过去。
朱映一怔。
转眼又取笑起自己真是矫情,还指望一个失恋的醉鬼有这么多顾忌。
他接过酒瓶,一时无言,又听见九昭冷不丁询问:“你说,人会说变就变吗?”
三清天有许多人。
绝大多数都担不起贵为储君的九昭一问。
能得她如此在意,目前看来只有辟蒙宫的那一位。
朱映不知今日他俩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冷眼瞧着九昭的种种情态,便知不会是好事。
他斟酌着言辞,慢吞吞地说道:“殿下,臣以为人的性格一旦形成,就很难再改变,若对方变化的速度快到让您措手不及,多半是遭遇了某些深刻变故——又或者,从一开始就在伪装。”
“伪装吗?”
九昭只听进去了最后一个词,她口中反反复复呢喃着这个词汇,失笑道,“不肯说明对我好的真正情由,同我虚与委蛇了这一千五百年……可不就是伪装。
九昭从来不是个能藏得住话的性子,气氛已到这,她索性打开话匣,同朱映倒起苦水,“你告诉我,难道想要坐上帝位,就必须把自己的情感真心乃至一切全都拿来算计吗?
“不能渴望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爱情,哪怕面对枕边人也要保持绝对的理智,是这样吗?”
她的话音有着短促的停顿。
眉眼间的失意和愤懑则显示语意未绝。
朱映抿住下唇,捧着酒瓶的手指加重些许力道,本能地感受到九昭接连不断的质问,如同骤雨将这静谧深邃的夜晚打湿:“我知道的,我从来都知道,你们背地里都在嫌弃我粗鲁的行事做派,嫌弃我不学无术,身为帝女却没有足以匹配的谋算和城府——
“你们来到我身边,尽心尽力辅佐我,保护我,对我好,皆是因为没有第二个选择。”
指代从“他”变成“你们”,显然九昭无限放大了在扶胥那里遭遇到的挫败。
某种程度上,朱映又不得不承认,九昭的想法近乎无错。
仅有的偏差是,这跟她的行事做派还是性格谋算,关联的部分微小到可以直接忽略。
说到底,如他,如扶胥,亦如当初的兰祁,本就没有选择,无论九昭是平庸还是出色,神帝铁了心要将她扶上三清天掌权者的位置,他们为报神帝恩义,不得不成为效忠九昭的近臣。
兰祁没有选择,所以只得叛天。
他和扶胥没有选择,所以——
接下来的念头来不及具象,单从内心生出个朦胧苗头,就让朱映发散的目光猛然绷紧。
由于刚才的走神,他错过了九昭口中叙述的,她与扶胥争执的详尽过程,只有总结性的“他不在意我纳几个侧夫偏房,还说哪天我若有了为三清天献出一切的觉悟,他会感到欣慰”。
这种事,扶胥他竟然,这么直白的说出口了——
但惊讶过后,朱映又发觉,是自己一直将九昭当成了不懂人事的小女孩。
他咽了口唾液,迟疑道:“其实……扶胥上神说得没错。”
九昭哀怨的目光顿时一变,忿忿瞪了过来。
朱映仍然硬着头皮讲道理:“您只看帝座与神后婚后宣告再不纳妃的那几年,所面临的阻碍和浮动的人心,便知与各部联姻是让帝位坐得更加稳当的捷径……何况,扶胥上神这样说,并不是放弃和您的感情,他选择大度成全,就算您有无数侧夫,他也只有您一人,您为何不满意?”
“这对吗?”
九昭愤怒拔高声调,“你告诉我,如果是纯粹的感情,为何中间能够插进去很多个人?!”
“……”
朱映内心苦笑。
身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储君,九昭居然还在讲纯粹的感情。
无言以对之外,不知怎的,他倏忽有些羡慕起,能得九昭如此珍视的扶胥。
定了定眼瞳流露的出格情绪,朱映轻声道:“身为上位者,本来就不该追求纯粹的感情。
“追求纯粹,就难免有私心偏袒、感情用事的嫌疑。
“若他日扶胥上神犯错,触及众怒,群仙上奏请您严惩,您待如何?
“若情久生厌,万年后扶胥上神对您坦言感情已不复如初,您待如何?
“历代战神无一不是马革裹尸,若他日扶胥上神在交战中濒死,您失去挚爱,悲痛欲绝——
“又待如何?”
朱映为人沉稳,总是谨言慎行。
神帝曾在与九昭的闲谈中笑言,他如离恨天之“秤砣”。
九昭从未听过他口出如此咄咄逼人的质问。
难以回应的同时,她陷入思考。
而朱映仅是专注地望着她,坚持要等到一个答案。
良久,九昭启唇,只告诉了他有关第三个问题的抉择:“……我会跟他一起死。”
朱映从她坚定到执拗的眸光中,意识到她的回答并非儿戏——悚然间,某些神帝为救重伤的神后耗费大半神力,以至于数度呕血昏厥,华发早生的零星回忆片段滑过眼前。
他心口发沉,只能勉强勾起唇角,当作回应玩笑似地说道:“这都是孩子话,殿下,您若同扶胥上神一起死,那偌大的三清天该怎么办,难道您要弃父辈的基业于不顾?”
九昭没有说话。
她分外平静地思忖着,若为守三清天,必须有一人得活,那么,这个人也不该是自己。
扶胥神力出众,素有威望,四方臣服。
而她却根本不想做神帝。
她若死了,只消另立新帝即可。
扶胥若死,恐焚业海会立刻起兵,三清天也将发生大乱。
所以,若彼此不能同生共死……
她宁愿以自己的命,换扶胥的命。
九昭长时间的沉默,令朱映预感更是不祥。
他干脆转移话题:“是臣想岔了,当下的问题尚未解决,何必去想那么遥远的事。”
他试图拉回九昭的注意,为她出起主意,“以微臣愚见,倘若殿下真的想要跟扶胥上神彼此理解,不如抛开私人的情绪,敞开心扉,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否则您与他各执一词,这样下去迟早感情生变,成为一对怨侣。”
……
两人相叙许久,子夜时分,九昭因着酒意和七日七夜的仙力损耗,终于体力不支。
她上下眼皮打架,意识昏沉,转眼靠在朱映肩膀昏睡过去。
梦中似仍然萦绕着许多烦心事,她秀眉微蹙,时而发出几声破碎的呓语。
朱映陪伴九昭多年,眼见她青涩面孔不复,出落成风华绝世的成年女子模样。
可这一瞬,她枕着他的肩膀,又分外拙稚,恍若因做错事感到惴惴不安的孩童。
朱映担忧着她,心却生出柔软。
碍于女身的情况下,个子娇小,不如九昭高挑,他施术回到男子模样。
他俯下身体,将九昭轻手轻脚背起,看了眼被遗忘在草地的几个酒瓶,忍不住用指腹抚上九昭喝过的瓶口,抹出一指淡淡的口脂红印。
……
而这一切。
又被放心不下寻觅许久,最终来到澄心池畔的扶胥看在眼里。
52| 第52章
◎“那便就此,别过吧。”◎
或许是因为炼化本命翎耗费了太多仙力, 九昭这一夜酣然无梦,睡得极沉。
再醒来时,已然日上三竿。
她坐在床上思忖一遍昨日对话, 决定听从朱映的建议, 敞开心扉同扶胥好好谈一谈。
她以扶胥答应出关就同去放飞极乐鸟为由,派人前往辟蒙宫传话。
不出一炷香的时间,女婢便来回禀,道上神随后就来。
这出乎意料的顺利开端, 与九昭设想中的,对方拒绝只能拿君臣身份迫从全然不同。
暗暗松懈一口气之余,她又忍不住揣度, 那天已经闹得十分难堪,扶胥对待自己仍旧一如往昔,这是不是说明,他打从心底不在意她是哭是闹, 是悲是喜。
暗自揣猜测终究无用, 只能横生烦恼。
九昭在床上辗转来回, 始终得不到答案,索性让自己忙碌起来。
洗漱以后, 又命人前来编发上妆。
……
当扶胥被人引进后苑时, 九昭正在纠结,要不要将祝晏额外赠送的一对极乐鸟也放归。
沉吟之间, 她复又多想一层。
自己和孟楚的不睦已在明面, 想要修复关系怕也不可能, 祝晏比之其兄长, 更加敏慧沉稳有城府, 想必不是池中之物, 留着他的礼物,来日或许会有用处。
于是,她放弃了将眼前鸟笼收进储物戒的想法,缓缓走出内殿。
“殿下。”
露天等候的扶胥见到她,立刻作揖行礼。
终究不是直呼名讳,而是敬称尊位了。
九昭心中一抽。
周围人多口杂,她只得淡淡应了声,绕过他身边,随即开始施术结阵。
按照九昭目前的力量,可在一定范围内瞬移。
从离恨天前往一清天的北境,则需要借助仙阵。
扶胥沉默地跟在她身后,踏进悬地而起的巨大圆阵中。
片刻后,仙光尚遮蔽视野未曾散去,北境独有的浩浩风雪已然吹拂于面。
北境的地势多为雪原山岭,放眼望去,除却人群聚居之处,俱是一望无际的白雪。
霜雪摧折,严寒冷冽。
居于北境的仙族,甚至会为一年到头难得的不落雪放晴之日,举办节日庆祝。
九昭为放归极乐鸟而来,没有特地挑选日子。
她在典籍上查阅过极乐鸟的习性,知道它们生活在野外的族类,喜好啜饮沾染霜岩草气味的化雪寒露,所以时常在霜岩草旁边建巢栖息。
而霜岩草一向生长在陡峭山崖间,她便选择了风势稍小的山谷作为落脚点。
天地旷大,遍野皆是呼啸风声。
扶胥收敛了外散的神息,如同一道漆黑的影子般立在九昭身畔。
若非垂手瞥见那抹玄色衣摆,九昭恐怕自己会生出被抛弃在风雪间形单影只的错觉。
她从储物戒中,将数十个鸟笼取出。
甫一见到谷中山壁上迎风摇曳的幽蓝草植,极乐鸟们立刻用翅膀扑打笼门,发出兴奋叽喳。
想要坦诚胸怀,总要做些心理准备。
起先在常曦殿,有仆婢的簇拥,九昭尚能摆着神姬架势应对自如。
此刻唯余他们独处,那股说不清的赧然和别扭又缚住舌喉。
她蹲下身去,打消了施术化去鸟笼,将极乐鸟一同放飞的念头,改为用手一个个拨开笼锁。
——晚上睡得好吗?
——神境勘悟还顺利吗?
——谢谢你愿意陪我来北境。
——昨天回去,本殿想了很多。
无数开场白在九昭脑海滑过,她手上的动作不觉放慢,拨了许久,才将第一个笼门拨开。
栖息在其中的极乐鸟立刻扬着小脑袋探出笼来,在飞离前夕,还用鸟喙蹭了蹭她的指节。
风雪中,倏忽响起神术释放的窸窣声。
青绿华光自皑皑一片纯白间浮起,托住九昭的衣衫裙摆,免其被雪水沾湿。
扶胥的体贴,令九昭半是意外半是欢喜。她停下双手,转脸瞧他,发觉那高大身体也蹲了下来,并不质疑为何不适用节省时间的方法,只是不做声同她一起解开笼门。
于是,九昭又想起朱映的话。
也许朱映说得没错。
也许扶胥作为臣子,自小接受的教导便是如此。
不可嫉妒,不可狭隘,不可对侍奉的君主产生占有欲。
宽和大度,不代表他不爱自己。
她选择性地无视了昨日扶胥有关爱人还是爱身份的诛心言语,将极乐鸟放归完毕,又用仙术消融了白银铸成的鸟笼,才拍拍裙摆,面朝扶胥站起身:“我有心里话想对你说。”
扶胥并不意外她会有此举:“殿下请。”
此刻,也顾不上探究青年与行为不符的冷淡言语。
九昭敛眸,用鞋底来来回回碾着地面,逐寸破裂的冰雪发出接近篝火噼啪的动静。
踌躇几息,她抬头注视他的双眼:“打从被生下来开始,我就没见过母神。年幼不经事的时候,我住在父神的三清天,每日睁开眼,见到的只有那些沉默寡言的仙婢。
“后来再长大了点,父神为我用神力开辟了一处境阙,名为离恨天。
“也是在那时,兰祁以养兄的身份来到了我的面前。”
在扶胥还没到访,被绛玉缃璧伺候梳妆的间隔里,九昭以为将自己剖解开来很难。
回忆往事,回忆那幼稚不知天高地厚的心。
再转化为言语说出口,仿佛其中覆着万斤重力。
然而当真正陷入往事,暂时只需专注自身,而不用在意对方表情时,她的表达又逐渐变得顺畅:“父神太忙,总是十天半个月才能抽空与我相见,在过去的几万年里,只有兰祁陪伴着我。
“父神说,兰祁是我的养兄,也是除他与母神之外,我唯一的家人。
“家人不就应该永远相互依靠吗?
“我总是在想,倘若母神能够活过来,我愿意永生永世不离开她和父神身边——
“所以,当父神问我是否愿意嫁给兰祁时,我最先出现的心情竟然是害怕。
“若我摇头不愿,他是不是会跟别的女子结成家庭,从此离开父神,离开我。
“所以我答应了父神,我要跟兰祁成婚。”
抛开母神早逝的遗憾,九昭恍觉自己的童年和少女时期,的确称得上圆满幸福。
锦衣玉食,仆婢簇拥。
虽偶感寂寞,也有兰祁可以倾诉心事。
只是,一想到答应后发生的事情,她微微发亮的眼眸又趋向黯淡。
对于自己和兰祁的过往,扶胥了如指掌。九昭便将其略去,说起这几千年以来始终放不下的执念,以及在遇到扶胥,和扶胥相爱后执念终于发生变化的过程:
“兰祁悔婚的最初,我的心中总是充满恨意,他让我颜面扫地,让我的神姬身份成为笑柄。
“可当我一遍又一遍挣扎在心魔幻境中,回想起刻意尘封的过去,见证自己对他的欺侮、轻视和不理解,那些恨意层层剥开,让我从单向的、被辜负的执念里挣脱出来。
“当我以为的爱并不正确,我开始感到迷茫。
“那么正确的爱是什么?”
奇怪的是,九昭虽口出询问,表情却从被兰祁背弃的痛苦,转变为了找到答案的坚定。她望着扶胥,瞳孔涌起刻骨的温柔:“我想,如果你不曾出现,我大约永远不会领悟到感情的真谛。
“满是执念,产生无数心魔的爱只会毁灭彼此。
“唯有让人想要变好的爱,才是积极的,正确的。
“不仅仅是身份同你匹配,我想努力,想成为仙考的魁首,想改变众仙心中不学无术的神姬形象,我想你一同骄傲,我想要他们承认,扶胥上神妻子的位置,唯有我九昭才能配得上——”
九昭的声音,与四面八方的天风融为一体,一遍又一遍荡过扶胥的耳际。
透过她倔强的眼睛,他看见许许多多个日夜,隐身站在演武场外,陪伴她直到天亮的自己。
从高空摔落地面无数次,饶是不会危及神仙的性命,身体感受到的剧痛却是实打实的。他时常会听见娇生惯养的九昭,因为承受不住痛楚而发出的低吟声。
也是在这种时候,他只恨不能冲进演武场以身相替。
无需九昭表明心意。
早在她选择咬牙坚持开始,他的心就已经感觉到与有荣焉。
在九昭放下骄傲不顾一切的告白里,扶胥好不容易坚定的意志,再次动摇起来。
可走到这一步。
纵使他相信九昭的爱,又如何呢?
归根究底,爱比不爱更加痛苦。
辉天镜里,九昭的行为是跟兰祁殉情好,是真的爱他所以用命换命也好。
扶胥只清楚有一点毋庸置疑,那就是自己身为战神,十有八九是要死在战场上的——
起码九昭不在意他,或者恨他的时候,就绝不会为了救他献上自己的元神。
想明白这一点,扶胥终是咬牙忍住了想要将九昭拥进怀里的冲动。
他半垂眼睫,遮挡住剧烈颤抖的眸光。
逼着自己,硬起心肠,以一种被反复纠缠而倍感困扰的态度问道:“究竟要臣怎样,殿下才能明白?您身后是三清天的无数臣民,您肩上的责任如此沉重,缘何要困顿在无常的爱恨中?
“您也好,臣也好,我们之间是否存在的感情也好,相比三清天的长久与稳定,都是不值一提的东西——若您依旧这般执迷不悟,或许我们应该避免见面,彼此冷静一段时日。”
……
剖开胸膛,露出血肉。
战胜难堪、羞耻、痛苦、软弱等一切情绪,将自己的真心捧给心上人看——
结果却是这样。
某个刹那,穷尽方法的九昭不知该做出怎样的反应。
哪怕再灼热滚烫的火焰,遭遇封冻一切的冰雪,都会逐渐化为灰烬。
九昭伸出手,接住洋洋洒洒自天上来的冰冷结晶。
她感觉到心口的温度一点一点冷却。
在破碎的痛苦后,彻底归于虚无。
……
良久。
她取出储物戒里放有软甲的锦盒。
凤凰真血之力释放到极致,灼烈的火光瞬间席卷华美盒身。
“殿下,您这是在做什么——”
扶胥犹自不知被烧毁的东西是何,只以为她又被感情驱使,做出冲动任性的行为。
九昭却付以平静一笑。
“你看不上我的用情天真,我也不理解你的抱负隐忍。
“的确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扶胥,既然你我要走的路不一样,那便就此,别过吧。”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昭昭就下凡啦,开始新感情!
53| 第53章
◎“便由你担任这次的督工。”◎
付出全部努力都没用, 又被扶胥的无情言语彻底伤了心,九昭便不想再纠结了。
她回到常曦殿,彻夜埋首案间。
临到天亮, 写成奏表上呈给神帝, 说要与扶胥解除契阔诀。
位于三清天最高处的紫微宫执掌四方,自有座下仙署代为监听百务。
这段时日,神帝的耳畔时常传入二人不和的风声。
但丹曛将合离奏表奉到台前的一刻,神帝才发觉自己低估了这件事的严重程度——倘若九昭仅仅是大吵大闹, 甚至跟扶胥狠狠打上一架,他们的感情都有挽回的余地。
哀大莫于过于心死。
这般公事公办地上书请求,神帝便知自己的女儿做出这个决定已是铁了心。
将并不说明合离原由的寥寥文字, 从头到尾读了两遍,神帝放下奏表,疲倦地捏住眉心。
他命丹曛女官将九昭带到紫微宫,见行礼于殿下的身影并不如往常那般蹦蹦跳跳, 归巢鸟儿似地立刻依偎到自己旁边, 忍不住无声叹了口气:“昭儿, 你与扶胥之间究竟发生了何事,要闹到非合离不可的地步?今日为父在这里, 不如传来扶胥, 你与他当面说个清楚。”
九昭素面朝天,身上衣裙是月色沉入潭底的影白, 越发衬得目光冰凉而淡漠。
听到神帝问话, 她的思绪在一瞬本能的抗拒后, 泛开模糊涟漪。
把扶胥叫来说清楚——
彼此早已无话, 要说些什么?
说扶胥身为王夫不介意她未来联姻各部, 甚至劝说她立即纳瀛罗入离恨天, 以此得到西海的支持——而她拒绝承担储君的责任,为了追求小情小爱,非逼着他答应改变固有的想法吗?
北境山谷中,来自青年的嘲讽重复回响耳畔。
在心脏又一次蔓延开来的钝痛里,九昭麻木作想:父神只娶一人的忠贞,是与母神的双向奔赴,自己一头热的行为又有什么意义呢?扶胥大度,允许她迎纳侧夫,这一矛盾的根本原因传出去,怕是所有人都会觉得扶胥识趣体谅,她占尽便宜还要指责对方不够爱,怎么看都是矫情。
……或许,把话说出口,就连父神也不会理解她究竟在失望什么。
自顾自在心头下了判定死刑的结论,九昭提不起半点倾诉的欲/望。
她眼神空散,语调没有一丝起伏:“女儿上奏的同时已经派人把断契书送到辟蒙宫了,此刻一个时辰已过,扶胥不见任何行动——父神以为,女儿与他之间还有任何挽回的必要吗?”
得以长久的感情,总得有至少一人愿意付出。
九昭想要断契,扶胥的态度又暧昧不明,不做任何挽留。
此情此景,叫神帝陷入沉默。
难言的死寂迅速封冻了紫微宫内的空气,九昭顿了顿,复而提醒道:“当初父神答应过女儿,只要能助扶胥恢复伤势,待他神境恢复之日,便是女儿自行决定是否合离之时。”
如今扶胥的状态如何,有目共睹。
九昭践行了当初的承诺,也报答了五百年前扶胥对于自己的救助之义。
情缘已断,似乎再也没有别的东西能够叫她甘愿将夫妻的名义维系下去。
神帝又在心底长长吁出一口气。
谁都不如他了解自己的女儿——哪怕他现在冒着泄露天机的风险告诉九昭,扶胥是自己耗费寿数通过推衍得出的最佳帝夫人选,她大概也只会自断一半寿元偿父,而非跟扶胥再试试。
罢了。
要想让这件事有个妥善的结果,不能急在一时。
神帝沉吟着,脑海的念头动得迅速。
不出片刻,他想到了个能够转移九昭注意力的去处:“你若坚持合离,为父也不反对,只是扶胥的断契书尚未签署,为免弄巧成拙,你总得给他些时间——正好,芸生世飞升至三清天的登天阶因年久失修,出现了数道裂痕,为父遣了四位金仙下界修理,便由你担任这次的督工。”
“我?”
话题的跨度之大,令九昭的表情出现刹那空白。
“前去督工,既有了差事积累资历,一段时间内又不用跟扶胥再相见,昭儿不愿意吗?”
神帝安排的这一职位,与九昭的最初想法背道而驰。
但眼下闹成这样,她继续投身军部成为扶胥的下属,就显得十分尴尬。
修复登天阶横竖用不了太长时间,督工的职务只是暂时,或许等到时日推移,她逐渐熄灭对于扶胥的爱意和怨怼之时,才是进入神军署,一展才能抱负的好时机。
……
九昭答应下来。
修复登天阶的四仙已领命大半个月,走马上任之事宜早不宜迟。
她回到常曦殿,立即命人收拾行李。
下界作为督工,为了省心起见,到登天阶修复完成之前,九昭都不便回到三清天。她做了一番计划,令性格沉稳的缃璧留守离恨天,代管她暂离期间的大小事务,绛玉和朱映则一同下界。
此事发生得仓促,联想到九昭一早送去辟蒙宫的断契书,饶是众人皆担心她,也不敢多问。
很快,生活起居的必需品,都被女婢们打包起来,收进储物戒中。
与此同时,坐在长案前的九昭,也完成了在笺牍上的最后一笔。
她站起身,将纸折叠,盖上神印,交到湘璧手里:“本殿走后,你将此物送到辟蒙宫。”
缃璧郑重应诺。
九昭不再言语。
她走出寝殿,缓缓前行的过程中,又有朱映和绛玉加入队伍。在即将与负责掌管仙人两界出入口的渡引仙君同去前,她最后一次驻步,回顾这片陪伴了自己三万余年的境阙。
希望重归之日,她能够真正放下扶胥。
……
尽管作为万物飞升成仙的通道,登天阶十分重要,但说到底,修复的工作十分简单,只要四个天仙按照顺序,每人每日轮流输入仙力,直至裂痕消失即可。
因此九昭虽名为督工,实际上不过是前往人间散心。
而关于三清天、焚业海、芸生世三界的关系,又有一则流传自上古时期的旧闻。
在天地伊始之际,原不分仙魔。
三清天与焚业海,皆为祖神穹煌娘娘所开辟。
两者唯一仅有的区别在于三清天风景明媚,仙灵尽汇,更加适宜居住。
焚业海相较而言较为偏僻,天空总是雾蒙蒙的,仙灵也不甚浓厚。
人总是向往有阳光雨露的去处,且创造万物的祖神常居三清天。逐渐的,焚业海便遭到废弃,成为用来存放因无法消弭,而不得不剥离封印的心魔执念的地方。
穹煌娘娘独身诞下子嗣。
子嗣又相爱结合,生育子女。
如此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
人人身上皆流有祖神的血脉,寿与天齐,不死不灭,导致世界渐渐人满为患。
为居住的土地大打出手,为修炼的资源彼此倾轧。
如此过了万万年,眼见创造的美好家园分崩离析,神力即将散尽的穹煌娘娘无法再阻止,干脆剥离自己的长生血脉,将活着的人一分为三,有罪者居于焚业海,积德者拥有三清天。
而品格修为皆不足者,则下界居于额外开辟的第三世——人间芸生世,命途轨迹皆由他们自行选择,或克服艰难努力修行飞升,或彻底堕落与心魔为伍,或在人间平静无为地度过一世。
最后,为了避免三界再次人满为患。
穹煌娘娘又更改了时间流速,芸生世一日,为三清天和焚业海一年。
修行总要几十上百年才能获取成果,这期间自会消亡一批低阶散仙。
作恶堕入焚业海的妖魔更不必提,虽然相比修仙,堕魔几乎没有难度,但他们的寿数本就短暂,至多千年,唯有实力媲美上神的顶尖者,才能享受近乎无穷的寿数。
……
九昭初次下凡,由渡引仙君带领。
一路上,他为九昭讲述了一遍芸生世的大致风土人情。
渡引仙君又告诉她,三清天在芸生世有个据点,名义上收售各类奇珍异宝,名为“壶天”。由一位地仙和一位金仙常年驻守,除了接引安顿三清天来客,保护下凡历劫的神仙命数不被人为破坏以外,就是监视焚业海的妖魔们在人间的动向。
将九昭一行人带到壶天珍宝斋前,渡引仙君便原地消散回天上复命了。
幸而芸生世本就存在修行者,周围的人也见怪不怪。
“咳咳!”
绛玉发出两声响亮的咳嗽,不多时,楼内传来轰隆隆的脚步声。两位临时得到消息,还在忙着收拾屋子的驻守仙官连滚带爬冲了出来,见到九昭立即长揖行礼:“见过殿——”
想到芸生世也有人族皇朝,也有被尊称殿下的王公贵族,为避免误会,九昭打断道:“殿什么殿,本、我好久不来店里视察生意,你们连叫小姐的规矩都忘了?”
“啊、对、对对,小姐——”
活成人精的驻守仙官们从善如流道:“离火,见过小姐。”
“巽泽,见过小姐。”
站在门口寒暄终究奇怪。
初步告知名字后,驻守想一左一右,簇拥着九昭,殷勤将她引向了落脚的房间。
“小姐,您且看看三楼的房间布置喜不喜欢——”
“有任何不满意的地方,您吩咐一声,属下们会立马为您更换!”
被挤到后面的绛玉与朱映交换眼神,一边撇嘴,一边十分哀怨地盯住前方取代了他们二人的位置,表现得格外热情洋溢的女金仙男地仙,心里默默骂了句“马屁精”。
……
此后,壶天珍宝斋的整个三楼,都会是她在芸生世的住所。
粗略浏览一番,九昭只觉勉强能入眼。
她放出储物戒里的行李,叫朱映和绛玉开始收拾。
自己则同离火、巽泽来到见客的茶厅。
“好了,修复登天阶的那些人呢?”
九昭淡声开口,“今日我下界得匆忙,便不计较了,否则应是他们提前候我。”
离火连忙告罪,又笑着讨好:“小姐稍候,要不要先用杯茶?他们马上就来。”
话音刚落,原本空无一人的门外传来求见的叩门声。
54| 第54章
◎“终究是断了。”◎
厅门开合, 凡人装束的四道身影鱼贯而入。
队伍末端,九昭看见一张熟悉的秾丽面容,却是黑发黑眸。
祝晏。
他怎么在这里?
九昭会感到疑惑也不奇怪。修补登天阶需要耗费很多仙力, 但积攒的资历和赏赐的奖励相比付出又不是太多, 只能勉强算个不上不下的差事。
但话说回来,有总比没有好。诸如此类的吃力不讨好工作,一般都会分配给没有家世部族依仗的新晋金仙——单看站在祝晏前面,那对上九昭视线, 手脚不知往哪儿放的两女一男就知道。
下界一天,天上一年。
总要耽误不少修行的功夫。
九昭不是不清楚祝晏因实力出众和帮自己作证的缘故,早已成为了孟楚的眼中钉, 但修补登天阶的人员由四神王的辖地各出一名,不经过北神王的点头同意,祝晏也不会被发配到这里。
顿时,九昭心中多出一丝隐晦的同情。
不过想归想, 做归做, 她没有当着众人面表现出对于祝晏的熟识。
她抬手叫行礼的四仙起身, 照例叮嘱一番“殿下小姐”的称呼问题,而后公事公办地关心起差事进步:“登天阶你们可查看过了?受损情况如何?大概何时才能完全恢复如初?”
“回禀殿、小姐, 阶面受损的几条裂痕虽从表象上看不甚严重, 但其中有一条,经过属下们的仙力查验, 裂纹已深入内里, 修复起来, 恐怕、有些、有些费时——”
九昭喜怒无常的恶名在外, 上至三清天众神, 下至芸生世驻守小仙无一不闻。就算近期风评有所好转, 这些第一次与神姬殿下面对面的金仙依旧有些战战兢兢,生怕一字不对触怒于她。
接连更换两人,汇报的言语都仿佛舌头打结一般磕绊,九昭本就不多的耐心告罄,她蹙起眉峰,直接发问:“费时是要费多久,直接明说就是——难道修得慢我还能吃了你们?”
“至多、至多不会超过半年……”
按照天历计算,半年等于一百八十天。
修好登天阶之前,她这个督工不得擅离职守回到三清天。
也就是说,等她领着这几个金仙回去,上界已经过了一百八十年。
听起来似乎很漫长。
但漫长有漫长的好处,待她回去,与扶胥便是桥归桥,路归路。
九昭说服了自己,极力忽视发闷的心口,冲禀告的金仙点了点头:“时间多些少些,都无所谓,最重要的是将差事做得圆满。登天阶事关神仙飞升,对于三清天影响重大,不论查验还是修复,你们务必事事谨慎——当然,我虽担任督工,也不会一天到晚盯着你们不给喘息之机。等到差事完成时,只要你们没出差错,我自会上奏父神,在你们的功绩表上多记一笔。
“好了,若无其他事,你们就先下去。”
如此和颜悦色的态度。
敦促言辞也并非威胁而是鼓励。
再加上在影响升迁的功绩表上多记一笔,这样实打实的好处存在。
那得到消息,知晓上司是九昭神姬,原本在暗中叫苦不迭的金仙们闪了闪目光,再度行礼告退之际,声音中平添几分诚惶诚恐的感激:“谢过小姐,属下们定不会叫小姐失望。”
“对了,祝晏仙君留步。”
……
九昭叫眼巴巴守在两边,还想再套套近乎的离火和巽泽一起出去。
大门打开复又关闭,将他们兼具好奇和失望的目光隔绝在外。
只剩下相熟的彼此,九昭勉力端起的神姬架子轰然倒塌。
她眉眼恹恹的,靠在室椅的扶手上喝了口热茶:“好巧,不招人待见的地方总能看到你。”
祝晏也不恼:“小姐,是好巧。”
九昭不喜欢被别人俯视,便叫青年隔着矮案跪坐在自己面前。
她漫不经心地打量他仙术变化后的眼瞳发色,听见祝晏十分自觉地解释:“凡人大部分为黑发黑眸,虽举世万物皆可成仙,但人族修士大多排斥异族,为了行走方便,臣才易容改色。”
绝顶的美人,哪怕掩去身上所有颜色,依旧叫人移不开眼睛。
如凝墨一般的鸦发黑眸,为祝晏本就华美的五官平添几分英气和内敛。
只是九昭心情低落,多看两眼便失去了欣赏的兴致:“我还好奇前些日子瀛罗的生辰宴上北神王的所有子女都来了,怎么唯独少了个你,原来是被发配来了这芸生世。”
“听闻生辰宴上瀛罗宗姬改了性别,还被西神王正式立为世子。”
祝晏顺着她的话锋开启闲谈,“小姐可知瀛罗宗姬为何不愿再做女子,明明神王储的位置与性别无关,就算她保持原样,按照出色的程度,迟早也会被立为世女。”
朱晏的话本是等待九昭答疑,却引发了她的走神。
说一千道一万。
终究是因为“滢罗”变成了“瀛罗”,才会彻底引燃她同扶胥间的导火索。
若瀛罗不是男子。
若她从未跟瀛罗和好——
是不是结果就不会变成这样?
九昭并未察觉无论何事总会被她下意识地和扶胥联系在一起,内心深处某道声音微弱地提醒着她,把事情迁怒到别人身上不对。但她还是怨起了瀛罗,接着,又怨起说到性别话题的祝晏。
她的语调陡然坚硬起来,冷冷道:“你一个自身尚且难保的庶子,关心别人的家务事干什么?怎么,倘若瀛罗仍是女子,你还娶她不成?真是痴心妄想!”
“属下没有这个意思——”
九昭抢白道:“有没有你自己心里最清楚,不过也真可笑,你到底做了什么才会这么招北神王不待见,这种有点头脸的世家部族都不愿意干的活,北神王却派你来干——你可知修补登天阶消耗的仙力,哪怕你回到三清天连续闭关五百年,都不一定能养得回来。”
噼里啪啦一顿输出。
直至九昭发泄完闭了嘴,祝晏才好脾气地笑了笑:“小姐前面才说过时间多少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全心全意把差事完成。属下认为小姐的想法很对,既来之则安之,凡事无愧于心就好。”
“真是个怪人。”
九昭讽刺他,“不过除了自欺欺人,你也做不了什么了吧?”
这句话出口,她又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言。
有时候,和人说话就像照镜子。
嘲笑祝晏无力改变现状,她又何尝不是?
趁着扶胥还没签下断契书,忙不迭地答应父神接了差事,转眼来到芸生世——说到底她如此雷厉风行,原因只是害怕自己真的感受到体内的那一抹联系彻底断开,会崩溃地哭出声音。
九昭的表情变了又变。
直到祝晏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小姐指责,属下受教,一定会努力改变现状。
“但高山并非一日一月就能垒成,改变也无法在顷刻间发生。小姐既来到芸生世,不妨先四处逛逛,放松一下心情。属下在几千年前曾担任过壶天珍宝斋的驻守仙官,对此间的风土人情有些许了解,若小姐不嫌弃,闲时属下愿伴您策马同游。”
祝晏的话点醒了九昭。
自己这个督工,本就是父神希望能够换个地方缓解心情才封的。
下凡待在此处,脑子里仍旧一刻不停地设想和扶胥有关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九昭犹豫着要不要答应,随口道:“你还做过芸生世的驻守仙官……?”
“芸生世为下界,仙力稀薄,无法支撑神仙修行,若长时间委派同一人驻守,无异于断了他的进寸之路,难免有违天令崇尚的公允之道。所以帝座继位时便下令,驻守仙官的职务改为两人同时担任,一千年一换,相当于在芸生世驻守三年左右便能返回三清天。”
祝晏只是照本宣科一般的作答,并不强调自身成为驻守仙官的原因。
有他博闻强识在前,九昭有些汗颜自己对于三清天政务的一问三不知。
这样算起来,这个差事简直比修补登天阶还要不如,一千年无法回到三清天,不仅意味着修为要落后昔日的同伴,就连物是人非的陌生感都够人喝一壶。
难怪初见面离火和巽泽要如此热情巴结,多半是为了讨得她的喜欢,好早点回到天上。
当自己这头都被无数烦恼缠绕时,九昭越发满意起祝晏这等从不给人添麻烦的性格。
她想了想,既然要纾解心情,就得做些排遣的计划,朱映和绛玉没来过人间指望不上,祝晏三番五次帮过自己,且品格端正,不像是那等需要防备的小人,有他同游解闷,也还算不错。
“那就这样吧。”
她颔首表示同意,又忍不住再逞一次口舌之快,“也对,在人间没旁人能瞧见你的努力,还不如留着心思讨好我这个督工,届时在父神面前替你美言几句,不必再受那个傻瓜孟楚的气。”
……
壶天珍宝斋的三楼被九昭占据,一楼做买卖,二楼是四仙的住处。
一日修补,三日无事,难得下凡来的神仙们多半会出门,去见识见识天上没有的乐趣。
唯有祝晏接了陪九昭散心的任务,回屋制订起计划。
在人间的一日过得很快,同下属说完话,安顿好包袱行李,转眼便到了晚上。
九昭倚在支起的窗棂前,望着夜空皎洁的明月,忽觉三清天已是一年。
那封命缃璧送去的笺犊上,写着扶胥已然恢复神境,额头符咒便无需自己处理。
要销毁还是要如何,都请便。
连她和扶胥最后一次的交流,竟也充满了幼稚和外强中干的心思。
九昭出神地想着,过往她靠在扶胥耳畔,窃笑告知解咒诀为“九昭九昭我爱你”时的场景。
右腕上的血管却忽然一痛。
抬起手臂查看,一条鲜艳如血的红光自青紫脉络中无声浮现。
在眼前停滞片刻后,竟自动断裂消解。
九昭一愣,目光随即似哭似笑——
她和扶胥的契阔诀,终究是断了。
55| 第55章
◎“为了我,昭昭也要赶快好起来才行。”◎
所谓断契, 便是将扎根在彼此命脉中的元神之结解除。
扶胥的决定来得太快,快到九昭猝不及防。
那如同月老红线一般,将两人绑定在一起的契阔结断裂带来的冲击, 一下子造成体内仙力短暂紊乱, 再加上心情骤悲骤痛,得不到纾解,当晚,九昭便病倒了。
她高烧发得浑身滚烫, 吓坏了朱映和绛玉,偏偏芸生世的凡人丹药又对神仙体魄无用。
彼时在离恨天,尚有一堆医术精湛的仙官日常待命, 轮不到朱映和绛玉操心这些事,是而他们并不精通此道,且非木系,施起治愈术来效果甚微——如此几日, 颇有些束手无策的意思。
他们私下商量起要不要禀告三清天, 好接九昭回天上治疗。
然而未曾商量出头绪, 此事便被制定完出游计划,敲门前来汇报的祝晏得知。
他望着床榻上九昭昏沉的面孔, 做出关心姿态, 主动请缨:“我自幼向往医道,曾跟随侍奉神王邸的医官长学习过一段时日。若二位姑娘不介意, 可否让我试试?”
纵使帮助过九昭, 祝晏到底是北境的人。
朱映皱眉欲拒:“殿下千金贵体, 仙君若无把握还是——”
祝晏解释的姿态不卑不亢:“我会有此念头, 并非为了在殿下面前邀功逞强。
“请二位姑娘仔细想想, 殿下来到芸生世的时间尚不足两日, 若马上回到三清天中,光命渡引仙君打开仙凡之间的结界这一件事,就注定了无法掩人耳目。
“倘若传到众位神仙耳里,那些不知真相的,只会以为殿下心智反复,逃避差事。可就算知道真相,恐怕也会觉得殿下娇身冠养,吃不了苦,为着区区小病就乔张做致。
“更何况,殿下为何下凡,两位姑娘心里清楚,若不顾殿下的内心意愿,擅自将她带回三清天,待殿下病情恢复,清醒过来,只怕两位姑娘也免不了一顿责罚。”
祝晏的一番话娓娓道来,语调缓若春风。
却从九昭的性格、当下的实情,以及人心的猜度几个角度出发,直堵得朱映说不出来话。
片刻后,朱映拉住绛玉一同退到旁边,让出了九昭床前的位置。
“仙君尽力即可,切记不要逞强。”
祝晏并不在意朱映让步时,带着几分忌惮和审视的言语。
他趁着九昭昏睡,防御松懈,浅浅输入一丝仙识检查病因,又从绛玉口中问清这几日的治疗过程,抚袖沉吟:“朱映姑娘为火系,而绛玉姑娘为土系,恰好是最不适合治疗此病的两系。若有水系和木系医官在此,一个施术降低体温,一个结阵□□仙力,想来不出三五日便能痊愈。”
“那我立刻去把修复登天阶的水木二仙找来——”
绛玉是个行动派,想到合适的人选,拔腿就要往外走。
一只滚烫的手从锦被中探了出来,抓住她的衣摆:“不许去,他们、他们自有差事……”
九昭仍然闭着眼,浑身上下的血色仿佛都集中到了面孔,其他均是凝雪一般的苍白,唯独两颊映出不正常的酡红。绛玉看得心疼无比,忍不住辩驳道:“登仙阶哪及您重要!”
高烧化去了九昭所有的力气。
一句话后,她又昏昏倦倦失去意志,只是阻拦绛玉的手执意不肯放开。
无法,绛玉只能咬着下唇僵在原地。
祝晏亦为难道:“我生在北境,要想施展控温术倒不难,只是没办法同时完成结阵。”
唯我独尊的神姬殿下终于开始懂事,不愿拿自身的病情,去耽误影响整个三清天的差事。
朱映想,自己应该欣慰九昭的成长。
可事实是,他的心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他日夜陪伴在九昭身边,而九昭也常常对他分享内心的喜怒哀乐——九昭收敛骄矜任性,考仙试,求上进,昔日的刁蛮影子逐渐淡去,却是为了那个扶胥。
她变得越来越好。
那个可恶的扶胥却把她害成这样。
甚至连延医用药,都要顾忌他人口舌,只能勉强龟缩在这里,得不到好的治疗——
扶胥不为九昭着想。
难道他这个九昭的身边人,也要为着某种不可说的原因弃她于不顾?
……
就在事情即将陷入滞涩之际,朱映缓缓抬起头来:“结阵之事,仙君交给我就行。”
“朱映,你?”
这下,连绛玉也倍感意外。
她虽知晓朱映在身为统领仙官,掌管离恨天的大小事务外,更有着保护九昭安危的职责,但朱映日常表现出来的实力至多不过金仙水平,上神之下,要施展另外四系的高阶仙术谈何容易。
借助北境常年积雪,亲近水灵的得天独厚环境,祝晏也不过学会了控温术而已。
朱映真的……能行?
面对绛玉的担忧,朱映摆了摆手,没有解释原因:“事不宜迟,别的话等殿下好转再说。”
……
为维护三界稳定,祖神穹煌以创天道辖制四方。
天道判定,若逢仙魔下界,必被压缩修为。
纵使最高阶的天仙,能在芸生世施展的实力,至多跟顶尖的人族修士旗鼓相当。
修得圆满的上神和不死不灭的大魔,虽跳脱于天道轮回之外,不受压缩修为的道令拘束,但滥用力量影响因果,犯下杀业的后果更加严重,必将遭到天谴,魂飞魄散。
为着这个缘故,祝晏耗费了比平日多出三倍的力量,才勉强用控温术压制九昭体内肆虐的凤火。他施术的手指对准九昭灵台,时刻感知着伺机反扑的凤火动向,涔涔冷汗滑落额畔。
控温术虽降低了九昭身体的温度,但从她体内散逸出去的凤火,早已将房间熏成蒸炉。
仙阶低微,经受不住火焰煎熬的绛玉,在两个时辰前早已退了出去。
房内清醒的人只剩下祝晏和朱映。
相较于祝晏的吃力,朱映咬破手指,围绕九昭的床榻画出木系阵纹的动作却游刃有余。
他见祝晏面对越来越凶猛的凤火,尽管指尖抖颤,但仍能占据微弱上风,勾起唇角,皮笑肉不笑道:“仙君能够凭控温术压制殿下的涅槃凤火,便知实力早已超过金仙许多,想来若打算晋升天仙之位也非难事——这些年我却从未听说仙君参加天仙考核,当真是可惜。”
祝晏像是听不出来他的意外之意,回以澹然谦和的微笑:“哪里哪里,朱映仙官能够凭空施展木系的高阶阵法,又对殿下的凤火高热毫不畏惧,更让我心生敬意。”
两个各怀秘密的人,自然是不对盘的。
相互试探几句,无功而返后再度归于缄默。
又过了一炷香的时辰,朱映将所需的最后一丝力量注入其中,完成了需要维持三天三夜的阵法运作。他眯眼定定端详,见按照祝晏的做法,九昭确有好转的迹象,不动声色松了口气。
“仙官若还有余力,不妨将房间外围也附上一层禁制,以免凤火流窜出去伤害无辜百姓。”
祝晏又面带笑容,发起不容拒绝的请求。
朱映嘴角一抽。
想讽刺他一在室子与神姬殿下单独相处成何体统,冷不丁又想起引发九昭高烧不退的因由。
……扶胥既然这么傲慢,看不起九昭捧上前的真心。
那九昭就算与其他男人相对,就算在断契的第二日立刻开启一段感情,又如何?
不知好歹的家伙。
等到爱人儿女成群,到时候再怎么追悔莫及也是一场笑柄!
出于对扶胥的责怪,祝映不冷不热横了还在笑的青年一眼,转身退了出去。
随着房门彻底关合,祝晏故作从容的表情立刻消散。
他用空闲的左手揩去额头的汗水,身形踉跄着寻到九昭床前的矮凳坐下。
已经两个时辰过去,他也有些体力不支。
但为了避免朱映讥讽,以及压下九昭的高热,仍在苦苦支撑。
身体距离拉近,祝晏陡然听到了那些断断续续,从九昭口中飘出的梦呓:
“你,负了我……你们、都负了我……
“不会原谅,永远都不、原谅……
“为什么……
“好热,好冷……
“母神,母神,昭儿好疼,昭儿好想你……”
失恋和生病的双重打击,让梦境中的九昭心智倒退回了孩提的年纪。
她明艳的小脸整个皱在一起,老实说并不好看,但较飞扬跋扈的平素多出些脆弱的气息。
祝晏看了她一会儿,伸出手想感受一下肌肤的温度。
不知怎的,又偏过额头上移,轻柔地摸了摸她的发顶。
“睡吧,睡吧,一觉起来都会好的。”
他的动作像是在抚摸淋雨的猫咪,又像是在拂去易碎瓷器上的灰烬。
而那只温度偏低,带着爱怜意味的手,也成为了九昭新的依赖物。
混沌的记忆停留在扶胥暂居离恨天,他们偶尔会同床共枕的节点,九昭将手的主人当成了未曾决裂前的扶胥——生病被爱人照顾,哪怕再痛苦,都能够品尝到一丝甜蜜。
她喃喃唤了声扶胥,面孔贴上那只手,撒娇似地蹭了蹭。
“好热,你的身上好舒服……
“扶胥、扶胥,不许走,要永远陪着我……
“你答应过我的——”
祝晏无比平静地放任了她超出男女限度的亲昵。
被人当做替身,那种一成不变的自洽笑容,也不曾从他的面上褪去。
他反手小心翼翼地抚上九昭脸颊,指腹贴着细腻如玉的肌肤一寸一寸挪移。
到最后,他又不满足地将仙力附在喉头,古怪地挤压着嗓子。
再出口时,换上了扶胥的声音:
“好,好,我就在这儿,哪也不去……为了我,昭昭也要赶快好起来才行。”
56| 第56章
◎“所以,放弃你的真心吧。”◎
九昭在做梦。
实际上, 神仙很少做梦。
但凡做梦,不是与执念相关,就是罕有的、假里藏真叫人无法参透的预知梦。
被兰祁悔婚, 成了顺风顺水的九昭人生里最大的执念。
这四千五百年来, 她的梦境每次出现,皆定格于大婚那天。
兰祁的每个动作,每句话语,用烈霄剑指向她时的每个表情变化。
九昭都记得一清二楚。
……
可是现在, 她的执念梦里第一次闯进了别人。
这是一个场景人物不断变换,混乱不堪的梦。
时而是她和扶胥站在北境山谷的漫天风雪里,周围俱是得到自由, 飞散开来的极乐鸟。
扶胥背对着她,黑发黑衣,身形颀长,如同洁白画纸上晕染开的一滴墨迹。
他再也没有转头, 因此九昭只能凝望着他的背影。
他的声音很冷, 与周围的温度相较, 分不清哪个更寒人心。
风雪越发凌冽,几乎叫人迷失在着死寂的深谷里。
九昭瑟缩着以双臂拥紧自己, 分明唯一的热源就在前方, 却不敢上前去。
风啸声里,她听见扶胥唤了声她的名字。
说道:“都是因为你执迷不悟, 我们才会缘分已尽。”
九昭来不及回答。
时而画面迅速切换, 再度回到了大婚时的场景。
四周无人观礼, 天地唯余云端旷寂。
穿着婚服的兰祁没有拿剑, 他那张如同玉树立于兰庭的端秀面容, 甫一瞧见九昭现身, 立刻凑得很近。他温热的鼻息拂在九昭腮旁,笑盈盈地说着诛心言语。
“昭昭啊昭昭,如果你不是神姬殿下,你以为谁会爱你?”
这次,梦境终于给了九昭说话的机会。
她被二人的双重打击刺得瞳孔发红,几欲呕出一口血来:“我本来也不想当这个神姬,倘若失去了这层身份没有人会爱我,那就没有人好了——没有人爱我,我也不至于活不下去!!”
“是吗?”
兰祁替她撩起被风雪吹乱的长发,轻轻发出一声嗤笑。
与此同时,一道青绿的神光乍现,扶胥无声无息地站在了兰祁身侧。
他黑漆漆的目光,翻涌起九昭过去无比熟悉的情绪。
那种情绪,叫看轻,叫俯视一团扶不上墙的烂泥。
过去,九昭总是避免将两人放在一起比较。
如今,他们同为一个阵营,并肩活生生地出现在她面前,她才发觉脱离一厢情愿的感情,回归残酷的现实,除了各异的相貌和躯体,他们的灵魂本质相差无几。
他们诘问着她,无论语调冰凉还是和煦:
“你凭什么把话说得这么轻松?
“你以为愿意当神姬与否,是由得自己选择的吗?
“神帝唯有你一女,你若放弃,他只能从其他世家部族中挑拣合适人选承继。
“有神帝的庇护,你尚能不负责任安稳度日,可若来日神帝逝去,新帝登基,君王枕榻,岂容他人鼾睡——有你这个名正言顺的神帝血统在,难道新帝会安心?”
九昭在长烨学宫修习万余年,进益的唯有仙力术法,却对权术制衡一窍不通。
她不明白何为帝王无法摆脱的疑心,不明白何为宁可错杀不可误放的决绝。
她在兰祁和扶胥的逼问中节节后退,而他们仍然不肯放过她,“另外,自打出生到现在,你已经做了三万多年的尊贵神姬,你挥霍无度,放肆任性,享受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
“难道轮到担负起职责,就可以厚颜无耻地选择放弃?
“食万民之奉,就须以血肉性命反哺于万民——”
他们不再温柔地唤着“昭昭”,抑或敬顺地称呼“殿下”。
他们站在她的对立面,仿佛与生俱来的仇敌。
九昭为他们的冒犯而愤怒,可每当心中想要反击,身体喉咙却像是被灌满浆糊风干了一般,站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能被动地接受他们以言语为刃,挑开一层层自欺欺人的痂痕。
当她痛得说不出话,所有压抑心绪化作泪水,簌簌滑落眼眶时。
他们才微笑起来,一左一右满意地抹去她的泪水。
“有些地方,人一旦走上去,就下不来了——
“昭昭,你还不明白吗?
“你可以为权力活着,为统治三清天活着,为坐稳最高处的位置而活着。
“但唯独不能为了爱,为自己活着。”
……
“所以,放弃你的真心吧。”
泪水越擦越多,逐渐模糊眼前的整片世界。
困在心中的小人一遍又一遍地捶打着看不见的坚硬墙壁,通过她剧烈扩张的瞳孔,对两人不住高喊着:“我为什么要听你们的,你们算得了什么,都是跪在我脚边的臣子而已!!”
可喊到最后,九昭倏忽发现。
那道逐渐变厚,连声音都要消弭的透明墙壁,并不受两人控制,而源于她的内心。
承担责任,握住至高的权柄。
放弃真心吧。
放弃真心——
便永远不会再伤心。
……
九昭睁开眼睛。
被锐利如刀的言语扎进灵魂的刺痛感,仿佛仍然留存在脑海深处。
而同样触感明晰的,还有堆积在她眼梢,尚未滑落的温热泪水。
双目定定望着上方,她思考了好一阵,才明白执念梦里,那些真实的兰祁和扶胥未曾说过的话源自何处——他们是她内心墙壁的外部投射,是她连续经历情感和责任夹击后的自我怀疑。
那一声声令人无力招架的诘问,是她隐藏起来,不愿面对的现实。
在卸除所有防备的梦境里,她忍不住将其拾起。
感情、责任,孰轻孰重——
自我的意志,又该何去何从?
持续了几天几夜的高热,终究在体内留下了后遗症,待九昭还要继续审视内心,那额头两侧的脉络突突跳痛起来,打断了她无处释放的情绪。
九昭想要施力捂住,双手却沉重到仿佛绑了千斤顽石,根本不听使唤。
上次大病一场,还是四千五百年前她为兰祁呕出心口血的那天。
九昭直挺挺地躺着,等待那股僵麻感消解,同房顶的椽木大眼瞪小眼半天,倏忽想起,曾经在学宫中听那些情窦初开的同修们叽叽喳喳聊天,说失恋就如同生病,感情不深的不过像是吹风着凉,咳嗽几天就会好。而感情太深的,想要痊愈,须得去掉半条命。
这场高烧确实去了她半条命。
可醒过来,九昭发现自己依然没有痊愈。
四肢的绵软依旧没有褪去,她艰难侧过头,想呼唤大概候在门外的朱映绛玉进来扶起自己。
可余光跃进一道黑发黑衣的安睡身影,那张脸向下遮在围起臂弯间,九昭只觉又生了错觉。
“扶——”
她情不自禁唤出那个梦里才出现过的名字,沙哑的嗓音却将那人惊醒。
青冠下的鸦发随着起身动作荡出一道摇晃的弧影,雪作的面孔在明暗对比中几近透明。
不同于扶胥的英朗俊挺。
那是一张叫人看过就不会再忘记的容颜。
九昭也不能免俗,因此更加怅然若失。
她的目光怔了怔,问道:“……怎么是你?”
祝晏精准捕捉到了这缕话里难掩的失望。
但他从来不做假设,也不会耿耿于怀九昭设想中的陪伴着会是何人。
残留困倦的桃花眼不过弹指恢复清明,他立刻端坐起来,顺手抚平被自己趴皱的床铺,轻声询问:“小姐醒了,眼下觉得身体如何?您接连几日未进水米,可要先喝杯茶润润?”
没过脑子的话语问出口,迟钝几息意识过来的九昭深觉不妥。
幸好祝晏没有多问什么。
她言简意赅地说了个“茶”字,就着祝晏的手啜饮几口。待喉咙里火辣辣的干涩缓解后,换了种更为妥当的语式:“怎么会是你在这里,朱映还有绛玉呢?”
“小姐昏睡了五天,都是朱映姑娘和绛玉姑娘一步不离地守在床畔照顾,今天正好轮到我休息,看她们眼下乌黑,实在是支撑不住了,便代替她们来守一守。”
只是帮忙守一守,又怎会守到睡着。
九昭观他眼下,亦有两抹不小的青黑。
纵使神仙被压制修为,会和普通修士一样感到饿和累,也不至于这么脆弱。
她一向不喜欢分辩遮遮掩掩的言语,正想多问几句,脑海中忽然闪过前几日彻底昏迷过去前,三人模模糊糊传入耳朵的对话——看来是祝晏和朱映耗费了不少力量,才治好了自己。
又要忙着修复登天阶,空闲下来,还要额外消耗仙力。
难怪会累成这个样子。
明明看着很机灵,在做好事要不要留名的方面却犯起了傻。
这种付出十分,连一分都不肯说出来的性格也不知道是像谁。
当九昭选择正视神姬的位置,究竟给自己带来了什么好处时,她便不再认为旁人对她的善意皆是理所当然,她支起脖颈,勉力朝他颔首示意:“……谢谢你耗费了这么大的力气救我。”
微弱的惊讶,在祝晏平静如死水的心间投下石子。
这些日子不见,这位以自我为中心的神姬殿下,仿佛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祝晏试图准确分辨出究竟是哪里不一样,又听见她倚在床榻上,慢悠悠地发号施令:“不过,芸生世的出游计划还得做——待我病好了,在这死气沉沉的屋子里,可是一天都待不下去的。”
57| 第57章
◎“我想去乾朝的皇宫看看。”◎
好在九昭的底子不错。
躺在床上又休息了三天, 便已恢复活蹦乱跳。
没有哭天喊地,也没有表现出长时间的意志消沉。
从五天五夜的高烧中醒转,九昭的言行中再不见半点失恋的影子。
只是绛玉始终忘不了, 这些天替昏迷的九昭梳洗擦身时, 她口中吐露真心的断续梦呓。
您是神姬。
合该享有天底下最好的东西。
任何叫您不开心的人事,唯有他们痛苦忏悔的份,怎配叫您伤心。
心疼的言语徘徊在喉头心间,绛玉几次控制不住, 想要劝慰九昭,常被朱映拦下。
最后,他把绛玉拉到九昭看不见的地方, 冲她轻轻摇了摇头,告诫道:“有些事情,若主上不愿开口,你我看似好心的主动安慰, 反倒会容易戳中她们好不容易愈合起来的痛处。”
……
又过了一日。
九昭想起履行督工的职责, 去修复登天阶的现场瞧了瞧。
今日正在轮值的是位叫昼芙的金仙, 她悬浮空中,木系仙力缓缓弥合着玉阶裂处。
昼芙修复得仔细, 看到九昭来也没有停下手中的差事上前逢迎, 只口中尊称了声小姐。
放在旧日,九昭多半会觉得她对自己不够恭顺。
如今心境不同, 她反倒欣赏起对方做事的专注。
她浮在旁边看了片刻, 又从储物戒中取出下界前缃璧硬塞进来, 说是以备不时之需的两瓶滋补丹丸, 叮嘱朱映回去后分给大家, 也好叫他们补充补充损耗的仙力。
九昭脑子没那么多弯弯绕绕, 因此做这事时并不回避昼芙。
待昼芙想要表示感谢,她却没有留给她说话的机会,一闪身飞下了云间。
督工的职务就是这么朴实无华,又枯燥乏味。
抽出半炷香的时间视察一下,剩余大把空暇都可以拿来挥霍。
既然今日不是祝晏当差,九昭也就心安理得差使起了他。
她回去来到壶天珍宝斋的二楼,咚咚敲响他的房门。
相比其他几位爱动的金仙,祝晏十分好静,休息的日子里也时常待在房内。
不多时,大门打开,九昭透过他肩膀空隙,瞧见半敞窗台前放着一架古琴,一尊博山炉。
青桂香气从孔缝中缓缓渗透出来,叫人浮躁心绪立刻归于平宁。
“我想出去走走。”
九昭开门见山地说明来意。
祝晏亦不为她的不请自来感到局促,像是无论何时都做好了准备一般,从容捧出一本做笔记用的书册道:“京都的周边风景,还有整个乾朝知名的游览胜地,我都收集在了里面。”
芸生世兼顾皇室统治和道法修仙。
有祖神创天道,平衡仙、魔、修士和凡人四方力量在前,执掌人间的大乾皇朝君王又额外开设了一独立机构,名为万象宫,聚集各方修士大能,以护卫皇室威严和人间安宁。
壶天珍宝斋位于大乾皇宫所在的京都。
物阜民丰,紫气兴隆,周遭多秀美山水。
九昭信手翻开一页。
发觉白页上不仅有景观的名字、简介、方位,甚至还用画笔细细勾勒了山川江海的风貌。
笔触风流写意,如祝晏的人一般赏心悦目。
不过九昭早已想好了要去哪里,匆匆浏览几页,便将书册合上。
祝晏见微知意:“可是这些地方都不合小姐心意?”
“我想去乾朝的皇宫看看。”
“……?”
九昭拿出早就想好的说辞:“寻常风景三清天上有的是,我才不信芸生世会更好看到哪里去,倒是大乾的皇宫——我很好奇,这人间的皇帝同我父神相比,日常会有什么不同。”
显然,九昭的这个要求不太好满足。
斜长眉峰拢在一起,祝晏沉吟片刻,才同九昭商量,“可以是可以,我们可以用隐身术进去,但一定要遵守规矩。乾朝的皇宫是龙脉守护之处,稍有不慎触犯禁忌,容易引来天雷。”
九昭高兴起来:“那事不宜迟——”
祝晏却说了句“小姐稍等”,将手探进储物戒的光圈里,挑挑拣拣掏出两张符篆。
“这叫敛息符,是九尾狐族的宝物,每一千年才能制成一张,将它贴在掌心,可以彻底藏匿自身的气息,不过是一次性产物,只要从离开掌心,不管使用时间长短,都会立刻报废。”
九昭取过符篆来回翻看,见明黄符纸写满了用鲜红似血迹的晦涩篆文。
不同于她在长烨学宫中修习过的通用篆文,应当是九尾狐族独有的文字。
“既然符篆珍贵,又何必多此一举,横竖隐身术也能收敛气息。”
祝晏对此解释道:“眼下我们的修为不过与人族的高阶修士无异,皇宫内又有万象宫的神官轮流当值,他们中有数位能够飞升成仙,却不知为何仍然留在芸生世,还是小心为上。”
九昭便再无异议。
她多看几眼,倏忽想起自己留在扶胥处的那张,当初只为恶作剧用的符纸,心绪又开始低迷,只好没话找话道:“论对符篆和法器的研究,三清天当真无人比得上你们九尾狐一族。”
祝晏回以谦和一笑。
……
使用隐身术,再贴上敛息符。
为了保险起见,祝晏特地领着九昭,去坐在一楼门口晒太阳的离火面前转了一圈。见对方毫无反应,他才放心下来,还被九昭取笑一回“有必要这么小心”。
“一切和小姐有关的事,属下都要仔细再仔细,必得做到万无一失。”
祝晏一本正经地回答,后在前方领路,与九昭一同御风前往供宫进出的皇宫偏门。
一路上,他叮嘱起要紧的事宜:“进入宫内,小姐最好不要再动用法术。一方面兴许会出现力量波动,坏了敛息符的作用,一方面容易被龙气察觉是外来者。”
九昭“嗯嗯”几声,却是忙着欣赏四周的京都风景。
几刻后,他们在皇宫侧门外站定。
趁一个出去采买的宫人停下脚步,向戍卫出示腰牌的间隔,快步溜了进去。
抬起头,粗粗浏览这些碧瓦飞甍一番,九昭立即发觉了其与三清天的不同。
三清天的宫殿分散在云端之中,哪怕是神帝的紫微宫,也没这么多弯弯绕绕的高墙。
这些高墙偏偏又是一个模样,像是用相同的器皿摁压出来的一般,大小颜色毫无差别,走在青砖铺就的宫道上,若无熟悉之人带领,恐怕很快会迷失其中。
九昭一路看,一路走。
花费了大半个时辰,才看到皇帝所用的御辇,停在一处名为“崇禧”的宫室前。
人间正处夏季,蝉鸣阵阵。
随行的太监内侍,隔着一道半撩起的竹帘无声候在廊檐下,汗水洇湿绀青官帽滑下,却不见他们抬手去擦,佝偻着肩膀垂头伫立在那里的模样,活像一座座栩栩如生的石像。
九昭来得太晚,错过了皇帝上朝的时候。
走进装饰华丽的殿宇,瞧见的不过是逐渐年迈的皇帝,与青春正盛的嫔妃用膳的场景。
“皇上,您尝尝这道双菇烩鹿肉。
“此菜中的松茸和竹参,是臣妾母家从滇南郡快马加鞭送来的珍品,足足耗费了几十张缩地符,从摘下来到送进厨房不过一个半时辰,最适合您补身用了。”
“果然美味,爱妃你真是有心了。”
“臣妾待在宫中,能做的仅是提点他们将餐食做得精致些,哪及臣妾母家时时刻刻将皇上的龙体康泰放在心上,前几日臣妾不过在信中随口一提,他们便立刻派人搜寻补身珍品。”
“嗯,靖国公一府的忠心,朕自是知晓。”
筷箸的轻碰声,是宫殿内除开两人的对话声之外唯一的声音。
从交谈里,九昭得知,这名妃嫔的封号为“珍”。
一餐饭毕,那千娇百媚的嫔妃抽出腰间手帕,莲步袅袅,挨在老皇帝旁边为他擦嘴。
或许是一老一少,一美貌一丑陋的冲击力太大,九昭看得颇为尴尬。
她下意识转头去看祝晏,祝晏亦有同感:“在天上见多了容貌恒久不变的神仙,骤一看到发生巨大变化的凡人皮相,属下才真正意识到时间流逝速度之快——在我做驻守仙官的时候,乾朝的皇帝还是个刚刚登基,踌躇满志的中年人。”
九昭接过话询问:“你做驻守仙官,那是什么时候?”
祝晏感叹:“按照芸生世的年月计算,大概在二十年以前。”
九昭心算一番,挑眉诧异道:“你应该比我大不了几千岁吧,那时候岂不是还没成年?未成年的贵族子弟都会来长烨学宫进学,说起来,我好像从未见过你。”
神王被分封四方,上神子息随同他们住在二清天中廷。
而贵为神姬的九昭,则独居于离恨天。
这三处相隔甚远,除了年节庆典,分散开来的同龄人很少能够时常聚集在一起。
所以长烨学宫就成为了一个特殊的地方,在最重要的进学修行之外,还有助于结交志同道合者,拓宽人脉,因此有点身份的贵族子弟不论嫡庶都会被送来这里。
成年的祝晏这么好看,年少时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作为一个颜控的九昭很确定,自己但凡见过他就不会忘记。
她眼巴巴望着祝晏,看见他用很平静的表情自揭伤疤:“我自小住在神王宫的一处偏殿里,由已故娘亲留下的贴身侍女月见照顾,没去长烨学宫上过学——所以殿下才没见过我。”
可、可祝晏在整个三清天明明素有才名——
察觉到九昭因震惊而睁圆的眼睛,青年继续说道:“不过月见姑姑很有本事,她教我读书识字,习礼修行,请小姐恕晏自傲之罪,我自认不比那些在长烨学宫进学过的同龄人差劲。”
不以卑微的出身为耻,在极度糟糕的处境之下,仍然能够奋发上进。
到如今,更是同辈中的佼佼者。
这样的人,由不得人不心生敬意。
九昭额外想起祝晏与自己同病相怜,自幼便失去了母亲的呵护疼爱,不禁安慰:“你这般出色,没有受过名仙大儒的辅导,却能以三万余岁的年纪身居三清天金仙之位,相信你娘亲在天有灵,一定会为你感到骄傲。”
面对九昭的真挚言语,祝晏感激地笑了笑。
只是那经过变化的双眼眸色太黑,竟透出一股矛盾的冷漠感。
两人没有交谈太久,祝晏望着不远处的人群道:“小姐,皇帝似乎要起身了。”
58| 第58章
◎“若我真心爱一人,必竭尽全力不使其受伤。”◎
神帝没有妃子需要陪伴, 午膳结束会休息一个时辰,然后开始处理政务。
推己及人,九昭对于老皇帝接下来要做的事提不起兴致。
“我来人间的皇宫, 可不是来看皇帝吃喝拉撒的……”
她遥遥坠在簇拥明黄身影的队伍后方, 忍不住小声嘀咕。
仿佛察觉到了九昭的不满,老皇帝坐上御辇后没去寝殿小憩,反倒吩咐轿夫们改道前往御书房。他又报了几个名字给旁边的首领太监,命他把这些人一同传来。
九昭百无聊赖的瞳光一下子亮了起来。
这才是她感兴趣的事情。
养病这三天, 她想清楚了最重要的一点。
无论最后她坐不坐得上神帝这个位置,但依仗神姬身份,恣意挥霍了三万多年的时光是事实, 如今她成人已久,总得有些匹配得上身份的眼界格局,才不至于丢父神的脸。
至于如何开拓眼界格局——
九昭目前最为简单的想法,便是想当好一个掌权者, 就要先看看别人如何当掌权者。
前两日, 她曾跟上楼来慰问病情的离火仙官打听过, 得知乾朝的现任皇帝是个明君,在他的治理下, 整个芸生世海晏河清——横竖在人间无事, 九昭打算跟着这位皇帝好好学习学习。
她的心思没跟人提起。
连找到祝晏,也用了那样一个听起来无理取闹的借口。
……
在烈日炎炎下行了一段路, 九昭二人终于跟随老皇帝来到御书房。
她本就体热, 畏惧盛夏天气, 叫炽热阳光当空久照, 汗水浸湿了罗衣。
幸而御书房内, 放着两座半人高的冰山, 才送来没多久,还没开始融化。凝结了修士力量的符篆贴在旁边的鎏金风轮下方,它们对准冰山匀速转动,送出恰到好处的消暑凉风。
九昭对于享受一事最为精通,甫一踏进御书房,便立刻倚在冰山旁,占据了个好角落。
不多时,几位朝服危裹的大臣步履匆匆,前来觐见。
简短的行礼问安,以及抬手平身后,老皇帝和这他的这群心腹们开始议政。
什么即将到来的秋闱选拔、各地的税务督查、南方地区的旱灾情况,另外就是令万象宫派修士组成小队,前去西北乡镇,歼灭从焚业海裂缝里,偷溜出来作祟的低阶妖魔。
九昭听得仔细,心想这芸生世的政务倒和三清天有许多异曲同工之处。她挑选出几件还算有头绪的政务,设身处地思考着倘若自己处在皇帝的位置会如何做出裁决。
自打进入皇宫开始就语声不断的神姬殿下止了话头,下巴微微低敛,长垂睫羽盖住黑亮眸光,专注沉浸在自身的思绪当中。这样少见的安静姿态,落在祝晏眼里,自成别样风景。
他看破不说破。
假装不知九昭的真正来意。
偶尔在九昭因为思忖不出,紧皱眉头陷入苦恼时,装作自言自语般提点两句。
耳畔传来煦然言语,和沁润的凉风一起消解暑热。九昭起先烦恼祝晏频频打断思路。但真正把他的话听进去,却发觉相比自己的青涩念头,他的见解更有一番成熟政客的道理。
如此,她面对祝晏,又多了层全新的认识——更情不自禁在心中感叹,祝晏的生母分明是北神王宫最低等的妾室,却连身畔侍女都能有这般能力,能将祝晏教得如此博闻强识。
时间无声淌过。
一个多时辰的政务旁听,在祝晏的指点下,没有想象中的无聊,很快来到最后一议。
“陛下,还有珍贵妃母家靖国公府一事——”
相较前面几个政题的各抒己见、应对得宜,大臣们口中提起这两个九昭不久前才听过的人称时,脸庞不约而同呈现出几分欲言又止的迟疑。
崇禧殿里,身穿华服侍膳的宫妃,那张格外年轻的面孔浮现在九昭脑海。
她正好奇议政怎么会突然牵扯到后宫女眷,冷不丁看见正在审阅一本奏折的老皇帝抬起头来,因为上了年纪而略显浑浊的瞳光中,无声折射出令人不寒而栗的冷冽。
“朕命你们暗中收集靖国公府的罪证,进展如何?
“自从去年与南疆部族一战取得胜利之后,朝堂内外,靖国公、靖国公的长子次子,以及其党羽居功自傲,气焰愈发嚣张,朕只告诉你们,朕已实在难忍——
“待到罪证齐全,他们尽失人心之时,朕会将他们一举拿下,抄家论罪。”
圣令骤降,秉承风雷。
老皇帝的声音虽不大,却字字透着不容置喙的威势。
有手握重病,显赫一时的靖国公府做例,御书房里这些随便一位站出去,都能够叱咤风云的重臣越发两股战战,只恨不能剖开胸膛献上心脏,来向老皇帝展现他们的忠诚。
就在他们你一眼我一语,例数靖国公的罪状,唯恐皇帝不够满意时,站在最末尾的一位年轻臣子面露不忍,拱手出声:“陛下,珍贵妃娘娘入宫多年,颇得您的宠爱,皇后病弱,她这些年帮忙协理六宫亦是尽心尽力,素来有贤惠精干之名——
“若来日对于靖国公府的惩处传到贵妃娘娘耳朵里,恐怕她将无法自处。”
此话一出,其他臣子陡然无声。
若换做其他妃嫔,他们定会驳斥对方,天下与一人孰轻孰重,不要怀揣妇人之仁。
但皇帝对于珍贵妃的盛宠,举世有目共睹。
在不清楚皇帝的真实想法前,他们也不敢贸然向珍贵妃开炮。
然而,书房内没有寂静太久。
随着朱批御笔掷地的一声脆响,皇帝一贯从容的语调陡然凌厉起来:“靖国公府之事,与珍贵妃何干?一入宫门,贵妃便是皇家的人。朕不会因为靖国公的错失怪罪贵妃,当然,也不会因为宠爱贵妃的缘故,而放过那些祸乱朝政的人。众位爱卿,你们自当与朕同德同心!”
……
“陛下英明!”
“臣愿谨遵陛下圣裁!”
一时之间,迎合声不断。
老皇帝满意颔首,又叮嘱“此事不可外传”,臣子们才告退鱼贯而出。
九昭的心情有些复杂。
她无需看老皇帝眼色,便不加遮掩直言道:“夫君变成仇人,珍贵妃还如何活得下去。”
帝王对她盛宠,却在处理她的家族时,没有任何犹豫。
当人手握权力,那些男女之爱,夫妻之情,就好像通通变成了草芥般不值一提。真不知道倘若异位而处,贵妃居于高位,下令彻底铲除丈夫的家族,老皇帝会不会认为她决断英明。
她把自己的不解和鄙薄说给祝晏听,祝晏却司空见惯似的说道:“不只是芸生世,这等事迹在三清天的历任神帝的统治生涯中,也不算罕闻——上古时期的第三任神帝天璇女帝,就曾因为帝夫部族的叛乱,而下旨将对此一无所知的帝夫以及其部族一同歼灭。”
顿了顿,他轻轻道出一个九昭无法反驳的事实:
“只要权力存在,这些骇人听闻的事,就永远不会止息。”
九昭听得厌烦,心中虽同情那位被蒙在鼓里的珍贵妃,却碍于天道的桎梏无可作为。
她冷冰冰地问道:“所以在你看来,老皇帝的行为做得很好?”
“不。”
祝晏的回答十分果决,“若我真心爱一人,必竭尽全力不使其受伤。靖国公的跋扈之相早有征兆,皇帝为了名声不受损,才会一步一步将其放任至此,只求连根拔起时不伤自身羽翼。
“若我身在皇帝的位置,哪怕拼着付出代价,也会在事情发展到无可挽回的地步前,尽力找到条两全道路,让靖国公卸除权力,回家安度晚年,也与珍贵妃说明情由,不叫她心伤。”
事态真正发生时,无人可以保证做出的决定会和心中设想的一模一样。
但见识过太多冷漠无情、冠冕堂皇的言语,九昭更认可祝晏这保留一丝人情味的想法。
她看向祝晏的视线又软化了一些。
口中却看似恨铁不成钢地揶揄道:“所以,你也是用这种想法,来看待自己和孟楚的关系的吗?祝晏,人若太过心软,确实可以免除他人受伤害,因为,受到伤害的只有你自己。”
“小姐英明。”
祝晏忍不住苦笑,“或许如同小姐所言,属下就是太过蒙昧,才会看不透这一层吧。”
“可若世间尽是残酷麻木之人,而无良善退忍的品德,大约早就已经毁灭。”
九昭丢下这看似不经意的一句,抻开双臂,伸了个懒腰,打出一声无趣的哈欠,“在皇宫待了这么久,我困了也饿了,回去吧,明天再来。”
言罢,她转身打算离开。
却因为和祝晏间的距离挨得太近,一个不小心撞到了他的肩膀。
青年身姿颀长,躯体也是成年男子般的挺拔坚硬。
九昭被他撞得倒退半步,那贴在掌心的敛息符倏忽掉了下来。
“哎,我的符咒——”
九昭倾身欲捡,符咒却如祝晏所言,离开掌心的弹指已化为灰烬。
她正懊恼自己的不当心,又担忧起没有符纸,可会引起皇宫中龙气的察觉。
一只修长如玉的手,便在这时滑进了她的掌间。
“请小姐恕罪,您的敛息符已毁,为了安全起见,臣只能出此下策。”
说着,祝晏贴着符纸的手,缓缓牵住了她。
59| 第59章
◎“从今以后,小姐都是我的朋友。”◎
被一个男人, 特别是一个拥有绝世容貌的男人突然拉住手。
九昭不好形容当前的感受。
上回被祝晏托在手里的,是自己的脚,还隔有一层柔软厚实的手帕。
现在, 格挡物仅是单薄的符纸, 两人年轻的肌肤陡然相贴——
九昭才晓得那远远看来光洁无暇的手,实则指腹上覆着不少粗糙茧子,靠近掌心处,还有一条与周围肤色一致, 但触碰起来格外凹凸不平的长疤。
九昭养尊处优惯了,浑身上下都生得娇嫩。
这些茧子和疤痕,跟随彼此牵手行路的动作上下厮磨着, 简直一步一刮。
起先九昭还能够忍耐,走到一处宫墙外的阴影下时,她终于停了脚步。
被刮得又痒又麻的纤细手指在青年掌心蜷起,来回转动, 发出不适的抗议。祝晏连忙放松一些, 却没有彻底放开九昭的手, 轻声道歉:“都怪属下的手掌太过粗糙,把小姐弄疼了。”
“凭借神仙的力量, 去除这些小伤小疤简直轻而易举——你怎么情愿留着?”
九昭抿着下唇, 语气不好,难以理解。
她长这么大, 几乎没有见过不注意自身仪容仪表的神仙。
毕竟修行就是为了让身心洁净, 达到内外圆满——
心什么时候能够彻底洁净不好说, 去掉身体的伤疤旧痕却是十分容易。
祝晏同瀛罗, 皆以顶尖容貌冠绝三清天。
瀛罗就特别爱美, 为女子时每每与她相见, 都会涂脂抹粉,力求浑身上下容光焕发。
也只有像扶胥那般的异类才会相反,觉得过于追求外表的完美,人的内在就会相对应地被忽略然后缺失。他甚至一度不允许旁人说起任何有关他皮相的话题——
呸呸呸。
怎么又想到了那坏人身上!
九昭用力咬住舌尖,激痛之下,脑海刻意蔽去了扶胥的名字。
她理所当然地认为,祝晏如今在三清天的名望,本就有一部分长相的加成,自是应当好好爱惜。那头,祝晏却在经历了和她走神时间一样长的沉默后,说起从未诉予外人知的真相:
“年少时,我虽经历母亲早逝,但有月见姑姑的疼爱,也自觉没什么比别人差的地方。
“一次神王宫的过年家宴上,我在父王面前使出了孟楚他们久久未掌握的仙术,赢得父王的赞叹,我更是铆足了劲,想要向世人证明,我比孟楚长相好,天赋也比他更出色。”
这显然是一个有些长的故事。
九昭见祝晏做出倾诉的姿态,便倚着宫墙认真听他讲述起来。
“月见姑姑曾劝我,作为庶子不要那么争强好胜,以免遭到针对。我心里不服气,自然不愿听,不够格和孟楚他们同堂修习,我便在偏殿的后院中,捧着几本旧的仙术手册日夜钻研。
“接下去的事,就如我所想的一般,第二年、第三年家宴,我接二连三抢走孟楚的风头,父王看着我的眼睛,欣慰的情绪也越来越多。
“当我以为自己能够在兄弟姊妹中脱颖而出,被父王看重,全力培养的时候,孟楚终于忍无可忍,他不满一个小小庶子胆敢爬到自己头上作威作福,妒火中烧之下,便伙同另外几个平时就唯他马首是瞻的庶出兄姊,以仙术对练为名,避着人群,把我叫去演武场。
“我到了那里,才发现哪有什么对练,有的不过是他们想把我当成人/肉/沙包。
“开始是我一对一和孟楚对战,见胜不了我,他就放弃了车轮战的计划,干脆叫旁边的兄姊一起上。我双拳难敌众手,仙力耗光以后,被他们摁在演武场的泥地里痛打。
“手上的剑疤也是在那时候,孟楚故意留下的。”
祝晏口中年少的自己,同他如今在和九昭的相处过程中表现出来的性格截然相反。要不是打小过的便是众星捧月的日子,从未受过欺负,九昭简直要以为他是另一个自己。
她不觉生出好奇。
所以,是经历了什么,他才会练就这样一拳过去,仿佛打到了棉花般的好脾气。
又或者,其实他在她面前展现的模样,并非真正的自己?
祝晏的讲述还在继续,语调却比过去任何一次交谈都来得低沉:“小姐,你知道吗?就算客观上,敌众我寡,打不赢输了也没什么丢脸的——我依旧很不服气。不服气凭什么都是父王亲生的血脉,我们这些庶出子女却没有出头之日,只能像奴仆一样,卑躬屈膝地讨好孟楚。”
“晚上,我挨完打回去后,没有告诉月见姑姑被孟楚他们针对的事。好在孟楚他们知道脸是给外人看的,不能受伤,只打在我衣物遮挡的身体上。
“我花了两天,一边治疗自己,一边思考那些攻击我的人,招数之间各有什么弱点。
“等我有了一些感悟,又被孟楚他们叫到了演武场。
“这次他们赢得不再那么容易,孟楚和另外两个打我最狠的人,被我反击得很惨。
“就跟家宴上固定的仙术表演一样,这场对练也有了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我以为就这样下去,直到我战胜他们所有人,彻底胜利一次,孟楚就会知难而退,不再来欺负我。
“可我没想到的是,孟楚打不过就回去告状,知道这件事的神王妃派人抓了月见。并当着后宅所有人的面宣告月见犯下大罪,说她将我教得不知人伦纲常,不懂得何为尊重兄姊。
“那天她差点就要把月见姑姑打死,是我扑过去趴在月见的背上,替她挨了几十下,才留下她一条性命。施刑到最后,我也跟着口吐鲜血,快要昏厥,神王妃思及死掉一个奴婢不足为惜,但同时死掉一个有天赋的庶子,肯定会引来父王的怒火,才叫人放过了我们。
“我把月见带回去,哭着跪在她的床边,说了很多很多对不起。
“说我不应该不听她的话强行出头,害得她被神王妃打成这样。
“她却没有怪我,只是用一种我看不懂的表情望着我,同我说,是她和我的母亲对不起我才对,一个生下了我,一个照顾着我,却全都无力保护我。”
讲述短暂停在这里,祝晏受不了似地缓缓呼出一口气。
他的语声尽管低沉,眼里的情绪却是往事过去千万年,疼痛悲伤早已风化后留下的空静。
“从那以后,我便明白了。
“能力不足时,愤怒、不甘、桀骜、冲动……这些情绪都不是我该拥有的。
“孟楚要打就打,王妃要骂就骂,要先活着,守护好身边人的安全,才能去思考别的。
“所以,获得胜利的孟楚,就依照原样,在我恢复如初的皮肤上重新留下了这道疤。”
宽大的手掌微微收拢,九昭又被迫感受到了符纸之下,使白璧染瑕的长疤。
祝晏的悲伤,仅在说到月见姑姑为自己挨打受苦时短暂出现过,提及最后被记仇的兄长再度殴打割伤,他反倒弯起唇角,仿佛被趣事逗乐了一般笑出声来,“就像小姐说的那样,我们都是神仙,区区疤痕剑茧算得了什么——等到哪一日,堂堂正正用法术消除了就好。”
九昭一下子有些说不出话。
她本能地认为,从小被打压欺负,祝晏不应该是现在这副风淡云轻的模样。
“你不恨孟楚吗?之前同你交谈,你分明还很支持他继任未来的北神王。”
祝晏依旧满脸真诚地回答道:“小姐,我真的不恨兄长,他也只不过是个可怜人罢了。”
“可怜什么?”
九昭困惑。
“可怜的,大概是,能力始终跟身份无法匹配,才会终日饱受煎熬吧。”
“……”
这个答案,通往九昭从未设想过的方向。
一个人自己都过得那么苦,居然还有心情去怜悯别人。
她一时难以判断祝晏到底是真的释怀放下了,还是强撑着装不在乎挽回面子。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切忌交浅言深,她和祝晏好像还没到那么熟的地步。
有疑惑,直接问出口,不放在心里过夜,是九昭奉行的准则。
她这么想,也这么问了。
又迎来祝晏凝视着她,越发柔和的眼神:“属下活了三万多岁,遇见过的人数不胜数,他们当中有一大部分人鄙夷打压我,有一小部分人看重赏识我。但他们身上都有一个共同点,那便是可惜我从一个最低等妾室肚子里爬出来的卑贱身份。
“我明白,这在极其看重血统门第的三清天很正常,我没办法责怪别人。也因此,小姐是我遇到的第一个,以平等态度看待我母亲,还告诉我天上的母亲一定会为我感到骄傲的人。
“我很感激小姐,所以不久前便在御书房里做出了一个决定。”
神帝只有太婀一位妻子,而九昭是他们唯一的女儿。
她从未经历过嫡庶争斗,对于这些涉及敏感的部分就没有那么在意。
但面对祝晏不吝惜的夸奖,她终究有些难为情,便选择性忽视:“是什么决定?”
祝晏弯了弯眼睛。
盛夏午后的刺眼日光落在他的躯体上,生生被这抹赤忱天然的笑容消解了炽热和棱角。
“属下决定,无论小姐如何看我,从今以后,小姐都是我的朋友。”
60| 第60章
◎“怎么,你不愿意?”◎
朋友, 这个称谓除了瀛罗,没人跟九昭提起过。
过往在长烨学宫修习,九昭身边的同窗大致可以分为两种。
一种是自身的门第封号十分高贵, 常年有一堆跟班鞍前马后效劳, 与她同类相斥相看两相厌的;另一种,则是永远将她的储君身份记在心间,讨好巴结不够,只恨不能凑上来拿舌头舔的。
这两种人九昭都不喜欢。
至远生厌, 至近生烦。
唯有瀛罗能时刻把握好同她相处的分寸感。
所以分分合合,合合分分万余年,瀛罗一直是九昭唯一的朋友。
现在, 祝晏也说要做她的朋友。
没有别的案例参考,九昭只好将祝晏的身影,代入到她和瀛罗的相处过程中。
男子的身份多有不便是个麻烦点。
但同桌学习,抄祝晏的作业, 下课带着祝晏一起玩, 将他领回离恨天吃点心, 把烦心事说给他听,叫他出主意……诸如此类曾和瀛罗共同经历的事发生在祝晏身上, 九昭竟然都不太讨厌。
有了不讨厌这个前提, 再加上祝晏是自己死对头孟楚一直打压的人,曾几次三番出言帮助自己, 以及前几天高烧重病, 他损耗许多仙力救自己的人情, 九昭心中的弦松动了几分。
但要直接说“我也把你当成朋友了”是不可能的。
现在不可能, 以后也不可能。
没办法, 九昭就是这么个傲娇的性子。
她转了转眼珠, 目送宫道上一个凑巧路过的小太监快步离开,才故意抱臂仰头,用略带嫌弃的语气嘴坏道:“要当本小姐的朋友,你还不够格,做做端茶递水的小跟班倒是可以。”
真是意料中的九昭式发言。
要指望通过一次示弱和推心置腹,就得到她全部的眷顾,着实是强求了。
祝晏望着她侧转不看自己的皎洁面孔,那样亮烈,那样明媚生光,仿佛不知世间痛苦为何物。被这股消弭一切晦暗的情绪感染,他陷于往事阴霾中的眉眼,终于彻底松懈下来。
再次轻声应和:“承蒙小姐不嫌弃,就算是跟班,也是晏高攀了。”
九昭不知祝晏脑海的想法,只满意于他的识时务。
为此哼哼一声,终是放软了语气,像个出事挡在小弟面前的大姐大那般表示道:“……既然是跟班,以后你就是本小姐罩着的人了,不必再害怕孟楚的磋磨。”
……
他们在手拉着手,在高墙投射的阴影里闲话良久,回到壶天珍宝斋已近傍晚。
九昭并不与其他神仙一同用膳,待在房间里吃完自己的那份后,又拉着朱映加入,绛玉作陪,摆弄起自己刚在人间新学的对弈游戏——双陆棋来。
只是九昭习惯了直来直往,一向不擅长于运筹帷幄相互博弈的手段。
原本双方均是新人上手,菜鸡互啄,很快善于此道的朱映熟练起来,连赢她三盘,气得她直嚷嚷:“你看看,你看看,朱映,这就是你不可爱的地方!我真后悔当初没把你留在离恨天!要是换做缃璧来,就算能够稳赢我,也会放放水让我享受一下游戏的乐趣!”
“是是,是属下错了,下回一定相让。”
朱映还在兴头上,意犹未尽,继续邀请道,“小姐,我们再来一局?”
“去去去,你去和绛玉打吧,都知道赢了也不是凭自己的实力了,我还和你玩什么!”
九昭跺了跺脚,从室椅上站起来,连棋牌带人将他们轰了出去。
她提着裙子踱步回来,在不大的房间里环视一圈,选择趴在窗边对着高悬的明月发呆。
思绪发散了一刻,却始终不得安闲。
九昭又想起祝晏手上凹凸不平的剑疤,和他悲惨的年少经历。
越想,被人连头摁进土里,犹自不肯屈服的少年面孔就越是清晰。
“哎呀!”
她一拍脑袋,低呼出声,将胸口莫名其妙涌出的同情心,归结于吃饱了撑得慌。
她又转头找出塞进床边抽屉的时兴话本,一目十行地翻看没几页,最后还是抵不过这种情绪的泛滥,从储物戒中找出最上品的仙药,起身推开房门。
……
“喏,这是南陵进贡的复痕凝露,抹在伤疤上,很快就能恢复平整。”
站在祝晏面前,九昭递过手上的白瓷瓶,顺便为自己找补几句,“反正这药在我的私库中多得是,放的时间久了也会失去效力。你修复登天阶要消耗许多仙力,拿着它,不用白不用。”
目光定格在瓶身上,闪过愕然。
祝晏也没想到九昭会对一个“跟班”这么上心。
他正要流露感动。
“小姐,感——”
九昭却大手一挥,将药塞进他的衣襟:“你先用用看,要是效果不好,我再找别的给你。”
说完,她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祝晏会意当着她面打开白瓷瓶。
药瓶木塞被拔起的一瞬,草植清香迅速席卷室内。
光看那顺着瓶口溢出的点点浅绿仙灵,祝晏便知这是不可多得的珍品,应该出自南神王琼英之手,放眼整个南陵也是少见,绝不会如九昭所说的那般多到用不过来。
仅是消除手上的剑茧和伤疤,耗费不了多少药量,为了不污染瓶内的剩余凝露,祝晏将药搁在旁边的桌上,开始寻找起房内可以用作代替的干净涂抹之物。
九昭的目光亦随着他的身体左转右移,开始不耐烦起来:“你在干什么?”
“用手挑取仙药终究不洁,所以属下想啊——”
来不及把话说完,祝晏被凭空生出的一双手拉得笔直坐倒,发出一声猝不及防的低呼。
“忸忸怩怩的,想烦死谁!”
九昭斜瞪他一眼,一手摁住他的手掌,一手拔出药木盖,用小指挑了凝露涂在他的掌心。
先是仙药的沁凉,后是高于常人的热。
偏偏这热不是凝固的,而是流动的。
九昭白腻的指腹抹到哪里,哪里就带起一阵无法忽视的热意。那变得早已如同枯树皮一般麻木的疤痕,倏忽前所未有地敏感起来——这下被激得蜷起手指的人变成了祝晏。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两个来回,两扇长睫也化作了受惊的蝶翼。
好在呼吸也要泄露的前一秒,他终于控制住了自己。
九昭涂得专注,并未察觉祝晏的异样,口中自顾自地说着:“我前几天在床上躺着无聊,就从巽泽那里顺了本芸生世的算命书,书上说掌心的三条纹路叫做天纹、人纹和地纹,分别对应感情、智慧和生命。你的人纹和地纹倒是很长,相比之下,天纹就显得短了。”
九昭说这个,倒也不是相信。感情、智慧、生命,并不以此作为实据,只有那些天资不足,无法修仙堕魔,又渴望掌握命数的平庸凡人才会信这个。
她用一种轻快的口吻提起,只当成个乐子跟祝晏分享。
祝晏安静地听着,在她说到“代表感情的天纹短”时,眸光一阵细微摇曳。
“你看,我的天纹就很长!”
九昭献宝似地朝他摊开手掌。
祝晏配合地打量一番,给予夸奖道:“小姐不仅天纹长,人纹和地纹也都很长,一看就是十全十美的命数,就是不知道这天纹上生出许多小分叉,有什么说法?”
他原本只想引着九昭多说几句。
但听到询问的九昭在一阵冥思苦想后,表情倏忽变了变。
她哈哈几声,转移话题:“我用完膳待在房里认真想了想,光我一人不在意不够,想要彻底解决他人对你的偏见,还得从你母亲的身份上下手——等到修复登天阶的差事了了,回三清天便要论功行赏,我会提前和父神说一声,然后宣道旨意去北境,将你母亲的身份归入散仙。”
三清天的后宫王宅中,低等的贱妾均是没有脱去身份的仙奴。
一般情况下,得到宠爱或生下子嗣,但凡占据一样,贱妾就能摆脱奴籍,归入散仙,成为有正式名分的良妾,只有最卑微不受在意,玩玩便被抛在脑后的男女,才会到死都顶着这个名头。
他们和他们的子女,被人看不起,也最是可怜。
九昭这个想法,足见她的知恩图报之心,和对于朋友的看重。
祝晏起初想不到她会纡尊降贵为自己涂药,此刻更想不到忍着耻辱,吐露身世的效果会这么好。
一时之间,讷讷几句,竟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怎么,你不愿意?”
久久得不到答案,九昭停下涂药的动作,抬头向他看过去。
祝晏嘴唇张合几下,一半激动一半惭愧:“晏感激小姐的抬举,自是做梦也想为母亲脱去奴籍,只不过月见她,还在神王宫……王妃她若看到小姐的旨意,说不定会对月见做些什么。”
九昭想想也对:“那在颁布旨意之前,我先叫朱映去把你的侍女接出来。”
以九昭的地位和能力,要完成这些并不难。
她做起自己乐意的事,也格外的有耐心,不怕麻烦。
她思忖,虽然父神告诫过为君上者,不可随意插手臣子的家务事,但父神也说过,一朝天子一朝臣,她为储君之时,就该考虑先培养一批能干又忠心耿耿的心腹。
孟楚和她不对付,又有整个北境撑腰,难保日后为神王不会对她的命令阴奉阳违。
若能在孟楚继位前,将他拉下马来,换成祝晏,那么——
念头断在此处,九昭没有再想下去。
她惊觉不知何时起,自己竟也渐渐学会了谋算人心。
而另一边,不知她内心暗涌起伏的祝晏,仍在用满怀感愧的美丽眼睛注视着她。
他沉默了一阵,像是终于下定决心,反手极其郑重地握住了九昭的掌心:“比起凭借小姐的关系为母亲脱去奴籍,我更想依靠自己的本事——小姐若对朝堂政务感兴趣,臣愿请缨前往离恨天,成为常曦殿内一低阶幕僚,为小姐出谋划策,与小姐时常探讨一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