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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万人嫌神姬她想开了》 31| 第31章
◎“你、你就是个大傻瓜!”◎
绛玉去借东西, 没受到多大阻力。
将那布兜有一下没一下地抛玩着,九昭生等着有了困意,再看眼梳妆台旁的漏刻——
月上中天, 已然深更。
除开守夜的仙卫和随时待命的侍婢, 多数人早已进入沉眠。
特地选在这个掩人耳目的时辰,九昭并起二指点燃一束仙光,瞬移到了演武场。
一切跟她结束课程离开时并无区别。
升起结界,打开布兜, 放任群星升上半空。
无人在旁监督,九昭却做得极其认真。忙碌一阵,循着记忆将万事俱备, 她抬头望着在深邃夜空的映衬下,远比白昼时分更加耀目的星辰,倏忽低头自失一笑。
三清天的神姬想要追求上进,根本没必要遮遮掩掩, 她为了通过仙考, 彻夜修习的消息传出去, 只怕眼下贬大于褒的风评会好上许多——九昭也不知道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仔细想想, 或许她最想瞒过的, 是扶胥。
白日的言论既出,就算她反悔说无需扶胥共同分担, 对方也不会答应。
更何况为了一点私心, 她并不想让扶胥做个局外人, 仅仅站在一旁看自己练习。
毕竟, 只是因为心疼扶胥, 就半夜偷偷用功的行为哪里都透露着愚蠢。
唯有对方有所付出, 九昭才不会觉得彼此之间不对等。
浴池内同绛玉的对话始终萦绕在耳际。
或许人的性格不同,对于感情的想法也不同。
九昭不确定有所付出就一定要回报的自己,是否符合世俗意义里有情人的判断标准,她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如果告诉过去的自己,有一天会这样努力,那她一定会错愕地瞪大眼睛。
“算了,不想了,反正来都来了!”
随手拂去手上的灰尘,仿佛要甩掉千头万绪。九昭握紧拳头,低声为自己鼓劲,然后念出控星的口诀,在月朗星稀的良夜里,一头冲向高速下坠的流星群。
砰!
砰!
砰!
大地随着重物的落地,而不断发出震颤的轰鸣。
九昭的满腔热血,并不能让她在一次两次练习里变得熟练无比。
她没有耍赖偷用仙术,稍有不慎,依旧会从高空中掉下来,摔个狗啃泥。
但心脏鼓噪着,有一股源源不断的动力顶住胸腔,支持着她——
哪怕摔疼了也不过揉揉痛处,再次振作。
璀若流火的星群中,赤色身影反复着跳跃穿梭的动作。
足尖绷紧,点过光体,在熄灭的一瞬前向上一掠。
一次又一次,像是上古的神明追赶太阳,九昭不知疲倦地追逐着充满未知的更高处。
重复数百次,感到累了的时候,她也会将星群变回静止状态,大大咧咧躺在演武场的土地上,往着与星辰相互映照的天空,回忆起和扶胥相处的点点滴滴。
喜欢,是一种让人想要蜕变的感情。
渴望得到他赞赏的眼光。
渴望看到他惊喜的笑容。
渴望让所有人都能够承认他们的相配。
“既命运决定了你我成为夫妻,我便要你心甘情愿承认——”
一字一顿,尽管没有聆听者,九昭依旧无比郑重,“我们从来都是天作之合。”
……
直到将近晨光破晓,九昭才结束修习。
她喘着气抹去额头汗水,重新束好布兜,趁着无人察觉,再次瞬移回自己的寝殿。
……
上午修体术,下午练控身术,晚上再偷偷加练这两样。
如此过了小半个月,扶胥上课时的面庞终于有了微笑赞赏的模样。
他夸九昭进步得很快,在修行的方面实在卓有天赋。
被摔撞无数次的后背不方便涂药,尚在隐隐作痛,九昭在心里吐了吐舌头,骂他是个大笨蛋。
哼,愿意归结为天赋出众就归结于天赋出众吧。
她可不想叫扶胥发现她背地里的努力。
……更不想让他发觉自己控制不住,先开始为他而动的心。
*
三个月的禁闭令将满时,功夫不负有心人,九昭已经能够在高速运动的星群间熟练来去。
她的体术虽然没办法和扶胥相比较,但也有了极大的进步。
两人同食、同修、同住一个屋檐下,也潜移默化地磨平了一部分性格里,冷不丁冒出来刺痛彼此的部分。相处时不经意的对视,扶胥望过来的目光越发柔和,如一汪春水注入九昭心间。
哪怕修行再痛,也透着几分甘之如饴的甜蜜。
今日是每六日轮到一次的休息日,九昭数不清第几回强拉扶胥进入侧殿合修。
殿门紧闭,赤色仙光流转的法阵里,盘腿对坐两人的气息都有些不稳。
“只剩下一两次就能彻底治愈你的伤势了,你既已知晓情动的局面,源于你我体内两股凤凰真血之力的影响,并非是自己神魂不稳受到邪惑入侵,还总是这般介意做什么?”
九昭释放胸前命牌里母神遗留的同源神力,替扶胥驱散热意,又忍不住小声嘀咕一句,“反正这些天里该亲的亲过了,该摸的本殿也都摸过了,本殿都还没害羞呢……”
九昭的话传进耳里,特别是后面半句,好容易恢复清醒的扶胥。再度被刺激得瞳孔扩大。
他嘴上没说什么,同九昭交融的力量反倒无声波动起来。
一改原本柔和的形态,随着青年鼻息的加重,牢牢包裹住九昭的仙息。
逞口舌之快的下场,九昭人坐在那里,探出去的意识却像是被一条无比粗壮的蟒蛇缠上。
她起初不甘示弱地持续输出仙力与之对抗,很快又被绞得呼吸断续,软下腰肢,半是求饶半是薄嗔道:“你、你轻点呀,缠得那么紧,我要透不过来气了……”
扶胥也不好受。
他从未想过,在其他仙侣那里无比庄重的合修过程,到了自己这里——
不管理智涣散与否,都会起承转合变得靡艳无比。
九昭凭借本能吸引着他、挑逗着他,仙力化为一层薄雾,将他磅礴的神识吞没在内里。
她明亮的眼睛躲也不躲地注视着扶胥。
哪怕被欲念缠绕,那潋滟眸光深处,仍存着一点赤子般的不谙世事。
越是这样,他越难以控制急欲将她拽入怀里,让她明白不可对人毫无防备的阴暗心情。
扶胥不接话,本就黏黏糊糊的气氛持续攀升。
九昭只觉自己一张嘴,就要发出意味不明的低吟。
她顽固坚守着嘴上的主导权,以尽量轻松的姿态揶揄着青年:“阿胥,你这样嘴硬,有什么好处……你的面孔这般紧绷着抗拒我,身体和意识却如此诚实,简直要将我捻进骨血里……”
纯真的眼睛,配上虎狼一样的言辞。
第一次,扶胥失去了臣下应该遵循的礼仪:“……别说了,不要在这个时候叫我阿胥。”
他窘迫地转过面孔,口中不自觉称“我”,又被九昭调动仙力固定在原地。
“不叫阿胥,你想要我叫你什么?”
高热的真血之力沿循经络渗透,滋润受损的神脉,冲击着滞涩的伤处。能逼得沉默寡言的扶胥开口,九昭话音里带上几分得逞笑意:“是战无不胜的三清天战神,还是……好夫君?”
从高傲女君口中吐出的“好夫君”三字,透着几分试探、几分羞涩,和无尽的热意。
扶胥大脑嗡得一声。
恍若万千高速下坠的流星在灵台中央爆炸开来,摧毁所有的理智和自持。
在九昭冲他挑起的、毫不设防充满依恋的笑容里,它们共同交织成象征爱欲的烟火。
“九昭。”
他突然唤道。
“嗯?”
九昭轻轻应了声,眼波横流,期待着他的下文。
眼前倏忽凝结出一段画面。
是他恢复神力挣脱仙术控制,勒着九昭纤细的腰肢,将她锁在臂弯恣意亲吻的样子。
没有摄念花的蛊惑,扶胥却自甘堕落于极乐的幻想中。
那鼻腔呼吸不过来,被迫张开汲取空气的嘴唇红艳艳的,远胜过后园开到最盛的花卉。
他被九昭吻过一次。
仅有的那一次,他想自己终生再难忘记。
……
他深深地注视着九昭,在想象里同她水乳交融,缓慢启唇:“合修已经结束了。”
眨了眨眼,九昭没有反应过来:“……你要说的就是这个?”
“嗯。”
扶胥从鼻腔里沁出一个字,而后话音低了下去,带着些近乎认命般的无力,“为表对于殿下的尊重,臣可以极力自固,摆正身份……可,臣也并非十全十美,情会犹疑,志会摇摆……
“臣真的担心,臣会控制不住。”
“控制不住什么?”
九昭一时没有领悟过来他的真正想法。
扶胥转回视线,却没那么坚定地望着她:“殿下非要臣说得那么清楚吗?
“……殿下分明说过,待臣伤好之后,要与臣合离。”
饶是九昭脑补过无数个理由,在听到青年真正介意的是什么时,也禁不住微微一愣。
愣怔结束,滔天的情绪随即淹没了她。
九昭恨不得变回原形,朝整个三清天发出响亮凤鸣,让他们与自己一同感受此刻的狂喜。
“你、你就是个大傻瓜!”
她扑过去,将扶胥压倒在雕花床栏上,“天底下最大的大傻瓜!”
“臣自是傻瓜,否则也不会一直问不出口这个问题。”
扶胥扭头,躲开她第一次凑过来的软唇。
热烘烘的体温相贴,他眼底最后一抹端矜化去。
气度深严的上神在此刻倏忽变了副模样,这般反抗不得、我见犹怜,越发引起九昭的爱意。
她捧着他的脸,看了又看,嘴唇对着嘴唇,直直吻了下去:“离什么离……不离了!”
32| 第32章
◎“等仙考结束,殿下欲知晓之事——”◎
说是亲吻, 奈何九昭的吻技实在太差。
她的唇齿落下来,对着扶胥的两片薄唇又亲又咬。
那象征禁欲的浅淡色泽,经由九昭的染指, 悄然变成了沾了玫瑰花汁一样的红。
红色, 是九昭喜欢的颜色。
她将扶胥的变化看在眼里,血液更是沁出沸腾的情火。
无尾熊似地手脚并用,将他一点一点缠紧。
得到不再合离的保证,扶胥放下所有顾虑, 很快被吻得反客为主。
他揽住九昭腰身,长臂一展,将她整个嵌进怀里。
两人之间的体型差距, 使得他化为一座伟岸高山,尽数占据九昭的视线。
相较有过前任的九昭,扶胥真真正正称得上恋爱经验为零。
他仅仅仗着再难自制的爱欲,一点一点撬开一如九昭外表般坚硬的齿关。
——不多时, 又因着亲吻的生涩粗鲁, 被感到疼痛的九昭重重咬了一口。
“你急什么, 像有人要抢你东西似的……”
九昭像是在发怒,可那嗔怒的语气末尾又流淌出遮掩不住的甜腻。
她下嘴力道不轻, 直把扶胥的唇角咬得破了个口子。
蕴含精纯之力的鲜血溢出, 九昭探出舌尖,将其一滴不剩喝净。
回味之后, 她感叹起话本里读到过的场面:“难怪芸生世那些凡人, 总要在书中写妖魔引诱修道者, 然后将他们拖入巢穴分食……扶胥上神的味道如此甘甜, 就连本殿, 唔, 也有些忍不住……”
“殿下若高兴,一口接着一口,把臣吃下去也可以。”
扶胥用鼻尖磨蹭着九昭面孔,爱欲压倒理智占据脑海,他无比虔诚地发出一生所誓,“殿下是臣的妻子,更是臣的君主,臣的血肉、性命和忠诚,全都属于殿下。”
仿佛在偶然间挖掘了青年了不得的隐藏属性,九昭被这两句情话砸得头脑发懵。
她缓了几息,双手环住扶胥的脖颈:“好阿胥,原来你竟也这般会说甜言蜜语……”
“不是甜言蜜语。”
扶胥纠正她,“是臣的肺腑之言。”
幔帐散落,衾被乱成一团。
两人缠在一起,褪去神仙高洁的外衣,此刻更近似冬日来临之际互相取暖的蛇。
九昭分不清哪寸肌肤是自己的,哪滴汗水是扶胥的,只明白了何为水融于水中。
她从扶胥的额发开始,一路抚摸过他锋利的眉,情动的眼,再到绷紧的下颌,最后气喘吁吁同他暂分:“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倘若你能明白告诉我,从今以后,我便再没什么忧心的。”
扶胥目光荡了荡,显然立刻意识到了九昭要问什么。
九昭却没给他第一时间回答自己的机会,她拉开扶胥略显松垮的衣襟,手指滑入中衣,接着贴在扶胥对应心脏位置的胸膛上:“五百年前,你也是这样日日陪伴着我,我那时想过彻底放下以前的事,一心一意同你在一起……所以,你当初为何成婚不到一月,就说也不说去了边境。”
扶胥自从归来后,一直在回避的问题,于这一刹那被九昭揭破——她爱也爱得明白,恨也要恨得清明,只活一世,绝不做那等凡事模棱两可的糊涂人。
她的手放在扶胥心脏上,双眼不放过扶胥的任何一个眼神变化,杜绝了他编织谎言的可能。
相视几息,扶胥缓缓启唇:“我们成婚前夕,焚业海就隐隐有些不太平,后来情势愈演愈烈,兰祁更亲自率兵击毁了一处神魔交境处的哨塔。实在无法拖延,我才不得不离开。”
扶胥的话,在九昭骤然得到他奔赴边境的消息,而怒火中烧砸烂寝殿的一切摆设时,神帝曾亲自驾临告知过她——那时神帝还提醒九昭,应当以战事为重,暂且放低儿女私情。
真相如今再从抛下她的始作俑者嘴里被证实,九昭只觉并无半点释怀之感。
她盯着扶胥的双眼不放,再次追问:“……仅仅是因为这样吗?”
扶胥陷入沉默。
这一回,他终究没有转移话题或是侧开眼睛,安静片刻,继续道:“其实还有另外一点。”
“是什么?”
九昭问得不动声色,唯有陷进扶胥胸口肌肤带来刺痛的手指,昭示着她内心的不平静。
奇怪的是,明明应该做出解答的人是扶胥。
可在九昭话音未落的一刹那,她却看到了扶胥眼底的失意和不解。
……
他为什么失意?
又在不解什么?
九昭无从得知当年另一件事的实情,也无从得知这一刻呈现这种情绪的扶胥的内心。
彼此无言良久后,扶胥轻声询问:“殿下说过,不与臣合离,对吗?”
九昭想也不想颔首:“嗯,但你要告诉我,那件事是什么才行。”
扶胥阖了阖眼,仿佛终于对为难之事有了决定,又以商量的态度同她道:“夫妻本为一体,臣的事情自是不会隐瞒殿下——只不过,如今仙考在即,此事关乎多方期许,殿下切不可分神。
“等仙考结束,殿下欲知晓之事,臣愿意全部一五一十解释给殿下听,这样可好?”
答应了,又似乎没答应。
九昭不太满意,拧着眉毛看了会儿他:“你不会是在拖延时间吧?到时候可不许骗我。”
扶胥郑重点头:“臣说过,以后再不隐瞒殿下任何。”
九昭这才勉强被捋顺了凤凰毛。
她明灭的眸光落在扶胥面孔和身躯上,显出内心的怀疑和不定。
扶胥沉住气,放任她审视,只一双红意未褪的眼睛显出令人心安的诚恳平静。
瞧不出真假,无可奈何的九昭索性将目光转移到彼此交叠的姿势,和身旁散乱的衾被上。
床笫间谈正事,这正事也很难不跑偏。
九昭心中思忖,既现下无法释怀往昔,不如借个由头,从其他方面得到些许爽利。
她的瞳珠滴溜溜地打转,而多出几分露骨的打量,又叫扶胥睑下的红浓墨重彩起来。
“你前头还说,要把一切都献给本殿。”九昭拖长音调,再度逼近扶胥,“本殿就想知道个往事,你尚且如此拖拖拉拉,本殿为此心中很不痛快,便打算惩罚你,你服不服气?”
扶胥垂眸四顾。
九昭洁白的手臂还牢牢缠着自己颈项,她说的惩罚到底有几分正经可想而知。
不过。
他亏欠她在前,若这样做能让她高兴,也不是不可以……
扶胥抿着下唇,把心一横:“臣悉听殿下天令。”
九昭的念头稍一打转,自己的脸先红了起来,她凑到扶胥耳边,极快极轻地说出一句话。
“殿、殿下,您——”
扶胥的俊面立即显出赧然欲死的神情。
他还害羞——
只要闭上眼动动舌头就好了。
该露出这么大反应的人明明应该是她才对!
九昭的眼睛含着水,乜起来半瞪他:“你肯不肯?”
“……”
扶胥表情变了又变,变了又变。
短短的片刻内,九昭竟看出了两军交战,将帅做出重大决策的视死如归。
她正要说些什么,却见他俯下头颅,撩起她的裙摆,钻了进去。
*
三月之期已到。
九昭恩获释放的第二日,便是公布报考众仙名单的重要日子。
九昭决定参加仙考的时日颇晚,名字便出现在张贴天榜的最末尾。
这个位置微妙又显眼,不出所料地激起了前来浏览天榜的考生们的重重议论。
“九昭殿下也要参考,这事真的假的?”
“天榜从来不会出错,况且九昭殿下晋至金仙的时日已久,想要升阶也很正常。”
“这回仙考有九昭殿下参加,恐怕未来避嫌,扶胥上神就不能再担任主考官了吧?”
“谁知道呢。”
“我看,是因为这一届滢罗宗姬最有把握夺得魁首,九昭殿下才来的吧……谁都知道争身考试不计手段,不论生死,就算赢不了,给滢罗宗姬点颜色看看,很像是殿下会做出来的事。”
“哈,我觉得也是,总不能是九昭殿下真的想上进了。”
“咳咳,快别说了,殿下来了——”
甫一瞧见属于九昭的赤红身影,穿过结界踏入祈辰宫,交头接耳的众仙立刻停止议论声。
他们低敛眉眼,自觉让开一条道路,就着恭顺的姿态作揖到底:“臣见过神姬殿下。”
九昭依旧一身夺人眼球的红裙,半仰着头,负手穿过人群。
不论位阶高低,她通通没有打招呼的意思。
虽说这关在离恨天的日子,和扶胥柔情蜜意不算太委屈,可九昭到底最爱面子,今日因神帝有事宣召,扶胥没办法陪伴前来,九昭只好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独身来到此处。
这些人聚在一起,聊得火热,不用听她也知道,准在讨论自己的是非。
他们非要撞到枪口上,九昭自然不介意略施惩戒。
她不紧不慢地走着,短短十来丈的路程,硬是走了半炷香的时间。
弯腰作揖这等姿势本就费力,而且碍于规矩还不得乱动。
九昭随意地打量着,很快看见有人坚持不住,躬着的身形晃了晃。
要是扶胥这会儿在自己身边,肯定又要劝诫储君应当宽容大度。
这样想着,九昭唇边施展恶作剧成功时才会露出的畅快笑意,下意识多了几分温柔。
才一会儿没见,她对他的唠叨古板,竟也有了些许思念。
……
不在天榜上摁下手印,便无法激活考试身份。
立完规矩,九昭站在天榜前,享受着身后众仙投来的敢怒不敢言的视线。
左手食指按在白纸黑字上,一道对应为火属性的仙光亮起,她的名讳也随之变得火红。
确认无误,总算大功告成。
九昭这才转身,两掌一拍,如梦初醒似地演起拙劣戏码:“哎呀,都怪本殿,一门心思只记得仙阶考试,居然忘记了诸位还在行礼未曾起来——
“都平身吧。”
33| 第33章
◎“怎么,你还敢堵本殿的嘴?”◎
九昭让众仙平身。
大家听令放下作揖双手, 却是谁也不敢胡乱行动,依旧分成两排,老实站在原地。
及至九昭转身出殿, 他们才如释重负地松懈下来, 陆续上前,完成激活天榜名讳的事宜。
……
激活天榜,仅是备考的第一步。
实际上,进了祈辰宫后, 众考生不再被允准随意进出。
再过一刻,时至巳正,与外界相连的结界将会彻底关闭。
迟行或未到者被视为失去仙考资格。
清点完认输, 主考官现身告知备考期间的注意事项,接着为每一位考生分配住处——安全起见,直到明日卯半的考试前,大家都只能在自己的院落里活动修行, 做最后的准备。
抓住仅剩的自由, 九昭驻步于游廊下, 隔着围栏欣赏远处在云间穿梭的灵鸟。
鸟啼婉转,歌声清脆, 用来打发辰光也不算太无聊。
九昭正指敲节拍, 信口哼些不成调的小曲,一道讨人厌的声音在几丈外响起。
“臣孟楚, 给神姬殿下请安。”
走在领头的青年收起折扇, 长揖到底给九昭行了个标准的问安礼, 他身边簇拥着的几个北境贵族男女也倾身行礼——这回礼节态度倒是分毫不错, 只是九昭不知他为何还敢来招惹自己。
“何事?”
九昭侧首望向孟楚, 神容冷淡。
游廊之外靠近正殿的方向, 摁完手印的考生三五成群走出。
他们被九昭这头吸引,且听说过九昭和孟楚间的过节,纷纷露出欲探知八卦的隐晦眼神。
状似无意靠近游廊的人多了些,孟楚这才抬起俯落的面孔。
经过三个月的恢复治疗,他一扫当初倒在大殿上,被北神王耳光扇得鬼哭狼嚎的窘迫之相。
行动间灵活自如,端的一副翩翩世子的潇洒做派,仿佛身心所受重创皆已好全。只左眼处的淡粉鞭疤存在感强烈,竖穿上下眼皮,破坏了他看似随和儒雅的气质。
九昭知晓,这几个月里,神帝前后派人送了不少上好的丹药给孟楚。南神王炼制的仙药,哪怕快死的人都能拉回来让他喘口气,更何况只是解决区区一道伤疤。
孟楚刻意留着这条疤痕,显然有其他用处。
九昭暗自警惕起来,孟楚则注视着她的神情再度和气拱手:“那日神王邸中,是臣不好,冒犯了殿下,如今殿下获释归来,臣在这里向殿下二度请罪,还盼殿下能够原谅臣的过失。”
这是哪一出?
想在众人面前以自己的谦卑,来衬托她这位神姬的蛮不讲理?
九昭摸不透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又听见他意味深长地补充道,“殿下打算参加仙考,其实何至于此,遣仙官知会臣一声,臣这等闲人散漫惯了,可考可不考的,提前退出就是。”
什么何至于此,什么提前知会臣?
这跟神王邸内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孟楚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让周围的旁观者都能听到。
眼见大部分人竖起耳朵,好奇意味深重,他对着九昭,语气愈发谦卑起来:“殿下赏的那一顿鞭子,让臣在床上躺了两月堪堪能够落地,直到现在也不曾痊愈——殿下放心,臣是绝对不敢同您争夺些什么的,只是九尾狐族的祖训有言,不可做‘不战而屈人之兵’。”
那句“不敢同您争夺”的言语既出,九昭终于明白孟楚的险恶用心。
果然,他还是拒绝承认背地里以兰祁和神后冒犯她的错失,非要扭曲事实到她得知他也要参加仙考,心生嫉妒,为了排除竞争对手,所以故意鞭打他到重伤难以起身的份上。
怒意如火星溅石,几乎一瞬间就要迸发开来。
九昭反手握拳,想也不想就要再放出打神鞭来揍他一顿。
可弹指间,扶胥隐含期盼的面孔在眼前浮现。
他们约定好了,待到完成仙阶考试,就解开彼此间的最后一点心结。
今日自己若在祈辰宫大动干戈,不提会造成何等严重的后果,考试资格首当其冲,定会被取消——孟楚说这些有的没的屁话,定是想好了自身晋位无望,打算来拖她下水。
她才不上当!
九昭冷静下来,似笑非笑回击:“看来不只是本殿的一顿鞭子教导不好世子,就连北神王跪在殿上一壁请罪,一壁亲手惩戒也不能叫你认识到错误。不过,孟楚,本殿还是劝你一句,争身之前尚有验心,都说人的心魔越重,幻境考核就越难抽身——你须要善自珍重才行。”
设下了万全的陷阱,她居然不上当。
孟楚忍不住咬紧牙根。
随着九昭的一计转移重点,其他人也好奇上了其究竟犯下何错,才会被北神王当众惩戒。
“你——”
面子上过不去,人也下不来台,孟楚的笑颜消失,面色扭曲一瞬,意欲继续反击,游廊尽处的人群里却有一人越众而出,启唇唤了声他的名字:“兄长,原来你在这里,可让我好找。”
数月未见,祝晏依旧是秾丽脸孔,清淡衣衫。
两厢的极致反差,越发衬得他风华天成,令人见之难忘。
他的到来让不服气的孟楚猛地止住话头,目光活像打哈欠的时候不小心咽了只苍蝇。
“臣见过神姬殿下。”
虽为孟楚而来,祝晏仍不忘礼仪。他作揖被九昭抬手示意免礼,两人擦肩而过时,九昭发觉他后背还绑了个巨大的行李包袱,上面印有孟楚的世子徽。
“巳正将至,我等不参加仙考之人还得提早离开。
“走吧兄长,今晨出发时,父王叮嘱我有事要同你交代几句。”
好吧。
听到“父王”,咽下去的一只苍蝇变成了两只。
孟楚恶狠狠地斜了他一眼,视线回到九昭身上,变幻了几瞬,终是不情不愿拂袖告退。
……
好戏上演到一半就退场,听不到八卦的考生们也失去了围在游廊旁的兴趣。
第一次克制住自己的脾气,尝试以理服人而非以力服人,这体验着实有些新奇。再加上回忆里残留的,那张孟楚憋成猪肝色的脸,九昭简直快要大笑出声。
她抿嘴偷乐了会儿,借此逐渐领悟到,遇见事情,采用不计后果的方式反击固然酣畅,但沉下心来,仔细思考对策,争取让敌人气到吐血,自己则不用付出半点代价好像更痛快。
她出神地默默复盘着自己刚才和孟楚的对话,肩膀冷不丁被人拍了一下。
“殿下。”
打个激灵,见是去而复返的祝晏,九昭嗔怪地丢了个白眼:“无声无息的,吓本殿一跳!”
“臣不是故意的,请殿下见谅。”
祝晏勾起个致歉的笑容,犯规的美貌消弭了九昭最后一点不满。
她说道:“你的话倒挺管用,孟楚竟然真的乖乖跟你走了。”
祝晏无奈:“哪里是臣的话管用,是父王担心兄长再闹出乱子,叮嘱臣看顾兄长而已。”
九昭啧啧两声:“从来都是兄长看顾弟妹,到你们北境,却变成了年纪最长的最能惹事。有时本殿也不知北神王是怎么想的,孟楚除了占着个嫡长身份,其他有哪点可堪担负世子之任?”
祝晏依旧不卑不亢:“兄长年岁尚轻,得父王细心交代几年,总归会变好的。”
“你没听说一句话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吗?孟楚那般平庸又容不得人的性格,除非你们这些兄弟姐妹如同仆从般趋奉在侧,且天赋不及他远矣,否则日子只会比现在更加难过。”
九昭颇为不以为然,绕开身子瞧了瞧他背后,见那巨大的包袱不再,若有所思道,“据本殿所知,你在三万岁时通过仙考,晋了金仙位阶,此后却再也没有参加过天仙考试——
“想来,是因为孟楚尚未升至天仙,所以见不得你表现比他更加出色?”
九昭的一番推测有理有据,纵使祝晏表现得恭顺,也实难替孟楚尽数遮掩。
他缄默不言的姿态引来九昭笃定的结论:“依本殿看,你就比孟楚合适做世子许多。”
祝晏却严肃起来:“臣请殿下慎言,万一被外人听见就不好了。”
“?”
分明上回还能顶着压力,在众目睽睽之下站出来道明真相,怎么这次突然变得这么无趣?
九昭心底的小人一撇嘴,瞧着他的眼神多了点凉意:“怎么,你还敢堵本殿的嘴?”
“臣不敢。”
翡翠般凝丽的瞳孔抬起回望,任凭九昭目光锐利地逡巡。
祝晏的面容坦然清正,语调亦是十二万分的诚恳,“臣一人尚不足惜,只是殿下身处储君高位,时常有人在旁审视窥探,臣担忧殿下为臣打抱不平之言论,会令殿下再度置身险境中去。”
他的话,叫九昭一时间驳不出口。
说他傻,他能够在手段酷烈的北神王妃手下存活至今。
说他不傻,他又为了帮她,亦或者什么正义公理之类的无用东西,得罪了手握权力的孟楚。
他和九昭遇到过的人都不一样,用哪几个词汇来形容都不够恰如其分。
陡然间,她生出几分将他一层一层剥开,曝露不见天日内里的兴趣。
不过念头仅仅转了一转,很快又被九昭压了下去。
她已同扶胥和好,如今满心满眼都是扶胥,又怎会做出剥开别的男人内心这种暧昧之举。
收起越过边界的思绪,九昭重新将目光放在欣赏和探究之间:“你这样为本殿着想,本殿也愿意承你的情——本殿说过,他日若北境无法供你一展心中抱负,本殿的离恨天随时欢迎你。”
34| 第34章
◎“好啊,那臣等着殿下赐教。”◎
九昭话音未落, 祈辰宫顶悬挂的巨大浅银色罄钟咚咚作响——
钟声宣告着巳正时分的来临,亦通知徘徊在殿内的各位无关人士速速离去。
向正殿走去的考生和朝结界口撤退的仆从下属们,形成泾渭分明的楚河汉界。唯独象征着不同身份的两人, 仍负手站在游廊之下, 一个仿佛在酝酿,一个好似在等候。
几息过去,人已走了七七八八。
祝晏还是没有回应九昭的邀请,他狭长的青蓝双眼被檐廊阴霾一照, 生生切割出两重边缘模糊的界线,明处的神容依旧光风霁月,暗处则突兀多出几分难言的阴鸷。
九昭意欲弄清那点阴鸷源于何处, 青年的身体却率先动作起来。他调转脚步,做出离开的架势,而后再一拱手真心实意道:“如此,下臣告退, 愿殿下在仙考中旗开得胜, 顺利升阶。”
不回答, 许多时候相当于拒绝。
两度被对方扯开话题,九昭反倒难得的没有生气。
她回之一笑, 那笑容明媚亮烈, 自有一股属于女君的从容气度:“本殿尽量。”
……
考虑到九昭和扶胥的关系,此次天仙考试的主考官换成了嶷山上神。
他踩着准点立在祈辰宫的主位前方, 两旁是维持秩序、辅助旁事的佐考仙官。
考生们于台下站定, 横五排, 竖六列, 面貌不同, 有长有少, 均端出一副肃穆态度。
九昭是倒数几个进来的,前排没了她的位次,她亦并不计较这些,安静待在人群末尾——进了这里,没有官职,不论出身,大家的统一身份便是天仙位阶的竞争者。
嶷山沉静的眼神扫过阶下,无声对应着天榜上激活的考生名单,准备确认完毕进行下一步。
那种泰山崩塌不改神情的气度,又令九昭无端想起扶胥。
说起来,这么多年,她从未见过扶胥投身公事时是什么样子。
前几天主仆闲聊,绛玉还双手捧脸,发着花痴同她讲,认真的男人最迷人——九昭打定主意改天选个日子,去瞧一瞧属于扶胥的最迷人时刻。
“殿下,您别走神了,刚刚嶷山上神在看您呢。”
密声入耳,娇俏的少女音提醒着九昭从旖旎思绪中抽离。她循着密声释放的来源,见挨着自己右手的考生是南陵崇瑶宗姬,对方两颊梨涡浅漾,对她勾起一抹和善笑意。
九昭也对她笑了笑。
殿上同步响起嶷山上神宣读祈辰宫备考条例的声音。
男声澹澹,犹如投石入内不成波澜的深潭,九昭听着听着不可避免地继续走神——那没有完全聚焦的余光游弋着,倏忽捕捉到人群的打头第一排,滢罗和孟楚竟然并肩站在一起。
滢罗姿容绝世,清丽脱俗。
孟楚只要不犯浑,也称得上面容风流的美男子。
自后望去,二者相视莞尔,颇像一对郎才女貌的璧人。
……这站位,他们什么时候搅到一处去了?
还是仅仅出于巧合?
不喜欢的人凑到一起,越看越碍眼,莫不是正在商量考试之际如何算计自己。
九昭以最大恶意揣测着他们,心却反而涌起几分陌生的不适感。
她紧盯两人不放,想看看滢罗要对孟楚微笑到何时。
这故态复萌的第二次走神,没那么幸运再得到重瑶的提醒。嶷山上神磁性的嗓音读完备考日的最后一项条例,稍稍停顿,转而唤出她的名字:“金仙九昭——”
“金仙九昭——”
那唤名声中杂糅一丝神力,震得开小差的九昭耳膜嗡嗡作响。
她难受地掏了掏耳朵,立刻抬头看向上方。
“我刚才所说的注意事项,你都记住了吗?”
立在高位的英俊上神不冷不热问道。
九昭立刻点头如捣蒜。
听是半点都没听到的,好在来之前朱映翻来覆去同她说了好几遍,大致规则早印在脑海中。
嶷山不吭声看了她几息。
那眼神虽没有情绪外露,但九昭从中捕捉到几分怀疑。
不会要叫自己当场现背吧?
九昭的心提了起来,大脑高速运转回忆起朱映的话语。
出乎她的意料,嶷山上神没多为难什么,很快选择揭过此事,转头冲左右两位佐考仙官吩咐道:“我这里事已毕,你们且按照男女,带领他们前往仙考前的休憩场所。”
……
行于窄长廊道里片刻,前方的考生纷纷进入房舍,九昭才分得自己的一隅住处。
整座祈辰宫环绕着清神大阵,帮助考生们在考前排空杂念,发挥更佳的水准。
甫一进入,九昭的心不自觉安静下来。她拧着眉峰,努力遗忘眼前挥之不去的滢罗孟楚并肩画面,如此入定一炷香的时间,总算沉入修行的境界中去。
神志再一回笼,将近傍晚用膳时分。
考生们不必出去寻找膳厅,自有仙奴敲门挨个送饭。
被困在这没有娱乐的一方天地里,结束修行的九昭颇有些百无聊赖,她伸了个懒腰,将注意力放在距床几丈外闭合的木门上,决定去连接房舍的庭院中走走,好借此松泛久坐的筋骨。
为了防止出现上届仙考的纰漏,考生们的住所和庭院都是独立封闭的。无论窗户还是分割庭院的栅栏,都设置了一层无形结界,可以话声交谈,但不可触碰彼此,更不可互相传递事物。
暮色四合,画似的晚霞衬着婆娑树影格外静谧。
九昭信步闲游一阵,万事万物都成了她打发辰光的消遣。
一只绚烂彩蝶打破静态的风景,自一朵半开的花苞翩飞至另一朵全然盛开的海棠。
九昭没有使用仙术,探手过去,想将其拢进掌心。
彩蝶意外的十分灵敏,它收起翅膀,从指缝间逃出。
九昭追逐,它躲闪,一仙一蝶转眼来到了庭院的结界处。
“看我这次不抓到你!”
沉下心来,看准机会,九昭再次闪电一般出手。
合拢的间隙,蝶翼扑闪过肌肤,带来轻微痒意。
下一刻,隔壁穿来踩断木枝的足音,九昭似有所感抬起头,撞进一片风和日丽的水蓝里。
“殿下。”
良辰、美景、佳人,天生便是一幅画。
九昭被对方绮丽的瞳色闪得错神,本该抓住的命定之蝶也脱出手掌,朝结界另一边飞去。
错失最后的时机,只能眼睁睁看着它逃出生天,九昭感到一阵气闷:“你怎么在我隔壁?”
滢罗也瞧见了那只逃离九昭掌心的蝴蝶,她目送它一路飞进有事物靠近就显形的仙术结界中去,过了会儿才九昭轻轻一眨眼:“能住在殿下隔壁,得殿下恩泽庇佑,臣很欢喜。”
白日里滢罗和自己讨厌的人站在一起的事,叫九昭看她格外不顺眼。
她听到这个如滢罗一般里外透着虚伪的回答,冷哼一声,拒绝交谈,便想转身离去。
“殿下等等。”
见九昭连闲谈几句的机会也不给自己,滢罗一下子想到了大约是她介意祈辰宫内自己曾和孟楚站到过一起。如此,也顾不得算不算热脸贴冷屁股太甚,她又一次出声挽留九昭。
九昭顿步,却没抬头,冷冷望着裹陷鞋履的苍翠草地:“宗姬有何贵干?”
作为一个很了解九昭的人,滢罗清楚这声名字都不唤的询问背后的真正含义。
于是,她抬头望了望结界如海波般轻微起伏的某处,决心从能让九昭情绪变好些的地方下手:“殿下,殿下瞧,您想要的那只蝴蝶还在原地等您。”
“?”
九昭闻声挑起眼睛,沿着滢罗手指的方向,看见被仙光包裹起来的蝴蝶——结界排斥一切想要越界的人和事物,倘若陷入阻隔还不愿停止,就会自动释放力量将其裹缠起来,直到消停。
滢罗说得没错,刚才她追逐半晌的求而不得之物,眼下唾手可得。
她顺势将那小东西从仙光中解放出发,蝴蝶竟也有灵性,停立于她的指节不再试图逃离。
这或多或少叫九昭心情好了些,多了点耐心倾听。而不错过九昭任何变化的滢罗,立刻抓住机会解释:“臣同北神王世子,并非殿下想的那样,只是出于某些原因。”
“你跟本殿说这些做什么?难道忘了你我早已不再是朋友?”
不提孟楚还好,一提到他,从几个时辰前就憋着股无名火的九昭,忍不住一边睨她一边挖苦道,“虽然本殿打从过去就清楚,交友广泛如滢罗宗姬,只要是示好的人皆来者不拒——却也不曾想,如孟楚那等头脑空空,败絮其中的草包,也能够成为宗姬殿下的往来之宾。”
对于九昭的话,滢罗先是被说得眼神黯淡,到后两句时,目光又透出几分微妙的舒展欢喜。
九昭不知她的欢喜是哪里来的。
事实上,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在见到他俩谈笑时,心底会如此介意。
这大概接近于闹掰后,看见对方挑选朋友的眼光越来越差,所随之而生的恨铁不成钢心情。
九昭结束讥讽,便蚌壳似地闭紧嘴,生等着被说到无地自容的滢罗提裙离开。
结果左等右等,等来滢罗越发柔和的语声:“殿下误会滢罗了,这等对殿下不敬的无礼之人,臣怎屑与他为伍——同他交谈,不过是因为今日在等候主考官到来时,臣偶然听见了他和身边几个同伴的私语,内容涉及殿下,臣未曾全然听清,便打算佯装交好,看看能否套出话来。”
她会那么好心?
九昭反问:“那你套出什么来了?”
滢罗摇摇头:“嶷山上神来得太快,臣尚未来得及问到要紧处,只知道他们聚在角落里,口中不仅提到了殿下的名字,还压低声音交头接耳了许久,大概率不安好心。”
九昭终于扬起下巴乜向她:“什么都没有,还敢在我这里表忠心——”
“臣所言并非表忠心,只是想提醒殿下,考试时千万小心孟楚。”
向前一步,滢罗单手抓紧竖在两人中间的栅栏,关切之意流于言表,“不过请殿下放心,此次仙考有臣在侧,臣也会多多留意北境那边的动静,拼尽全力守护殿下安全。”
“谁叫你多管闲事,就算你不说,本殿自然也会小心。”
九昭受不了算计过她的人,扭头又若无其事再来靠近自己,滢罗令人看不透的热切在前,以及上次在扶胥的引导下,自身成功转偏的思绪使然,直叫九昭觉得滢罗又在酝酿什么坏主意。
她磨着牙尖捏起拳头,朝滢罗的方向示威似地举了举:“你到底要本殿说几次?我们已经不是朋友,在即将到来的仙考里更是竞争对手——莫说孟楚,你以为本殿会对你手下留情?”
九昭张牙舞爪,连声恐吓,直欲以浩大的声势来盖过内心深处,对于滢罗的一点复杂感情。
滢罗却对她充满期待地微笑起来:“好啊,那臣等着殿下赐教。”
35| 第35章
◎“破幻守真,方为验心。”◎
第二天卯正的日出之时, 便是天仙考核的开启之际。
迎着破晓的万丈霞光,九昭被祈辰宫再度响声大振的罄钟吵醒。
神仙少梦,昨夜祝晏和滢罗却轮番闯入她的梦境。
梦里还是房舍外的院落, 她同滢罗隔着结界交谈, 而悬停指节的彩蝶,倏忽化作光束横亘在两人之间,逐渐拓宽拉长,于虚空处凝结出祝晏清雅的双眸和含笑的薄唇。
他不再敬称九昭为殿下, 颀长身躯盖住她的影子,衣袖下的双臂拢住她的肩膀。
一如她收拢蝴蝶于掌心,祝晏也将她牢牢困在臂弯。
他一时唤她“昭昭”, 又一时变□□侣间的痴语“卿卿”。
九昭意志清醒,想要将他推开,手脚却被来自西海的水系仙术侵入肌理,水流舔/舐素白肌肤, 融入奔流的血液, 它们将她变作提线的僵硬偶人, 任由祝晏亲昵摆弄,俯身唇齿相依。
“永远待在我身边不好吗?”
容颜冠绝的青年低垂睫羽, 柔情万种地询问她。
不等九昭回答, 另有一双操控水元素的手掌自后方拥来,那双手的主人一边温声唤她神姬殿下, 一边以不容拒绝的力度捏着她的下巴, 迫使她转过头去。
无比熟悉的双手, 无比熟悉的声音。
转过去, 是无比熟悉的面孔, 以充斥着黏腻情/欲和爱意的目光注视她。
竟是滢罗。
是变换性别后, 拥有男性棱角的滢罗。
……
九昭猛地睁开眼睛。
胸膛仍在上下起伏,她以最快速度翻身坐起,穿戴好衣物,给自己施了个基础的清洁术。
如此手忙脚乱跑到祈辰宫正殿外,她又变成了排在最后的一个,且是最引人瞩目的那个。
嶷山上神还是没多说什么,只不过暂留的目光移开时,九昭恍惚听见他叹了口气。
“卯正到,天仙考核正式开启!”
随着佐考仙官蕴有仙力的雄浑唱喝声响起,天边巨大日轮外斜飞起一排五光十色的鸾鸟。
它们四散分开,朝整个三清天宣告这三千年一度的重大盛事。
祈辰宫停滞的结界重新启动,嶷山上神抬手在缓慢旋转的金光阵纹上写下一字,被神力修改作用的结界倏忽不断扩张,金光如游蛇般蔓延到每位考生脚下,将他们一一吞噬。
复一眨眼,空地上再无任何人的踪影。
作为贯彻天地的神树,扶桑木周围设下了重重屏障禁制,唯有仙考开启时才被允许进入。
九昭上次来到这里,还是在她与兰祁举行婚礼前的成人仪式上。
光阴荏苒,千年已逝。
九昭不再是那个不知愁苦为何物的少女神姬,可扶桑木依然星霜不改,葳蕤葱茏。
堪比一座宫殿见宽的树身放眼望不到顶,与其称它为树,更像是一座层层高拔的通天巨塔。
嶷山上神领着考生们飞近神木,随即宣读仙考守则。
在一众金仙侧耳倾听的关头,两位佐考仙官双手掐诀,朝左右扔出两面巴掌大小的光镜。
光镜应声碎裂,化作八块不规则碎片,而后成倍扩大,直至光芒退散,镜中映出人景。
这是仙器移步镜,只要注入一点仙力催动,就能按照使用者意愿,分裂出无数记录当下场景的媒介,稳定地同步转达声画——神帝不便带领众仙齐聚扶桑木周围观试,便借助此仙器。
整场仙考,除了夺得魁首的考生能够晋升天仙以外,表现出众者也有可能被神帝破格提拔。
“破幻守真,方为验心。
“唯有面对三千诱惑而不改其志,才可在仙修之道上走得长远。”
嶷山上神威严的神音涤荡在场者各异的心绪,阵阵颤鸣中,契合考生数量的八重莲座在他的身后呈合环之状升起,围绕扶桑木悬浮高空,那便是第一项考核的正式场地。
“以一炷香的时辰为期,顺利突破幻境者皆可进入争身考核!”
他的话语落下,数十莲座上方彩光大盛,照耀半边广阔天宇,有细长光束倾泻到对应的考生上空,弹指之间,巨大的重瓣莲花分别出现在他们脚下,载托着他们朝各自的莲座飞去。
九昭亦被一莲花抬起,迅速上升。
有细微的风声在她耳边破开。
她的脑海反复回荡着昨夜做梦的画面碎片。
心脏在最不该的时刻鼓胀跳动着,迫不得已,九昭开始默默总结起刚才的考试守则。
验心有时间限制,争身部分却没有。
两项考试互相贯彻,从幻境中挣脱的优胜者即可开始攀登扶桑神木,无需等到所有在一炷香期限内完成考试的考生同步开始——这就意味着,越早结束验心试炼,越能掌握超前优势。
最高等天仙的选拔,所求的是心志仙术皆出众的人才。
是而两项考核有一项拖后腿,就注定不可能顺利升阶。
持续总结之下,九昭的脉搏心跳终于得到平复。
她在属于自己的莲座上盘腿入定,眼见嶷山上神引日火点燃圣香,方才按规闭上眼睛——
时光瞬间倒退四千五百年。
……
大婚前三日。
离恨天,常曦殿。
“殿下,经过神衍局推算,三日后的辰正和未正皆是上上吉时。您须得先在辰正举行成人典礼,再于未正同兰祁殿下正式完婚。先成人再成人,这才是合乎规矩,两全其美的大好事!”
午膳后,九昭伏在长案上昏昏欲睡,绛玉叽叽喳喳的声音钻入她的耳膜响个不停。
为着即将到来的两项大典,九昭被迫停止一切娱乐。
成日困在常曦殿,不是女官教导繁琐礼仪,就是祷告神祖,祭拜天地。
起初成人成婚的兴奋劲过去,她这朵开得灼灼其华的鲜花逐渐失去水分,萎靡不振。
无聊成了时常徘徊在嘴边的口头禅。
此刻,她更是有口无心地应和着绛玉的话语。
嗯嗯、好好、知道了。
后面渐渐悄无声息,连神经大条的绛玉也意识到了不对劲。
她放下手上的东西,朝九昭那头一看,发现她脑袋枕着胳膊,越睡越香甜。
“啊啊啊殿下,奴婢说的话您一句都没听进去吗!!”
绛玉抓着头发尖叫起来。
“本殿好累……能不能快点成人快点结婚,一天天的要被磋磨死了……”
九昭虽然脾气很坏,但这些天为了遵守成婚前不得发火吵架,否则不吉利的规矩,表现得还算温和。绛玉大着胆子架起她的肩膀,将她从梦乡中拖了出来:“殿下,真的不能睡!接下来就是试妆部分,这可关乎到您成亲当天好不好看,您也不想被前来观礼的滢罗宗姬给比下去吧!”
“……”
九昭应声睁眼,满脸清醒,“那些筹备典礼的仙官们绘制了什么妆容,拿来与本殿看看。”
绛玉终于欣慰地笑了起来。
她将搁在一旁的画纸小心翼翼翻开,入目俨然是与九昭八分相似的面孔,只是那晕染在五官间的色彩太过惊艳,使得画中人比素面朝天的九昭更多出几分雍容风仪。
“您看。”
绛玉指出妆容的几处创新巧思,为九昭一一说明,“考虑到成人礼和婚礼同日进行,中途的间隔时辰也不长,备婚的仙官们特地将这两个部分都融合在了一处。”
“额头是唯有神帝、神后以及储君可用的建木花,建木沟通天地、不死不灭,是最尊贵古老的神树,而建木花乃神树长成后才能开出的圣花,象征着殿下年华既成,重岁当贺。
“左右两眼下方,是仿照朱雀双翎尾羽的彩绘,朱雀偕飞,和鸣铿锵,这彩绘画在眼下多好看啊,而且寓意也好,寓意殿下和兰祁殿下相伴永世,恩爱长久。
“还有口脂的颜色……”
后面的话,九昭没怎么听进去,满心都是“朱雀偕飞,和鸣铿锵”这句不伦不类的祝福语。
在巫劭没有率族彻底叛天前,凤凰才是夫妻之间和顺情好的代表。
如今这个种族成为了三清天的禁忌,就连口中提一提都被视为有罪。
九昭伸出左手,懒散地抚摸着画上的自己,对于婚礼的憧憬,因着这点忌讳淡去不少。
最后,她的指尖停留在朱雀彩绘表面,不言不语,那厢滔滔不绝始终得不到回应的绛玉才猛地顿住话音,后知后觉想起自己不该过多提起这个部分,徒增九昭的伤心和介意。
她僵住身子,连忙跪地伏倒:“殿、殿下恕罪——”
九昭看似散漫的眸光淡淡望来:“你何罪之有?”
大多数时候,绛玉不太害怕立刻发怒的九昭。
要不被骂得狗血淋头,要不得到些单凭躯体就能扛过去的体罚。唯有九昭看似平静的反问时,那种未知真正喜怒,未知她何时翻脸的恐惧,才会释放到极致。
“奴婢,奴婢……”
绛玉咬着嘴唇,抖抖索索说不出话,偏偏又不是缃璧那等头脑机敏的人。
九昭垂眸瞧她片刻,只觉得她浑身都快要抖颤成风中凌乱的树叶,才缓缓抬手免了她的告罪:“本殿的喜事将近,不吉利的话不许说,不高兴的表情也不准有,朱雀本就是恩爱的鸟儿,用来庆贺婚礼也无错,本殿看父神养在鸟兽苑里的那对朱雀就天天形影不离的。”
“是是,殿下说得对。”
得到九昭的赦免,绛玉潜意识松了口气,奈何气松到半截,又突兀揪心。
凤凰族,从来都是命定双生子为众生伴侣,否则会有大祸临头。
当年身为双生子的神后与其弟巫劭决裂,嫁与神帝,最终落得亲族背离、英年早逝的下场。
而作为她的亲女、体内流着一半凤凰真血却不曾堕天叛魔,仍然留在三清天的神姬九昭,没有迎来天命所归的双生子,反而即将嫁给相伴万年的养兄兰祁。
……她真的能够逃过天命诅咒,与心爱之人相守一生吗?
36| 第36章
◎“要祝天下夫妻恩爱情长,一定得有凤凰。”◎
绛玉不敢明说心中担忧, 所幸九昭也没再关注她的神容变化。
拢袖自长案后站起,九昭坐到梳妆镜前,朝她吩咐:“不是要试妆吗?去把人传来。”
绛玉连忙俯身:“是。”
有了先前的小插曲, 尽管面上揭过, 但九昭到底心存芥蒂。
这种芥蒂反应到言行间,她揽镜注视两位女官一笔一划绘制的朱雀羽纹,越看越不满意。
“这是朱雀之羽?怎么本殿瞧着纹路像雉鸡。
“手抖什么,弧线都画歪了。
“你们选择的红未免太过小家子气, 本殿要那如丹的正赤。”
……
擦了又改,改了又擦。
九昭眼睑下方雪白的肌肤纹理都要被笔尖磨成薄红,女官们却依旧没修改到她点头。
透明冷汗涔涔浮在额头, 即将沿着侧颊流入衣领,她们本能感觉到这并非彩绘的问题,而是未知的某处,从始至终就不合这位骄矜的神姬殿下之意。
可九昭不明说, 她们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 直到执笔的指节发颤, 直到九昭露出倦意。
“罢了,停手吧。”
九昭无喜无怒的语声骤响, 她夺过女官手上只差最后一步就能完成绘制的笔, 随手丢在鞋边,那饱蘸胭脂的笔尖与地面遽然相碰, 女官们绣有仙鹤的淡青裙摆顿时溅上点点红梅。
“臣等有罪, 请殿下息怒!”
如同前头的绛玉一般, 二位女官惶恐地跪倒在地, 顾不得玉砖上留有旖红印记。
九昭以手撑颌, 漆黑眼眸定定放空片刻, 才勾起一道浮于表面的冰凉笑意:“喜事将至,不得争吵动怒,否则有违吉兆,本殿又怎会明知故犯——你们两个,可别会错了意。”
面面相觑一瞬,其中一位灵醒的侍妆女官立刻顿悟过来。
她膝行至九昭裙畔,捧起那玷污了玉砖的画笔:“是臣等绘制的妆容有所欠缺,无法勾勒出殿下的高贵风仪,虽殿下不怒,宽容大度,然臣等倍感惭愧,叩请明日再来进献新作妆容。”
九昭这才真切弯了弯眼睛:“就按你们说的做。”
……
女官告退后,九昭令绛玉一同退下。
她关上寝殿大门,催开胸前长乐命牌的神力禁制,化作一缕青烟钻入其中。
命牌内自有一方天地,是神后在世时亲手开辟。
其间的陈设,均按照她对未出世女儿的怀想一一布置。
青叶檀的小摇床,缀着红穗子的拨浪鼓,害怕娇嫩的婴孩磕碰,一切坚硬或有棱角的家具都包裹上一层棉绒,相较三清天其他的殿宇,此处不见得如何华丽,却别有一番天然的温馨。
神后太婀去世,神帝随即下令抹除凤凰族存在于三清天的所有痕迹。他舍不得将爱妻为数不多的遗物一并毁去,便把它们都封入长乐命牌,以供长大后的九昭追思整理。
九昭自描金箱笼中找出最常把玩的几件物什——赤羽花钿,凤首发钗,以及五彩尾翎长簪。
这些东西不见天日,不容于世,封存万年,灼烈的颜色依旧如新。
九昭挑选一样,放在髻边比了比,与神后几分相似的眼瞳渐浮不甘之意。
成人成婚的大妆,用朱雀而非凤凰,她总觉得有说不出的遗憾。
一切相关的事物,于九昭而言,抛开那个叛天的种族,更象征着母亲。
如果可以,九昭多么想母神能够亲眼看着自己披上婚衣,嫁给兰祁。
……
常曦殿内尽是俯首帖耳者,九昭的郁气无人能懂,也无人可诉。
这个时候,她越发需要知己者在侧,干脆趁着夜深离开离恨天,偷偷跑到了灵泉宫。
兰祁向来是最勤恳的,非至四更不就寝。
此刻时辰尚早,他独自待在四面挂有竹幔的池中高台上,长案陈地,埋头奋笔。
九昭借着竹幔的遮挡屏息看了片刻,瞬移到他身后,跪坐下来环住他的腰。
几乎在躯体相触的顷刻,兰祁就转过了身。
他扣住缠在腰间不安分的手腕,待看清来人,诧异挑起眉峰:“……昭昭,怎么是你?”
“除我之外,何人胆敢对兰祁殿下一亲芳泽?”
九昭心情不好,并不注意用词,开的玩笑暗含几分贬低。
她没瞧见青年眼中瞬闪而过的暗色,只听到他用一贯温和的语气劝告道:“三清天的婚嫁习俗,男女未成亲前不得见面,哪怕为了图个吉利,你今晚也不该过来。”
“不能见面,不能争吵,更不能发脾气……
“要不把我憋死算了——”
九昭掰着手指,一边数一边嘟囔,最后索性耍赖,“本殿才不听,我就是三清天的规矩!”
她两手并用,扭股儿糖似地抱了过去,半张脸依在兰祁的肩膀。
身上的青鸾香囊、镶玉绦带与兰祁腰间悬挂的佩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叮当的动静。
她埋头当了片刻装死的鸵鸟,在一片安静中悄悄挑起眼睛,见对方仍是不认同地凝视自己,只好软下嗓音,嘟嘴叠声道:“好兰祁,一月未见,我甚是想你,一刻也等不了了……今夜横竖无人发觉本殿造访灵泉宫,无人发现,就等于没有破坏规矩……你别唠叨了我,好不好嘛……”
“……”
一向傲慢的神姬殿下放低姿态撒娇,又有几个人能抗拒得了。
兰祁将她从背后揽到身前,长垂的鸦睫一抖,无奈妥协。
“我只是希望,我们的婚事能够一切顺利。”
“再顺利也没有了——成婚后我们春日可以去南陵赏花,夏日去西海消暑,秋日看东原红枫遍野,冬日在北境的飞雪中期待新年……我要你长长久久陪伴着我,我也会长长久久陪伴你。”
九昭用手指勾住他的衣襟,且磨且绕,情意绵绵。
兰祁也似乎被她口中描述的场景打动,眼底弥漫开无数温情。
他把臂膀收得更紧,只是另一只欲挽过来的手来不及放下毛笔。
九昭笑着替他把笔取下,放回长案的青玉笔架,冷不丁将其上满铺的白纸映进眼底。
她没想到。
没见面的这些日子里,兰祁竟然是在画她。
画上的她无人相伴,独身穿着大婚所用的华美礼服,额心眼角俱是凤凰族的图腾。
从燃烈盛开的凤凰花,到迤逦绵长的凤凰翎。
幻想中的模样成真,九昭不得不承认,这样的自己远比建木花朱雀羽绘就的更加耀眼美丽。
不过喜欢归喜欢,她不忘低声提醒兰祁:“你别忘了……父神有令,除了我颈间母神亲赐的长乐命牌,其他三清天中一切跟凤凰相关的东西,都犯了禁忌。”
兰祁淡淡道:“倘若凤凰族没有堕天,你身兼未来的凤凰女君,应该去往凤凰树前,得到它的庇佑赐福,然后再返回衍庆台,与我成婚。凤凰族的成人礼,装饰点缀怎可少了相关之物。”
这是曾经的三清天约定俗成的规矩。
作为最尊贵古老的血脉,但凡凤凰族的后裔成人,面孔皆需绘制相应纹路,再一步一步行至矗立在种族栖息地正中的凤凰树前,祷告祈求它的赐福,同时拔出一根本命翎化作养分反哺。
“倘若神后还在,你妆容的彩绘部分,大概会由她亲手完成。”
九昭从出生就没见过自己的母亲,反倒是兰祁更幸运些,曾得她千年的细心抚育。
她靠在兰祁怀中,凝神倾听着他有关神后的一系列叙述,许久之后,才低落地说道:“女官今日来为我试妆,用的是朱雀纹,绛玉还道‘朱雀偕飞,和鸣铿锵’……
“我在想,如何能够是朱雀,要祝天下夫妻恩爱情长,一定得有凤凰。”
兰祁慢慢握住她的手:“我懂,所以我才会提前画下这副大婚图,填补你内心的遗憾。”
……所以,要她如何不爱兰祁呢?
哪怕未置一词,他也能够这般懂得她真实的内里。
九昭只觉心中冰凉的部分,被一股温煦的暖流捂热。
仿佛只要兰祁存在,那熨帖的温度就永远不会冷却,忠实地补全着她天生空缺的一隅。
月到中天,良宵如许。
千顷之陂,莲影浮动。
高台下灵泉涓涓涌动,朝四面八方氤氲开乳白水汽,直将此地渲染成无惹尘埃之境。
他们静静地彼此依偎半晌,九昭忽而道:“不如你来为我试妆。”
她越想越觉得此法甚好,眉眼温柔地褒奖道:“你本就是三清天公认的丹青圣手,笔间技艺胜过那些备婚的侍妆仙官远矣,由你来为我试妆,妆成一定美轮美奂,此生难忘。”
兰祁没有立即开口,沉吟少顷,犹豫着回应:“可我这里,没有描妆所用的胭脂。”
“反正仅是你我两人共见,就算用绘画的笔墨又何妨。”
九昭并不受困于这些枝叶末节。
她从画纸旁揉开鸦墨的池形砚台,看到长案边放置的各类作画工具颜料,然后兴奋地挑出其中装有颜色的一样圆瓮,仰头询问兰祁:“这红色好美,就是我想要的那种,它可是正赤?”
兰祁颔首:“正是。”
“那好,我要你用它来为我绘制凤凰花和凤凰翎。”
九昭娇痴的命令,却唤醒了兰祁的某段记忆。
他道:“你且等等,我想到有一样东西,正合适用来代替胭脂。”
37| 第37章
◎“不够。”◎
兰祁口中所说的、能够代替胭脂的东西, 被他从寝殿寻来,装在一个两尺有余的匣子里。
九昭打开一看,其中摆放着十来个归置整齐的方形小盒——
这才知晓这些是他们去岁游玩南陵时, 在琼英王的花圃中共同采摘研制的百花粉。
百花粉, 顾名思义,是各类花粉汇聚起来的总称,天然自带缤纷颜色,不同的种类有不同的功效, 但大抵都能够滋养容颜——可入膳,可成药,可制香, 当然也可以用作彩绘颜料。
这些蕴藉木属仙灵的粉末,于其他神仙而言十分珍贵,但在九昭眼里不过是个乐子。她耐着性子将它们制为成品后,就彻底失去了兴趣, 转手丢在兰祁这里, 一年到头也不记得拿回去。
因九昭钟意正赤, 兰祁在匣子里翻翻找找,终于找到贴有标签的玫瑰花粉。
再引宫中仙力浓厚的灵泉注入其中搅拌开来, 虽不及真正的胭脂固色持久, 却也可堪使用。
他一拍九昭肩膀,扶她没骨头似的身子坐直:“等下不要乱动, 否则画坏了可不许噘嘴。”
九昭一面答应, 一面背倚长案微抬下巴, 呈半仰视的姿态, 方便兰祁作画。
事实证明, 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许是兰祁手上的是挥洒丹青的画笔, 而非午后两位侍妆仙官所用的描妆笔。
那笔尖的毫毛略显粗糙,触在眼睑下方,带来些微痒意。
随着兰祁的动作,痒意如湖面泛开的涟漪一般逐渐扩散。
起初九昭能忍,但忍着忍着,她双眼被兰祁专注起来格外秀美的脸庞吸引,敏感的神识亦被沿着肌肤几近描入血肉的画笔无限扩大——
定力崩溃,贝齿咬陷下唇,九昭轻轻颤抖起来,唇瓣勾着要笑不笑的浅弧。
“不许笑。”
兰祁难得强势起来,一本正经叮嘱她。
谁知这句话仿佛开了个阀门般,九昭身躯抖动幅度加大,银铃一样的笑声溢出唇齿。
她保持仰面姿势不变,颈项下不规矩的手勾住兰祁的衣带,稍一使力,青年被动俯身倾向她这里,幸而反应够快,及时移开笔端,才没有将她一笔画成个花脸猫。
“昭昭——”
被捉弄的青年带着溺爱,带着薄恼,小声呼唤她的乳名,复又提点道,“别再笑了,你是瞒着所有人偷偷来的灵泉宫,倘若被发现,明朝不知又要闹出怎样的鸡飞狗跳。”
见九昭不答,只是一味地盯着自己且痴且甜地笑,他忍不住问道,“你这副样子,那些侍妆仙官是怎么下笔的?怕是翻来覆去一下午,握着笔手都酸了,还无法成妆。”
“她们可跟你不一样。
“那描妆笔在我脸上,半点都不痒。”
九昭哪还有心情继续让兰祁试妆,手里勾着腰带不放,将他反压在跪坐用的蒲团上,笑嘻嘻地说道,“让奴来侍候兰祁殿下画一画,殿下就晓得到底是我敏感,还是这笔尖太糙——”
说着,兰祁被她半诱半迫地裹挟着开始嬉闹。
沁着红意的笔尖刮过两人衣衫,又在半干之际,经九昭反手一握,分错的笔尖描到他唇上。
象征正统祥瑞的赤色,与光风霁月的君子相遇,线条隽美的薄唇染上浓墨重彩的颜色。
那红不再庄重,被恍若润玉的肌肤一衬,活生生多了几分妖异。
仿佛圣人坠落神坛后化作的邪美之魔。
“真美。”
复在兰祁唇上落下一笔,作为重度颜控的九昭情不自禁感叹着,“我只知道你穿上浅色的服饰是一朵纤尘不染的青莲,却不想由深色装点时,又是另一种风情的好看。”
红意的层层叠加,那抹凝练自玫瑰的花卉香气在两人的鼻腔萦绕着。
耳闻九昭的喟叹越发不成体统,不便回嘴的兰祁索性含住笔尖。
九昭一时无法抽出,反被他抓准时机夺下画笔,使仙力一抹,重新悬挂回案上笔架间。
“哎,我的笔!”
九昭扭脸追随仙光而去,背后青年沉沉的身躯压近。
哗啦——
先是大片东西遭人碰倒,跌落在地上的声响骤起。
再回首,九昭发觉自己被兰祁从后方紧紧压倒,他修长如玉的手指在眼前一晃而过,重重捏住她的下颌,那瑰香缱绻的气息旋即俯落,竟是以唇为笔,在她的唇上完成了妆容的最后一样。
兰祁并不深入。
与其说他亲吻九昭,倒不如说他正在专心致志均匀颜料。
九昭小巧的菱唇微翘复被他压制,浓烈正赤变淡变薄,化作待嫁新娘口上含羞带怯的脂红。
“……真美。”
完成作品,兰祁学着她的口吻,沉声赞赏。
他的唇是红的,她的唇也是。
仿佛有玫瑰花瓣揉碎在他们的唇齿厮磨中。
九昭依旧被他捏着下巴,一瞬不瞬地就着别扭的姿势回望他。
玉色、漆黑、赤红、月白……
无数颜色自九昭的目光滑入,将她怦怦跳动的心脏搅成了一个大染缸。
平静的血肉化作溪水流淌起来,于是从胸腔到肚腹,五脏六腑的位置都空落落的。
只是一个吻,九昭觉得远远不够。
不够。
“不够。”
兰祁听到她喃喃的自言自语,鼻息凑近耳廓轻询:“……哪里不够?”
“我幼时看《三界风物志》,里头说焚业海中栖息的妖魔中有一种蛛族,在交尾育嗣的过程中,母蛛情到浓时会吃掉配偶的一部分,有时是脚,有时是手,有时,则是头……因此它们哪怕被人砍掉头颅,也不会立刻死去,非至洞穿心脏,才会真正妖灵散尽。”
此情此景,兰祁仍然耐心聆听九昭提起的无关紧要之事,说到最后,她叙述妖族的声音渐低,其中的情感也变作一种稚童般的迷茫,“过去每每读到这里,我只觉得难言且血腥——
“可为何,我现在竟真的对你产生食欲?”
兰祁不言。
他松开对于九昭的压制,将象征弱点的脖颈袒露到她眼前。
循循说道:“情至深处,理当如此。”
……
偶尔,九昭也会迷惘神仙和妖魔之间的界限。
似乎神仙为世人歌功颂德,皆因其流露的清心寡欲,敬天悯人之性。
可九昭自觉跟这两个词汇实难沾边。
就譬如现在,她注视着兰祁青筋微凸的颈项,喉咙深处竟发出了干渴的吞咽声。
横冲直撞的爱欲无处发泄,无可表达。
她便在兰祁的默许下,凭借本能一口咬了上去。
这一下极深,破皮见血,腥甜直贯味蕾,汹涌的食欲暂时得到满足。
她拉下兰祁鹤纹滚边的衣襟,改变位置,换着花样,一口一口,全神贯注咬出几个细小的血洞,那唇上妖异的赤红,也因此遍布在青年健壮年轻的躯壳上。
而兰祁活像感觉不到疼痛,口中发出轻哼,瞳孔却透着炽热的微光。
他太过熟悉九昭,指腹摁进半散长发一路滑落,于后颈和脊骨的相接凹陷处慢慢抚摸——那是九昭的本命凤翎藏匿的位置,一如龙族的逆鳞,关联性命弱点,寻常人碰之即死。
也……格外敏感。
九昭又颤抖了一下。
这种奇异的颤抖和先前不同,并非憋笑时的身体本能,而来自于灵魂深处。
脉络骨骼皆要融化开来。
九昭舒服得快要变回原形引颈凤鸣。
兰祁不疾不徐地抚摸着,抚摸到她睑下的彩绘被真正的羽绒代替,抚摸到她扬起巨大而半透明的翅膀,一边一个,将四面八方挂起的竹幔尽数劈垂。
遮帘簌簌而落,挡住月亮窥探进高台的视线,挡住彼此之外的世界。
低吟断续,袍带已解。
温存而不容反抗的吻再度发生。
或深或浅,或远或近的梦境沉浮间,九昭用即将被点燃的声音低问:“比婚嫁前夕男女不得见面更大的错误,就快要犯下了,兰祁,我的好兰祁……你后不后悔?”
“不悔。”
“与我结缘一场,即将缔交鸯盟,你后不后悔?”
“不悔。”
“那,爱我呢……你后不后悔?”
逾越的话语既出,九昭化作一汪春水的身躯陡然僵硬起来。
她,她怎么会问这个问题?
相伴几万年,到她情窦初开倾心于兰祁,她不止一次问过这个问题,兰祁都不曾回答。
次数多了,兰祁只道,他们之间太过复杂,是兄妹,是伴侣,也是少一则缺的环佩。
用“爱与不爱”来回答,未免过于肤浅。
后来,九昭识趣地选择不再询问。
如今,她竟然打破了自己设下的规矩。
闭阖的眼皮外知觉火热,她猛然睁开双眼,在情动时,兰祁的视线依然一瞬不瞬。
置于脑海内的忐忑和思绪流转漫长,可放在现实里不过沧海一瞬。
她听到兰祁毫无迟疑地回答道:“我爱你,昭昭,我爱你。”
那双眼里有晦暗的阴霾,有拆吃入骨的渴望,有突破自持,生根落地的汹欲——
还有与此时此刻的九昭,神容相反,酣然忘情的另一个自己。
青年的爱意如此分明,九昭的肌肤却不再动情战栗。
这是,兰祁吗?
不……
这不是兰祁。
陡然从迷梦中得到清醒,九昭只觉浑身如坠冰窟。
38| 第38章
◎“再见。”◎
九昭想, 爱之一字,果然就是最大的、最难解的心魔。
如果她没有在动情时问出这个问题,她就不会被如针般的过往刺到睁开眼睛。
如果没有睁开眼睛, 她就不会看到兰祁眼底那个, 和她此刻表情截然相反的自己。
现实与幻境的阻隔被打破,从梦中骤然醒转的九昭陷入短暂的不清醒。
她置身泥淖般的回忆里。
失魂落魄地认清,兰祁从来不曾对自己露出过如此眼神。
哪怕两人曾真切地突破过最后一步,在灭顶的欢愉间, 他的目光也仍然保留着一层克制。
他并非兰祁。
那么……他是谁?
因心中遗憾而出现在白纸上的,面绘凤凰纹的大婚肖像。
在听到询问后,坦荡吐露爱意的青年。
以及盛开在他眼底, 沉沦而不愿醒来的自己。
串联成片的记忆如月夜的优昙般,在眼前一层一层渐次盛开。
九昭倏忽找到了破解迷惘的答案。
面前之人,是埋藏在她心底,积年而生的, 对于兰祁的汹涌爱欲所化。
另一头, 仿佛意识到她的神识正在逐步抽离, 死死抱紧她的青年,展开了新一轮的引诱。
“昭昭, 我好舒服。
“昭昭, 我心悦你。
“昭昭,你怎么这样看着我?
“昭昭, 不要走好不好, 就我们两个人, 生活在这里, 永生永世不分离……”
胜过甘泉甜蜜的痴情言语, 起到适得其反的效果, 令九昭的面孔迅速苍白起来。
事实上,青年口中一声声虚假的“昭昭”,应当换个称呼——
只因每一言每一字,皆是年少的她曾向兰祁倾吐的真挚爱语。
兰祁,我心悦你。
兰祁,我们永生永世不分离。
……
无法阻止声音入耳,九昭仓皇转过头,不再注视兰祁爱意满覆的面孔。
她的视线复而落在长案逶迤至地的画卷上,是了,大婚的男女,却仅有形单影只的她自己。
不同于心魔幻境以溺杀进入者为目的,验心考核为了让考生脱困,会设有小小的提示。
这唯余一人的婚服画像,提示着九昭,从始至终,没有兰祁——
只有她深陷其中,做一场情投意合的荒唐大梦。
被幻境这一死物玩弄的耻辱感,唤醒九昭身为女君的自尊和骄傲。
对情侣的羞赧,对婚礼的期待,对成人的向往,迅速在她神情间褪了个干净。
牙关上下打战,磕磕的声响不绝于耳,火焰自胸腔燃烧到喉咙,九昭借由这股怒意,猛地从兰祁的臂弯中挣脱,劈手夺过笔架上刚描过妆的画笔,用尽全力插进他的眼睛。
因是心魔所塑,青年第一时间表现出来的,竟然不是疼痛。
他怔怔松开臂膀,机械性地抬手触碰深插于眼窝的画笔,深红薄唇缓缓张开:“昭、昭昭,为什么这么对我,三日后,就是我们的婚礼……是不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
“够了,闭嘴!别再叫我昭昭!”
九昭怒吼起来,如出击的猛兽,一把将他掼倒在地,画笔噗呲一声穿透血肉,破出后脑勺。
没有鲜血,没有脑浆。
青年定格一瞬,而后捂住眼睛,佝偻着发出惨叫。
“九昭,好痛、好痛,我是兰祁,我是你的兰祁啊,你怎么能够对我这么狠心——
“你杀了我,从这里出去,此生此世都不可能再同我长相厮守!”
胸膛不断起伏,这一下耗干了所有气力,九昭大口喘着气,后腰抵住长案凸起的棱角,整个人环抱膝盖蜷缩起来,望着不远处那象征心魔消亡的深蓝粼光,自青年坏损的眼窝处满溢。
“你是心魔,是没有正常感情和喜怒哀乐的心魔,只会拙劣模仿我记忆里发生过的一言一行,又怎么能够知晓,曾经的我到底爱兰祁什么……”
九昭呢喃自语。
某个瞬间,她感受到眼眶突突直跳,以为自己即将落泪。
可掌心盖住那里,触觉反馈的仅是一片冰冷的干涸。
粼光越溢越多,将整个高台填满,又向着外部蔓延。
所到之处,静谧安然的景象一一破碎,显出藏匿在幻境之后无尽的虚无雪白。
心魔兰祁喋喋不休的话语,消散于最后一撮粼光的弥开,再一恍神,出现在九昭视野里的人形不复存在,转而代替的,是一把青铜龙首作柄,寒芒雪光彻骨的长剑。
兰祁的本命剑,烈霄。
凛冽的杀机原来就潜伏在万种柔情之下。
九昭悚然。
如果她真的放任兰祁同自己合为一体——
那么这柄剑也会一寸一寸刺破血肉,让她在千刀万剐的痛苦中迎来天仙考核的失败。
烈霄悬浮半空一霎,紧接着溃为万千粉尘。
验心幻境彻底消散。
入定在莲座之上的九昭如梦初醒睁开双眼。
惆怅的、难解的、晦涩的情绪流窜在心口,她尝试偏转发涩的目光,冷不丁对上移步镜的某一面里,作为观试者的扶胥,投向这里的关切视线。
温暖遽然攀升,驱逐所有阴霾。
一切豁然开朗。
是啊,花尚能开,人不返少。
她如今有真正两情相悦的伴侣,有更加光芒万丈的人生,何必无法放下过去的执念?
九昭的双眼重新明亮起来。
她借助移步镜朝扶胥笑容顽皮地眨了眨眼,在心中对兰祁郑重说道:
再见。
……
灵活的意志重归身心,九昭一骨碌从莲座上爬了起来,飞向扶桑木的起始攀登点。
过程中,她环视周围,发觉九成的考生仍困顿在验心之境中不得超脱。
这三个月针对性的苦练,使得九昭占尽先机。
她正自诩得意,掠过滢罗的莲座时,却见其上空空,而百丈外的巨木间有微小身影穿梭。
还是滢罗更快一步。
九昭一顿,连忙收起骄傲表情,加快速度朝扶桑木飞去。
争身考核真正开启,方知这贯彻天地的神树浩广。
为了随时评估自己和滢罗间的差距,九昭特地选择与她同一方向的位置攀登。
先是一段没有枝杈,唯有树皮的部分,长达百丈,不设借力点,想要通过这一段,最传统的的方式,便是放弃仙气飘飘的神仙姿态,手脚并用向上爬。
九昭沉下心来,观察片刻。
捕捉到其实并非没有跳跃的借力点,在树皮皲裂的破痕间,有稍稍凸出来的树结,正好成年男女的脚尖长度,只是树结支点脆弱,一个不小心承受不了重量,就会骤然四分五裂。
争身考核规定,考生下坠超过三丈,便算失去竞争资格,只能下树到空地上等待。
有了在不断下坠的流星群中穿梭控身的经验,九昭大着胆子,只附了一层薄薄的仙力在双脚底,以作轻身之法,然后循着凸起的树结,一下一下朝上方纵臂跳跃。
她这个办法甚是奇异。
仙力在脚,而不在于全身,万一踩空,很难迅速反应过来支撑自己。
而三丈又是个微妙的数字,想在几息内调整,并再次找到新的借力点十分不容易。
扶胥忍不住为她捏一把汗。
相隔移步镜,却见她身姿灵捷如鹿,虽脚下偶有错漏,但正在一下一下稳步向上攀升。
与此同时,莲座上的考生们陆续醒来,孟楚出人意料成为了其中的佼佼者。
他排在第五位攀上扶桑木,又使了个眼色给晚于他醒来的一男一女两位北境同伴。
手脚紧扣树身,他们同样选在九昭和滢罗攀登的起始位置,并且从一开始就不顾仙力的损耗程度能不能供给直至最后,直接火力大开,将仙光覆盖至全身,不顾一切追赶起高位者来。
仙力的破风声由远及近,传入全神贯注的九昭耳里。
她下意识垂眸俯视一眼,呲出虎牙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跟屁虫又来了,真烦人。”
说着,她加快攀跃的速度,只是怎么也比不上全数输出仙力的追赶者。
到即将进入布有零星枝杈的中程时,孟楚和他的拥趸与她只差两臂的间距。
开阔视野也被横生的枝叶所取代,好处是方便考生借力跳跃,坏处是这里不仅仅生长着粗壮树梢,也设有隐匿其中的仙术法阵,会时不时降下暴风、飞雪、烈焰、冰流等阻拦向上的障碍。
一个不小心,就会被打落枝头。
层层的困障,也激发了考生们打击对手的心绪。
只要施术得当,借力打力,不仅能够暂时困住对手,也有一定概率使其直接失去考试资格。
心有不祥预感,九昭又附了一层仙力在指间,防止抓握树枝时遭人暗算滑手。
果然,当距离缩短到一臂,孟楚拔高声调,冲她朗笑道:“九昭殿下,这么巧——”
先前已经讨论过战术,在孟楚出声时,他的两个同伴无声窜到了九昭左右两边树梢。
扶桑木上的争身考核不计手段,不论生死,无论身份高低,结束后不得寻衅追究,是自古已有的天令,所以哪怕今日他们选择群起围攻九昭,神帝和扶胥看在眼里,也不能降下责罚。
便是神帝当年晋升,也不乏诸多针对者。
毕竟想要升为仙阶第一位的天仙,就要有以一敌多、临危不惧的实力。
九昭默默计算着仙力的损耗程度,以及到达扶桑树顶大概还有多久。
得出仙力尚算充裕的结论,她稍缓进势,摆出防御姿态:“有屁快放!”
饶是脸皮厚如孟楚,也被她的粗俗言语惊了一下。
他脸色一番精彩变化,立在树梢,抱拳拱手,装模作样地说道:“听闻殿下在关禁闭期间奋发振作,一心修行,仙力大有进益,臣下不才,想向殿下讨教一哎呀——”
话未说完,九昭形如闪电,雷霆一脚当头踢来。
39| 第39章
◎“殿下现在也只能尝试相信我了,不是吗?”◎
对付狗皮膏药似的敌人, 还用讲什么武德!
孟楚尚且沉浸在战前挑衅的阶段,眉飞色舞,表情灿烂。冷不丁视野中撞进一只黑靴白底、越来越近的脚, 他的话断在喉咙里, 活像被掐住脖颈的公鸡,狼狈侧身躲闪。
人虽无碍,新制的衣袍却被波及,雪白布料上落下个黑黢黢的脚印。
一击不中, 九昭并不给他缓冲的机会,拳头再度挟风雷之势,凌厉相击对方面门。
这不留余地的架势, 叫孟楚面色发沉,随即并指一捻,作为本命仙器的折扇出现在他掌间。
破解验心幻境要消耗仙力,攀登扶桑木亦要消耗仙力。
如今孟楚还祭出了本命仙器, 看来他是真的不想争一争魁首之位。
九昭暗暗对青年的挥霍咋舌, 却没有为了接招祭出打神鞭——长鞭并不适用于近距离战斗, 她干脆以仙力强化拳脚的力度,在料峭枝杈间, 与之进行体术搏击。
精金的山水扇遇到坚硬的凤凰骨, 一时间很难说清究竟谁占据上风。
破风声在你来我往的互搏间铮铮作响,长于枝头的扶桑新叶簌簌跌落。
九昭看似专注眼前的战斗, 却没有忘记潜伏左右, 不知何时发起攻击的另二敌人。
三对一处于弱势, 即便再肉痛, 她也只能分散出两缕仙力, 感知着视线死角处的风声窸窣。
一心多用,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很困难。
纵有仙力感应,但落到真实的对战中,有时仅是电光火石间的本能反应,想要根据不断变化的战局迅速做出调整,非融刻在骨血里的长时间训练修行而不能成。
九昭又一次感谢起扶胥这三个月以来,严格而无微不至的教导。
不似纸上的高谈阔论,他所传授的每一点,运用于实际中都格外有效。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孟楚只以防守为主,并不暴露缺点给九昭。
可每每九昭想要将他甩开自顾前进,他偏又八爪鱼似地缠了上来。
局面粗看九昭主动,实则她步步陷入被动境地。
这样下去不行,谁知他们打的什么主意,就是车轮战,恐怕自己也得被耗死在这里。
不如冒险放手一搏。
直觉提醒九昭,潜伏敌人最好的攻击时机,就是她不顾一切进攻之时。
她余光迅速左右环视,心下有了应对的诱敌策略,顿时像被激怒般清喝一声,将仙力压缩凝聚在双手,挥拳打向孟楚,做出不顾一切,无法收稍的冲势。
孟楚眼前一亮,再度展开扇面,挡在自己的胸口前,唇角露出得逞笑意。
在他勾唇的一瞬,九昭也于心中发出讥笑。
果然不出所料。
那两个愚蠢的北境同谋自以为抓到她的破绽,终于行动起来。
一左一右,以身为剑,朝着她绷紧的膝弯发起进攻。
他们知晓九昭暂时抽不出手,只消击伤下盘,她就会因无法站稳而坠落树间。
感应到杀机迫近,九昭冷哼一声。
昔日演武场上的对练重现眼前,扶胥的一言一语充斥耳边,她不再是那个莽直只会一味正面强攻的战场新手——衣下左膝顺势如弓弦般绷紧,她猛地抬腿前踢,在击中孟楚下巴的同时,以不可思议的姿态伏腰转身,肘击右侧敌人,再给左侧的敌人一计凌厉飞踢。
“啊!”
呼痛声自三个不同的方向响起,悬空而起的九昭足尖轻点,复又落在激烈摇晃的树梢,红衣烈烈,姿态潇洒,望着被打下扶桑木的孟楚身形急剧坠落,无力复起。
“嘶——”
耍酷过后,她感觉到手背传来一阵钝痛。
这才发现皮肉被边缘锋利的折扇划开了一道小口,有点点血珠冒出。
她随手将其抹去,继续朝树顶攀登。
……
和孟楚三人缠斗浪费了许多时间,九昭很烦。
原本就和滢罗有差距,这一下,岂不是连她的背影都看不见。
她一面躲避隐藏在枝叶间的层层障碍,一面寻觅着滢罗的踪迹。
勉力追赶半炷香的功夫,才看到滢罗标志性的浅蓝色鲛纱长裙——
她正挥舞玉剑,将缠绕脚踝的蟒化藤蔓尽数砍去,只不过动作不似平时那般精准利落,透着几分漫不经心,叫人生出几分她将砍除藤蔓当做借口,正在此地拖延时间的错觉。
视野跃进九昭的身影,她面无表情的脸才有了笑的样子:“殿下。”
九昭没有为了跟她交谈而停顿,她步履不停,讥讽夹杂在咻咻的风声里:“本殿都解决完孟楚和他的两个跟屁虫了,你却在这里对付几根破藤蔓,滢罗,你的修行越修越倒退了啊——”
“是臣仙力不精,让殿下见笑了。”
面对九昭的讥讽,滢罗目光闪了闪,笑容透出几分羞涩。
她信手丢开玉剑,掐诀令它在嗡鸣在中变宽变长。
然后从天而降,如砍瓜切菜般,将原本张牙舞爪的藤蔓连根斩断。
九昭:“……”
排在后位的考生尚未追上,万事万物皆在脚底。
浮云遮眼,这场仙阶考试,仿佛变成了她与滢罗相较的场所,再容不下第三人。
未到决战时刻,九昭不紧不慢坠在滢罗下方,时间倏忽放缓起来,两人竟还有空闲聊。
“你的验心幻境倒是突破得早。”
“殿下也不遑多让。”
“都说执念越深,越分不清幻象真实,看来你这神仙当的,确实六根清净。”
“臣当然有执念,只不过这执念发生得太早,臣早在很多年前就学会了如何去克制。”
“哦?那你跟本殿说说,你的幻境里出现了什么?”
幻境涉及神仙私隐,部分还有伤风化,不会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九昭原本对打听这等八卦没什么兴趣,可滢罗的三言两语又勾动了她的好奇。
被问到这个问题,滢罗微微一笑,眼中情绪多了点莫测的意味:“殿下真想知道?”
“也不是——”特别想。
后面三个字未出口,九昭附有轻身术的双脚一沉,跳跃间竟是把握不好力道,差点落空。
坠落之际,她急急召出打神鞭卷住树枝才勉强站稳。
“殿下,怎么了?”
察觉不对,滢罗收起玩笑的表情,正色问道。
“没什么,脚底打滑了一下而已。”
嘴上虽应付着她,对于自己的真实情况,九昭却是心里一沉。
全顾着打嘴仗没注意到,此刻运行在她体内的仙力竟是消耗了大半——
方才的搏斗分明用的都是纯粹体术,便于起跳攀登的轻身术也仅仅用在手掌双脚,高阶的仙术不曾使用,就连打神鞭也才堪堪召唤出来须臾,何以仙力流逝速度会如此之快。
九昭的表情变化躲不过观察敏锐的滢罗。
担忧之下,她停止前进,放任九昭一跳落在高出她半身的位置。
也是这一下,她陡然捕捉到九昭身上的异样。
“殿下,您的后颈处,仿佛有什么在飘荡——”
九昭闻声立刻探手摸向后方,掌心却空荡荡触碰不到任何。
眼下身处的位置,以及仙力流逝的速度,也不足以让她打坐入定,去感知身体有何不同。
她狐疑地望着滢罗,后者则纵身来到她侧畔,以留影术摄下后颈画面,呈现于她眼前。
九昭定睛看去,一片空濛中,她的后颈中央,的确有三根几近透明的细线正在随风起伏。
细线尽处合并,化作针管状扎入她的皮肤,不痛不痒,无知无觉。
沿着细线垂落的方向朝下看,渺渺云层,苍翠枝叶作阻,一时不知延向何方。
如果想要抓出始作俑者,就意味着九昭需要主动滑下树梢,放弃仙考资格。
九昭面沉如水,忽闻滢罗说道:“臣好像猜出这是什么了,九尾狐一族的秘宝——”
“汲源索?”
九昭条件反射接话道。
滢罗一点头:“跗肌之索,汲取神源——只要满足相隔咫尺距离,以及得到对方新鲜血液两个前置条件,汲源索就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扎入皮肤,将他人的仙力源源不断供应给操控者。”
又是孟楚。
疑惑得到解开的同时,九昭恍然大悟,为何从一开始,孟楚就不吝仙力,穷追不舍。
原来,他打的是这个主意。
自己的仙力耗空了,还能续上她的。
至于为何汲源索会化作三股之数——
九昭猜测,不用白不用,孟楚肯定还将她的仙力分给了两个北境拥趸。
照这种情况,倘若刚才的争斗他没有跌落三丈失去资格,接下来的登顶之争就会岌岌可危。
九昭触碰不到汲源索,滢罗也触碰不到。
她只听说过这狐族秘宝的名讳和效用,却不知要如何解除。
恼怒踌躇交织之时,滢罗半俯面孔,凑近她的脖颈。
九昭的耳垂颈项都十分敏感,被温热气息拂过,她腰肢发软,旁撤一大步,又惊又羞。
“你干什么!”
“臣只是想到了一种可行的办法,想要一试。”
滢罗耐下心来,继续同她讲明道理:“无论殿下放弃仙考资格主动下去找孟楚,还是站在这里等着他们的到来,都是得不偿失。等在此处,就算狭路相逢,您一边要迎战三个敌人,一边又要被他们吸食仙力,处处受制,几乎没有获胜的可能性。”
尽管讨厌滢罗,九昭也不得不承认她分析得很有道理。
“可,可我又凭什么相信你……?!”
“殿下现在也只能尝试相信我了,不是吗?”
她们耽搁的功夫,落在下方的竞争者们迫近不少。
为了节约时间,滢罗不再耗费精力哄她劝她。
她难得强硬的反问,配上那张居高临下的美人面,竟堵得九昭说不出一句话来。
九昭咬着嘴唇,赌气撇过头只能默认。
那来自滢罗身上的清香越来越近,耳畔却突然闯进利刃刺破肌体的锐声。
40| 第40章
◎“臣为殿下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锋利兵刃划过, 刺破雪白肌肤。
滢罗下手毫不犹豫,这一下割得极深,蕴着浓郁水灵的血液自腕部倾泻而下。
她将手腕凑近九昭后颈, 鲜血也随之洒落在那看似无实体的汲源索上。
九昭六觉敏锐, 闻到血腥味,立刻皱眉转过头去:“你在干什么——”
滢罗并不回答。
点滴不绝的鲜血穿透细线,很快消失在下方的云层间。
因水系金仙之力,她身体自愈的速度很快, 眼见伤势就要弥合,她再次用力连割两剑。
四周腥甜气息变浓,血液滴落到一定程度, 那原本牢牢埋在九昭肌肤间的汲源索尾端,竟然又贪婪地分出三根细线拧成的尖锐一根,朝滢罗的方向无声探去。
滢罗立即拔剑劈砍。
玉剑依旧穿破空气而下,没有触碰到汲源索的实体。
她的眉峰飞快蹙了一蹙, 沉吟不过一息, 干脆拉开颈项的衣衫, 做出放任姿态。
水蛭一般的尖针迅速找到最佳位置,刺入后颈, 吸收起滢罗的至纯仙力。
“你疯了吗?!”
见此情形, 九昭错愕睁大眼睛。
震惊之下,她出于本能伸出手去, 想要在汲源索深入血肉前夕将其拔去。
“殿下再运功感受一□□内的仙力, 看看流逝的速度有没有变慢些。”
滢罗使力握住九昭手指, 冷静开口。
她眉目俱是不容分说的笃定, 九昭只好按照她的吩咐, 重新凝神感知。
片刻后, 她惊疑不定地开口:“……好像,确实慢了点。”
滢罗这才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臣也是猜测,汲源索吸收仙力的容量总有上限,寻常神仙服食丹药以期修为进寸也要注意数量。过犹不及,定会损伤仙体,谅这狐族秘宝亦是如此。”
“所以,你让它也吸收你的仙力……好替我承担一半?”
九昭瞬间领悟了滢罗的意思,一个疑惑也随之在她脑海浮现。
天仙高位近在咫尺,她的做法无疑加大得胜风险,还得罪了没必要得罪的孟楚,又是何必?
“你为何要这样帮我?”
天上不会无缘无故掉馅饼下来,九昭下意识追问。
滢罗平静道:“臣为殿下做什么都是应该的,这是臣的本分。”
“别人这样说或许本殿会相信。”
九昭的双眼追着滢罗的目光,炯炯直视,不肯放过她的任何神容变化,“但你是滢罗。”
滢罗却没有立刻给出解释。
她那一向从容温雅的瞳孔流转闪烁,犹豫一瞬,才仿佛难以启齿般轻轻说:“不管殿下怎么想,但在臣心目中,殿下从来都是滢罗最重要的——嗯,最重要的朋友。”
半是复杂半是动容的情绪,在听到滢罗剖白的刹那,将九昭的心神席卷。
她沉浸在纷杂思绪之中,以至于忽略了对方略显突兀的停顿。
难道是自己一直以来误会滢罗了?
可这些年,从亲密无间到渐行渐远,个中原因她从来不曾提起。
这种时刻,也容不得多想。
她的表情几番变化,最终硬邦邦地说道:“无论你是何目的,本殿都欠你一个人情。”
没有被咄咄逼人地质问,九昭一副大局为重的态度,让滢罗再次眸光闪烁。在如此场合吐露心声的忐忑顿时散去,她的眉梢眼角挂上宽慰:“孟楚以此等手段算计殿下,殿下可要反击?”
“原来他们昨日在祈辰宫里悄声谋划的就是这些。”
九昭一磨牙:“孟楚也是长本事了,知道明着不行就暗着来,成日净学了些如焚业海邪魔一般不入流的手段!可惜——可惜不把他打回骚狐狸原形,本殿的名字就倒过来写!”
……
虽说要联手对抗孟楚,但九昭也没凭着怒火一味蛮干。
两人一面继续攀登扶桑神木,一面用密音交流起战术。
孟楚先是装作莽撞攻击九昭,被九昭击退的同时,又利用汲源索吸收九昭仙力,这意味着他的目的不仅仅是阻挠九昭夺得天仙之位这么简单,大概率后面还有其他的阴谋。
凡是仙器,都有发挥效用的范围。
既汲源索仍在持续吸取力量,想必孟楚不曾退出仙考,坠在两人身后随时准备伺机而动——但话说回来,整个考核过程里,选择任一时刻袭击,都不如在登顶一关中来得事半功倍。
九昭与滢罗讨论完毕,一致认为孟楚多半会保留吸取得来的仙力,放在最后发动奇袭。
“等会儿到了扶桑木冠顶的范围,殿下只消佯攻即可,小心来自暗处的偷袭。”
听到滢罗关怀,九昭的双眼死死盯住那隐藏在云深之处的未知前路,恍若未觉。
许久之后,才飞快又别扭地回应:“你也是。”
……
扶桑神木接近顶端的树冠,如同一片丰饶的苍翠之海。
无边无际的绿叶,化作数条刀枪不入的游龙在此守候。若靠得近些,它们便会发射势如骤雨的叶片飞刀——刀锋之利,木灵之盛,久战能够穿破考生的仙力屏障,切割肌肤,损伤仙体。
更遑论还有比被滢罗切断的蟒化藤,更高阶、更粗壮的藤蔓随时阻挠行动。
九昭和滢罗没有贸然靠近,她们一人占据一根枝杈默然站立。
不多时,孟楚果然追了上来。
许是滢罗的行为打乱了他的计划,他没有埋身潜伏,而是光明正大出现在她们面前。
云下寂寂,竟再无其他考生动静。
只余他们五人呈对峙之势,直面相迎。
他一时看着目含烈火的九昭,一时又歪头打量滢罗颈项的后方,而后意味深长地微笑:“我本想让宗姬顺利晋升天仙,不成想宗姬竟然选择和九昭殿下站在一起。”
滢罗不为他话里有话的言行所激,平声道:“是你投机取巧的行为叫我不齿。”
孟楚哈哈笑了起来,夸张的笑声扩散,惊扰云端。
笑了一阵,他惺惺作态地揩去眼角泪水,扬声反驳:“宗姬的话我实在不懂——何谓投机取巧?争身之试,不论手段,不计生死,我所做的,皆在考规允准的范围内!”
滢罗看他如看小丑:“你以为这样赢了我们,上到木顶的辉天殿,能够得到天道的承认?”
这一问颇为诛心,孟楚得意的面容登时陷入阴霾。
想不出来应该如何反驳,他冷笑道:“那也得上去了再说。”
语毕,他命两个同伴去攻击滢罗,自己则袭向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九昭。
到最后一战,无所谓再保存仙力,滢罗和九昭一人持剑,一人握鞭,目光催生出浩然战意。
不愿腹背受敌,她们足尖轻点,浮于半空,离开龙群结阵的范围。
滢罗仙力残缺,仍不改威势。
玉剑凌然生光,如长虹直贯敌人命脉,所到之处剑意结冰,封冻躲闪脚步。
她的剑招蕴着积年刻苦修行的娴熟灵敏,拏风跃云,哪怕二对一都令敌人暗暗叫苦。
而不必全然借助枝杈保持平衡,且与孟楚拉开了距离,九昭的打神鞭也终于得以发挥实力。她使鞭的手法似本人般透着心意无定,时而刺破空气,罩面相迎,时而攻向低盘,蛇卷脚腕。
不以仙力相抗,孟楚在体术兵器上远不如她。
他见自己的折扇难在对战中占据上风,干脆将折扇抛在胸前,双手急急掐出法诀。
“撑天地,折扇开!”
伴随着一声高喝,那金光闪闪的扇面迅速失去形状,化作一人高的防御屏障,而孟楚则躲在屏障后,一边抵挡打神鞭的连续攻击,一边朝着九昭的近身处缓慢迫近。
以仙器作法,便能结成最为坚固的屏障。
只是一来少了武器,许多攻击术无法运用,另一方面耗费的仙力也十分庞大。
反正消耗的不是他自己的力量,他自然无所顾忌。
九昭暗骂了句卑鄙小人,身后顿现九个爆裂作响的圆形火球,络绎不绝冲击金光屏障。
这时,滢罗的密音仓促入耳:“殿下,臣似乎发现了汲源索的弱点!您看看孟楚的尾指上是否带有一枚戒指,那枚戒指延伸出来的细线,即是汲取仙力的媒介——”
火球一顿,九昭立即看向孟楚撑在屏障上同自己对抗的双手。
果然,仔细观摩是有一条似有若无的细线,贴着尾指肌肤的几寸处,那细线逐渐变为实体。
她们无法解决一束虚光,却能够对有实体的东西下手。
九昭心中一喜,只要斩断汲源索,趁着仙力尚未完全枯竭,便还有一战之力。
只是鞭子不似长剑锋利,再加上防御屏障的帮助,仅靠远程想要破解,谈何容易。
余光恰好瞥见匍匐在树冠之上,择人而噬的叶龙和蟒化藤蔓,九昭突然有了计较。
水能灭火,火能焚木。
木属性的仙灵虽不惧怕等闲火焰,但源自凤凰的涅槃之火,它们却不得不避。
神后逝去,凤凰族在三清天绝迹万年,如同孟楚这般的年轻仙众,又有几人知晓他们的血脉威能——真血之力在这三个月里得到充分的长进,九昭正有心试一试自己进步到了何等程度。
思及此,她不再留恋战局,收起打神鞭,朝树冠深处飞去。
“殿下,何必畏战,也不怕坠了您的神姬威名!”
见九昭欲逃,孟楚更是得意。
他一如既往利用言语刺激九昭,又加快速度追赶九昭的身影而去。
只是追着追着,几丈外九昭的身上忽然迸发出熊熊火光。
火色正赤,高热迫人。
相隔甚远,孟楚亦能体会到足以引燃神魂的滚烫。
这是什么?
疑问浮出脑海,不等孟楚深究,那向九昭发起进攻的叶龙藤蔓,在触及火光的刹那,倏忽如同被定格般僵在原地,不过一个眨眼,又颇为畏惧地退后,四散开来。
反倒是孟楚这里。
“不好——”
在他的防御屏障之外,层层绿色将他尽数包围。
趁孟楚动弹不得,九昭一边忍受着仙力被榨取的痛苦,一边以密音催促滢罗:
“速来助我斩断汲源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