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161内务府办起事情来自然……


    内务府办起事情来自然是快得很,主要是皇帝催得急,不想叫儿子被冲,于是年前纪明瑚就带着妻儿搬到了王府。


    曾经的端王府牌匾一换,成绥王府了。


    这是皇帝潜邸,自然不能按一般的王府对待,因而早早就换上了黄琉璃瓦,银安殿建扩建为九间——是个极数。正殿更是整个都被翻了一遍,柱子换成了金丝楠木。


    花园里引山叠水,妙不可言。


    绥王站在小阁楼上向外远眺,紫禁城就在东侧,他紧合双眼只觉身子渐轻渐小,似乎又回到了一两岁的时候。


    父皇尚未登基,自己又惫懒得厉害,能叫人抱绝对不自己走,死死腻着人,哪怕是端亲王,回了王府也得抱孩子。


    当时就在这座小阁楼上,父皇跟自己说,很快就要住进那层层红墙了。


    时至今日,纪明瑚再次站到小阁楼上,才蓦然发现紫禁城竟然如此之大,太和殿如此地沉默威严。


    女眷们头一次来这端王府,再没了宫里人的约束,一个个玩得找不着北,王妃领着小丫头去梅园里拽梅花,生拉硬扯的,一点好样子都没有。


    陈侧妃大着肚子和另一个怀孕的侍妾坐在廊下,焕儿在她身边咿咿呀呀地背书。


    只有李侧妃稳重,不无担忧地过来问:“殿下,这王府中尽是僭越之物,妾等不敢使用。”


    “我已经跟父皇请示过了,是许用的,你们只管放心地用。”


    李侧妃便去和旁人招呼了,而纪明瑚则要吩咐人准备东西,等着年后正大光明地宴请朝廷官员庆贺自己离宫建府。


    至于平日里,自然是该上课上课,该去各部里办差就去各部里办差,段之缙把蒸汽机的一些事情学舌鹦鹉一样讲给他听,他倒也津津有味,只可惜他问的,段之缙答不上来。


    总之年前的日子过得还算不错,转年那五座小岛按照和约交割,谁也没想到会发生变乱。


    段之缙是上着课的时候被叫走的,到养心殿西暖阁的勤政亲贤殿中刚要停住脚步,吕太清又着急地回头喊:“段大人,进来啊!”


    他的意思是叫段之缙往皇帝的内室去。


    段之缙心中暗叫不妙,怕不是出了问题,急匆匆跟进去,果然见郑楒琅已经趴在御榻旁哭了,而太医院的太医围在前边满头大汗地讨论方子,院使正在施针。


    皇帝又晕了,看来这次是大事不妙……


    没过多久,后宫的两宫太后、皇后,前朝还办差的太子和军机处、内阁所有的大臣都挤进了这个小小的内室,惠安太后将太医找到后边问病情。


    “臣禀太后娘娘,圣上龙体违和,其症结恐在丹石相激、劳倦伤元。陛下为社稷宵衣旰食,本已耗损中气,更兼服食金丹过频,燥热积于脏腑,方才又怒急攻心引动肝风,此乃风邪中络之兆……”


    中风!


    惠安太后爆出一声悲泣,差点把屏风前边的大臣们吓死,太医赶紧急急补充道:“不过上天保佑,风邪只侵扰手之太阴经,致右臂气血壅滞,除握笔执箸稍感滞涩外,并无遗害,两三天就能醒来!此症贵在静养,若再合丹火攻伐,恐伤龙体根本。”


    刚才说了中风,现在


    又说只右手不太灵活,惠安太后就不那么难以接受了,甚至稍稍松下一口气,她年纪已经很大了,难得的高寿,来了这么一遭顿时头昏脑胀,被皇后扶着坐下来,缓了一会儿开始算后账:“吕太清!哪个把皇帝气成这样!”


    吕太清连滚带爬跑到后边,郑楒琅身子一僵,果然听到太后吩咐:“郑中堂,把那份折子拿来给哀家看看。”


    大家都不知是怎么回事儿,郑楒琅作为递折子的却知其状况,擦擦脸上的汗水,捧着折子呈上,惠安太后一目十行咬牙切齿道:“乱臣贼子……乱臣贼子!这样的畜牲合该诛他的九族!”


    她把折子扔了出去,叫大臣们捡着看,尽快想办法出来,方叙墨捡起,和诸人凑做一处,一看一个哆嗦,只见上边写道:


    “罪臣河田府临海县令张刑血奏:臣以微末之躯,持印信三载。今贼寇裂我海疆,朝廷明发上谕租岛睦邻,忽弃疆土,臣宁碎首阶前,不忍见汉家妇孺髡发左衽,使耕海百载之民,忽成化外遗囚。臣今刎颈殉岛,非敢抗天威,实乃弃海即弃国,今日五岛,明日九州,夷人至京之日,彼时金殿议租耶?和耶?”


    “臣已死之人,斗胆问天,我圣主皇帝驱赤砂于西北,吞高地于西南,今竟忍献岛于西洋?”


    “臣泣血而书,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人览后默不作声,段之缙心中又悲又愤,只觉胸前豁然洞开,殿外的风直往里灌。


    郑楒琅又战战兢兢说道:“现在张刑的尸身还留在岛内,百姓自发为他穿麻戴孝,哭声震天,请朝廷给他追封。”


    “追封?!”太后气道:“你们说话啊!皇帝还躺着呢,难道要他起来处置?”


    出了这种事,这里哪个人敢处置张刑?别说他已经死了,就算他没死,弄出了这么一封奏折,只要朝廷还要脸就不敢对他如何。


    众人面面相觑,没一个吱声答话。


    段之缙从偷偷后边给了方叙墨一脚,叫他这孙女婿兼外甥好好回话,方叙墨脚下一个趔趄顺势跪倒回道:“此事事关朝廷体面和皇上圣明,臣等委实不敢做主,只能等陛下醒来处置。”


    太后恼道:“要你们何用?”


    惠文太后趴在皇帝床前不错眼地看,担惊受怕地试探鼻息,拽着太医叫他解释了半天才缓过神来,她看着前边闹得不成样子,狠狠一闭眼睛上前道:“张刑是不世出的正臣、忠臣、直臣,有此魏征,是皇帝之兴也是天下之兴,现如今他罹难,身后之事却不能不办,且还要风光大办!若是……”


    惠文太后缓了一口气:“若是皇帝迟迟不醒,哀家发懿旨,给张刑追封一等公,若他母亲尚在就封她母亲为一品诰命,若母亲不在,封他妻子吧……”


    惠安太后就见刚才口口声声要“陛下醒来处置”的大臣们齐齐下跪,苏橙更是当即替惠文太后拟定懿旨。


    好啊……


    她心里不是滋味,但年纪大了也不愿意在这上边争什么气,只默不作声地在后边坐着。


    不能因皇帝倒了就不办差,等长乐王从宫外进来后略作安排,就留下了几个大臣轮流值守,剩下的人出去理事,段之缙无差,自然要同长乐王一块儿守着。


    一天,两天,懿旨都发了下去,但皇帝仍然不肯醒来,只能强行掰开嘴喂些水进去,可还是难以避免得脸颊凹陷,眼瞧着人的皮都松了,第三天皇帝才幽幽转醒。


    神思一恢复清明他便死死拽住段之缙的手腕,一开口,声音哑得像是半辈子没说过话了。


    “张刑的那个事情处理了没有?”


    段之缙把惠文太后的安排说了,皇帝骤然松下一口气:“那就好……”他看着段之缙正拿着调羹要为他吃药,眉间攒起嘟囔道:“药总是苦,给朕吧,朕一口饮进。”


    段之缙却犹豫起来,不知该不该给他,因为太医的话他还记得呢,皇帝中风后会有手抖的后遗症。


    “怎么了?”


    “陛下,还是叫臣来吧。”


    皇帝斜他一眼直直伸过手去,却愣愣地悬在半空。


    他的右手刚才抓握时还好,现在竟然抖得不成样子了?


    “这是怎么了?!”皇帝的嗓子嘶哑到破音。


    段之缙擦擦不存在的眼泪哽咽道:“陛下,太医说这是中风的遗症,以后都难以养回来了……”


    皇帝满面恍惚,不过到底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人,半晌苦笑一声:“年纪大了,半点不由人啊……”


    他脑子飞速旋转,这么抖的手,以后拿笔都成问题,奏折怎么办?


    一般的题本叫内阁、军机处的看看也就罢了,地方密折可不能叫他们看。


    宦官、后宫不能看,皇子们里皇太子决不能决不能一个人看。


    叫纪明祚一个人看?


    皇帝现在病痛缠身,疑心更重,甚至不敢只叫自己的隐形太子来看奏折,最后思来想去,皇太子、纪明祚和纪明瑚三个人分别来伴驾,每人一天。


    皇帝被扶着躺下去,喘口气吩咐段之缙:“你去替朕传个口谕。”


    段之缙领命而去,他已经三天没出养心殿一步了。


    此时正是上午,段之缙很有心思地先去了东宫和三皇子那儿,最后才去找纪明瑚,绥王正在跟着席翱上课,听他有皇上的口谕赶紧跪下领旨。


    几天没见着皇上的面,再加上那些风言风语,纪明瑚已经心焦到无以复加了,领旨之后看着段之缙,盼望着他说句话。


    段之缙微笑,反而道:“你父皇刚刚醒来,不要办什么大宴,只请师友二三来聚一聚,就全当给你暖了房。”


    纪明瑚了然,三天后就下了请帖,请了他所有的老师来。


    他素来桀骜不驯的货色,除了席翱还怕哪个?现在彬彬有礼,不与在座的诸位论君臣,而以师生论,待灌醉了众人后拽着段之缙去了引箭阁上,段之缙望着楼下那片空地,一下子回到了二十余年前,当时他还与长乐王在此比赛射箭。


    纪明瑚问他现在怎么办。


    段之缙当即道:“你的机会来了!”


    “你、我和太子三个人,乃至所有人都知道,太子的位置是做不长远的,那就趁着现在,叫他自请废太子,把太子之位让给纪明祚!”


    纪明瑚大惊:“不行!白白便宜了他!而且父皇他的身体……我怕改立太子之后,太子即刻就登基了。”


    “现在这个节骨眼,谁做太子谁就动辄得咎!且你父皇正在病中,手再也拿不稳笔了,太子自请被废有两个结果。”


    纪明瑚等着他说。


    “皇帝答应,皇帝不答应。”


    纪明瑚神色瞬间垮下来,废话。


    “你父皇这次不答应,他以后又凭什么废太子?即便是在病中他也能


    想清楚这件事。”


    “若你父皇答应了,那么他年纪大了,太子之位空悬,朝臣又如何答应?定然要求改立太子,人选就是纪明祚,此事还是有两个结果。”


    “你父皇答应,纪明祚给病重的皇帝做太子,地位和能力一旦出现倒置,那么他就算不出错也是错处。你父皇不答应,群臣上表要求立纪明祚为太子,那就更有趣了。”


    封建的悖论,大君与小君的矛盾无法避免。


    纪明瑚深思一番,又问道:“我呢?我怎么办?什么都不做?”


    “不!你要修缮卧佛寺并且大肆施粥但是给皇帝祈福的目的不要说出去。同时你府中除了孕妇外一律用斋。最后,好好办差,恩威并重,要关怀官员们的日常生活,有困难及时帮助,但对于偷奸耍滑的人要不留情面,一律严惩不贷!”


    段之缙道:“现在是多事之秋,你一切都小心为上,僭越之物全都收起来,一律不准使用。”


    “可是父皇他允准了……”


    “你父皇还立你大哥为太子呢,管用吗?”


    纪明瑚全都答应下来,两人射了两箭做做样子,便派人送这些醉鬼回去。


    而纪明瑚做起段之缙的吩咐来也一点儿余地不留,把个端王府闹得猫儿也吃素。


    第162章 162太子东宫内,皇太子只穿着……


    太子东宫内,皇太子只穿着他的杏黄色中衣站在树下,树上的落雪渐渐融化,掉了他满头。


    太子妃从拿着披风从殿内走出来,为太子披上。


    “殿下,无论多么难,您都要保重身体,就算是圈禁,好身子还能多活十年呢!”


    太子蓦然笑了,又捂着脸痛哭:“为何把我架上来,又为何不赶紧把我废了……父皇啊父皇,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啊!”


    太子妃这些年心惊胆战的过日子,几乎到了风声鹤唳的程度,听此悲泣也忍不住哭了起来,怀抱着太子劝慰道:“殿下,您不要如此,您放宽心,到现在皇上都没有废太子,他定然还是记挂着太子的。”


    而她怀里的人只叹一口气,灰心丧志,又带着一丝解脱:“丁师傅过世了,蒋师傅回了南方,四弟要自立门户,一切都结束了……”


    这个愚蠢的,可怜的太子,直到纪明瑚来找他的时候,他才看出来四弟的打算。


    他擦干净脸上的泪,回身牵住太子妃的手:“这么多年苦了你,从此之后,我不做太子,你不是太子妃,我们就带着一双儿女,做富贵闲人……四弟绝不会亏待我们。”


    他说完,毅然决然地回去更换衣服,直直朝着养心殿去了。


    现在是中午,皇帝正用午膳,自己一个人以左手执调羹用膳,因着左手也略微有些抖,现下的心情很不好。


    等着听了皇太子的悲诉之后,心情更不好了,他本想再进一口汤,但因略有些怒气在,左手更抖,汤洒到了胸前的常服上,力不从心之感和年老体衰,对死亡的恐惧令他彻底爆发,瓷制的调羹被狠狠扔在桌上,碎得四分五裂。


    “你现在……咳咳……现在要自请废太子?你早干什么去了!早不说,晚不说……偏偏现在说!”皇帝气愤之下忽然一震,半眯着眼睛,声音已经冷如刺骨寒冰了。


    “是谁给你出的这个主意?”


    皇太子伏在地上泣不成声:“没人给儿臣出这个主意……儿臣这些年,这些年生不如死啊陛下!儿臣没有一天能睡个安稳觉,生怕哪天,陛下用不着儿臣了,儿臣就会被废,纵观史册,有几个废太子有好下场?这些日子陛下龙体欠安,儿臣跟在父皇身边如芒刺背,动辄得咎,臣又能如何呢?”


    “但是现在臣不怕了,臣宁愿圈禁,宁愿流放,也不愿意再做太子。臣是无能之人,愚钝之辈,也不知为什么就坐上了太子之位,这一做就是十几年,犹如跳梁小丑被活生生架上了戏台。”


    他哭到最深情处,身子都跟着抽搐:“倘若陛下对臣还有半点儿父子亲情,就请陛下废了臣太子之位,另则贤人吧……”


    皇太子已经是不惑之年的人了,常年一副阴郁怅然之气凝在脸上,现在把话都说开了去,反而有了一丝豁达,他就这样将冠帽一体摘下,直挺挺地跪着。


    正如段之缙所料,皇帝不会不答应他的请求,一则是现在人家自请废黜你都不废,以后更没得理由,二则他病中也被勾起了一点儿慈父心肠,想起了前朝的肃王是如何得宠,什么都是皇考喂到嘴边儿的,自己又是如何地不患寡而患不均。


    皇太子愚钝,但这个愚钝的太子不就是自己架上去的吗?德不配位,也是自己的过错。


    没有任何征兆,皇帝突然下诏废黜太子改立为平王,将原先的誉王府扩建了一倍赐予他,分家财产是几乎是其他封王儿子的两倍,一派人欣喜若狂,以为纪明祚要成为新太子了,结果皇帝悄无声息,太子之位竟然空悬。


    一个垂垂老矣而又多病的皇帝,一个圣心未定,太子之位虚悬的局面,众臣紧跟着惶恐了起来,铺天盖地的折子淹到了养心殿,皇帝很理解他们,因而没有生气,只是发上谕说自己身体尚可,太子之位暂空也不会出事,且自己留有遗诏,不会叫新主有疑。


    此前从未有秘密立储的先例,而病中的皇帝过于和蔼的态度也叫人忘了他往日的杀伐果断,或许也是因为从龙之功太过诱人,大臣们联名上表,奏请立三皇子为新太子。


    纪明瑚全当没看见没听见,前头帮着这个官员嫁女,后头就给那个官员议成了死罪,斩立决,更有甚者,他自己的亲堂弟礼亲王的儿子被他议成了死罪,在得到皇帝的允准后当日就送去了匕首另他自裁。


    他去哪,哪就觉得皮紧,被吓得战战兢兢,但过了些日子又难免依赖攀附。一时之间京中吏治为之一清,宗室更是夹起了尾巴做人。


    但他吃着斋念着佛,仍然紧紧盯着皇帝的举动,等着他暴怒的时刻。


    果然,大臣们第三次联名上书的时候,为首者,也就是纪明祚的师傅王自平被革职发遣,又有两位文采斐然,给众人提笔的翰林被施以酷刑,被钉在午门处的城墙上,血流了三日才咽气。


    朝堂像是沸腾的热锅被扔进了一块寒冰,一下子安静下来,可发怒之后,皇帝又跟没事儿人一般照常理政,叫纪明瑚、纪明祚两个人到养心殿读折子,那场风暴一点儿都没影响到他。


    纪明祚倒是有些心急,他年纪小难免带出来,皇帝仿佛没看见一般,仍如往常一样指点着他。


    虽说纪明瑚也很好,但纪明祚身子强健,做皇帝哪里能身子不强健呢?叫绥王做太子,皇帝都怕他哪天猝死了,闹得个国家群龙无首,这才是真完了。


    但是皇帝心中还是有些不是滋味,又有些不舒坦,无他,纪明祚和他的政见不太相符,但好在他人还算受教。


    纪明瑚瞧着他们父子亲亲热热,又难免心急起来,想要和段之缙商讨一番现在该怎么办。


    如今这两人会面有了新的去处,段之缙常跟着沈白蘋去卧佛寺祈福,而纪明瑚正花大价钱修缮卧佛寺,准备再造金殿,且这里的住持和他素有交往能替他俩遮掩,两个人就在此碰面。


    后禅院里,纪明瑚猛吃斋饭,段之缙则喋喋不休。


    “你不要急,你天天急什么呢?我瞧着皇上身子还不错呀。现在除了手抖眩晕,能吃能喝能睡觉,听说一天能睡四五个时辰……不像是有事的样子,只是难以亲自理政,所以不该是你急,该是他纪明祚急啊!”


    “对了,我听说现在东南要建水师了,你可知道这个差事都是派谁去?”


    纪明瑚刚吃完一碗糙米饭,又自己盛了一碗,边吃边说道:“那个转了好几圈的童禀声回京来了,七十多岁的人了,父皇也敢把他往东南派。另一个人则是西南的苗人克勤。父皇大人大量,不计较他谋反的罪过。你一直在忙着洋人教师的事情,不清楚前些日子克勤还进养心殿面圣了,父皇很喜欢他,说要要大力地栽培,叫天下人看看陛下视万民为一体的宽仁之心……”


    才说了没几句话,纪明瑚又吃了一碗米饭:“段师傅,你得给我一个指示才行啊,我这样子一直心慌。”


    “你要是心慌就去办差,把自己累得倒头就睡,哪还顾得着心慌呢?现在千万不要轻举妄动,也不要去勾连外臣。事事听从你父皇的安排。你要记住,虽然他现在年纪老了,但是你们手里没有任何人在。”


    纪禅永远记得他当时是怎么上位的,所以对此事防得甚重,无论是九门提督还是京畿兵营里的将领,更换的频率非常高。


    “旧太子的余党苏橙一类的人,自然是供你差遣,但是平日里你要与他们保持距离,就算灵慧是你的姐姐也要注意分寸,没事儿不许再往他那里去,不到最后关头不要和他们纠缠。此外你三个的那些人,方叙墨之流你也不要针对他们,他们愿意怎么蹦哒就怎么蹦哒。现在你要争取的人是外文学堂和庶常馆的学生们,他们平日里习洋文,现在学洋务,是新政最坚定的支持者,其中你自己也知道,孙长科是里边的翘楚。但是用金钱来收买是最下等的办法。”


    纪明瑚了然,庶常馆中优异者才可进入外文学堂,而进入外文学堂的人无一例外高升,孙长科从河田府回来就去了理藩院做郎中,比那些苦熬着的人不知快多少倍。


    因而新科进士,除了一甲之外,全都削减了脑袋想去外文学堂,但一旦进了外文学堂,就无可避免地打上新政的烙印,只有下一任君主是新政坚定的支持者,他们的努力才能不白费。


    所以纪明瑚要做的,就是顺从本心,往死里卷新政。


    他一边思考,一边把米饭吃了个精光,盘里的两三斋菜也叫他一人吃了个干净,段之缙想要下筷却只有些汤汤水水了。


    他啧啧称奇:“怎么瞧着你饭量长了这么多?不是素来说你的王妃能吃呢?怎么叫她带成了这样?”


    纪明瑚把海碗中最后一块儿小白菜咽下肚:“我啊?自跟着父皇之后,差点儿给我累死。寅时就起身往养心殿去,先照父皇吩咐诵经读书给他听,又要服侍他


    用早膳,我自己就只能匆匆忙忙吃一点儿。若是三哥来读写折子,我就得满部院里跑,中午都不一定能吃上。若是我去读写折子,那还要兼着传旨,更得满部院跑,中午仍然要先服侍父皇用膳,自己只能胡乱吃点。就晚上就这一顿能吃顿饱的。”


    他说完深吐一口气:“我为了这口饱饭,还爬了这么长时间的山路,段师傅,你说我能不饿吗?”


    段之缙哈哈大笑:“可见之前是太娇惯着你了,现在这样磋磨不仅没见瘦,反而胖了不少,也没生病。”说完段之缙离开,去沈白蘋那里吃饭,纪明瑚吃完饭连夜下车,回去守着即将生产的侧妃。


    春天来后,绥王得了两个小女孩儿,段訚亦得了一个女儿。


    段诠也终于逃离尚书房,离了自己父亲的眼皮子,跑去国子监学习。


    坐监,坐监,真跟坐监牢是一样的,一月回来一次,叫新婚燕尔的小夫妻难舍难分,段诠厌学情绪更重,挨了段之缙一顿责骂才悻悻走了,和刚去尚书房时一个样子。


    但是时间只会前进,从不后退,有新生命的诞生,就会有旧生命的消逝,东宫惠安太后从冬日里心情就烦闷,过了春竟然病了,这一病便是药石罔效,到夏天时,也算高寿的老太后便撒手人寰,驾鹤西去了。


    夏日里的京城日头最毒,皇帝茶饭不思,刚出了二十七日热孝,白幡还没撤下来的时候,皇帝在朝堂上当众晕倒,这一次的情况比以往更为严重,吃饭都要人喂到嘴中。


    而段之缙也终于回到了军机处与内阁,他首要面对的,就是又一轮立太子的风潮。


    但作为读者,也略通医术的段之缙很明白,皇帝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呢……


    第163章 163纪禅的脾气也是怪,只……


    纪禅的脾气也是怪,只要还醒着,能说话,就要把权力攥在手里,所以刚能起身的时候,段之缙的汇报对象就从两位皇子变成了皇帝,又凑巧,今日要报的事情里就有立太子的事宜。


    养心殿四角堆着成块儿的大冰,冻得段之缙打了个哆嗦,先汇报起洋人教师的事情。


    “现在外文学堂已经开始教授物理、化学之学问,有一部分庶吉士的成绩很好,臣想着可以派他们去教授工匠。蒸汽机一事虽还没有很大的进展,但是我们已经找到了使其驱动船只的方法。”


    皇帝吃完药后点点头,一字一顿地回道:“这个事儿,你自己多操心,跟他们说,只要能改良了船只,朕就给他们封爵。但是外夷到底是外夷,不得不防,他们教得东西不一定是真的,还要验证了才能做准。”往日里他能说不少话,现在也只能言简意赅了。


    “是,臣明白。还有五岛来归民众安置的事情,臣等商议的结果是为其在河田府分地置产,同时朝廷无息借贷给他们,供他们安定下来。”


    毕竟百姓不愿意成为化外之民也是正常,朝廷不能不管他们。


    “还有吗?”


    “呃,还有一件事,臣擅自做主,已经留中不发了。”


    “什么事儿?”


    “立太子。”


    “哦,那就先留中吧。”


    皇帝叫旁边的纪明瑚去批了,又吩咐段之缙:“朕身子不爽利,想出去透透气,你去部院里安排一下,一切从简,朕要去塞北行宫避暑。”


    这样的身子还想去塞北避暑?


    段之缙连忙劝说,纪明瑚也跪下来恳求,但皇帝若能听劝,他就不是纪禅了,一言不发,消极对抗,段之缙也只好去各部院安排。


    也难为他,刚没了养母,想要出去散散心也是正常。


    皇帝出去了,自然要有人监国,他安排得甚有意思,把长乐王留京监国,苏橙和方叙墨做辅助,带走了郑楒琅和段之缙,以及所有的皇子、公主和后妃,本想着把惠文太后也带上,但太后年纪太大,日头太热,还是没敢劳累凤体。


    说是一切从简,但出行的队伍仍然是旌旗遮天蔽日,外围是两万禁军,皇帝的车驾被包围在最中间,后边依次跟着他的后妃、儿女、带来的宗室和他们的家眷,最后是大臣和他们的家眷。


    但段之缙可不在后边,他和郑楒琅二人天天守在前边汇报政务。


    说来也奇,也许真是叫京里闷的,皇帝一出京说话也不困难了,在车驾上神采奕奕,除了手抖得厉害没一点儿毛病,竟看不出什么病态。


    这一路上也算是顺利,到了塞北之后皇帝下令组织围猎,他虽不能下场,但也看得津津有味,甚至命人驱鹿至其身前,也开弓射了一箭。


    只可惜终究是老了,手也抖得厉害。


    不过他似乎已经接受了这个现实,自己释怀一笑,叫人扶着回座位上了。


    他瞧瞧跟在身边的纪明瑚,问道:“旁人都去了,你怎么不去?”


    “回父皇,儿臣身子弱,还是跟在父皇身边伺候着吧。”


    皇帝仔细端详了他日渐圆润的脸,狡黠一笑:“不尽然吧?朕看你的懒病犯了,不想要去吃累。”


    纪明瑚只称是。


    皇帝叫他在身边坐,过了一会儿鼻尖一耸动,攒眉道:“怎么这么重的檀香气?烟熏火燎的,你的太监呢?”


    粟禾子赶紧上前回话:“回陛下,我们王爷夜里诵经染上的香气,带来的衣裳全是这个味儿了,实在去不掉。”


    “你诵的什么经书这般用功?”


    “《金刚经》、《地藏经》、《无量寿经》一类。”


    他这样说,皇帝便全明白了,是在给自己祈福。


    “唉……若是这东西有用,最该万岁万岁万万岁的是和尚才对。仔细着你自己的身子,不要太劳累。”


    纪明瑚口上答应下来。


    没过一会儿,下场围猎的侍卫、皇子和宗室们也就回来了,按照猎物大小和数量排名,竟然是长乐王世子纪明煜排名第一,皇帝看着那成堆的兔子、狐狸,还有一头野狼开怀大笑:“很像你父亲,到底是虎父无犬子,可惜长乐王没来。赏你……第一只鹿尾赏你。”


    逐“鹿”天下,鹿尾又格外的香醇,口味厚重,算得上是美味,第一只都是皇帝先用,剩下的赐给皇子王公,现在这一整只赏给了纪明煜,倒是省下了纠纷——皇帝压根不能吃鹿尾,赏给哪个皇子都是风波。


    纪明煜谢恩,同纪明瑚两个人一起凑在皇帝身边说话,没一会儿,绥王妃便牵着纪焕上前,所谓天伦之乐不过如此。


    自出了京,一切烦心事儿都淡忘了,京中有长乐王在皇帝也放心,属实是过了挺长时间的舒心日子。


    但塞外天气多变,转瞬之间入了秋,别说本就是病人的皇帝,连素来身体强壮的段之缙


    等人也染上了风寒,皇帝更是发起了高热,旧疾复发。


    这一次,他整整昏迷了两日,近乎生死一线,别说群臣,就连段之缙也心惊胆战,若挺不过去,遗诏所书之人定然是纪明祚。


    原本开怀的日子一去不复返,未染疾的人轮流照顾,痊愈的人也挨个顶上,终于把皇帝盼醒。


    群臣再难以忍受储位不定的恐慌,在御帐之前请命,立太子以安民心,定储位以明尊卑。


    皇帝只叫段之缙去传口谕,身后之事他早有打算,立太子一事实属无益。而后下令返程,想要回京养病。


    可树欲静而风不止,身轻气虚的皇帝在车驾上养病的时候,翰林院学士竟敢阻拦车驾,想要以死请求册立太子。


    皇帝病中气急攻心,只觉得头晕目眩,膝盖一软就倒了下去,一瞬间兵荒马乱,皇子扶着他躺倒榻上,太医匆匆赶来,急急施了几针皇帝才稳定下来,大家鹦鹉学舌,说着老一套的话劝陛下息怒。


    这是多少次了?


    皇帝记不清。


    在病中,他再也感受不到往日的关怀和亲切,只觉得大臣在逼凌他,想要叫他退位让贤。


    李渊……


    李隆基……


    皇帝看着满脸大汗劝他息怒的纪明祚,忽然想问问这个孩子,他会是李世民吗?


    可皇帝很快冷冷一笑,可惜这里没有李渊。


    当大家的精神集中在御榻上,皇帝的目光紧盯着纪明祚的时候,段之缙两下把纪明瑚拽到了后边,低声道:“现在,把墙上的剑拿下来,去杀了外边那两个翰林。”


    纪明瑚瞠目结舌,低声吓道:“你疯了?!”


    “别怕,能不能成就在此一举了!”


    纪明瑚看着前边“父慈子孝”,皇帝不错眼地看着纪明祚一咬牙,当真拔下了墙上挂着的剑,转身向外走去。


    段之缙“砰”的一声跪下,死死抱着纪明瑚的腿大声嚷道:“殿下!你不要冲动啊殿下!”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移过来,郑楒琅不知究竟怎么回事,但君前见刃大为不妥,他一下子挡在皇帝身前:“绥王,你先把剑放下!”


    皇帝也气若游丝地问道:“你要做什么去?”


    “儿臣要去杀了那两个不忠不孝的畜牲!”他回头,满脸泪,“父皇已经连下两次圣旨,已有遗诏,他们为何要如此相逼,以臣凌君,以子逼父,不忠不孝,该千刀万剐以息父皇之愤!”


    皇帝忽然叫他上前来,看着他死死把住利刃的手,无一丝害怕与防备,猛地将他抱在怀里,混浊的眼睛里泪水潸潸而下:“好孩子,好孩子……”


    他把纪明瑚的手拿起看了看,仔细端详了儿子日渐结实的身体,忽然说了一句意味不明的话:“你小时候身子不好,但也难保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


    他倒也不是真想更换储君,只是想转移朝臣的注意力,别闹得像是天命所归,纪明祚不立马登基,雍朝就要亡了。


    段之缙狠狠一闭眼,好了,无论最后皇帝如何设想,纪明瑚都已经彻底加入战场了,朝臣们不会再把他当成普通的皇子,他是纪明祚理所当然的竞争者了。


    大家各有心思,只纪明祚心中一片寒冰,只觉得父皇反复无常。


    圣驾最终回到了京城。


    ……


    上天再一次眷顾了皇帝,他又挺过了这一遭,但糟糕的身体情况叫他无法再如往常一般总揽政事叫他人辅助,有些事情不得不全然托付给大臣和皇子。


    户部归纪明瑚,吏部给纪明祚,其他四部分派给内阁大臣,地方上段之缙主管东南、河田、辽河对外通商已经东南水师建设的事务,京内的外文学堂和蒸汽机改良也归他管理。


    虽然皇帝身体不适,但日子一天天过去,新政的脚步没有一天停下,没过多久,又在赤砂开边通商,预备重走丝绸之路。


    而随着这些新政的进行,学习并且真正赞成新政的纪明瑚表现得比纪明祚好太多,他身边围绕着的俱是朝堂的新人和各部的官吏。


    时光渐去,原本确定的事情变得不确定,皇帝真的在双生子之间犹豫起来,然他的身子愈发不好,过度的集权对他的生命造成了无可挽回的损害,段之缙有预料,或许皇帝会在建储一事上问问他,而在那之前,他还有话要问纪明瑚。


    两人仍是在卧佛寺商议,真正入朝堂奔波两年后,纪明瑚整个人都沉静了下去,严苛和亲切竟不违和地出现在同一个人脸上,行事虽仍免不了天生的急躁刻薄,但比之以往好了很多。


    他入卧佛寺先去和小活佛参了会儿禅,这才跑来找段之缙:“段师傅,可有什么事儿?您也是好长时间没来找我了。”


    段之缙坐在他的对面微微一笑:“殿下,臣有要事相问。”


    “您讲?”


    “若殿下能够登基,新政要如何推行?”


    “我听那些传教士说,他们的国家水师所向披靡,能够跨越汪洋去攻打蛮夷,把礼教传授过去。因而我想,第一步仍然是要建设水师,虽不敢与别国相提并论,但也不能任人宰割,如同之前那般在近海被人打得落花流水。”


    他想了想又说:“此外,商税也要更改,现在税赋太杂,什么落地税、牙税、契税……既不利于我衙门催征,也给了贪官污吏横征暴敛的机会,反倒是败坏吏制。倒不如全限为关税,按照货值催征,至于是谁交赋税,在所不论。”


    “东部沿海一带倒还有几个码头很适合停靠,应当开海贸易……”


    他零零散散说了一堆,无非是降田赋而收商税,段之缙问道:“殿下有没有想过叫本国的商人出海贸易?”


    纪明瑚脸色突变,而后笑道:“段师傅,您说我敢叫商人们出海去洋人那里贸易吗?他们可以威逼皇帝,胁迫君主的货色!别沾染了些坏毛病回来。”


    段之缙了然,他们知道西洋发生了什么,甚至知道的比自己更深,但正因为知道所以才不愿意叫商人们离国。


    重农抑商……商人在他们心中永远是不安定分子,永远是防范的对象。


    段之缙向他提议:“殿下,商人们不能离国,我们却可派遣国子监的学生或是庶常馆的庶吉士去西洋学习,不为别的,只为互通有无。如他们的医术,他们的火炮,他们的各种机械、显微镜等,不都很值得学习吗?且学生和进士们对朝廷忠心耿耿,想必不会沾染些坏习气回来。”


    “我们已经落下了太多,与其自己闭门造车,倒不如直接学人家的。”


    纪明瑚反问:“你为什么不向父皇提议?”


    “臣提了。”段之缙无可奈何:“但殿下要知道,陛下已经老了,他的奋进之志已经不如年轻之时了。”


    纪明瑚捻着手里的佛珠蓦然一笑:“背地后里,就这么编排皇上……你说的有道理,与其闭门造车,倒真不如直接学西洋的。”


    “臣还有一事相求。”


    “段师傅请讲。”


    “若殿下能够登基,还请将臣外放到岭南或者赤砂去。”


    纪明瑚一愣:“怎得走得那么远,若我能登基,你仍为军机大臣、内阁学士不好吗?”


    段之缙摇头:“殿下,京中风波不断,臣这几年只觉身心俱疲,若一直在京中,臣只怕活不到七十致仕,倒不如放臣去东南或赤砂,做地方官才是臣的归宿。”


    纪明瑚叹气:“你要弃我而去,我也只能答应。”


    段之缙得了他的保证,放下心来。【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