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云疏觉得，今天真是麻烦的一天。


    今天，她好像遇到了一件麻烦又诡异的事情。


    清晨轻快微蒙的灰白天光下，入眼的一切，天上地下啊万物啊，光影朦胧清透，物与物之间的色彩明暗边界都被柔和光影模糊。


    “沙沙……”枝叶摇晃，树上随风飘落下深绿叶子，在半空卷了又卷两圈落在地上，风又一吹，落叶又擦着地面往前滑行一段，再安静不动。


    灰扑扑的鸟雀从前分明是胆小怕生，此时却一个接一个扑棱棱飞落在树下长椅扶手上，歪一歪头，随意蓬松着毛跟团子似的，蹦蹦跳跳，彼此间在长椅上时聚时散。


    江云疏还瞧见了别人养的鹦鹉混迹其中。那鹦鹉平日凶得很，见了人就追着人咬，一咬就是个对穿的血窟窿，大叫起来又尖锐又震天动地的骇人，此时竟也跟着鸟雀蹦蹦跳跳，歪一歪脑袋。


    还有……


    长椅上，灰褐带白、身躯四肢充满力量的大猫眯了眯眼睛，黄铜色的狭长眼睛霎时透着危险和野性。


    橘红大猫胖乎乎肥嘟嘟，一晃一晃慢慢在长椅上走了两步又累得趴下。


    脖子上系着黑色蝴蝶结、长毛干净柔顺如丝绸的漂亮大白猫走来，眨着精灵般的海蓝色眼睛，小嘴仿佛勾着笑意，粉红鼻头动了动，轻盈灵动地瞬间跳上长椅，也眯了眯眼睛，趴在长椅上。


    猫和猫，鸟雀和鸟雀，猫和鸟雀，竟然诡异地融洽在一方树下长椅上。


    江云疏面无表情心想，就算此时半空再游来飞鱼，或是谁养的蟒和蛇跑过来，她也不会惊讶的。


    但这些都不是最诡异的。


    树下，四、五岁的小孩冷着张脸，不疾不徐从长椅前走过，余光里长椅身影刚刚消失，一个刹那间，她眼前一花，侧前方又出现了那熟悉长椅的完整身影。


    “……”江云疏抿着嘴，黑漆漆眼眸也无波无澜地平缓眨动。


    她目不斜视，却十分清晰地明白，先前跟着她的人都不见了，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突然就消失不见了，并且迟迟没有再出现在她身边。


    这里是江家祖地啊，那些人也能突然就走丢了。


    “果然很诡异。”江云疏面无表情心想，脚下仍然不疾不徐往前走，始终没停、没有转头。


    江云疏再次觉得，今天真是麻烦的一天。


    今天，她好像遇到了一件麻烦又诡异的事情，一个麻烦又奇怪的人。


    余光里，那个人一袭与四周格格不入的黑色层叠绣花长袍，坐在树下长椅上，含笑注视她，时而安静宁和，时而唧哩咕噜说着什么她听不懂的话。


    麻烦。江云疏都没有理会，整个人端正地继续往前走。


    树下灰蒙阴影里，江景渐坐在长椅上，身形向后倚靠在长椅椅背上。他身旁，鸟雀叽叽喳喳、蹦蹦跳跳，大猫慵懒窝着、时不时伸个懒腰。


    注视着前方不断从右往左走过的小孩，小孩冷着脸，小孩容貌熟悉又有多年不见的陌生，江景渐眼神柔和，柔和中又难掩悲伤。


    “江景鸢……”他不禁唤出声，“江景鸢，过来。”


    又来，唧哩咕噜说什么呢。江云疏不理，自顾自地往前走，好像非要凭借自己强大的意志力走出去，或是等到人来找……然而事实上，她也什么计划都没有，就是没停地走。


    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


    江景渐眼神柔和，含笑注视着她。


    他笑着笑着，直到那小孩走到第五十圈，他脸上笑容有些僵硬。


    江景渐脸上笑容敛了敛，和她说：“别走了，走不出去的。”


    江云疏不理，又不疾不徐走了个十来圈。


    江景渐神色有些愕然，直起腰，伸手去拉她的衣袍袖角，用了点儿力将人牵过来，说了声“你这孩子怎么呆呆的”。他又面露无奈，和拽到了自己面前的小孩说：“我们说说话，我就放你走好吗？”


    不好。江云疏不语，并且转过脸、侧过身，像是仍然想坚持不懈地往外走。


    “江景鸢，你不会是个傻子吧。”江景渐莫名被逗笑了一下，又是感慨又是无奈地笑着说，“你再怎么走也走不出去的，白费力气。我们说一会儿话怎么了？”


    你才是傻子呢。江云疏不语，但也没有再往外走的动作，正回脸，面无表情看着他。


    顿时，面前陌生人眼神愈发柔和，抿着嘴露出笑，那一双墨色眼眸表面浮现薄薄水雾，薄雾一散，又如月下湖面波光粼粼，看着她，满含悲伤不舍。


    他轻轻地喊：“江景鸢……”


    听不懂。江云疏面无表情，心无波澜。


    听着面前陌生人一遍遍喊“江景鸢”，江云疏平静心想，是认错人了吧。


    她抬了抬眼，下意识想提醒他、让他放自己走，但只瞬间，她又觉得好麻烦，他认错人了和她有什么关系？


    认没认错人他自己都不知道，说明人其实也不是很重要的吧。江云疏淡淡想，真麻烦，他自己认错人就算了，还要影响了她。


    好半晌，江景渐慢慢停下了话语，眼神再也遏制不住流露出浓浓的悲伤，深深看着面前的孩子，忽然一微笑，轻声说：“我送你个礼物。”


    江云疏抬了抬眼皮子。


    “是很重要的东西。”江景渐笑着，自己身形向前探，又将她牵近了几分。他一手翻出血玺，另一手转而抓起她的手腕抬起，将血玺慢慢送到她手中，轻声说，“这是给你的，拿好。”


    江云疏低头看了眼，抬起双手拿稳血玺，低着头，手里将血玺转来转去看了看。


    突然，她清晰瞧见手里东西血色一亮，紧接着，自己右手手背上的黑红纹路飞快浮现……


    江云疏顿了一下，双手猛地抓紧血玺，抬头认真地看向他，说：“我知道了，你没有找错人。”


    “我当然不会找错人。”陌生人像是又被她逗笑了一般，脸上笑眯了眼，笑得眼角有水光闪烁。


    他忽然直起腰，飞快抬袖掩了掩面，心口剧烈起伏了两下，又放下手，弯腰凑近她，轻声细语、慢又认真地叮嘱道：“这是给你的，这是你一个人的，你要自己小心拿好、藏好，知道吗？不要告诉别人。任何人问起，你都不要说，任何人向你讨要，你都不能给，知道吗？”


    江云疏也认真点头，答应道：“好。”


    “它会让你轻松很多。”江景渐伸手慢慢摸了摸她的脑袋，慢慢说，“这是你的依仗，绝对不能给别人。”


    江云疏还是点头，就稳稳站在原地，也不躲避他的手，认真答应：“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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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云疏淡定心想，今天真是美好的一天啊。


    江景渐安静了许久许久，忽然又笑着轻声说：“你就在这里炼化掉一点吧，我教你，能炼化多少就炼化多少，我为你护法。”


    毕竟还只是个四岁的小孩子，到底是不放心啊……


    江云疏一顿，下意识心生戒备，但随即，她余光一瞥自己手里的血玺。


    东西是实实在在在她手里的，不是说“终究会给你”，而是已经给了她，他就算最初想的是“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就算想在她炼化的时候使点儿小动作，也没那么容易！


    江云疏顿时仰头，乖巧点头，答应：“好。”又第一次忍不住笑眯了眼，嗓音竟然发甜地说：“谢谢你～”好心的陌生人。


    “江景鸢……”江景渐霎时感动得眼睛一酸，情不自禁又轻轻喊了声。


    谁让他是真的送了她一份特别重要的礼物呢。江云疏乖巧抿嘴笑。有这份礼物，就算她过去一，过去四年多收到的礼物都不要，她也愿意！！！


    江景渐强忍着泪意，深呼吸，露出笑容，说道：“开始吧。”


    江云疏眼神满是信赖，仰头看着他。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树下长椅上，猫和鸟雀都闭上眼睛，陷入熟睡。


    炼化中途休息间，江云疏手上紧紧拿着血玺，眼神平和宁静，望着前方蒙蒙天地，过去许久，天色却一点儿没有变化，心想，“果然诡异。”


    “江景鸢……”身后，那个人又在喊她。


    江云疏顿了顿，疯狂眨眼、扯动嘴角，试图再露出乖巧笑容，然而……


    她面无表情转过去，看他。


    “能量耗尽了……”江云疏面无表情心想。


    好在那个人没有在意。


    江景渐坐在长椅上。


    他最后还是没忍住泪眼汪汪，忽然猛地伸手将她抱在怀里，死死地抱住，好像恨不得将她融入骨血、回归最初。


    他身形一抽一抽地颤抖着，脸上拧着眉头紧闭着眼，喉咙间发出低哭和呼唤之声，“江景鸢，江景鸢……”


    江云疏下意识要表情扭曲，然而面上只是不太自然地眨了眨眼。她身形僵住片刻，忽然无声叹气，血玺悬空，张开双手也抱了抱他，张开嘴：“江……”


    江云疏脸上神色猛地顿住，平日里懒散微眯的眼睛瞬间睁大，难以置信般喃喃道：“江，江景渐……？”


    ——好像连她自己都倍感陌生和惊讶。


    她的脑海中飞快闪过许多破碎画面、不成形的念头，让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记起了什么，还是什么都没有记起。


    “江，江，江景渐？”她微张着嘴，快速眨了眨震惊又迷茫的眼睛，手上摇晃着抱着自己的人，忙问，“你，你是谁？”


    然而抱着她的人没有反应，不再颤抖，甚至死死抱住她的手也不知在何时一点点松开。


    “咔嚓——”仿佛什么破碎的脆响骤然响起，长椅上的猫和鸟雀瞬间惊醒，慌慌张张给了同伴一巴掌、跳下长椅逃走，或是纷纷飞上天。


    天光，正值午时的金灿灿，耀眼灼人。


    江云疏愣愣地侧过头，看向他靠在自己肩膀上的侧脸，嘴里几乎是无意识地轻轻念：


    “江景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