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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荒域之主》 第41章
战争持续数日。
规模惊人的乱军碾压而至,血族王国北部边境全线告急。
强势的攻击一波连着一波,犹如巨浪拍打岩崖,毁天灭地,状似要摧毁一切。
边境贵族和骑士构筑起坚固防御,所有人顽强抵抗,鲜血染红坞堡,空气中飘散红雾,边境线看似岌岌可危,却始终没有被攻破。
堕落树人、雪巨人和岩巨人为乱军先锋。
岩石如雨,坚冰凌空飞来,呼啸着砸向坞堡。坞堡内有工事抵挡,外围的村庄、农场和马场尽数遭到摧毁,房屋建筑十不存一。
密不透风的攻击下,陆续有坞堡外墙被砸塌,出现巨大的豁口。
奴隶搬运木料,仆从军冒险填补城墙,马上遭遇寒雾包裹,双腿被冻住,当场结成冰雕。
“是雪巨人!”
“救命!”
“救救我!”
在被冰层封闭之前,有人奋力伸直手臂,发出凄厉的惨叫。
雷声轰鸣,暴雨下个不停,叫声被雷雨淹没,转眼间彻底消失。
成千上万的庞然大物踏入边境,持续向坞堡推进,不放过任何破坏防御工事的机会。
他们在极限施压,妄图使守军崩溃。
在这群巨人身后,数不清的乱军如同蚁聚。
他们没有整齐的队伍,漫山遍野向前冲,看上去乱糟糟一片。
兽人们推动大车,车上是简陋的攻城器械,由临时砍伐的树木制作,使用几次就会散架。
仗着数量足够多,他们根本不在乎损失。
只要能砸开坞堡大门,他们就能冲进去,杀死里面所有人!
“冲!”
“冲上去!”
数百名羽人飞过天空,发出尖锐的嚎叫。他们在半空释放箭雨,试图突破坞堡防御。
守军吹响哨子,城头的强弓同时拉开。
手臂粗的箭矢凌空袭来,羽人被洞穿胸腹,中箭后坠落,遭到同是乱军的队伍踩踏,瞬间沦为一滩肉泥。
流浪血族和堕落树人待在一起。
他们藏在树冠中,锁定城头的弓兵,大规模进行狙杀。
很快,城头的箭雨遭到压制,羽人获得机会,猛扑向坞堡上方,用长矛挑飞城头的士兵。他们还抓起伤者,飞至高空抛向地面。
看到士兵惊恐的表情,听到他们的惨叫,羽人们放肆大笑。
“都去死吧!”
蛮荒部落夹在乱军的队伍里,本打算浑水摸鱼,中途被血腥的一幕刺激,凶性被激发,争相加入这场血腥的杀戮之中。
一座坞堡内,奥里金和布叶特带领骑士在城头奔跑。
“西面!”
“西北面,这里需要人手!”
“用城头锤,别管那些兽人,砸死那个树人,他要撞门了!”
“快!”
见到城门前的情形,布叶特发出大吼。
奈何城头的厮杀过于激烈,骑士们都被缠住,无人能分-身前往。
身边的人陆续战死,实在调拨不出人手,布叶特只能心一横,咬住剑柄,单手一撑翻过城墙,凌空展开蝠翼,冲向堵在城门前的堕落树人。
树人脚下根系丛生,虬结的树根巨蟒状延伸,持续冲击坞堡大门。城墙发生震颤,大量碎石砖块砸落,随时可能垮塌。
布叶特飞抵树冠上方,避开树冠中飞来的箭矢,双手持剑向下劈砍。
锋利的剑光爆开,自上而下斩断树人。
庞大的树冠支离破碎,粗壮的树干被劈开,凸起在树干上的面孔四分五裂,在破灭前的一刻发出刺耳的嚎叫。
堕落树人轰然倒地,粘稠的液体喷涌而出,散发出腥臭的气味。
藏匿在树冠中的流浪血族四散逃离,个别人未能躲开攻击,和堕落树人一同被劈碎,沦为一滩碎肉。
破风声自身后袭来,布叶特心头一凛,凭本能飞身闪躲。
一杆长矛擦过她的脖颈,在她肩头划过,留下一个深可见骨的伤口。
是羽人。
几名羽人包围了她。
为解除城门前的威胁,布叶特冒险离开坞堡。这使她和同袍分离,孤悬在外,霎时间身陷重围。
“贵族?”
“一名贵族!”
“我还没尝过血族贵族的滋味。”
羽人们发出狞笑,扭曲的纹路破坏五官,使他们看上去邪恶异常。
布叶特没有惊慌,她双手持剑,不退反进,凌空挥出森寒的白光,与羽人展开厮杀。
“要杀我,没那么容易!”
相同的场景发生在不同坞堡。
边境贵族们亲临战场,率骑士和仆从军与乱军厮杀。
奴隶们主动拿起兵器,非是有多高的觉悟,而是他们心中清楚,一旦被乱军冲破防线,贵族和骑士没有生存的机会,他们一样无路可逃。
同样是死,他们宁肯死得更痛快一些。
战斗从白天持续到黑夜,又从黑夜持续到黎明,数不清多少个昼夜,边境线上血流成河,横七竖八散落大量尸体,俨然成为血肉磨坊,活似人间地狱。
乱军的进攻持续不断,坞堡内守军数量有限,得不到替换和休息,损失成倍扩大,减员数量惊人。
漫长的黑夜滋生阴暗,边境线扬起浓重的血雾。
守军损耗太大,无法补充体力,干脆抓起面前的乱军,不分种族,不论生死,撕开猎物的脖子,埋头吸食他们的血液。
守军在厮杀中变得疯狂。
他们全身染血,双眼比血色更加骇人。
不知是第几个黎明,厮杀仍在继续。
暴雨不曾有片刻停歇,随着时间推移,天空像破开口子,雨势越来越大,在城头垂挂灰色雨帘。
雨水在地面汇成溪流,聚成大大小小的水洼,淤积浓烈的猩红。
坞堡内,死去的尸体凌乱堆叠,被交战双方踩踏在脚下。
工事内的守军所剩无几,布叶特和奥里金背靠着背,米格林和几名还活着的骑士聚集在两人周围。
他们个个带伤,有的伤势十分严重,接近强弩之末,几乎拿不稳兵器。
其他人都已经死了。
包括米格林的同伴凡纳,同是王城贵族出身,同样被家族放弃,两人在无数个日夜互相打趣,遇敌并肩作战,如今却天人永隔。
米格林没有时间哀伤,敌人的攻击又开始了。
他预感自己会死。
握剑的手无比沉重,手指微微颤抖,不是源于恐惧,而是身体濒临极限。
哪怕是力气最小的兽人,此刻也能轻易杀死他,砍掉他的头,挖出他的心脏。
呜——
苍凉的号角声突然响起,刺破灰色雨幕,冲入众人耳中。
“这不是乱军的号角!”
绝望中突现曙光,还活着的守军扑向城墙,只见数不清的骑士策马奔来。
他们熟练地操控缰绳,马背上挂着盾牌,手中擎着旗帜,挥舞着锋利的兵器,闪亮的铠甲经过雨水冲刷,表面反射冷光。
“援军,是援军!”
“王城的援军!”
边境守军发出欢呼,乱军们的攻势则为之一顿。
经过长时间鏖战,守军疲惫不堪,随时可能倒下,乱军又何尝不是如此。
血族北境守军过于顽强,摧毁了乱军的速胜计划。
他们彻底见识到血族的强悍,即使数量更少,即使缺乏物资,他们仍难以战胜。
王城援军的到来更使他们陷入慌乱。
新生力量撞入战场,绕过破损不堪的坞堡,刀锋一般切开乱军的队伍,沿途所向披靡,遇不到任何有效的阻拦。
“杀!”
王城大贵族、新贵族、以及外戚的旗帜同时现身战场,贵族们带领骑士冲锋,切黄油一般切开乱军的队伍,所过处尸横遍地,血肉横飞,沦为一片血海。
前一刻窥见胜利的希望,下一刻就落入地狱。
乱军们变成一盘散沙,缺乏统一的指挥,再无法组织起有效进攻。
见势不妙,蛮荒部落打算溜走。
他们从冲动中苏醒,热血冷却,根本不打算为乱军陪葬。酋长当机立断调转方向,带着部落成员且战且退,寻机脱离战场。
由于他们的动作,乱军后方被撕开口子,混乱的情况越演越烈,缺口再无法封堵。
更多乱军开始逃跑。
他们本就不是死战的作风,以往都是打不赢就跑,没人会血战到底,更不会用自己的生命给旁人铺路。
由于雪域和血族结盟,巫灵封锁北方峡谷,他们失去据点,才选择孤注一掷。
哪想到血族也有同样的想法。
剿灭!
血族打算剿灭他们,和以往的战争模式完全不一样!
清楚大祸临头,乱军的士气一泻千里,纷纷转身逃离战场。抛弃夺取土地的心思,只想跑得越远越好。
王城骑士策马追在乱军身后。
不需要任何队形,只要追在逃跑的队伍后面,就能有丰厚的斩获。
“陛下的命令,剿灭乱军,不留一个!”
骑士团长下达命令,血族们策马挥刀,没有片刻停顿,誓要将目标斩尽杀绝。
混战中,陆续有小股兵力脱离战场,进入被血染红的坞堡。
他们没有受到阻拦,顺利进入工事内,见到遍地尸体,以及所剩无几的边境贵族和骑士。
奥里金和布叶特走下城墙,身边跟着五六名骑士。
他们虽然还活着,却已全身无力,看上去摇摇欲坠,根本没有力量出城追敌。
见到他们,带队的王城贵族翻身下马。
他是一名子爵,穿着银亮的铠甲,头盔上有凸起的角,用黄金打造,样子十分独特。
见到这行人,他推起面罩,露出一张英俊的面孔。
“布叶特爵士,奥里金爵士,以及两位的骑士。这是活下来的所有人?”他说道。
这些话看似关心,却透出不寻常的气息。
一行人停下脚步,谨慎地看向他,没有继续靠近。
留意到他们的举动,贵族主动上前半步,单手握住剑柄,猛然抽出长剑,剑锋指向对面:“奉国王陛下命令,处死勾结乱军的边境贵族!”
“什么?!”
几人大吃一惊,发现四周已被王城骑士包围。
“我名缪盖特,国王陛下亲封子爵。这片领地已经赏赐给我,叛乱者不配拥有王国的土地!”
话落,缪盖特抬起手臂,王城骑士同时发起袭击。
残存的边境骑士接连倒下。他们没有死在乱军手里,却死在了王城援军的剑下。
奥里金和布叶特坚持到最后。
缪盖特失去耐心,他命人开弓:“射死他们。”
“恕我提醒,大人,这有违贵族的荣耀,您该亲自与他们决战。”一名骑士皱眉提醒道。
“对于叛乱者,可以采取任何手段。他们不配获得荣耀。”缪盖特轻蔑一笑,坚持让骑士放箭。
众人执行命令,箭矢当头砸下。
奥里金飞身挡住布叶特,任由箭矢刺穿全身。他暴喝一声,以惊人的速度欺近缪盖特,一剑贯穿他的胸膛,同时张口咬穿了他的脖子。
缪盖特的剑也刺穿了他的心脏。
两人面对着面,各自手握剑柄,剑身没入对方的胸膛。
奥里金狠狠咬牙,满脸鲜血,缪盖特满心不可置信,脸色迅速灰败。
“奥里金!”
“走!”
在生命之火熄灭前,奥里金全身爆出血光。
强光吞噬他与缪盖特,狂暴的冲击震荡开,王城骑士无法靠近,尽数向后飞去。
勇猛的边境贵族燃尽生命,为好友铺开一条血路,将唯一逃生的机会给了她。
“去找王子殿下,布叶特!”
声音在血色中消散。
倒地的王城骑士爬起身,再次包围上来。
布叶特双眼赤红,她想要站起身,奈何右腿被箭矢贯穿,使她脚步踉跄。
就在这时,米格林突然从阴影中跳出,他杀死一名王城骑士,抢夺战马,在飞驰中朝布叶特伸出手:“队长,抓住我!”
布叶特及时扣住他的手腕,纵身一跃,被顺利带上马背。
两人一马,冲出坞堡大门。
为避开追兵,米格林发挥出自己的天赋,借助暗影隐藏行迹,穿过血红遍地的战场,借助雨水和雷鸣甩掉身后的尾巴,向荒芜森林一路飞驰而去。
“去雪域,我们去找王子殿下!”
布叶特别无选择。
她要为奥里金复仇,要为死去的同袍讨回公道。
她愿意匍匐在岑青脚下,用额头触碰他的靴子,只为对方能帮助自己,让她能持剑走回王城,亲手杀死戈罗德,将他碎尸万段!
血淋淋的背叛和阴谋,发生在北境每一座坞堡。
这一天,戈罗德完成了他的夙愿,剿灭乱军,清理掉边境贵族这个心腹大患。
边境贵族舍生忘死,迎来的却是背刺。
戈罗德不仅要杀死他们,更要污蔑他们与乱军勾结,颠倒黑白,把他们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
雨一直下个不停,似在哀悼死去的英魂。
在这场血腥与阴谋交织的战争中,超过半数的边境贵族未能走出坞堡。
不祥的预感成真,他们未能重组边境骑士团,也未能亲眼见证岑青登上王位,戴上本该属于他的王冠。
他们的生命在今日终结。
倒在毕生守护的土地上,刀锋来自身后。
雷声轰鸣,大地似在叹息。
一匹战马在雨中飞驰,终于筋疲力尽,跪倒在荒芜森林边缘。
马上两人摔落在地,滚上满身泥浆,却没有力气擦拭。他们艰难地移动四肢,互相搀扶着站起身。
前面就是荒芜森林,充满未知的危险。
失去马匹,两人需要徒步向前走,伤势得不到治疗,情况变得相当糟糕。
更糟糕的是,一群逃散的蛮荒兽人发现了他们。
这些兽人高大健硕,身上没有甲胄,只有厚实的兽皮。手中的武器并不锋利,看上去还有些钝,杀死两人却绰绰有余。
“看看我们发现了什么,两个血族!”
他们逃离战场,中途与部落失散,正漫无边际寻找时,恰好撞上落难的两人。
战马可以充饥,盔甲和武器看上去也很不错。
值钱的还有他们本身。
“漂亮的脸蛋,卖出去应该值不少金币。”一名牛兽人抓住布叶特的头发,粗暴地将她提起来。
米格林试图阻拦,当即被一把推开。
他没能从地上爬起来,就被一只大脚踩住后背,脚掌用力碾压,几乎要踩断他的骨头。
布叶特双眼猩红。
尖锐的獠牙刺破牙床,她强忍住身上的剧痛,双手成爪抓破兽人的肚子,凶狠向前递出手臂,锋利的指甲撕开了他的肠子。
剧痛袭来,兽人低头看去,满眼是喷溅的血,以及神情阴狠的血族。
“岩角!”
眼睁睁看着牛兽人倒下,在场兽人怒不可遏。他们愤怒地冲过来,要将布叶特撕碎。
“天杀的血族杂碎!”
“你去死吧!”
千钧一发之际,大量黑色荆棘从林间窜出,长满尖刺的荆条缠绕住兽人,锋利的刺扎入他们的皮肤,注入有毒的汁液,使他们动弹不得。
荆棘后出现几匹战马。
马上骑士穿着黑色铠甲,脸上覆盖铁面具,全身萦绕不祥气息,乍一看如黑云笼罩。
布叶特却松了口气。
不是王城骑士,是第一王子的黑骑士。
他们得救了。
米格林摆脱身上的大脚,立即冲向她,在她倒地之前搀扶住她的手臂。可惜错估了自己的体力,非但没能扶住布叶特,反而和对方一起摔倒。
战马背上,佩诺尔特推起铁面具,诧异道:“布叶特爵士?”
“乱军袭击边境,王城大军坐视我们与乱军两败俱伤。”布叶特艰难说着,推开米格林的搀扶,踉跄着走向佩诺尔特。
“什么?”
“戈罗德,他下达无耻的命令,污蔑我们与乱军勾结,趁机杀死边境贵族和骑士,他决心占据北境土地”
她抓住战马嚼子上的铁环,仰起头,一字一句说道:“未能完成王子殿下的吩咐,重组边境骑士团,我很惭愧。但是,请带我去见王子殿下,我要复仇,不惜一切代价!”
道出诉求,她耗尽所有力气,闭上双眼向前栽倒。
在落地的前一刻,她被一条有力的手臂撑住。
佩诺尔特将她带上马背,又召来一名骑士,手指地上的米格林,道:“维克多,带上他。”
“你打算怎么做?”里贝拉策马走上前,开口问道。
“带她回暴风城,我必须带她去见陛下。”佩诺尔特从身上解下一只口袋,隔空抛给里贝拉,“这里是荆棘的种子,还有药剂。里贝拉,这里的事情交给你,见机行事。”
自从婚礼之后,他们不再称岑青“殿下”,而是遵循身份的改变,称他为“陛下”。
“放心。”里贝拉接住口袋,挂到自己腰间。
两人商议妥当,队伍当即分散。
里贝拉继续带人搜寻边境,完成岑青的命令。佩诺尔特和维克多则调头返回,星夜兼程奔赴暴风城。
他们离开后,林中传出鸟鸣。
一只血枭腾空而起,爪子里抓着惊恐的灰雀,升至高空猛然抛下,雀鸟当场四分五裂。
血枭俯冲而下,只吃灰雀的内脏。
带着弯钩的鸟喙撕扯着血肉,囫囵吞下。中途似察觉到什么,立刻振翅飞走,片刻消失无踪。
暴风城,王宫内。
岑青在雪妖的引领下来至图书室,看到里面海量的藏书,不觉发出惊叹。
“历代先王的积攒,还有王后带来的嫁妆。有一位王后来自海洋,她带来许多有趣的书籍,您应该会喜欢。”雪妖熟门熟路地穿过书架,向岑青介绍每一排典籍。
两人越走越深,岑青粗略数过,这个房间中的藏书超过万册。
而且这还不是全部。
同样的图书室,这座城堡内共有五间。
在雪妖滔滔不绝向岑青介绍藏书时,房间的门再次推开,一道修长的身影走进来。
来人手中捧着一只金盒,盒身上镶嵌彩色宝石,在灯光下闪耀,精美绝伦,价值非凡。
岑青捕捉到声响,从书架间探出头,恰好撞见对面走来的巫灵王。
“陛下,您不是在议政厅?”他合拢手上的书籍,重新放回到书架上。
巫颍脚步不停,径直走到他面前,单手打开盒盖,里面装着一枚银色手环,做工精巧,镶嵌数颗红色宝石。
“喜欢吗?”他取出手环,套入岑青的右手。说话时微微垂首,精巧的额饰闪烁微光,上面镶嵌一颗银晶,正是岑青在婚礼前相赠。
“送给我的?我很喜欢。”岑青晃动手腕,看着手环发出微光,抬头亲了巫颍的下巴,“您还没回答我之前的问题。”
“事情结束了。”巫颍言简意赅,握住岑青的手腕,嘴唇轻触他的指节,“你需要一只座禽,我带你去挑选,如何?”
“今天吗?”
“是的。”巫颍环住岑青的腰,带着他走出图书室,“荒域的异动越来越频繁,今年的兽潮大概会提前到来。届时我需要离开,无论你要留在城内,还是和我同行,都需要一只巨鸮,或者一匹座狼。”
两人走出房间,声音也消失在门后。
雪妖留在原地,没有跟上去。
他重新整理书架,把每一本书摆放到合适的位置。
看到留在架子上的金盒,他拿起来扣上盒盖,带着它一同走出去,不忘关闭图书室大门。
以陛下对王后的着迷,直至明天,王后都不会有时间独处。
“应该提醒厨房那群家伙,停止给陛下的酒里面添加助兴的东西。”
这样想着,雪妖穿过走廊,快速走下楼梯,脚步坚定地去往位于城堡地下的厨房。
第42章
岑青喜欢凌空俯瞰大地的感觉。
在巫颍询问他更喜欢巨鸮还是座狼时,他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
话出口后又顿了一下,探手握住巫颍的手腕,手指滑入他的掌心,笑着说道:“陛下,我能否都要?”
他突然发现,这并非一道选择题。
为什么不能两个都要?
“当然可以。”巫颍揽住他的腰,顺势走下台阶,将他带上巨鸮的背,“不过今天时间有限,我们可以先去冰崖。”
“冰崖?”
“巨鸮的栖息地,所有的巨鸮都在那里出生,成长,还有死去。”巫颍掀起织金斗篷,将岑青裹紧。巨鸮当即展开翅膀,在庭院中掀起狂风,眨眼间一飞冲天。
两人独自出行,未带任何护卫。
王宫在脚下缩小,整座城市如画卷展开,街道、房屋、塔楼、城墙,岑青看得入神,不自觉发出惊叹。
“如果你想拥有一只巨鸮,就必须亲自驯服它。”巫颍收紧手臂,声音在岑青头顶响起,唤回他的注意力,“桀骜不驯的猛禽,不能使它心悦诚服,后续会很麻烦。”
“是这样。”岑青放松地靠进巫颍怀中,掌心覆上腰间的胳膊,顺着衣袖的花纹下滑,手指轻划巫颍的手背,“陛下,您会分享经验吗?”
他仰起头,漆黑的眼睛望向巫颍。
瞳孔黝黑,深邃无底,能吸引人的灵魂。只要他愿意,没有人能够逃脱。
“只要你需要。”任由岑青握住自己的手,巫颍低下头,轻触他的鼻尖,继而吻上他的嘴唇,“我会满足你的所有愿望。”
巨鸮振翅翱翔,迎着缓慢移动的日轮,飞向巨鸮筑巢的冰崖。
崖高百丈,巍然立于天地间,顶部有云层缭绕。
遇晴日,云层中还会浮现彩虹,虹桥横跨天际,景象蔚为壮观。
冰崖并非天然形成,而是冰山巨人留下的遗骸。
这里曾是巫灵的古战场,最后的冰山巨人在这里倒下。他们灵魂陨灭,身躯化作陡峭的冰山悬崖,永恒屹立在冰原中,叙说族群曾经的辉煌。
巨鸮是骄傲的猛禽。
它们在冰崖上开凿巢穴,将蛋生在洞窟中。每一对夫妇会相伴终生,一只不幸死去,另一只会独自抚养幼鸟,守着巢穴度过余生。
巨鸮的幼鸟破壳时就长有飞羽。
出生两个月就能离巢飞行,独自捕捉小型猎物。但要长到和父母一样大,完全独立,还需要半年左右的时间。
冬季不是巨鸮的繁殖期,而是上一批幼鸟的成熟期。
这个时候来挑选座禽,岑青会有许多选择。
雪白的巨鸮飞抵冰崖,岑青在高空眺望,依稀看到数个巨人站立在地面。
距离拉近,视野愈发清晰。
他们背靠着背,冰铸的身躯依旧雄壮。五官清晰可辨,深陷的眼窝直视前方,仿佛随时能活过来,发出雄浑的吼声,向天地万物昭示自己的存在。
“冰山巨人。”巫颍掀起兜帽,示意巨鸮降低高度,同时对岑青解释,“他们曾与巫灵争夺雪域,在最后一战中落败。”
雪域的竞争无比残酷。
胜利者拥有一切,失败者沉入死亡的怀抱,终将被岁月遗忘。
岑青没有多问。
他从书籍中读到过一些内容,只是记载得十分模糊。
文字记录终究不够具体,亲眼目睹这些冰山巨人的遗骸,才知雪域的战争有多么残酷。能统治这片广袤的领土,巫灵的实力又是何等骇人。
巨鸮带着两人现身,冰崖上立即传出鸣叫声。
数千只巨鸮振翅起飞,掀起一阵狂风。
残雪和碎冰在风中飞舞,龙卷般扶摇直上,顶端直透天际。
“认真看,从中挑选一只,它将属于你。”巫颍按住岑青的肩膀,俯身靠近他的耳畔,左手指向前方,那是一群刚刚长成的猛禽。它们初具父母的凶猛,鸟喙和嘴巴尚未完全褪色,眼神十分灵活,看上去有些调皮。
岑青认真观察,发现巨鸮有不同的羽色。
大部分以灰白、黑白为基底,纯白极少。无论哪一只,看上去都很漂亮,也相当桀骜不驯。
要驾驭它们可不容易。
“陛下,我应该如何做?”岑青似乎不着急行动。他拉起巫颍的斗篷,把自己裹得更紧了一些,同时征询对方的意见。
“用武力。”巫颍的回答干脆利落,做法也很简单,“登上它们的背,和它们一起飞翔,直至它们精疲力尽。注意中途不要被甩下来。”
冰凉的指尖擦过岑青的下巴,轻压他的下唇,声音缓慢靠近:“每只巨鸮耐力不同,坚持的时间不确定,有的几个小时,有的要持续整天。”
岑青认真听着,丝毫没有被吓到。
黑色的瞳孔中燃起斗志,他交握双手,交替按压手指,变得跃跃欲试。
“我打算试一试。”他走出巫颍怀中,忽然又停下脚步,回头看向他,“如果我被甩掉,您应该会接住我,我亲爱的丈夫?”
闻言,巫颍眸光微闪,猛然拉回岑青,单臂将他扣进怀中,低头咬住他的脖颈。
“我改主意了。”
“什么?”
“我要带你回王宫,把你关进我的寝殿,用秘金锻造的锁链锁住你,让你再不能出来。”
每一句话落下,都伴随着一个吻。
在冰凉的气息落于颈下,镶嵌宝石的领扣被咬住时,岑青不得不抓住巫颍的头发,试图让他停下。
“陛下,我很乐意去您的寝殿。但您说过,您会满足我的请求、”
“我的确说过。”
巫颍抬眸看向他,咬住落在嘴唇上的手指,牙齿轻轻碾压,留下一道极浅的牙痕:“但我可以改变主意。”
他的表情很认真,不像是在开玩笑。
岑青张了张嘴,正考虑如何回应时,几只巨鸮从王城方向飞来。
鸟背上的巫灵显然有要事,发现雪白的巨鸮,立即加速迎上前。
“陛下,荒域出现异常。”
“异常?”
“巡林人送回消息,兽群在集结,比以往的规模更大。森林中传出怪声,暂时无法确定声音来源,只是座狼很不安。”
隔着一段距离,弗兰的声音清晰传来。
巫颍垂下眼帘,执起岑青的右手,嘴唇轻触他的指尖:“很抱歉,约定需要改期。”
“没关系,陛下。”岑青反握住巫颍的手腕,莞尔一笑,“今后还有很多机会。”
荒域的变故不容忽视。
一行人立即调转方向,离开冰崖返回王城。
飞行途中,巫灵们察觉到异常,回头望去,就见一只刚成年的巨鸮跟在队伍后,顽强地扇动翅膀,竟然跟上了速度。
“怎么回事?”弗兰感到惊讶。
岑青也回头望去,看清那只巨鸮的模样。
黑色的飞羽,腹部雪白。
翅膀边缘点缀白色斑点,形状像散落的花瓣,看上去十分漂亮。
“它似乎想跟着你。”巫颍看向巨鸮,手指捏着岑青的下巴,笑道,“我的美人,你似乎过于讨人喜欢。”
岑青感到不可思议。
在他试探着伸出手时,那只巨鸮竟真的靠近,朝他发出鸣叫。声音不算悦耳,对一只猛禽来说,它尽力了。
“为什么?”岑青疑惑不解。
“你身上有吸引它的地方。”巫颍握住岑青的手,手指滑入他的指间,自然扣紧。随即经他的手提高,轻吻他的手背,“你想要它吗?它看上去不是很强壮。”
比起同年龄的幼鸟,它的个头只能算一般。
可取之处在于韧性,长距离飞行,速度也很不错。
考虑片刻,岑青决定留下它。
“如果它愿意跟随我,我想留下它。”岑青说道。
“好。”巫颍握住岑青佩戴环镯的手臂,环镯上飞出一道光,光芒于途中化作符文,悉数打入巨鸮体内。
“现在,它是你的了。”巫颍说道。
岑青转动环镯,冰冷的触感尚未消散,却不会对他造成伤害。
“陛下,这不是普通的手环?”他问道。
“制造它时,融入了我的头发。”巫颍牵引岑青的手,让他感知自己的力量,“我们已经结合,我的力量会保护你,即使我不在你的身边,也没有任何人能伤害你。”
他在实践自己的承诺。
这朵金蔷薇属于他,他会细心呵护,不允许任何人触碰,更不允许伤害。
偏执的态度近乎阴暗。
岑青却一点也不排斥,更不感到惧怕。恰恰相反,他甚至有些喜欢。
“陛下,我很高兴。”他握住一缕银发,递到唇边轻吻。继而凑到巫颍耳边,以只有两个人能听清的声音说道,“今夜,我希望您来我的卧室。”
巫颍笑了。
他托起岑青的后颈,用斗篷罩住两人,深深吻住他的嘴唇。
“真希望夜晚快些到来,我的王后。”
弗兰等人驾驭巨鸮拉开距离,尽量忽略雪域君主的任性。
陛下与王后如胶似漆,远好过他因无聊掀起杀戮,或是变得厌世。事实上,比较魔族的那位君王,他们的陛下已经称得上情绪稳定。
“荒域的异常一定会引来魔族。”
“目前不确定。”
“总要做最坏的打算。”
“延迟十年的战争,也许又将开始。”
在几人的交谈声中,巨鸮飞回暴风城,一路穿过城内,径直飞向王宫。
彼时,佩诺尔特正带着布叶特穿过荒芜森林,向巫灵王统治的荒原飞驰。
在他身后,乱军和追袭的血族大军仍在纠缠。
戈罗德下达全歼的命令,王城军团倾巢而出,不可能放过任何目标。
贵族需要重塑名望,骑士渴求战功和财富,仆从军和奴隶全力搜刮战利品,随时藏起一两件,不被任何人察觉。
所有人都在战场上奔走,怀揣着不同的欲望,来来回回忙碌不停。
边境坞堡内,王城骑士在仔细搜寻。
他们找出死去的边境贵族,砍掉后者的头,挖出他们的心脏,确保他们不会有半点生机。
边境骑士的尸体也被集中起来。
有记录员持名单核对,认出一个就勾掉一个名字,避免有任何漏网之鱼。
几名骑士团长轮换休息,各自带队进入坞堡。
看到这一幕,他们表情各异。
一名红棕色头发的贵族摘下头盔,扫视破败不堪的坞堡,踩住一个凹陷的铁头盔,语带轻蔑:“边境贵族,北境的守护者,不过如此。”
“够了,菲尔德!”另一人出声喝止他,“我们的胜利因何而来,你该一清二楚。对亡者保持尊重,别随意侮辱他们,这不是值得骄傲的事情。”
“正直的派依,多么大义凛然。和你相比,我们都沦为卑劣的小人。”菲尔德阴阳怪气说道,上下打量着他,神色不怀好意,“据我所知,你的妻子出身边境贵族。在你妻子的裙摆下,你对国王陛下的忠诚能保留几分?”
“你在羞辱我?!”派依怒不可遏,当场拔剑。森冷的剑尖抵住菲尔德的喉咙,他会毫不犹豫地划下去,“你这个肮脏的鬣狗,再让我听到你对我的妻子出言不逊,我就杀了你,我发誓!”
菲尔德脸色铁青,想要拔剑还击,却被左右的人按住肩膀和手臂。
“你们?”他无法移动胳膊,满脸不可置信,“你们也要帮他,同情这些边境的背叛者?!”
“别妄图胡搅蛮缠,菲尔德,你清楚我们是因为什么。”
骑士团长们戴着铁面罩,无法看清他们此时的表情,只能从眼神和语气判断,他们并不站在菲尔德一方。
菲尔德心中一凛,咬牙道:“别忘了陛下的旨意!”
“我们没忘。”一名骑士团长开口,按住他肩膀的大手用力,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但是,菲尔德,你是一名骑士,你应该铭记一句话,英勇的灵魂不该被羞辱。”
菲尔德闻言嗤笑,手指地上的尸体:“他们孤立无援时,你们也同样视而不见。究竟是谁在装模作样?”
骑士团长没再说话,大手越发用力,沉默表明他的态度。
“行!”
寡不敌众,菲尔德咬牙认栽,用力抖开肩上的手。
“正派的诸位,相信你们会得到应有的回报。”
阴沉地说出这番话,他命人牵过战马,踩着马镫坐上马背,居高临下扫视几人,从鼻孔中发出冷哼,随即打马扬长而去。
几人发生争执时,记录员停下笔,周围的仆从军和奴隶大气也不敢喘,唯恐被这些贵族老爷迁怒。
直至菲尔德离开,凝滞的空间才重新流动。
“继续做你们的事情。”
骑士团长们挥挥手,失去说话的心情。他们没有停留太久,简单完成补给,各自上马离去。
随着骑士们离开,坞堡内重又变得空荡。
狼藉,阴森,遍地鲜血。
这一幕仿如预言,昭示戈罗德强权的末路。
虚假的胜利,不安的人心,四分五裂的局面,终有一日,一切都将分崩离析。
第43章
血族王国北部边境,持续多日的暴雨告一段落。
从海洋刮来的风带来不寻常的气息,预示冬日将尽,春日即将来临。
夜间,奔雷声席卷边境,大地突然开裂,翻滚的泥浆从地底涌出,似泥龙横亘在坞堡和禁林之间,阻断大军团行军。
血族骑士不得不化整为零,分散追袭逃散的乱军。过程中难免粗心大意,反落入乱军包围,屡次损失惨重。
血族失去优势,乱军不再一味逃跑,双方在泥泞中鏖战,长时间展开拉锯。
明朗的战况突然变得焦灼,沿着边境线,血族军团和乱军犬牙交错,竟打得有来有回,混战已成定局。
这一次,少去边境贵族和骑士相助,王城军团能否在荒芜森林中搜寻到全部目标,又该如何提防乱军反扑,俨然是未知数。
黎明时分,天空再次聚集乌云。
派依等骑士团长策马登上高处,远眺在风中摇摆的密林,心中满是烦躁不安。
“暴雨再次来临,边境恐怕会有洪水。”
洪水到来时,绝大多数道路会被阻断,国王的计划恐难以实现。
无法毕其功于一役,终有一天,乱军又将死灰复燃。
到了那个时候,谁能守护边境?
派依极目远眺,视线落在虚空中,刚毅的面庞像覆上一层面具,看不出丝毫情绪波动。唯有瞳孔猩红,泄露内心深处的混乱和担忧。
“回去。”
他忽然调转马头,哒哒的马蹄声被雨声遮掩。
百余人的队伍奔驰在雨中,很快融入烟灰色的雨幕,彻底消失不见。
冬去春来,季节轮替。
血族王国北境连降暴雨,乱军重整旗鼓,王城大军的攻势为之一滞。
计划重拾荣耀的一战,很可能虎头蛇尾,沦为四方王国的笑柄。
雪域也在悄然发生变化。
气温逐日升高,凛冽的寒风消散,积雪大面积开始融化。
雪水潺潺汇成溪流,青草顶破残雪,一夜之间翠绿遍地。
块状绿毯星罗棋布,中间点缀五颜六色的小花。花瓣在风中摇摆,散发阵阵清香。
因荒域发生异动,巫灵军团长们接到调令,陆续开始奔向王城。
暴风城城门大开,座狼军团穿过城门,巨鸮飞过城头,翅膀张开遮天蔽日。
王宫中,议政厅大门敞开。
王国重臣陆续行出,时而驻足交谈,高挑的身影映在墙壁和廊柱上,忽略冰冷的气质和严肃的表情,都是难得一见的美人,景象极为养眼。
巫灵王最后现身。
他与众人背向而行,去往浮雕花卉的房间,将赴王后今日的邀约。
像是专门等候他的到来,房门没有关严,微弱的光透出门缝,照亮光洁的地面,清晰映出巫颍的身影。
他站定在门前,抬手推开房门。
门轴的声音很轻,几乎低不可闻。
房间内十分安静,落地窗半开,轻风阵阵流入。
窗幔垂挂至地面,墙上覆盖彩色织锦,飞禽的图案闪烁金光,与壁灯相映成辉。
巫颍走进室内,长袍下摆曳地,遮掩住脚步声。
他展眼望去,未发现岑青的身影。
就在他准备转身时,肩后传来响动,房门自行合拢。
巫颍没有回头,直至来人停在他身后,一双手臂环在他的腰间,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陛下,您似乎一点也不惊讶?”
“我的美人,这是我的宫殿。”巫颍摇头失笑,为岑青突来的调皮。大手覆上腰间的胳膊,他能轻而易举拉过对方,却没有这样做。
岑青同样未动。
他安静地倚靠在巫颍背上。
这一刻,他不需要任何掩饰,可以完全放松自己。
“陛下,您能否答应我一个请求?”岑青抵着巫颍的肩膀,轻轻蹭着外套上的花纹。细腻的触感,很凉,是雪域独有的丝绸,偶尔有部分流出,总能在各国卖出天价。
“你想要什么?”巫颍侧头看向岑青,长发随着他的动作滑落,发丝拂过岑青的眼睛。
岑青笑了。
黑眸晶亮,眉眼弯弯。
他仰望着巫颍,反手抽离发带,自然地缠绕上手指,一圈又一圈。同时凑近巫颍的耳朵,声音中充满诱惑:“陛下,您能否允许,今夜的我可以肆意妄为?”
“例如?”巫颍挑眉。
岑青没有讲述,代之以行动。
他用发带绕过巫颍的手腕,作势绑住他。这个动作胆大包天,如果被雪妖看到,八成会当场昏倒。
巫颍没有挣脱。
他饶有趣味地看着岑青,任由双手被发带束缚。
“陛下,您没有反对,我就当您是答应了?”
岑青绕过巫颍身前,手指勾住发带的绳结,倒退着向后。
他后退一步,巫颍便前进一步。
两人一退一进,穿过明亮的室内,身影掠过窗前,最终来至床边。
床幔掀起又落下,巫颍仰躺在柔软的床垫中,长发铺展,衣摆散落。手腕被发带束缚,他能轻松挣脱,却始终不曾发力,任由岑青控制住自己。
黑发血族覆在上方,明亮的光射入窗幔的缝隙,分隔幽暗,恰似天明与日暮。
岑青直起身,单手拨开长发,任由满头青丝散落。
他抓住巫颍被绑住的手,牵引对方的手指压上自己的嘴唇,指尖滑过下巴,停在喉结处。片刻后继续下移,摘掉宝石领扣,随意抛到一旁。
一道彩光飞过,昂贵的领扣落到床角。
红色宝石闪烁微光,静静地躺在地毯中,如同嵌入一滴龙血。
“陛下。”
岑青放开巫颍的手,以俯视的姿态凝望他的丈夫。
他缓慢接近,像充满警惕的猫科动物。中途忽然停住,以一个暧昧的距离消磨着对方的耐心。
“我的王后,你在挑战我忍耐力,摧毁我的理智。”
“是吗?”
岑青勾起浅笑。
他的确是故意的,而且很成功。
难道不是吗?
巫颍没有再说话,而是以行动告诉岑青,身为一名君王,一个为妻子着迷的丈夫,他的忍耐已经到达极限。
裂帛声响起,手腕上的发带四分五裂。
宝石和丝绸一同迸溅,凌乱地散落在纠缠的发丝上,别样的美感。
岑青的腰被箍住,下一刻视角转换,他与巫颍的位置颠倒。有力的手按住他的肩膀,牢牢禁锢住他的行动。
“我的金蔷薇,你给了我灵感。”
巫灵王俯身靠近,攥住岑青的手腕,解下腰间的长链,一圈接着一圈,将他的手臂缠绕在一起,按压在头顶。
“你果然很适合宝石。”
巫颍声音微哑,着迷地看着他。冰冷的手指下移,托起岑青的下巴。
银色充斥眼帘,霸道地侵占心神。
岑青放弃挣扎,任由自己被控制。冰冷的气息覆上嘴唇,他顺从地闭上双眼。
室内的光渐次熄灭,仅余一盏壁灯。
透明的灯罩压住灯台,内部映出一抹光弧,缓慢释放,在穹顶投下朦胧光影。
王宫庭院中,年轻的巨鸮收拢翅膀,骄傲地昂起头,样子不可一世。
几个地精被召集而来,一起围着它打量。身边还有多名雪妖。
“所以,这是王子殿下,不,王后陛下的座禽?”一名地精开口问道。他是老巴克的后裔,由前者手把手教导,最擅长驯养豪猪。
“严格说来,它不是被挑选,而是自己跟过来。能否成为陛下的座禽,要看它今后的成长和表现。”雪妖托着下巴,表情和语气都很严肃。碍于憨态可掬的外表,实在没有太多威慑力。
地精们迅速交换意见,推出老巴克的后裔为代表:“叫我们来,是要带它去别院?”
“没错。”雪妖痛快点头,耐心解释道,“王宫中有雪狼和银蟒,它太年轻,莽撞又缺乏知识,留在这里很危险。王后陛下也答应这样做。”
在巫颍处理政务时,雪妖找到落单的岑青,当面请示,为这只年轻的巨鸮找到合适去处。
“它需要照顾,以及系统学习。”雪妖向地精讲述要点,表示自己很乐意帮忙,“我和我的同伴会轮换去别院,帮助你们照看它,并且教授它知识。”
“好吧。”地精们并不排斥照顾这只巨鸮。
豪猪,战马,雪豹,还有乌鸦,他们都能照顾得很好。如今再多一只雪域猛禽,他们一样应付得来。
巨鸮不太情愿,但在雪狼和银蟒的威胁下,只能乖乖和地精离开。
地精们有专用马车,由豪猪在前牵引。几人陆续走进车厢,踏着夜色返回别院。
巨鸮起初低空飞行,中途干脆落地,迈开腿追着马车跑。
它表现得过于活泼,闯祸不是稀奇事。果然应证了雪妖的话,想成为一只合格的座禽,它还需要成长,进行系统性学习。
地精们回到别院时,建筑内灯光明亮,却格外冷清。
黑骑士全部离开,超过半数地精和奴隶跟随他们行动,使别院内的人员大量减少,不复见之前的热闹。
黑骑士不像贵族,他们总是充满精力,爱好嬉笑吵嚷。
地精们没少抱怨,认为骑士大人们过于喧闹。如今对方离开,周围突然变得安静,他们反倒有些不习惯。
“多力,你们回来了。”
听到马车的声音,几个地精从建筑内走出。
他们身上穿着围裙,脸上有面粉的痕迹。显而易见,他们是从厨房中跑来。
“这就是那只巨鸮?”
“它会是陛下的座禽?”
看到跟在车后的大鸟,地精们好奇围上来,差点被锋利的鸟喙咬住。
所幸巨鸮脖颈上的链环发挥作用,它没能伤害到地精,反而被光带缠绕住,足足有几分钟不能动,作为它随意攻击的惩罚。
别院中的羽人走出来,看到被禁锢的巨鸮,并未感到吃惊。
年轻的猛禽总是横冲直撞,无法无天。它需要学习,才不会轻易惹祸。
“既然来了,就照顾好它。”
“我们只需要负责它的饮食,学习方面,雪妖会接手。”
“不错的安排。”
地精们熟练地挽起袖子,开始为巨鸮准备食物。
和雪豹一样,他们还拉起巨鸮的翅膀检查,确保它身上不会有跳蚤和虱子。
“唳——”
年轻的巨鸮发出抗议,这是对它的侮辱!
它生活在万丈悬崖,身上怎么会有那种东西!
“相信我,雪豹也生活在雪山上,跳蚤一样不少。”地精们十分固执,坚持检查过巨鸮全身,对它的抗议熟视无睹。
过程中,有暗影飞入城内,径直落入别院。
“报丧鸟。”
“女仆大人说过要注意它们。”
“它一定带回消息。”
地精们发现乌鸦,立即朝天空挥手。
其中一人转身返回厨房,找出新鲜的玉米粒和肉干,吸引乌鸦落到院子里。
“王宫不能去,你会被狼和蟒蛇吃掉。你需要下来!”
乌鸦盘旋两周,到底飞入庭院,取走了地精提供的食物。
它灵巧地避开地精的手,飞出一段距离,收起翅膀落到屋檐上。
“看它的爪子,是信。”
“我们抓不到它,需要通知女仆大人。”
“我去吧。”
地精行动力过人。
一人驾车去王宫送信,不多时,鸢尾就随车来到别院。
“你们做得很好。”她朝地精们颔首。
随后抬头看向屋顶,举起手臂,强硬道:“下来。”
乌鸦不太情愿,却还是飞落到她面前,伸出爪子,递出一张羊皮。
来自千湖领的消息。
羊皮上没有蜡封,只有黑骑士设下的诅咒,一种隐秘的手段,能让不怀好意的拦截者吃足苦头。
鸢尾戴上特制的手套,接过折叠成方块状的羊皮。
在离开前,她叮嘱地精们照顾好这只乌鸦,给它充足的食物和水。
“看好它,明天我会再来。”
“是,女仆大人。”
地精们连连答应,不忘拉紧兴奋的巨鸮,不使它靠近乌鸦。
事情安排妥当,鸢尾没有停留太久,很快转身离开别院,身影消失在暗夜之中。
同样的夜色下,巫灵的一支巡逻队穿行在荒域边缘。
巨大的裂谷横亘脚下,下方深不见底,隐隐有怪声传出,使人不寒而栗。
裂谷是一夜间出现,有座狼不慎跌入,至今未能找回尸体。
座狼背上的巫灵及时脱身,出现在同伴面前时,神色十分凝重:“不会错,是地犀,只有它们会造成这样大的破坏!”
“地犀出现,很快会有兽潮来临。”
“必须通知王城!”
巫灵们正打算离开,脚下地面再次开裂,裂谷底部冲出灰色气浪,裹挟着碎石土块冲天而起,恰好将几人笼罩其中。
巫灵们迅速后撤,座狼不需要命令,同时拔足狂奔。
照明灯遗落在地,灯罩碎裂,被追逐而至的地裂吞没,刹那不见踪影。
气浪翻涌,怪声越来越近。
森林深处传出回应,犹如闷雷声,充斥黑暗的大地,让人心生惊惧。
“快!”
巫灵们在奔驰中回望,撞见从地底爬出的暗影。
巨大的尖角洞穿地层,四只暗红色的眼睛在黑暗中发光,贪婪地盯着座狼,充满杀戮和吞噬的欲望。
“地犀!”
生活在地下的怪兽,每次出现都会引发灾难。
不确定地犀的数量,巡逻队没有莽撞攻击,而是急速返回驻地,第一时间向王城送出情报。
“兽潮将至,必须早作准备!”
巫灵离开后,庞大的怪兽重新回到地下。
裂谷附近重归寂静,除了散落遍地的碎石土块,再未出现更多异常。
森林中却闪烁点点幽光,怪异的嚎叫声此起彼伏,在夜色下回荡,播撒恐怖的气息,使人汗毛倒竖,只觉毛骨悚然。
荒域的变故不仅影响到雪域,血族王国北部边境同样产生震感,只是暂未引起更多注意。
王城军队忙着追逐逃散的乱军,连日来的不顺使他们心情暴躁,部分人策马跑得太远,中途与大部队脱离。
菲尔德与他麾下的骑士便是如此。
数百人的队伍一路向北,砍杀慌乱奔跑的兽人。他们沉浸在血腥和杀戮中,忘记观察周围环境。
“等等!”
有经验的骑士察觉异常,试图叫停前方的同伴。
不等声音落地,大地突然发生剧烈颠簸,锯齿状的裂缝凭空出现,交错横亘在脚下。
十多名骑士冲到地裂中心,距离兽人仅有十余步,射出的箭矢全部落空。
“怎么回事?”
“危险!”
“救命!”
战马踏空坠落,马背上的骑士来不及脱离,就被恐怖的大手抓住小腿。
“是地底人!”
数十名地底人埋伏在此,血族不知不觉踏入陷阱。
一方设好埋伏,一方毫无准备,双方刚刚照面,血族就遭遇损失。余者立即后退,却发现身后的路也被堵死。
一群羽人出现。
他们张开翅膀,在高空中开弓。
血族骑士举起盾牌防御,仍抵不住飞落的箭雨。
菲尔德的护卫接连被射落,惨叫着摔在地上。身上的铠甲保护了他,却无法使他真正脱离险境。
更多乱军出现,逃跑的兽人也调转方向,开始前后夹击,照计划包围了这群血族。
“杀死他们!”
相比正面进攻,乱军更擅长埋伏和刺杀。
像是突然长出脑子,他们不再一窝蜂似的逃跑,而是分不同区域设伏,袭击追逐的血族骑士。
菲尔德不是个例。
骄傲的王城贵族,铠甲鲜明的王城骑士,没有边境骑士的指引,缺乏和乱军纠缠的经验,在初时的胜利之后,他们逐渐被困住脚步,陷入一场充满血腥的拉锯。
“要除掉我们,那就试试看吧!”
兽人们一拥而上,拉住菲尔德的四肢,不给他张开蝠翼的机会。
羽人从天而降,手中的短矛尖头朝下,就要扎入菲尔德的胸膛。
千钧一发之际,大地再次震颤。
兽人们站立不稳,羽人的矛也失去准头,擦着菲尔德的腰划过,留下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却并不致命。
“你们在干什么?!”
以为是地底人所为,兽人们破口大骂。转过身来,却见到数张惊恐的面孔。
“不是我们……”
地底人半身探出地裂,泥浆状的大手扒住地面。他们似乎被吓到了,正在奋力爬出地底。
“帮帮我们!”
他们竟然在求救!
兽人和羽人不明所以,他们感到十分困惑。
菲尔德趁机挣脱兽人的束缚,展开蝠翼,不顾一切朝来时路飞去。
“不好,追上他!”
羽人大声吼叫,转身去追菲尔德。
兽人慢了一步,就看到恐怖至极的一幕,地裂下传出异响,地底人被某种力量拽住,上半身奋力向上爬,下半身无法挣脱,直接从腰部被扯成两半。
他们生命力顽强,失去双腿也不会死。被撕扯开的地方长出触手,很快就能长出新的身体。
不等他们庆幸劫后余生,恐怖的暗影冲出地裂,布满利齿的大嘴张开,将逃出的地底人连同土块一并吞下。
“救救我……”一名地底人向兽人求救,手臂伸长,拉住兽人的一条腿。
“放开我!”兽人惊慌失措,为求生挥刀砍向地底人的手臂。
奈何刀不够锋利,没能让他脱困,反被带着一起落入地下,陷入怪兽的巨口。
一个接着一个,地底人被吞噬殆尽。
兽人们惊恐逃散。
他们认出了突然出现的怪物,地犀,荒域的恐怖巨兽!
恐惧让他们失去方向,漫无目的地逃跑,一心只想活命。
糟糕透顶的是,他们没有遇上同伴,反而撞见另一支血族的骑兵。
箭矢如雨飞来,兽人被射成刺猬。
濒死的一刻,他们看到了被救下的菲尔德,以及被挂上长枪的羽人。
羽人们背部朝下,脊椎被枪头洞穿。四肢无力地悬挂,一双翅膀折断,双眼无神地望向天空,像是某种图腾,属于血族的战利品。
在雨水落下时,兽人圆睁着双眼,咽下最后一口气。
“菲尔德,你就是被这样一群家伙打败,失去所有骑士,独自落荒而逃?”带队的贵族目光轻蔑,语气中满是嘲讽。
菲尔德脸色铁青,羞怒交加。
他骑着一匹陌生的战马,单手按住腰际,伤口经过简单包扎,已经不再流血。
“不只是兽人和羽人,还有地底人,他们设下埋伏!”
“是吗?”
救下他的贵族依旧满心轻蔑。
不顾菲尔德的警告,他下令继续队伍前行,顺利找到菲尔德等人遇袭的地点。
眼前的一幕令所有人噤声。
破碎的大地,散落的兵器,遍目鲜血,却不见一具尸体。
地上残留可疑的痕迹,不像是地底人的杰作,倒像是某种巨兽留下的齿痕。
可怕的预感萦上心头,血族军团长心头发紧,当机立断命令队伍撤退:“停止追袭,返回坞堡!”
他相信自己的直觉。
不要继续向前,否则会丧命!
没有骑士发出异议,众人集体调转马头,飞速远离这片不祥之地。
他们离开不久,一只血枭飞过天空。
这只鸟找到搜寻的目标,发出一声欢快的鸣叫,随即向下飞落。
下方是归来的使团队伍。
他们从雪域返回时,突然遭遇暴风,在恶劣的天气中迷路。
没有巫灵引导,队伍耗费数日才走出困境。比计划延迟许久,终于抵达荒芜森林。
时机很不巧,乱军与血族爆发战争。
战况从一面倒变得焦灼,王城贵族占据边境贵族的领地,却未能如戈罗德计划一般,彻底铲除乱军。
事情存在诸多变数,无人能够断言,未来的战况将会如何发展。
占星师早在宫廷灭绝。
血族没有占星师,无法得到任何预言。即使有隐居者,他们也不会为篡位者服务。
扎克斯骑在马上,接住飞落的血枭。
看到血枭眼睛的颜色,他立即用斗篷包住它,下令队伍原地休整。
“容我提醒,伯爵阁下,我们已经耽搁多日。”拉斯金走过来,忧心忡忡说道。
“不在乎几个小时。”扎克斯不想多说,直接堵回了他的话。
目睹两人的争执,罗伯特和赖利对视一眼,没有发表意见。
西科莱姆一直藏在马车里。
自从离开暴风城,他始终沉默寡言,除非必要,根本不在人前出现,像是故意使人遗忘。
安排好队伍,扎克斯回到马车里。
车厢门关闭,他掀开斗篷,血枭当即吐出左娜的声音:“扎克斯,我的兄长,我需要你的帮助……”
通过血枭转达,扎克斯了解到王城近况,也明白了左娜的担忧。
“戈罗德会抛弃我,我和我的达尔顿不能坐以待毙。”
“扎克斯,你必须帮我!”
戈罗德早有抛妻弃子的先例,左娜不是在杞人忧天,她确实感受到威胁。
血枭停止转述,安静地栖息在一旁。
扎克斯双手紧握,目光阴翳。
他低头看向心口的位置,衣物遮挡下,一枚血咒正盘踞在他心口,时时刻刻提醒他,他的性命不再由自己把握。
“左娜,我的妹妹,你真是给我出了个难题。”
不,算不上难题。
第一王子给他烙印血咒,为的不就是如此?
夫妻反目,君臣失和,让戈罗德众叛亲离,使金岩城彻底陷入混乱。
思及此,扎克斯突然发出一声冷笑。
他抓过血枭,声音在车厢内流淌,表情森冷,目光阴暗:“左娜,我的妹妹,我会竭尽所能让你如愿。”
一刻钟后,血枭振翅飞离。
扎克斯提前派出骑士探路,鉴于边境目前的状况,他们必须额外谨慎,既要防备乱军,也要提防王城军队。
“巴希尔的骑士也在边境。”
两人水火不容,矛盾不可调和。
这么好的机会,难保对方不想趁机杀死他,再将事情栽赃给乱军。
以己度人,千载难逢的机会,扎克斯就绝不会手软。
不久,骑士带回前方的情报。
确信没有危险,扎克斯下令队伍继续启程。
“出发!”
命令声中,使团众人聚集起来,沿着奔涌的河道穿越荒芜森林,向血族王国境内加速前进。
第44章
穿过荒芜森林,刻意隐匿踪迹,使团一行人绕过战场,有惊无险踏上血族的土地。
“回来了!”
众人发出欢呼,笼罩心头的阴云终于散去几分。
可惜高兴得有些太早。
一支箭矢突然飞来,斜钉在队伍正前方。箭尾频繁颤动,发出刺耳的声响。
“血族的箭……”
扎克斯推开车门,向对面张望。
视野中闯入数面旗帜,以兽骨为旗杆,旗面张扬浓烈的色彩,是王城贵族的骨旗。
值得庆幸的是,来者不是巴希尔一方的军队,而是属于外戚一方势力。彼此虽有不睦,尚不至于要拿走扎克斯的脑袋。
“这不是伯爵阁下吗?”骑士团长高踞马背,居高临下看向扎克斯,语气并不友好,“我们在为国王陛下作战,您倒是悠哉地在边境漫步?”
扎克斯隔空望向他,目光阴翳,语气充满警告:“罗伊,你最好清楚,我奉命出使雪域,达成与巫灵的盟约,你们才有今天这场胜利!”
“真是劳苦功高,我赞美您。”罗伊阴阳怪气,比起赞美更像是在讽刺。
无视扎克斯难看的脸色,他一扬马鞭,手指前方,炫耀道:“马上就要日落,阁下是准备继续赶路,还是到坞堡中休整一夜?三叉河口的领地,目前已经属于我。”
“属于你?”
“是的。”罗伊恶劣一笑,看上去志得意满,“边境贵族与乱军勾结,纵容他们持续壮大,对王国造成危害。遵从国王陛下的命令,处死叛乱者,北境领土重新划分,授予有功的将士。”
事情是秘密策划,没有在会议中公开。
仆人无从探听,左娜并不知情,自然也没有告诉扎克斯。
“和乱军勾结,背叛王国,你是说边境贵族?”
扎克斯不喜欢边境这些家伙,却也一清二楚,这些罪名都是无稽之谈。
戈罗德视边境贵族为心腹大患,借机会铲除所有人,是他能做出的事情。
罗织罪名,剥夺性命,死后也要污蔑他们的荣誉。足够阴险狡诈,手段狠辣,简直无所不用其极。
扎克斯突然感到一阵寒意。
此时此刻,他与左娜感同身受。
即将被国王抛弃的绊脚石,注定不会有好下场。
他们不想死,唯有自救!
压下翻腾的思绪,扎克斯没有和罗伊再起争执。他迅速收敛情绪,感谢对方的好意,表示使团不需要休整。
“我们要尽快赶回王城。”扎克斯说道,“路上已经耽搁太多时间。”
“如您所愿。”罗伊也是见好就收,没有继续为难他。当即命人让开道路,目送使团一行人远去。
扎克斯回到马车里,命令队伍出发。
马车一辆接一辆行过,家族骑士护卫在左右。
随团的仆人尾随在后,经过灾难天气的折磨,他们个个样子狼狈,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脚趾头露出鞋子,活像是一群乞丐。
西科莱姆依旧没有露面。
他靠坐在车厢里,环抱双臂闭目养神。
快了,就快了。
回到王城之后,他会立即出发前往领地。不需要通知更多人,只要带走母亲和妹妹,带上必须的人员和物资,就能出发投奔千湖领。
见到边境的形势,他愈发坚信自己的选择。
金岩城已经没救了,与其遮住眼睛一同沉沦,不如尽早抽身。
这样做要冒不小的风险,获取的回报也必然丰厚。
使团队伍沉默走过,消失在罗伊等人眼前。
目送最后一辆马车走远,他才看一眼天空,召集众人返回坞堡。
“阁下,不继续搜捕乱军?”一名骑士队长问道。
“今夜又会下雨。”罗伊答非所问。他打马经过河口,感受到空气中的潮湿,继续说道,“扫尾需要时间,不必急在一时。”
边境贵族的下场不仅让扎克斯心惊,也让王城贵族陷入沉思。
他们是既得利益者,却也懂得兔死狐悲。
戈罗德的做法让所有人胆寒。
他们不免思量,一举歼灭乱军未必是个好主意。
所有人心照不宣,借口天气、洪水、以及乱军突来的埋伏,有意将作战时间拖长,借机消化得到的土地,设法在边境站稳。
他们都在设法壮大实力,以期在遭遇危机之时,能够同王命对抗,不使自己落到和边境贵族同样的下场。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这不能怪我,陛下。”
罗伊翻过掌心,接住飘落的雨水。
隔着手套,感受不到雨的温度。他索性握紧手指,攥住一捧凉意。
“加速!”
伴随着罗伊一声令下,数百人的骑士队伍转向飞驰,跨越上游的石桥,向三叉河对岸的坞堡奔去。
隆隆的马蹄声回荡在河岸边,穿透风雨,撞击着水声,经久不散。
北境又是一夜暴雨,雪域却迎来难得的好天气。
艳阳普照,暴风城座落在山巅,城周氤氲白雾,城头跨越彩虹,仿如一座巨大的海市蜃楼,光中凝聚的美妙幻象。
王宫内,华丽的窗幔陆续拉开,落地窗半敞,阳光落入宫殿,照亮每一个角落。地面、墙壁和穹顶投射彩影,互相映照,璀璨生辉。
一缕光投入王后的寝殿,末端延伸至床角,流入床幔间的缝隙。
岑青半梦半醒,睁开眼时,恰好对上巫颍含笑的眸子。
巫灵王侧躺在他身边,满头长发散落在枕上,光滑柔亮,丝毫不显得凌乱。
睡袍领口微敞,现出一截精致的锁骨。
修长的脖颈近在咫尺,岑青只需要抬起头,牙齿就能穿透冰冷的肌肤,让带着凉意的血流入喉咙。
“醒了?”
声音落在耳畔,岑青的手腕被扣住。
巫颍轻吻他的指尖,旋即俯身靠近他,任由他的尖牙抵近自己的脖颈:“你无需压抑自己,我会满足你的渴望。”
“陛下,您在宠我吗?”岑青张开嘴,发现自己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我一直在宠你。”巫颍发出轻笑,胸腔随着笑声微微振动,“我想宠坏你,这样,你就永远无法离开我。”
大手拨开岑青额前的头发,柔软的唇落在岑青眉心。
巫灵王的声音充满蛊惑,诱人不自觉沉沦:“除了我,没人能满足你,我的王后。”
“我属于您,一直属于您,陛下。”
岑青不再压抑自己。
他环住巫颍的脖子,张开嘴,锋利獠牙刺穿皮肤,牙尖尝到了血腥味。
巫颍扣住岑青后脑,修长的手指梳过漆黑的头发。
动作温柔,却也无比强势。
像握住一只漂亮的鸟,纵容他,宠爱他,却牢牢禁锢他。给予他一切,绝不容许他脱离掌握。
门外传来声响,荆棘女仆出现在走廊。
她们站在寝殿外,安静地等候召唤,没有贸然敲响房门。
时间过去许久,房门终于敞开。
晨光大亮,光芒照耀地面,投下水波状的白影。
巫灵王已然起身。
无视走进门内的女仆,他单手拉起床幔,俯身亲吻岑青的眼睛:“我计划出城,你是否愿意和我同行?”
“出行?”
“荒域出现异常,我将带人巡视。”巫灵王看向岑青,手指擦过他的眼尾,“你想去吗?”
“我想去。”岑青握住脸颊边的手,侧头蹭了蹭,“我想在您身边。”
巫颍笑意加深,显然被岑青的话取悦了。
他再次亲吻岑青的额头,气息滑至岑青嘴角,印下一记轻吻。
“我必须走了。”他说道,语气认真,绝不是在开玩笑,“否则,你无法走出卧室,今天的行程只能改期。”
“好吧。”岑青拉住一捧银发,仰头吻上巫颍的脸颊,随后笑着松开手,“陛下,我期待和您一同出行。”
巫颍凝视着他,手指触碰被亲吻的地方,笑意盈入眼底。
“我的王后,你总能让我愉悦。”
留下这番话,他终于离开床前,越过弯腰的荆棘女仆,迈开长腿走出房间。
岑青趴在床边目送他的背影,随手拿起一颗散落的宝石,对光映照,能看到折射的光影。
很漂亮。
如果他没记错,这颗宝石曾镶嵌在巫颍的腰带上。而这条腰带,昨夜一直缠着他的手腕,直至黎明才被解开。
鸢尾和卷丹走上前,一左一右拉起窗幔,使阳光落至床头。
茉莉走到岑青身边,递出乌鸦带回的信件:“陛下,乌鸦带回消息,来自黑骑士。”
岑青接过信件展开,从头至尾浏览一遍,确认这封信出自黑骑士队长之手,龙飞凤舞的字迹彰显执笔人的性格。
“顺利抵达千湖领,根据乌鸦的指引找到秘金矿,只是路不太好走,需要专门开辟通道。”
“萨雷发现旧城遗迹,城墙缺失,房屋全部坍塌,目前无法住人。”
“领地中有遗弃的聚落,疑似有人员生活,时间不算久。正在搜寻逃散的人员,”
“队伍中缺乏人手。”
信的内容不算长,给出的信息却相当广泛。
米诺带领黑骑士进入千湖领,借助乌鸦群带路,他们顺利找到秘金矿所在,在一座干涸的湖泊下。
矿坑周围地形复杂,树木盘根错节,藤蔓和枯草遍地,鸟能飞过去的地方,人和马则需要艰难跋涉。
英勇的骑士们遇到了难题。
拿着信件,岑青完全能想象米诺当时的表情。
在开采矿藏之前,他们需要先一步挖开道路,方便日后出行。至少要让矿工们顺利通过。
还有旧城遗址。
确定现存的建筑不能用,估计众人只能搭帐篷。
至于聚落人员,岑青倒不是太关注。
只要生活在他的领地中,不愿意迁走,总有一天会主动现身。
“事情还算顺利。”岑青折叠起书信,从床上站起身。
他抬起手臂抻懒腰,睡袍系带松脱,露出一截劲瘦的腰肢。腰侧有几抹红痕,正在消散,依稀能辨认出是几枚指印。
女仆拉开所有窗帘,黑发血族沐浴在光中,瞳孔蒙上一层雾,隐藏神秘的光泽。
“茉莉,北境是否有消息传回,佩诺尔特进展如何?”他问道。
茉莉摇摇头,展开一件新外套,上面有金色的蔷薇花,绣在暗色的布料上,愈显奢华耀眼。
“暂时没有,陛下。”
“是这样。”
岑青有些失望。
开发千湖领需要人手。无论开矿还是建城,哪怕是为打通道路,也需要更多人力。
“北境战况如何,也没有消息?”岑青继续问道。
“没有。”茉莉仍是摇头。
相比千湖领的进展,佩诺尔特一行人的消息实在太少。
“或许,可以向雪妖打探一下?”鸢尾出声提议。
“雪妖?”岑青看向她。
“丹比亚,就是最常在您身边出现的雪妖,他的消息格外灵通。”鸢尾解释道,“巫灵军团封锁边境峡谷,清除所有乱军据点。他们无法再进入雪域,只能孤注一掷。血族王城已经派兵,除非奇迹发生,乱军不会有更大胜算,顶多是两败俱伤。”
“两败俱伤最好。”卷丹说道。她弯腰折叠起毯子,利落换上一条新的。
“我很怀疑,王城贵族会有多强的战斗力。”另一名女仆开口,她的个头不高,在女仆中不太起眼,很容易被人忽略。
她是杜鹃,女仆中的刺客,最擅长隐匿和刺杀。
当初女仆们冲进金岩堡,她趁乱潜近戈罗德身后,只差一点就能刺穿国王的心脏。
可惜被骷髅骑士发现,功亏一篑。
“无论谁胜谁败,对陛下都没有坏处。”茉莉为岑青整理衣领,搭配胸针和领扣,“只要黑骑士没有走失,或是倒霉地被抓到,他们总能送回消息。不必焦急,耐心等待即可。”
“的确。”女仆们结束话题,继续忙起手头事。
岑青整理好袖口,没有着急离开房间。转身让女仆准备纸笔,他准备给米诺回信。
“鸢尾,你再去一次别院,放飞乌鸦,把信送去千湖领。”
说话间,岑青坐到桌旁,提笔写下一封短信。
在信件中,他针对米诺提出的难题,逐一给出解决方案。
开采秘金矿困难,可以暂时搁置,率先打开通道,由铁木等人清理周边环境。
“等到人员就位,再进行开采。”
至于发现的城市遗址,可以进一步勘察,扩大搜索范围。
如果有修复价值,就在原址上重建城墙和房屋。如果没有,大可以另外选址,先搭建起聚落和村庄,今后再稳步发展。
“不需要太着急,忙乱中难免出错。”
一步无法跨越山海。
岑青迫切想要发展,也必须面对现实。
以他目前掌握的资源,只有脚踏实地,一步一步前行,才更具有实在意义。
信写完,岑青卷起信纸,用蜡笺封住,转动戒指盖在上面。
蜡液凝固后,一朵蔷薇花绚丽绽放,它代表岑青,血族最纯正的王室后裔。
“鸢尾。”
“是,陛下。”
荆棘女仆上前接过书信,行礼后退出房间,快速离开宫廷前往别院。
“陛下,您在哪里用早餐?”茉莉开口问道。
如果岑青不想去餐厅,可以把早餐送来房间。
雪妖们很乐意服务,他们总是不遗余力地推荐自己,这让荆棘女仆们破天荒产生危机感。
“我去餐厅。”岑青从桌旁起身,黑发顺滑的落在肩后。风从半开的窗吹入,带着些许凉意,远不如冬日凛冽。
这是春季到来的讯号。
“雪域的春天会是什么样子?”岑青侧头看向窗外,不免心生好奇。
对雪域的季节,女仆们并不了解。
但她们不喜欢金岩城的春天。
提到这个季节的血族王城,她们开始滔滔不绝。
“您在冬季末尾出生,转眼就是春季。王城内一直在下雨,连续数日不见太阳,空气中充满潮湿的气味,让人感到压抑。”卷丹说道。
每到春天,金岩城内总会充满霉味。
“青苔到处疯长,我记得红堡一度被绿色侵蚀,简直像变了颜色。耗费许多力气才清理干净。”另一名女仆说道。
“还有无处不在的虫子,老天,我讨厌它们!”
荆棘女仆们打开话匣子,对血族王城的春季没有太多好印象。
尤其是王宫下的地牢。
她们在那里困了一百年,潮湿、阴冷,总是充满腐朽的气味,还有各种怪声,以及挥之不去的血腥味。
“这里会不同。”岑青走出房门时,忽然停下脚步。他转头看向女仆,微笑说道,“我向你们保证,事情会变得不同。你们永远不必再经历糟糕的一切。”
他的话意有所指,不仅是季节。
女仆们提起裙摆,深深向他弯腰,没有太多激动的语言,只有无尽的忠诚和感激。
“陛下,感谢您的恩赐。”
一行人进入走廊,岑青突然间想起,从昨天开始,他就没看到雪豹幼崽。
“雪球在哪里?”他询问茉莉。
女仆手指出窗外,示意岑青看向庭院。
岑青好奇地向外张望,很快发现又长大一圈的雪豹。
它在庭院中奔跑,绕着那头巨大的雪狼。
不久之前,它还相当惧怕这匹狼。
“怎么回事?”岑青感到诧异。
“雪妖出面与狼沟通,它不会再攻击那头幼崽。相反,它被缠住了。”茉莉的表情有些古怪,“雪豹在长大,它越来越活泼好动,它需要玩耍和学习。王宫中,只有那匹狼适合与它作伴。”
“它情愿吗?我是说雪狼。”
“至少不排斥。”
岑青再次看向窗外,雪豹幼崽逐渐褪去可爱,长出猛兽的尖牙利爪。
只不过,在雪狼的对比下,它仍是个小不点。
它不断地潜伏飞扑,发出咆哮声,像是在玩耍,又像是在练习捕猎和战斗。毫无疑问,它在以自己的方式成长。
“这是一件好事。”
岑青笑着说道,随即收回视线,继续向餐厅走去。
第45章
鸢尾驾车来至别院,找到吃饱喝足的乌鸦。
这只鸟极具有灵性,主动飞向马车,在车门敞开后朝女仆伸出爪子,牢牢抓住盖有蜡笺的羊皮卷。
“信送给黑骑士,不要被任何人夺走。”鸢尾叮嘱道。
嘎!
乌鸦发出叫声,声音粗噶沙哑。薄薄的眼皮擦过眼球,腿上的圆环浮现文字,散发出可怕的气息。
女仆丝毫不受影响,地精却不敢靠近。
片刻后,乌鸦乘风冲入云层,在别院上空盘旋一周,振翅飞向城外。
从暴风城前往千湖领,途中要飞越大片荒原和广袤的森林,穿过多种猛禽的领地,稍不小心就会遭遇拦截,在攻击中丧命。
好在乌鸦不是单打独斗。
飞出王城后,它与城外的族群汇合,一同转道南下。
大群乌鸦出没,似大团乌云在天空聚集,攻击力不容小觑。
纵使飞过鹰雕的地盘,它们也只是被警告。除非必要,不会真正发生冲突。
嘎——
鸟群经过处,粗噶的叫声和振翅声不绝于耳,暗影流淌过地面,散发出让人不安的气息。
正如它们被赋予的别名:报丧鸟。
纵然是信仰黑暗的种族,对它们也会退避三舍,少有主动亲近。
岑青是唯一的例外。
彼时,千湖领内,黑骑士们聚在火堆旁,正分解一头羚羊。
一人提起羚羊的腿,另一人反握匕首,每一刀都下得极其精准,完整地剥下兽皮,拆出肉和骨架。
羚羊角利如钢刀,它们不会被浪费,将由地精打磨成趁手的工具。
“今夜会不会下雨?”普拉斯丢开羚羊皮,反手抹去脸上的汗水。他忘记了掌心上的血,脸上多出大片红斑,引发同伴一阵哄笑。
“普拉斯,你也有了兽人的爱好,喜欢用鲜血涂在脸上?”毕力克语带戏谑,实则没有恶意,他们习惯了这样开玩笑。
破风声突至,一道银光闪过,普拉斯手中的匕首飞过来,被毕力克一把握住。
他翻转匕首,轻松挽起刀花,像是一场杂耍。
“真是把好刀,送给我吗,普拉斯?”
“你做梦!”
普拉斯大步走上前,一把夺回匕首。
毕力克不肯轻易送回,两人动起拳头,立刻引发鼓噪和叫好声。
黑骑士们总是这样,很少有安静的时候。
地精们在一旁观望,识趣地不置一词。
他们在谈论天气。
“看样子,今夜真会有雨水。”
“这里很潮湿。”
“让我想起金岩城的春天。”
“陛下在黑塔时,整个春季都少见阳光,塔楼里四处冒出青苔,它们难以清理。”
“就是。”
“总之,不会比金岩城更差。未来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将留在千湖领。”
冬去春来,大地萌发新绿。
千湖领内不再白雪皑皑,残雪融化成块状,周围簇拥着大片新生的绿草,以及一夜之间冒出的花苞。
由于人数有限,米诺的队伍无法踏足整片领地。
他们只能对照地图,来到昔日治所所在。
这里曾有巍峨的城墙,庄严的城堡,以及围绕城堡打造的小镇、村庄和自由市场。
时过境迁,领地变得荒芜,城墙建筑废弃倒塌,不复见旧日繁荣。
一段残破的墙垣东西向横亘,石砖爬满裂缝,表面残留野兽的爪痕。昭示这里早就被遗忘在岁月中,变得荒无人烟,彻底沦为野兽的乐园。
马蹄声传来,是外出狩猎的队伍。
他们带回五六只兔子,每只都有羊羔大小。
“接着!”马背上的骑士抛出绳索,地上的人顺势接住,朝对方挥舞两下手臂,试了试兔子的重量,不由得喝了一声,“好家伙,你们挖了兔子窝吗?”
火堆旁的骑士不管许多,催促同伴快点把兔子剥皮,没必要放血,直接和羚羊肉一起下锅。
此举看得地精眼皮直跳。
他们终于忍无可忍,从骑士手中夺过兔子和羚羊,强硬道:“我们来!”
哪怕条件简陋,也不能这样糟蹋食物。
他们绝不允许!
“随你们,能吃就行。”黑骑士耸了耸肩,没介意地精的态度。
地精们开始忙碌,黑骑士们则腾出手来,重新聚到一起,为开采秘金矿的事情挠头。
“真是没想到,金矿竟然在湖底。”
“那座湖冬季干枯,最近似乎有涨水的迹象。”
“周围都是灌木,还有缠绕在一起的树根,鸟能飞过去,我们只能靠腿,马都过不去。”
“那个树人,铁木,他是否有办法?”一名黑骑士说道。他叫米克莱,是仅次于萨雷的弓箭手。
“他一直在那里徘徊,设法寻找能通过的小径。”米诺走到同伴身后,放松地坐下来,“如果实在不行,我们就只能砍掉那些碍事的木头,或是烧掉灌木,强行打开一条通道。”
“我更喜欢这个提议。”米克莱挥舞两下拳头,大声说道。他更乐意用简单的方法解决问题。
“耐心一点,米克莱。”米诺单手按住米克莱的肩膀,示意他稍安勿躁。
黑骑士们聚在一起商讨对策,地精们忙着烹饪,奴隶们则在湖边搜寻小路,不放过任何线索。
火堆上方冒出烟气,夹杂着火星直冲天际,被一支逃命的队伍撞见。
他们衣衫褴褛,身上铠甲残破,旗帜和战马早就丢失,唯独没有放开手中的武器。
“有情况!”
黑骑士们异常警惕。
他们迅速站起身,结成防御队形。
地精们也放下勺子,跑回到豪猪身后,藏在锋利的尖刺下。
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传来,闯入的队伍出现在火光下。
他们大概有二十人,看似精疲力尽,模样狼狈不堪。应该是经历过多场战斗,铠甲上遍布刀痕和箭痕,头盔早就不见,头发和脸上沾满血污,根本看不出本来的样子。
这些人全部佩剑,个别还持有盾牌,不是包上兽皮的木盾,而是以金属打造,上面还有家纹。
通过对方的铠甲和武器,黑骑士认出来者身份。
血族。
而且是贵族。
“站住!”米诺高声喝止来人,“这是雪域王后的领地,你们不能继续踏入!”
听到这番话,来人果然停住脚步。
他们认出黑骑士的身份,没有变得恐慌,反而露出劫后余生的表情。
“我们来自北境,世代守护边境坞堡。”其中一人开口,他声音嘶哑,像是被浓烟熏过,听上去十分刺耳,“我名艾尔伍德,我的父亲宣誓效忠殷王后,曾是边境骑士团团长。”
为证实身份,他当面摘掉手套,递出代表领主权力的戒指。上面有家族纹章,不可能仿造。
“边境贵族?”
听完他的讲述,黑骑士们交换眼神,生出不妙的猜测。
“你们出现在这里,莫非边境被乱军攻占了?”
“不,恰恰相反。”艾尔伍德苦笑一声,扯掉环甲扔在一旁,向黑骑士展示背上的伤口,“我们挡住乱军多次进攻,坞堡内山穷水尽。王城援军在最后关头出现,他们摘走胜利果实,同时将剑锋指向我们,声称是国王陛下的命令,指责我们与乱军勾结,要处死所有边境贵族。”
“我带人冲出坞堡,一路遭到追杀,只能逃进千湖领。我知道殿下的计划,从布叶特那里看到过书信。”
“我不知道还有多少人活着,但我清楚,王子殿下是我们唯一的选择。如果他们还活着,都会逃向这里,或是设法进入雪域。”
听完他的讲述,黑骑士们陷入沉默。
他们知道戈罗德阴狠毒辣,亲身体验过他的手段,却还是被他的无耻震惊。
就在这时,又一阵声音传来。
艾尔伍德等人脸色骤变:“是追兵!”
“追兵?”
黑骑士们并不惊慌,他们交代地精看管艾尔伍德等人,其后各自上马,同时拉下面罩。
“戈罗德的走狗,陛下的敌人,杀了他们!”米诺下达命令,黑骑士们猛一拉缰绳,策马驰出营地,正面迎向来人
拉瓦尔子爵率领麾下骑士,从北境坞堡追入千湖领。
沿途之上,不时能见到边境骑士和乱军的尸体。王城骑士下马检查,带走边境骑士的武器,留下他们的铠甲。
“砍掉他们的头,挖出他们的心脏。”拉瓦尔命令道。
骑士们没有迟疑,忠实执行他的命令。
银光闪过,守护边境的同族被斩首,胸腔破开一个大洞。
血光映入执剑者眼中,眼球表面泛起灰白,遮挡住飞溅而来的血浆。
“继续追,不能放走一个!”
拉瓦尔下达死命令。
无论如何,必须斩草除根。
三百人重新上马,追逐逃亡者留下的线索,不断深入千湖领,直至抵达昔日治所所在,一座废弃的城池。
沿途道路泥泞,路旁杂草丛生。
榆木、柏木和铁木矗立在四周,树冠罩下暗影,粗糙的树根横在路中间,盘根错节,巨蟒一般挡住去路。
有马被树根绊倒,骨头断裂的声音无比清脆,传入骑士耳中,终于让众人意识到不能再这样下去。
“拉瓦尔爵士,前面的路很难走。”
“还要继续追吗?”
“我们不熟悉这里,进去很容易迷路。”
“我们……”
骑士们陆续开口,意见趋于统一。
他们不想再深入追袭,最好能调转方向返回边境。
“大人,这是一片荒芜之地,那些北境人穷途末路,没有救援,他们不可能活下去。只需要告诉伯爵阁下,我们完成了任务,所有人管好嘴巴,一切就能完美掩盖过去。”一名骑士策马走过来,在拉瓦尔身侧低声说道。
他是拉瓦尔的堂弟,两人的父亲关系极好,他们自年幼就长在一起。
一同学习马术,一同练习挥剑,一同遵从父辈的命令走上战场,重塑家族的荣光。
如果能称为荣光的话。
山德罗嗤笑一声。
“我们马上回去分割战利品,这才是最紧要的。还有北境的土地,如果被其他人抢先,我们将一无所获,实在得不偿失。”
山德罗句句在理,成功说服了拉瓦尔。
就在拉瓦尔抬起手臂,准备召集队伍返回时,一只黑色的鸟飞过头顶,在所有肩上遗留不祥的阴影。
“报丧鸟。”
骑士们同时皱眉。
即使在血族内部,乌鸦也不受欢迎。
除了岑青居住的黑塔,没有任何人饲养它们,靠得太近还会被驱逐。
“黑色翅膀,带来死亡的预兆。”山德罗喃喃念着,目送乌鸦飞远。
就在他以为自己是多心时,大地陡然传来震动,战马受惊,接连发出嘶鸣。
道路尽头,一团恐怖的黑云滚滚压来。
马蹄声隆隆,劲风粉碎交错的树根,飞溅起大片碎末,飙过众人身侧。
一根木刺冲入面罩眼部的窄缝,刺穿了山德罗的眼睛。他后知后觉,直至血染红面罩,才感知到剧烈疼痛。
“啊!”山德罗揭开面罩,单手捂住眼睛,发出痛苦的哀嚎。
拉瓦尔心中大惊,正要上前查看他的状况,忽有破风声袭来,数十支利箭划过天空,精准凿向骑士和战马。
战马受惊,纷纷人立而起,顷刻间失去控制。
王城骑士握不住缰绳,只能俯身抱住马脖子。个别没来得及自救,直接摔落在地,遭到战马践踏,情形惨不忍睹。
“敌袭!”
王城骑士们终于反应过来,奈何为时已晚。
片刻时间,黑云抵至近前。
黑骑士松开缰绳,战马熟练地腾空而起,跨越阻断道路的树根。
马背上的骑士开弓射箭,带走更多敌人和他们的战马。
距离接近后,他们反手将弓箭挂在身后,抽出挂在马背上的长枪,斜举起闪烁寒光的枪头,直袭王城骑士。
黑骑士纵马厮杀,如入无人之境。
十五人对三百人,数量劣势显著,局势却截然相反,呈现一面倒。
拉瓦尔和山德罗的手下根本无力抵挡,仅仅一个照面,就有数十人倒在血泊中。
黑骑士们冲破对方的阵营,单手控缰调转马头,以后队为前队,再次聚成锋矢,展开第二次冲锋。
一次又一次,王城骑士的队伍被冲得七零八落。
他们无力反击,眼睁睁看着同伴倒下,紧接着就轮到自己。
山德罗跌落下马,他的肩膀被洞穿,脖颈折断,软耷耷地挂在背后。
拉瓦尔一直在坚持,前胸和背部遍布伤痕,铁头盔凹陷,半张面罩碎裂,露出还算俊俏的面孔。
黑骑士没有停手。
他们甚至不给对方求饶的机会。
流放生活吞噬最后的怜悯,仅余凶狠与铁血。就像是与狼群厮杀,除非对手全部倒下,他们绝不会停。
“杀!”
最后一次冲锋,拉瓦尔被长枪穿透心口。
他被从马背上挑起,挂在枪头上,就像被他杀死的羽人,四肢向下垂挂,口中涌出鲜血,生命的最后时刻,视野中只余大片暗红。
他看不到自己的骑士,也看不到自己的兄弟。
耳畔嗡鸣,一切声音都在远去。
终于,黑暗降临,他彻底堕入死亡,眼球覆上一层灰白。
“清理战场。”米诺放平长枪,甩掉枪上的尸体。
杀死全部敌人,黑骑士们未见兴奋,也不曾欢喜雀跃。
他们分批下马,翻找死者的武器,检查战马受伤的情况。例行公事一般,搜寻还能用的东西。
“他们来自王城,家纹很陌生,大概是个小贵族。”
“小贵族?”
“应该是外戚,伟大的国王陛下娶了太多妻子。”
黑骑士们在尸体间行走,鞋底踩进血泊中,偶尔飞溅起几点猩红,凝固在他们的靴子上。
“三百零二具尸体。”
“带走还能用的,其余留在这里。”
“明白。”
清理完战场,十余人快速上马。
四人散开巡逻,以防有后至的追踪者。
其余人带上战利品返回营地。
米诺策马行在队首,他有一些事需要确认,向那些北境逃出来的贵族。
黑骑士们离开后,泥泞的道路鼓出气泡,大量鲜艳的菌类破土而出。数不清的菌伞张开,铺展缤纷的彩带,湮灭散发血腥味的战场。
尸体在融化,无论血族还是战马。皮肉、骨头、血液,没有一丝一毫会被浪费。
短短几分钟时间,现场仅留破碎的铠甲和布料。
尸体不见踪影,连一片碎骨都寻不到。
菌秆高过半米,菌伞愈发鲜艳,与灰暗的树林对比,亮眼得近似诡异。
米诺等人回到营地,发现逃亡的家伙们适应良好。
他们不被允许自由活动,干脆席地而坐,互相检查和包扎伤口。
地精在火上烹煮食物,香味不断飘来,他们频频向火堆张望,毫不掩饰自己的渴望。
坦然,直接。
这一点和王城贵族迥然不同,倒是很对黑骑士的胃口。
“诸位,认识这个吗?”米诺走向艾尔伍德,抛出两枚戒指。戒指上有家纹,扛着剑和盾牌的地鼠,象征主人的身份。
“王城贵族,一个新兴的小家族。”艾尔伍德一眼认出戒指上的图案,指出他们的身份,“他们联合几家占据我的领地,一路追杀我们。”
“他们都死了。”米诺朝几人呲牙。
他身后的骑士放下肩扛的兵器,有剑、匕首,还有盾牌。他们还拆回不少马具,修补一下就能使用。
米诺走向地精,不顾对方抗议,直接端走炖锅。
砰地一声,锅被放到地上,他朝锅内指了指:“吃吗?”
“当然。”艾尔伍德没有客气,率先朝锅里伸手,抓出一大块肉。
其余人也陆续动作,不管自己是否受欢迎,不管接下来会遭遇什么,至少先填饱肚子。
肉炖得不太熟,咬开流出血水。
正合血族们的胃口。
米诺让到一旁,打开酒囊灌下一大口,反手抹去嘴边的水渍,开口说道:“我需要知道边境所有情况,详细一些。我会写信告诉陛下,这关系到你们的去留。”
艾尔伍德咽下嘴里的肉块,抬头看向米诺。斑驳的血痕和泥土覆在脸上,仍能看出英俊的轮廓,坚硬、刚毅,属于北方贵族的硬朗。
“如果可以,我希望能见到陛下。”他改变对岑青的称呼,足够敏锐,而且聪明。
“我不确定陛下是否愿意见你,在命令到来之前,你们可以留在这里。”米诺又灌下一大口酒,随手将酒囊抛给对方。
艾尔伍德接住酒囊,听清对方的潜台词。
闯入千湖领,生死已经不在自己掌握。
岑青愿意接纳他们,他们就可以活命,还能获得复仇的机会。如果情况相反,黑骑士也不会放走他们。
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冰冷的尸体远比承诺和誓言更值得信任。
“我明白。”艾尔伍德没有废话,举起酒囊灌下一大口。其后将酒囊递给同伴,“无论如何,很感谢诸位救下我们。无论命运之神如何指引,这份感激永远存在。”
“命运之神?”米诺对此嗤之以鼻。他单手叉腰,另一只手转动匕首,冷光在手指间闪烁,既可怕又使人着迷。
“相信我,能指引你们的不是神明,而是陛下。最好记住这一点。”
艾尔伍德目光微闪,接过传递回来的酒囊,缓慢却用力地点下了头:“我会牢牢记住。”
接下来数日,千湖领内风平浪静。
米诺放飞乌鸦,将事情如实禀报岑青。期间收到岑青的来信,内容是领地下一步规划,他准备照章执行。
“诸位,在陛下的旨意到来前,你们不能白吃白住,都需要干活。”
米诺向艾尔伍德等人声明情况,要求他们扛起斧头去伐木,搭建临时聚落,负责建造外墙和木屋。
“这不是贵族该干的事。”有人嘟囔着。
“贵族也不会受人恩惠却不回报。所以,拿起斧头,去砍树。如果你们不想睡在泥地里。”黑骑士们毫不客气,无视对方的抱怨,先一步走向森林。
艾尔伍德拿起斧头,试了试重量,对同伴说道:“干活,至少证明我们有用,不是在白吃白喝。”
骑士们不再抱怨,各自抄起工具,开始为自己的三餐和住处努力。
相比王城贵族,他们更能放下身段。既然想留下,就要按照千湖领的规矩来。
在坞堡时,他们监督建造防御工事,偶尔也要亲自动手,这让他们能熟练地使用工具。抡起斧头时,权当是在砍戈罗德的脖子,每一下都格外卖力。
冰晶花盛放之时,乌鸦飞入暴风城,带来米诺的书信。
不巧的是,岑青已经和巫颍一同出巡。
队伍穿过荒原,中途在诸侯的领地歇脚,基本上只有一夜,天明后继续启程。
“前面就是荒域。”
巨鸮背上,巫颍揽住岑青,手指西南方向。
岑青顺势望去,极目之处是一片绿海,城市、道路和聚落消失不见,只有大片草场包围森林。
森林座落在山峦之上,高低起伏,似一头巨兽盘踞在地平线上。
“荒域?”
“是。”巫颍单手按住岑青的肩膀,指尖一下下擦过他的脖颈,带来些许痒意,“这是一片肥沃的土地,面积不亚于雪域,存在大量异兽和植物。据说里面还有古树人,最古老的树种,比现存的树人都更加古老。”
“是这样。”岑青微微颔首。
巨鸮迎着夕阳飞行,沐浴漫天红光。
距离荒域渐近,猛禽突然变得不安,座狼发出长嗥,向巫灵们示警。
林海无边无际,频繁传出怪声。
树冠波浪状起伏,森林边缘横亘巨大的地裂,正是之前巡逻队撞见地犀的区域。
“下去看看。”巫颍下达命令。
巨鸮振翅俯冲,座狼加速奔跑。
未等众人抵达,森林对面腾起大片黑雾,刹那间遮天蔽日,蒙住落日和晚霞。
巫灵们认出来者。
“魔族。”巫颍掀起斗篷覆住岑青,将他完全裹入自己怀中。
几乎就在同时,黑色炎浪袭来,海潮一般涌动,冲击巫灵的队伍。
黑色火焰背后,一头魔龙出现在半空。
在它身后是上百只魔雕,头上长角,模样狰狞怪异,盘踞在天空中堪比厄运降临。
魔龙展开两对蝠翼,獠牙间冒出火舌,黑焰即由此而来。两只凹陷的眼眶中流动滚烫的岩浆,代替眼球存在。
魔龙背上站着一道修长的身影。
火焰般的长发,发尾长至小腿,发上点缀魔界独有的宝石,在夕阳下熠熠生辉。
金棕色的皮肤,赤金的眼睛,俊美宛如天人,存在昭示邪恶,散发出让灵魂不安的气息。
炎境之主,统治西境的炎魔,与巫灵王齐名的暴君。
“奢珵。”巫颍声音冰冷,很显然,并不想看到他。
眺望巨鸮背上的身影,奢珵缓慢勾起嘴唇,声音优雅,醇酒般使人沉醉,言辞却充满挑衅:“真是一场巧遇,雪域的君王。能否掀开你的遮掩,容许我问候你的王后,美丽的血族新娘。”
第46章
“奢珵,你不该挑衅我。”
对炎境之主的挑衅,巫灵王的回应简单直接。
他抬起右臂,华丽的袖摆被风鼓起,腕上环镯互相碰撞,清脆的声响中,万千冰锥突现半空。
透明的晶体发射微光,悉数放平在天空中,锋利的尖端朝前,直指对面的魔族。
下一刻,呼啸声起。
万道白光疾射而出,击穿魔龙喷出的烈焰。
黑火遭遇冰晶蚕食,雪融一般消散。
凛冽的气息弥漫开来,荒域边境竟降下一场雪。雪花纷纷扬扬,眨眼间铺开一层银白。
见此一幕,魔族们同时一凛。
雪域之主的力量,貌似比十年前更强。
奢珵收起戏谑的态度,目光有片刻沉凝。很快又被笑容掩盖,严肃如昙花一现。
“我只是想打个招呼,问候一下你的王后。”他散漫地笑了笑,笑意却不达眼底,“巫颍,你太认真了,这很无趣。”
“你在轻视我的王后。”巫灵王的态度始终如一,银色的双眼充斥戾气,这是岑青从未见过的模样,“任何人,包括你,都该为此付出代价。”
“是吗?”奢珵缓慢收敛笑容,赤金的瞳孔收窄,像是异兽的眼睛。
感应到他的情绪,魔龙发出咆哮,声音震耳欲聋。
恐怖的炎浪汹涌翻滚,冲刷过森林上空,吞噬降落的雪花。
魔龙持续喷出烈焰,热浪席卷天空,堪比奔涌的岩浆。只是未能靠近巫灵王,就被一堵冰墙拦截。
轰隆!
两股力量正面对撞,强悍无比,爆开刺目的强光。
恐怖的能量持续震荡,催垮庞大的树冠,无数枝叶倒悬飞溅,轰鸣声不断,恍如惊雷炸响。
待强光散去,森林竟被清空一角,上百棵古木消失无踪,徒留塌陷的坑洞以及纵横交错的地裂。
空白未能存在太久。
数不清的藤蔓从林中穿出,诡异的灌木飞速生长,很快占据地表,填补了树木粉碎留下的空隙。
雪域和炎境的君王,一次激烈的力量碰撞,看似旗鼓相当。
“陛下!”
巫灵周身氤氲蓝光,森冷的气息弥漫四周。
魔族们张开黑雾,随时听从君王的命令,准备展开一场厮杀。
雪域和炎境休兵十年,却从未签订停战协议,巫灵和魔族仍处于战争状态。
战斗在下一秒开始,没人会生出意外。
时间持续流淌,直至冰雪和黑焰消散,两人没有再动手,也未下达战斗命令。在场巫灵和魔族只能克制,被迫继续观望。
荒域边境,密林上方,陷入一种诡异的宁静。
魔龙背上,奢珵凝望对面,金色双眼流动暗光,似要穿过织金斗篷,看清被巫灵王护在怀中的身影。
血族王子。
雪域的王后。
血族送出拥有继承权的王子,既能看成是对联姻的重视,也能视作篡位者在巩固王权,消除古老血脉在王室最后的残留。
根据婚礼上的传闻,这位黑发王后对故国并不友好。
血族使团没受到任何优待,他们完全是灰溜溜地离开,在各国间沦为笑谈。
真是有趣。
奢珵牵起嘴角,火红的发拂过脸颊,遮挡住眼底闪过的一抹兴味。
恶劣的念头再次升起,让他变得跃跃欲试。
假如他实现当初的想法,当着巫颍的面抢走他的王后,雪域之主将会如何?
暴怒,发疯,直接发起战争?
那场面一定相当有趣。
“我为失礼道歉。”奢珵主动开口,看似要打破僵局。可惜他的道歉缺乏诚意,伪装持续不到两秒,再次出言挑衅,“看在我道歉的份上,巫颍,别这么小气,我只想见一见你的美人,送上迟来的婚礼祝福。”
气氛再度变得紧张,魔龙不安地摆动脖颈,獠牙间冒出火舌。
赤红的焰星簌簌坠落,淹没在浩瀚无边的森林中,眨眼间熄灭,未能引燃一片树叶。
魔族们站在君王左右,彼此交换眼神,都预感不太妙。
每当陛下出现这种表情,昭示他在设想某个坏主意。经验实在太多,他们想无视都难。
“陛下……”双头魔壮着胆子开口,刚刚吐出两个字,就被古怪的声音打断。
魔族和巫灵同时神色一变。
他们不再关注彼此,转而俯瞰森林边缘,那片地犀出现的区域。
狭长的深坑贯穿东西,锯齿状的裂口不规则错开,边缘有裂缝横向延伸。碎石和土块频繁滚落,顺着岩壁敲打翻滚,直至落入地底被黑暗吞噬。
地裂下传出怪声,仿佛泥浆涌动,又似滚水沸腾。
岩壁开始摇晃,从微弱到剧烈。
地裂猛然扩大,下方涌出大量灰黄的气体,起初像是烟尘,很快变得浓烈,聚成笔直的气浪,一道道冲天而起。
“避开!”奢珵下达命令,魔龙迅速振翅攀升,魔雕紧随其后,避开腾空的气浪。
巫灵们同样反应迅速。
巨鸮振翅升空,借助气浪的推力飞得更高。
座狼拔足狂奔,和蔓延至脚下的地裂赛跑。狼背上的巫灵随时闪现,隔空抛出冰锥,短暂冻结开裂的地缝,避免狼群踩空坠落。
气浪持续不断,刀锋一般割裂大地。
大地在轰鸣声中错开,一侧向上抬升,另一侧缓慢下沉。
森林中的古木发出怪声,缠绕树干的藤蔓收紧,叶片互相摩擦,像是刀锋频繁撞击,使人头皮发麻。
“陛下,那是什么?”
巨鸮背上,岑青拉开斗篷,视线锁定声音集中的区域。他看到一个庞大的黑影,像一团浓雾,正从地裂中爬出。
“地犀。”巫颍俯瞰大地,在暗影爬出地表的刹那,确认了它的身份。
扁平的巨大头颅,头前生有三对硬角。
身躯是铁灰色,背部包裹厚实的鳞甲,甲片中间长出坚硬的长毛,堪比粗长的钢针,能轻易穿透岩石。
一条长尾拖在身后,类似鳄鱼的尾巴。
四肢长出弯钩,能在悬崖上攀爬,再陡峭的坡度也如履平地。
它不同于岑青见过的任何生物,身形庞大,外表怪异,活似几种生物胡乱拼凑,不该存在于现实。
“地犀?”
“它们很少走出荒域,少数几次出现都带来大-麻烦。”巫颍揽紧岑青,手指在他腰间收紧,声音附在他耳边,“不要直视它们的眼睛,不小心会陷入梦魇。”
巫颍的提醒足够及时,岑青迅速收回目光,避开在雾气中发光的眼睛。
地犀不只一头,粗略一算,数量超过二十头。后续是否还有更多,没人能够断言。
它们成群出现,代表这次兽潮的规模非同小可,有麻烦的不仅雪域,炎境也是一样。
“凡与荒域接壤的土地,这次都难以幸免。”
“必须杀死它们。”
巫灵和魔族难得想法一致。
双方不约而同放下争执,有意解决最大的麻烦,消灭这群地犀再谈其他。
“它们出来了!”
短短几分钟时间,庞大的巨兽已然爬出地底。
巫灵吹响号角,座狼和巨鸮同时转向,从天空和地面发起攻击。
魔族敲响战鼓,魔雕发出尖锐的鸣叫,翅膀掀起黑风,带着背上的魔族俯冲向下,锋利的爪子直扑地犀。
座狼化作疾风,眨眼间跨越数百米。
巫灵从狼背上消失。
光辉再聚时,他们凌空飞落,手握锋利的冰锥,悍然穿透地犀的脊背,深深扎入地犀体内。
戈雅和德兰尼亚手持长剑,自巨鸮背上一跃而下。
两人在下落时挥剑,冷光交错,一枚十字花纵向切割,成功斩断一头地犀的脖子。
庞大的头颅滚落在地,伤口处露出森白的骨头。
地犀没有死亡,失去头颅的尸体继续前冲,带有弯钩的前腿抬起,就要踏碎手持长剑的巫灵。
一道魔火从天而降,弧形卷过地犀的身躯,绳索一般缠缚收紧,直至勒入地犀体内,焚烧皮肉、骨头和内脏。
地犀在黑烟中倒地,身体内部发出崩裂声响,全身碳化,于高温中灰飞烟灭。
戈雅抬眸望向天空,恰好看到一只魔雕飞近。
他认出魔雕背上的人,炎魔艾兰德,炎境之主忠心的军团长。两人曾多次在战场交锋,始终不分胜负。
“雪域的战士,谨慎一些。比起被地犀杀死,我更想用自己的刀贯穿你的身体。”艾兰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烈焰般的长发披在肩后,俊美的面孔没有太多表情,出口的话却带着玩味。
戈雅没有回怼,他了解自己的敌人。
口舌之争全无必要,反而会让对方兴奋。他索性置之不理,身影化作万千金辉消失,再聚集时,长剑刺穿一头地犀的眼窝。
见状,艾兰德啧了一声:“我好歹帮了你,难道不该感谢一声?”
“多谢。”戈雅说道,头也没回。
艾兰德感到无趣,命令魔雕转向,掌心释放炽热的烈焰,锁定下一头地犀。
火光照亮他的面容,俊俏,魅惑,无比的邪恶。
在巫灵和魔族的联合绞杀下,二十头地犀无一逃脱,全部死亡。庞大的身躯或被碎裂冰封,或沦为大片飞灰,找不到一具全尸。
战斗过程中,森林边缘频繁爆发强光,各种能量激烈碰撞,不亚于一场天灾。
等到战斗结束,现场一片狼藉。
大地开裂得更加厉害,大块地面塌陷,形成不规则的陷坑。地裂附近树木倒伏,虬结的树根大面积断裂,断口流淌出粘稠的汁液。
巫灵和魔族各自清扫战场。
他们默契地划出界限,彼此之间泾渭分明,称得上井水不犯河水。
魔龙悬停在天空,奢珵单手托起一只地犀的角,这只角完全烧焦,轻轻一碾就会支离破碎。
雪白的巨鸮带着两人下落。
岑青没有参与战斗,此刻好奇地看向地犀。
纵然是被切碎的尸体,也像是一座小山,比在空中俯瞰更加巨大。
“地犀的角很坚硬,可以制作护腕和盾牌。”巫颍牵住岑青的手,与他十指相扣,“你想要吗?”
巫灵军团作战方式独特,他们几乎不防守,战场上都在进攻。
盾牌对他们可有可无。
材料再珍贵,他们也不大看得上。
魔族也是同理。
雪域和炎境能傲立于巅峰,威慑四方王国,与强大的军团不可分割。血族也曾与他们并肩,奈何今非昔比,荣耀消失在时光中,金岩城早就没落,往事再不可追。
“我要。”岑青握住巫颍的手,两个字脱口而出。
他的领地需要发展,武装力量也是一样。他不会错过任何武装黑骑士的机会。
雪域之主是他的丈夫,接受示好无需有任何负担。
没必要故作客气。
巫颍低头靠近他,手指沿着岑青的手背上移,一点点滑入他的袖子,指尖描摹他的血管,声音极低:“我的美人,接受我的战利品,你要如何感谢我?”
岑青粲然一笑,抬起手臂环住巫灵王的脖子,主动吻上他的嘴角:“陛下,我亲爱的丈夫,回到暴风城后,你会收到我的感谢。”
两人姿态亲昵,完全就是旁若无人。
巫灵们习以为常,见怪不怪。
魔族们颇为惊奇。
“看样子,雪域之主很喜欢他的妻子。”
“血族的黑发美人,比想象中更加漂亮,谁能不喜欢?”
“小声点,你难道想被巫灵冻住吗?”
魔族天性风流,在场都是拱卫炎境之主的贵族,说话时缺乏顾忌,尤其是魅魔,经同伴提醒才稍有收敛。
他们虽然收敛,炎境的君王却变本加厉。
自从岑青露出真容,奢珵的目光一直追着他,肆无忌惮,充满了惊艳和兴趣。
他想抢走巫颍的王后,掠夺的念头比先时更加强烈。
血族的宝石,同样可以镶嵌魔王的王冠。
岑青直觉敏锐,奢珵看过来时,他恰好转过头,直直撞上对方的视线。
“美丽的王后,很高兴见到你,你比暗渊宝石更加闪耀。”奢珵扬起笑容,单手置于胸前,侧头向他致意。
言辞有礼,有节制的恭维,举止优雅得体,与面对巫颍时判若两人。
岑青没有回应,冷漠地转开视线。
对于炎境之主,他的观感倾向负面。
他母亲的死,还有他受到的折磨,全来自戈罗德。是他亲自下毒,对妻儿痛下杀手。
毒来自炎境。
再者,巫灵一直在与魔族交战。
巫颍是他的丈夫,与自己的丈夫站在同一立场更是理所应当。
被岑青无视,奢珵倒也不气馁。
比起柔弱的温室花朵,带刺的蔷薇更令他着迷。
“陛下,该回去了。”双头魔终于找到机会,谨慎提醒炎境之主,不该在荒域逗留太久。
“好。”奢珵虽然任性,却不会在大事上马虎。
兽潮随时将要爆发,巩固王国边境很有必要。
至于美人,他可以日后再抢。
总能找到机会。
“美丽的王后,期待我们下次再见。”奢珵朝岑青眨了眨眼。抢在被巫颍冰封前,率领魔族向西而去,远离荒域地带。
目送他的背影,岑青不自觉皱眉。
他看的时间太久,无论怀揣何种情绪,都引发巫灵王不满。
冰冷的手指扳过他的下巴,带着冷意的气息欺近,亮银色充斥他的视野,瞬间夺回他的关注。
“我的王后,你在看什么?”巫颍目光专注,声音低沉,隐隐透出危险。
岑青抬起眼眸,右耳悬挂的龙血石轻轻晃动,摇曳出一团炫目的彩光。
他覆上巫颍的手背,笑容明媚:“陛下,我在看炎境之主。”
“你很在意他?”巫颍单臂托起岑青,深深望入他的眼睛,语带冷意,杀意溢于言表,“也许我该撕碎他。”
“我属于您,除了您,我不会关注任何人。”岑青单手按上巫颍的肩膀,手指勾住一缕银发,一圈圈缠绕在指节上,“我只是在想,他是我的敌人,包括炎境。”
腰间的力道微松,岑青低头咬住巫颍的手指,眸光上移,对上一双银色的眼睛。
“自出生开始,我就被炎境的毒折磨。遇到您我才能痊愈,彻底摆脱痛苦。我很记仇,而且会迁怒,包括魔族和他们的君王。您会认为我心胸狭隘吗?”
“不,我的美人。”
压抑的气氛消散,恍如乌云散去。
巫颍将岑青托高,仰起头,亲吻他的眼睛和嘴唇。
“你可以随心所欲,我会让你如愿以偿。”他说道。
“陛下,您会宠坏我的。”岑青环住巫颍的肩膀,撒娇地蹭着他,其后拉开两人间的距离。很快又被一只大手扣住后脑,不使他退离半分。
“你可以任性,可以放肆,做你想做的一切。没有人会约束你,也无人有资格约束你。”
每说一句话,巫颍的眸色就暗沉一分。
最后一个字落地,他再次吻上岑青的嘴唇,力道加重,似要将对方吞噬入腹。
“你是我的王后,我的妻子,我的珍宝。令你不快之人,我会把他撕碎,无论是谁。”
岑青顺从巫灵王的力量。
他被对方深深地禁锢在怀里,冰雪的气息萦绕四周,体内却升起灼热,火焰般焚烧他的理智。
情感冲破藩篱。
涓涓细流终成巨浪。
他无力阻拦,也不想阻挡。
第47章
巨鸮再次起飞,离开荒域边境,返回途中歇息的小城。
这里曾是一座兵寨,由高墙、瞭望塔、营房、打铁炉、马厩和大量草棚组成。
十年前,巫灵和魔族因故休战,边境战火熄灭,大军团奉命撤退,仅留部分人员原地驻守。
周围的居民聚集而来,还有自由联盟的商人,以及附庸于巫灵的种族,围绕着兵寨搭建农舍、木屋商铺和石头砌的旅店酒馆,日复一日,逐渐形成有规模的城镇。
小城中心是一座石塔,此前是军事指挥所,如今被王城一行人用来歇脚。
两条主干道贯穿城内,沿塔底纵横交错,呈十字形状。
颜色各异的石块拼接在一切,上面撒了石子,以黏土融合,组成一幅奇特图案,成为小城独有的标志。
巨鸮飞过天空时,恰好是深夜,多数人已经入睡,小城中不见灯光,黑漆漆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石塔前升起火把,留守的巫灵已经准备好一切。
巫颍牵着岑青的手走进塔楼。
螺旋状的楼梯嵌入墙体,提灯摇曳火光,两人的影子在墙上拉长,让岑青想起黑塔中的日子。
“你在想什么?”巫颍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岑青。
“我在想金岩城的日子,就像一个囚徒,不是多好的回忆。”在巫灵王面前,岑青从不隐瞒自己的经历。痛苦真实存在,烙印在他的身上,永远无法磨灭。他势必要报复,尤其是对他的父亲。
巫颍抬手抚过他的额角,俯身吻上他的发顶,其后牵着他继续上行。
两人登上石塔顶层,进入一条还算宽敞的走廊。
石头铺设的地板很不平整,地面坑坑洼洼,不小心就会绊到。墙壁上开凿有灯龛,牛油蜡烛在里面闪光,飘散出缕缕烟气。
“你想立刻杀了他吗,你的父亲。”巫颍推开一扇木门,和岑青走入室内,将提灯放到脚下。
房间内朴实无华,一切以实用为主。
地板上铺着毛毡,墙壁和天花板没有任何装饰,好在床铺足够舒适,上面的被褥蓬松温暖。
“我想,但我打算亲自动手。”岑青再次强调。
在房门被关闭时,他主动靠向巫颍的肩膀,双臂环住巫颍的腰,仰头看向他:“陛下,您会满足我吧?”
“当然。”巫颍托起岑青的下巴,轻轻印上他的嘴唇。
和温柔的吻不同,他一把托起岑青,以绝对强势的姿态禁锢他,将他抵在门上。
“我会满足你,无论任何要求。”
岑青无声笑了。
手指探入巫颍的领口,指尖感受血管的脉动。下一刻,他侧头咬住巫颍的颈侧,牙尖没有穿透皮肤,只是轻轻厮磨,激起一股磨人的痒意。
“陛下,您真的会宠坏我。”
烛光跳跃,呢喃声低不可闻。
巫颍短暂拉开两人间的距离,在灯光下凝视岑青。
暖光覆上岑青侧脸,愈显肤白如瓷,眉眼似墨。纯正的古老血脉,他天生属于黑暗。
“你是我的王后,你该拥有的一切。”
话落,他轻松抱起岑青,离开提灯笼罩的范围。
来至床前,巫颍弯腰放下岑青,手指擦过岑青的眼尾,旋即解开领口,反手扯落床幔。
月光如水,穿过窄窗投入室内。
华丽的外套堆叠在地,宝石钮扣反射彩光,斑斓夺目,熠熠生辉。
床幔掀起一道缝隙,现出一截皓白的手腕。腕上套着一只环镯,很快被另一只手攥紧,再不能窥见半分。
进入后半夜,城中降下一场冷雨。
这是入春后的第一场雨。
雨水淅淅沥沥下个不停,薄雾腾起,烟云般笼罩城内。
雨势越来越大,雨珠密集打在屋顶和石路上,发出阵阵声响,既能助人安眠,也会带来梦魇。
岑青很少做梦。
今夜,他意外陷入梦境,睡得很不安稳。
潜意识中,他将自己埋入巫颍怀里,用力抱紧对方,为自己寻求安全。
恍惚间,一条林间小路蜿蜒在他脚下,道路两侧浓雾弥漫,雾中藏着扭曲的影子,影影绰绰,轮廓难辨。
可能是树,藤蔓,草,也可能是某种异兽,亦或是死去的怨魂。
空灵的声音传来,轻盈、缥缈,似一阵风刮过耳畔。
岑青试图捕捉声音的来源,却发现声音变得模糊,根本辨识不清。声音的主人像是被束缚,极端虚弱。
唯一能确定的是,那个声音在呼唤他。
“好奇心很危险。”
岑青这样告诫自己,仍控制不住迈开脚步,沿着小路穿过雾海,一步一步深入林中。
是的,这是一片森林。
陌生,古老,一切都很模糊,被看不到的力量遮挡。
像蜘蛛网。
脚下的路很滑,长满了青苔。
岑青却走得很稳。
两侧的景物持续后退,雾气丝线一般牵扯,背后有无数面孔滑过,在他的肩头留下一抹冰冷,比他的体温更冷。
这是哪里?
岑青不得而知。
他只能顺着本能前行,剥开重重迷雾,持续不断向前走。
道路仿佛没有尽头,周遭的景物不见变化,他怀疑自己是在原地徘徊。
就在他有意停下时,一阵狂风平地而起,浓雾被吹散,大量碎屑打在岑青身上,有草叶、石子和细小的冰块。
岑青举起胳膊挡在眼前,直至混乱消失,才抬眸朝前看去。
视野豁然开朗。
脚下绿草如茵,各色鲜花散落其间,一簇簇绚烂绽放。
草海无尽铺开,浪花一般翻滚,一眼望不到尽头。
草海中央膨胀开大团白光,光芒中心赫然矗立一棵巨木。
树干粗壮,至少需要十人合抱。树冠张开遮天蔽日。树根鼓出地面,木须盘根错节,足能撑起一方世界。
巨木半身赤金,另半身隐于光中,辨别不清颜色。
在这棵巨木面前,世间万物都被衬托得渺小。
岑青凝神望着,明知道这是梦境,仍禁不住失神。为这棵古老神秘的巨木,为它流淌的光,以及散发的温暖。
“金木。”
他认出来了。
等比例缩小,这棵树和他曾见过的金木一般无二。
只有血族王室能栽培的树种,百年前一夜消失,在他遭遇攻击时出现,却仅是昙花一现。
他收藏了金木的种子,本打算有机会在领地种植。
心中这样想着,岑青不知不觉迈开脚步,穿过翻滚的绿海,走向光辉笼罩的巨木。
草海很高,草叶高过他的肩膀。穿行其中堪比走过树林,岑青却不会迷路。他清楚记得巨木的方向,哪怕闭上双眼也能捕捉到金色光芒。
距离越来越近,他近乎能触碰到延伸至脚下的树根。
不料想风云突变,蓬勃的绿意褪去,绿色的草海陡然枯萎,像是被火焰焚烧,大面积变得焦黑,一片片沦为碎末。
金色的巨木失去光辉。
从树根开始,不祥的灰斑爬上树身,一截一截吞没树干,侵蚀舒张的树冠,湮灭所有光辉。
这棵树正在死去。
一个念头闪过脑海,不知为何,岑青忽然感到悲伤。
脸颊滑过一抹凉意,他抬手擦过眼角,指尖留下几点湿润。
“我哭了?”
岑青愣住,他感到不可思议。
他为什么会哭?
为这棵树?
陌生的情绪涌入脑海,意志遭到拉扯,开始变得不受控制。
岑青直觉情况有异,一时间却难以挣脱。
最危险时,一道声音穿透迷雾,空灵缥缈,貌似十分遥远,却成功将他从梦境中唤醒。
“醒来,我的金蔷薇。”
梦境如潮水退去,迷雾消散,岑青猛然睁开双眼,视野中一片幽暗。
倏忽间,灿亮的银色撞入眼底。
岑青侧过头,只见巫颍支撑起手臂,掌心覆上他的脸颊,低声道:“你终于醒了。”
岑青眨了眨眼,能感到眼眶酸涩。
梦境已经影响到现实。
“做噩梦了吗?”巫颍吻上岑青的眼角,吮去残留的泪珠。柔软的嘴唇轻触岑青的眼睑,声音比以往更加轻柔,仿佛存在魔力,不知不觉间安抚岑青的情绪,“你在梦中落泪,是什么在困扰你?”
“一棵树。”岑青闭上双眼,抬臂环住巫颍的脖子,把自己埋入冰冷的怀中。
“树?”巫颍翻身靠向床头,让岑青枕在自己肩上。修长的手指拨过岑青的头发,掌心轻拍他的背,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动物,“什么样的树?”
“金色的,很古老,它在死去,像有话要对我说。”岑青仰起头,漆黑的眼睛看向巫颍,没有一丝一毫伪装,坦露真实的内心,“陛下,我感到悲伤。”
“所以才会流泪?”巫颍托起他的下巴,同样认真地回视他。
“我不确定这份情感因何而来,或许是被某种力量影响。这不是我的性格,我不清楚为什么。”岑青稍显语无伦次,他很少如此失控。
他察觉到不寻常,却无法探明根由。
他甚至不确定那棵树是否真实存在,还是某种奇特的梦魇。
巫颍没有出声。
他一下下拍着岑青的背,手指覆上他的后颈。
银色长发垂落,瀑布般滑过他的肩膀,发尾覆在岑青身上,像流淌的秘银。
“传言荒域有一棵生长数万年的金木,是森林的心木。”清澈的声音响起,掀开迷雾一角。
“心木?”
“森林的心脏,也是荒域的中心。”巫颍打了个响指,床头亮起暖光。熄灭的烛火重新点燃,照亮昏暗的房间。
随着灯光点亮,窗外的雨声也变得格外清晰。
“血族强盛之时,荒域是你祖先的领地。”巫颍不讳言荒域曾经的归属,即使他正在魔族争夺那片土地。
“纯正的血族王室,能培育出独一无二的金木。如果传言无误,这棵金木和你的祖先有关,也是血族王室能出入荒域腹地的关键。”巫颍的声音很平静,他低头轻吻岑青的额角,“你的梦境很可能来自于它。”
“它似乎在向我求救,也可能想告诉我些什么。”岑青凝神思索,手指缠绕巫颍腰带上的流苏,一下又一下,不经意间点燃一把火。
等他意识到时,视线已然颠倒,背部陷入床垫,手腕被拉高扣在头顶,冰冷的气息拂过他的脖颈。
“你不该为此烦恼。”巫颍的声音落在岑青耳畔,气息划过他的耳后,“你是我的王后,你的心只能属于我。”
巫颍不在意一棵树的生死,但他在乎岑青。
如果这棵树在扰乱岑青,让他陷入梦魇,无论是否存在恶意,他都会冰封整座森林,提前送它步入死亡。
气息回到岑青嘴角,银色双眼锁定他,眼底流淌惊人的炙热,像燃烧在冰山下的烈焰。
“说你属于我,我的金蔷薇。”
巫颍的声音充满蛊惑,凝聚偏执的渴望,强势到令人恐惧。
岑青没有丝毫抗拒。
他仰望巫灵王,被强势的力量禁锢,心中的焦躁忽然消散。手臂不能动,便在有限的空间内仰起头,侧头吻上他的嘴唇。
“陛下,我属于您。身体,心灵,还有我的情感,全部属于您。”
这个吻很轻,却蕴含深沉的情感。
巫颍松开岑青的手腕,大手覆上他的脊背,用力将他箍在怀中,近乎要将他揉碎。
“叫我的名字。”
“名字,”岑青愣一下,手指穿过冰冷的发丝,触碰巫灵王的眼睛,“巫颍?”
“是的,我的王后。”巫颍扣住岑青的手,展开他的手指,嘴唇印入他的掌心,“只有你能唤我的名字,只有你,我挚爱的妻子。”
将岑青的手拉到肩后,他再次俯身吻住他的王后。
灯龛中的光摇曳闪烁,蜡烛烧到尽头,火光悄然熄灭。
室内再次陷入幽暗。
岑青没有再受梦境侵扰,他的世界中只有一片灿烂的银色,笼罩着他,禁锢住他,保护着他,带着他一同沉沦。
暗夜中,魔龙飞过天空,沿途留下一道醒目的火链。
奢珵环抱双臂站在魔龙背上,袖摆被风鼓起,长发在肩后撕扯,似燃烧的烈焰。
魔龙飞至荒域森林西侧,奢珵察觉到异常,掌心涌出一团烈火,猛然向下砸去。
火球划过夜空,拖曳火红的焰尾,似流星坠落。
即将撞上树冠时,森林中飞出大团暗光,霎时间铺天盖地。
“黑尾蝶!”魔雕飞至近前,猛禽背上的魅魔发出惊呼。
这是一种有毒的蝴蝶,仅在荒域腹地生存。唯有大规模兽潮发生,它们才会在荒域外现身。
成千上万的黑尾蝶腾空,在夜色中扇动翅膀,抛洒有毒磷粉。
蝴蝶群疯狂聚集,一层又一层包围烈焰,真实演绎飞蛾扑火,试图将坠落的红光熄灭。
空气中发出爆裂声,蝴蝶群遭到焚烧,很快飘散出一股刺鼻的气味。
烧焦的黑尾蝶纷纷坠落,中途化作残烬,消失在茂密的树冠之间。
这一幕发生得极快,场面却相当震撼。
目睹此情此景,魔族们皆面有凝色。
黑尾蝶消失,火光也归于暗淡,奢珵收拢手指,熄灭残存的魔焰。
“虫群在聚集,今年的情况的确糟糕。”他喜好肆意妄为,却从不会疏忽君主的责任,“立刻返回炎境,召集魔狮军团加防边境。今年的兽潮不同以往,恐怕会有大-麻烦。”
“遵命,陛下。”
兽潮随时可能降临,情况刻不容缓。
魔族们不敢再放松,纷纷加快速度,驾驭魔雕向西飞去。
第48章
黎明时分,荒域深处涌出大团灰雾。
雾气萦绕在林间,蛛丝一般交织缠绕。灰白的雾团翻滚着吞没森林和草地,继而向边界扩散,大面积侵入雪域平原。
大地被淹没,铺开缺乏生机的灰白。
天空失去蔚蓝,望不见一缕朝霞。日轮变得雾蒙蒙,云后光影扭曲,一派死气沉沉。
雾气越来越重,奔涌着吞噬一切。弥漫处一片朦胧,鲜明的色彩荡然无存。相隔半米也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根本辨不清对面来人。
小城被雾气笼罩,如同被裹进蚕茧。
清晨时分,城中居民从梦中苏醒,推开窗户,立刻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城内寂静无声,道路上不见人影,目光所及尽是灰蒙蒙一片。
雾气缥缈游移,灰色的长带在建筑间扭曲拉扯,遮挡住道路、民居、水井、石塔,以及建在小城西北角的钟楼。
钟楼顶部雾气弥漫,铜钟意外敲响,一声声不绝于耳,惊动全城上下。
“是警报!”
“外面有东西!”
铜钟不会自己发出声响,必然是守塔人发现异常,爬上高处拉响钟舌。
小城中不只生活着巫灵,还有大量附庸种族和来自不同联盟的商人。
他们中的多数天性好战,常年在四方王国游历,见多识广,绝不会遇到危险就不知所措。
奈何事有例外。
今天的情况实在过于诡异,灰雾突如其来,城外存在未知的危险,所有人都心生焦灼,像是受到未知力量影响,感官被持续放大,负面情绪持续上升,连向来冷静的岩妖都被逼红了眼睛。
巫灵王和岑青走出塔楼,面对的就是被雾气笼罩的小城,以及惶惶不安的城民。
“陛下,情况不对。”戈雅上前禀报,身后是提前外出探查的巫灵,“周围都是灰雾,不见有消散迹象。”
巫颍沉吟片刻,决定马上启程。
“召集座狼,由巨鸮指引方向。所有人聚集,以免在途中分散。”
“遵命。”
巫灵行动迅速,座狼出现在长街,排成纵向队列。巨鸮振翅升空,低空盘旋一周,同时拔升高度。
“和我来。”巫颍朝岑青伸出手。
岑青将手指递入巫灵王的掌心,被他顺势一带,轻盈跃上巨鸮的背。
不等他站稳,就被织金斗篷裹住,陷入巫灵王怀中。
“出发。”
命令下达,座狼背上的巫灵吹响号角。
苍凉的声音穿过浓雾,在雾气中荡开一条通道,铺展在众人脚下。
小城外,雾气短暂压缩,旋即以更快的速度膨胀。无数灰带冲出雾气边缘,似某种隐匿的存在在表达情绪。
很显然,它发现了目标。
“陛下,是朝我们来的?”岑青拉下斗篷,凝神看向敞开的城门。门外翻滚着大团灰白,令人心生厌恶,只觉毛骨悚然。
“或许。”巫颍扣住他的腰,安抚地托起他的脸颊,在他额角落下一吻,“抱紧我。”
声音落地,雪白的巨鸮展开双翼,近乎垂直升空。
座狼发出长嗥,追随巨鸮拔足狂奔,狼群洪流般冲过街道,飞驰出这座边境小城。
队伍离开城内,雾气丝毫未见稀薄,反而越来越浓。巨鸮持续抬升高度,始终无法摆脱纠缠的灰带。
雾气被操控,朝座狼挤压而来。
雾团中出现朦胧的影子,点点幽光闪烁,古怪的声音飘忽不定,上一刻还在远处,下一刻就近在咫尺。
一群庞然大物走出灰雾,轮廓逐渐变得清晰。
小山一样的身躯,弯曲的长牙,尖端锋利无比。头前垂挂长鼻,每一次脚步落下都会引起地面震颤。
巫灵认出了它们。
“猛犸!”
一头、两头、三头……
超过二十头猛犸走出灰雾,它们双眼猩红,背部凸起骨刺,扬起长鼻发出嘹亮的象鸣。
座狼受到冲击,速度同时减慢,压下身体发出低咆,正面对抗象群带来的压力。
“杀了它们。”巫颍下达命令。
声音直达脑海,狼背上的巫灵同时消失。
光辉闪烁,在雾气中格外醒目。
他们再出现时,已经处于猛犸正上方,手中的长剑交错挥下,带起大片冷光。
鲜血飞溅,猛犸背部皮肉外翻,骨刺折断,数道伤口深可见骨。
足以致命的伤势,于其而言却是不痛不痒。
它们过于庞大,除非砍掉头颅,碎裂内脏,根本不会轻易倒下。
“抱紧我。”巫颍的声音传来,岑青下意识收紧双臂,用力环住他的腰。
巫灵王抬起左手,一把长弓凝聚在掌心。
他左手持弓,右手拉开弓弦,三支利箭搭在弓上,箭尖斜指向下,对准了冲向座狼的猛犸。
破风声起,三支箭矢化作流光,呼啸着刺穿浓雾,精准穿透猛犸的头颅,凿开坚硬的骨头,扎进它的大脑。
箭矢完全没入,伤口处迸发强光,带着血色一同飞溅。
猛犸拼命摆动头颅,却无济于事,只能加速自己的死亡。
轰隆!
爆炸声中,它的头四分五裂。
脖颈处出现巨大的豁口,血流如瀑,在它脚下汇成一座血潭。
猛犸甚至没能发出哀鸣,如山的身躯轰然倒下,砸起大片烟尘。带着血色的石子和泥土在风中旋舞,与雾气撕扯,良久才归于沉寂。
巫灵王没有停手。
他频繁开弓,锋利的箭矢连续飞出,射中一个又一个目标。
巫灵们也舍弃长剑,各自搭弓射箭,对猛犸展开围剿。
二十头庞然大物接连倒下,身躯砸向大地,发出一阵沉闷的声响。
就在它们倒下的地方,大地陡然开裂,头顶尖角的地犀推开猛犸的尸体,向巫灵发起攻击。
它们不是独自出现。
雾中闪烁诡异的幽光,拖曳成醒目的光尾,成百上千的异兽走出来,从四面八方包围了巫灵。
天空中出现怪鸟,它们成群结队,体型不及巨鸮,却异常凶狠。锋利的鸟喙和爪子堪比钢刀,极擅长撕扯猎物,钻进目标体内,从内部吞噬猎物的内脏和血肉。
怪声持续不断,充斥在天地间,令人头皮发麻。
大地锯齿状开裂,裂缝边缘错开,两两相对向上翘起,如同拱起的长桥。
地下冒出黑烟,瞬间扶摇直上,竟是数不清的飞蚁。
蚁群化作多条绳索,不断缠住巫灵。只要被一只咬住衣角,就永远无法摆脱虫群。
“后撤,离开那里。”
巫灵王的声音传来,不是通过耳朵捕捉,而是直接在众人的脑海中响起。
巫灵们立即行动,驱使座狼飞身离开。
几乎就在同时,脚下的大地突然冰封,透明的冰层逐级覆盖,严密地封锁住地裂,将飞蚁群压在冰下。
天空开始降雪。
白色雪花纷纷扬扬,覆盖巫灵和兽群的战场。
狂风刮过天空,驱散荒域飞来的鸟群。
巨鸮得到喘息之机,立即振翅升高。
鸟背上,巫灵王周身浮现蓝色光辉,斗篷被风掀起,兜帽滑落,长发在身后撕扯,比阳光更加耀眼。
岑青仰头看向他,对上他的眼睛。
银色的瞳孔近乎透明,窥不出属于生灵的情绪。
他像是冰雪凝结而成。
恐怖的风凝成龙卷,瞬息扶摇直上,撞击两人头顶的天空,在雾气中冲出一个巨大的漩涡。
轰隆!
雷鸣声起,雪势陡然增大。
极目之处,天地融为一体,这是雪域给予统治者的回应。
岑青突然感到一阵心悸。
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袭来,让他想到昨夜的梦境。遵循直觉,他低头向下望去,只见冰下闪过暗影,巨蟒一般穿过地裂。
暗影冲出地面,破碎冰层,竟是爬满裂痕的树根。
树根倒悬在地面,尖端指向天空,不分座狼、巨鸮、兽群、鸟群还是虫群,同时遭遇攻击。
碎冰夹着土块飞溅,古怪的声音再次出现,不断冲击岑青脑海。他单手抓住额角,瞳孔中染上猩红,只觉得头痛欲裂。
他睁大双眼,锁定下方的树根。
不会错。
是昨夜梦中的金木。
它找到自己,确认自己的身份,求助分明是一种伪装,真实的它充满恶意。
岑青用力晃了晃头,手指攥紧巫颍的斗篷,强使自己保持清醒。
察觉他的异常,巫颍用力扣住他肩膀,低头抵住他的前额:“冷静下来。”
冰冷的触感,冰冻了岑青的思维。
异样的刺痛感消失,岑青的目光逐渐清明。他看向巫颍,抓在斗篷上的手指收紧,认真道:“陛下,那棵树,出现在我梦中的金木,它很危险。”
“我明白。”巫颍松开岑青的肩膀,确认他冷静下来,手中的长弓消失,换作一杆银蓝色的长枪。
“留在这里。”巫颍说道。
话落,他消失在天空。
万千金辉闪烁,强悍的力量陡然爆发。
光芒聚集时,巫灵王从空中飞落,手中的长枪穿透地面,扎入盘绕的树根,猛然向上一挑。
无数木屑飞溅,交织成漫天黑雨。
以巫灵王为中心,森寒的气息无限扩张,透明的冰层向外铺开,冻结来不及逃走的野兽、蚁群和低空中的怪鸟。
坚冰覆盖猛犸和地犀的尸体,结成一座座冰山,保留其死亡一刻的模样。
头顶的漩涡持续扩大,长枪贯入地面,巫灵王的力量与天地共鸣。
无形的大手反向撕扯,碎裂灰色雾团。浓雾如潮水般退去,重现蔚蓝的天空和脚下的大地。
失去雾气遮挡,兽群难以隐蔽。
巫灵们当即持长剑杀出,每一次挥刃都带起大片血雨。
战斗接近尾声,残存的异兽寥寥无几。
就在众人以为一切都将结束时,脚下再次传来震动,数条粗壮的树根破土而出,精准袭向半空中的巨鸮。
树根尖端穿透巨鸮的翅膀,释放寄生在树上的藤蔓。
蔓枝飞速延长,精准缠住岑青的腰,猛然将他包裹起来,闪电般扯向地面。
“岑青!”
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间,巫灵王重回天空时,岑青已被带离巨鸮,以惊人的速度向下坠落。
风刮过耳畔,岑青被藤蔓束缚住,感到身体不受控制。
他发出低语,古老的血族语言化作力量,悉数灌入他的体内。锋利的獠牙冒出牙床,血色染红瞳孔,黑暗的气息萦绕周身。
一声轻响,耳上的龙血石骤然碎裂。
宝石碎片悬浮在半空,同时拉长变形,化作整条红色荆棘,穿透树根和藤蔓,帮助岑青挣脱束缚。
裂帛声此起彼伏,大段藤蔓断裂掉落。树根被红色荆棘勒紧,出现锯齿状的裂口。
岑青挣脱出双手,锋利的指甲冒出指尖。他握住捆在腰间的藤蔓,双手反向用力,直接将手臂粗的蔓枝扯断。
粘稠的汁液飞溅,沾染岑青的外套。
与此同时,森冷的白光飞过,切开岑青脚下的大地,困住他的树根自底部向上碎裂,一段段坍塌,直至化成碎末。
挣脱束缚,岑青即将撞上地面。
巫颍周身浮现金辉,展开双臂接住了他。
黑发血族落入巫灵王怀中,手腕交错的一瞬间,肩后张开一双黑色翅膀,边缘长出骨刺,仿若黑玛瑙,和普通血族的蝠翼有很大区别。
“陛下,您第一次叫我的名字。”岑青环住巫颍的肩膀,声音带笑,不曾为突来的危险心生惧意。
“我很抱歉,让你遇到危险。”巫灵王掀起斗篷,重新包裹住他。
“您不必自责。”岑青抬手触碰巫灵王的眼睛,指尖缓慢向下,落在他的唇角,“我相信您能保护我,同样的,我也应该有自保能力。作为您的王后,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我保证,类似的事绝不会再发生。”巫颍握住岑青的手,气息落入他的掌心,“以雪域主宰之名发誓。”
两人说话时,岑青的翅膀已经收回。
破碎的龙血石,血红荆棘,不同寻常的翅膀,方才的情形如昙花一现。
巫颍无意询问,他只是抱紧岑青,如同怀抱失而复得的至宝。
确认怀中的人平安无恙,银色的眼睛俯瞰大地,继而眺望远处,荒域座落的方向。
他与奢珵争夺那片土地,时间持续百年,始终不曾有结果。
现在,他不想要了。
他要冰封千里,挖出那棵金木,砍碎它的树干,断裂它的树根,毁灭它的一切。
巫颍闭上双眼,亲吻岑青的额心,气息埋入漆黑的发间。再睁眼时,瞳孔颜色加深,这是他暴怒的预兆。
没有人能伤害他的王后。
敢对他的妻子心怀歹意,必须付出代价!
暴风城内,荆棘女仆们同时静止不动。
她们的眼睛倏然变色,古老的图腾爬上脸颊,这是对危机的预警。
茉莉取出脖颈上的项链,紧握住链坠。那是一枚绿色琥珀,里面包裹着一截发丝,来自岑青的伴生荆棘。
“艾莉森,是你在示警吗?”
岑青出生便身中剧毒,一度濒临死亡。为使他能活下去,殷王后被迫给他下了血咒。
幼小的婴儿无法承受这种力量,即使他是王族。
是艾莉森牺牲了自己。
她自愿融入龙血石,成为守护岑青的力量,支撑他度过最危险的时日。代价是她永远消失,仅留下一缕长发,被包裹在琥珀中保存。
岑青知道这件事。
所以,他从不愿茉莉等人伤害自己,哪怕是为缓解他的痛苦。
“茉莉,是不是陛下出事了?”
房门被推开,鸢尾等人快步走入,看上去忧心忡忡。
“我不确定究竟是什么,但陛下一定遇上了麻烦。”茉莉放下链坠,转身看向几人,沉声道,“我们必须马上出城,找到陛下!”
“是否通知地精?”
“告诉他们吧。让他们关注黑骑士的消息,留存所有书信。”茉莉想了想,对一名女仆说道,“铃兰,你留下,直到陛下平安归来。”
“我……”
“这是命令。”茉莉沉声道。
女仆的反对僵在嘴边,她终究低下头,接受吩咐:“遵命,女仆长。”
安排好一切,荆棘女仆们未做耽搁,脚步匆匆离开王宫。
她们一阵风般刮过庭院,惊呆了一旁的雪妖。
“发生了什么事?”一名雪妖拦住女仆,试图搞清楚状况。
女仆们直接绕开他,脚步不作片刻停留:“我们有要事,回来后再向你解释!”
话音未落,女仆的背影已然远去。
雪妖站在原地,维持手臂伸长的姿势。
半晌,他收回手抓了抓自己的头,转身走向城堡,思量能让荆棘女仆如此焦急的缘由。
“莫非是王后出事了?”
王后和陛下在一起,除非是遇到了大-麻烦……
雪妖的脚步忽然停顿。
万一,他是说万一,王后陛下果真遇到危险,以陛下的作风,势必会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究竟是哪个不要命的家伙?”
回望荆棘女仆消失的方向,雪妖决定马上联络在外的族人,必须尽快搜集消息,掌握第一手情报。
与此同时,几匹快马穿过荒原,抵达暴风城下。
马上不是旁人,正是死里逃生的布叶特和米格林,以及护送他们的黑骑士。
最初几天,布叶特伤势恶化,近乎奄奄一息。依靠顽强的意志力,她没有拖慢速度,坚持抵达暴风城下。
经过长途跋涉,所幸她的伤势没有继续恶化。
在补充过几次新鲜的血液后,伤口逐渐开始好转,虽未达到痊愈的程度,却已不复数日前的萎靡。
一行人抵达山顶,被守城的巫灵拦截。
黑骑士是熟面孔,布叶特和米格林却是初来乍到,没有身份凭证。
经过一番考量,佩诺尔特陪着两人留在城外,由维克多入城送信。
“先去别院,再去见陛下的女仆。”
“我明白。”
维克多的运气很好,他尚未抵达别院,就遇到匆忙出城的荆棘女仆。
简单了解过情况,双方结伴走出城门,茉莉亲自来见佩诺尔特。
“陛下不在城内,和雪域的君主一同出行。”茉莉说道。
“你们可以入城,我会让人去打一声招呼。卷丹,”她看向右侧的荆棘女仆,“你去见负责人,尽快安排好一切,然后来追上我们。”
“好。”卷丹颔首,没有提出异议。
“你们暂时留在别院,陛下归来后,自然会有进一步安排。”茉莉继续说道。
布叶特和米格林沉默点头。即使心中焦虑,看出女仆有事情隐瞒,他们也不会多问。
事已至此,着急没有任何用处。
他们需要抓紧恢复伤势,以更好的面貌等待与岑青会面。
佩诺尔特抬臂拦住茉莉,不让女仆就此离开。
他没有布叶特的顾虑,看出女仆表情不对,决定把事情弄清楚:“你们要去哪里?看你们的样子,莫非是陛下遇到麻烦?”
对方主动询问,茉莉衡量利弊,终究没有隐瞒。
“我不确定具体情况,但的确有麻烦。”茉莉语气笃定,抢在佩诺尔特开口前堵住他的话,“别问我渠道,我不会告诉你。你只需知道荆棘女仆对陛下永远忠诚,不会小题大做。”
佩诺尔特放弃追根究底,转而问道:“需要我同行吗?”
“不必。”茉莉握住胸口的坠子,告知佩诺尔特,岑青更关心他的任务,千湖领需要大量劳动力,他的抓捕行动至关重要,“陛下有我们,您的职责是返回北境,按照陛下的要求收获奴隶。”
顿了顿,她加重语气:“越多越好。”
“我明白了。”佩诺尔特郑重点头。
不过,在他与维克多离开前,仍要求茉莉及时送出消息:“身为陛下的骑士,我必须确认陛下平安无事。”
“我会的。”茉莉颔首。
佩诺尔特的要求很合理,她不会拒绝。
既为让对方安心,也为保证对方的忠诚。
确保岑青完好,继续稳坐在雪域王后的位置上,才不会动摇人心。
双方在城门前分别,黑骑士调头南下,奔赴血族王国北境。以茉莉为首的荆棘女仆深入荒原,她们与王室血脉存在契约,总能锁定岑青的具体方位。
卷丹引领布叶特和米格林进入城内。
她率先找到弗兰,当面说明情况,在得到允许后,将两人安排到别院,交给地精照顾。
“他们会负责你们的饮食,照顾你们的伤。”卷丹亲自送两人进入房间,停在房门口,认真说道,“这里是暴风城,巫灵的王城。我想你们明白这个含义。在陛下归来之前,请二位谨慎行事,最好不要走出别院。”
“我们会的。”布叶特向卷丹保证,他们会一切小心。在养伤期间,绝不给岑青惹任何麻烦。
“当然,如果麻烦找上门,你们也不必客气。”卷丹话锋一转,提醒道,“陛下是雪域的王后,如果你们宣誓效忠陛下,获取的不应只是束缚。”
布叶特听明白了她的暗示。
她是典型的边境贵族,性格豪迈,仍不缺乏心计。
“我会保持谨慎,维持自信与荣耀。相信我,忠诚的女仆。”她说道。
卷丹凝视她片刻,满意地点点头,随即转身离去。
她需要尽快出城追上茉莉一行人。避免对方走得太远,她被一直抛在身后。
女仆离开后,布叶特和米格林放松下来。
两人结伴逃亡,几度死里逃生,又随黑骑士日夜兼程,终于来到暴风城,只等待与岑青会面。
他们住在相邻的房间,仅一墙相隔。
简单吃过一餐,洗掉一身风尘,米格林躺倒在床上,很快在困倦中熟睡。
布叶特却睡不着。
她走到窗前,环抱双臂靠在窗棱上。
透过窗户极目眺望,她短暂褪去坚强,容许自己沉浸入哀伤。
“奥里金,真是没想到,你会突然离我而去。”
一夜之间,她失去了战友,最亲密的伙伴。
奥里金逝去的一幕印在她的脑海,不因时间模糊,反而越来越清晰。
就像是地狱的烈火。
每一次回想,她对戈罗德的仇恨就会增添一分。
复仇的火焰在胸腔燃烧,无时无刻不在炙烤着她,催促她拿起刀剑,跨上战马,向始作俑者讨回公道。
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布叶特站直身,抬手推开窗户,风吹散她的头发,落日的余晖映在她的脸上,血族女爵的双眼染上猩红,比血色更浓。
第49章
离开暴风城后,茉莉等人撒出种子,催生出大量荆棘。
荆棘替代马车,推动女仆们穿过荒原。
初春时节,苍茫大地融去银白,冒出一丛丛新绿。
绿地中绽放花朵,是雪域独有的冰晶花,粉白、浅红、靓蓝、浅绿,姹紫嫣红美不胜收。
荆棘压过时,花瓣散落,根茎折断,揉碎遍地残红。
女仆们无暇关注这些,她们只想尽快找到岑青,确认他平安无事,没有受到任何伤害。
她们明白,在巫灵王统治的雪域,没有人能公然伤害到他。
但事情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失去殷王后,她们已经疯过一次,假使岑青再出事,她们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
“陛下在那个方向!”
确认岑青的方向,女仆们化作一团黑光,疾风般刮过草原。
沿途遇见异兽群,闪躲的不会是她们。
有个别异兽妄图挡路,下场就是被荆棘缠绕绞碎,活生生被扯断四肢和脖子,沦为更多异兽的腹中餐。
搜寻两个日夜,女仆们终于找到巫灵的队伍。
由于巨鸮受伤,巫灵王改驾座狼。
双方相遇时,狼群正疾行返回暴风城。
岑青靠在巫颍怀中,脸色苍白,看上去不太有精神。右耳上空空荡荡,佩戴多年的龙血石在他遇到危险时碎裂,碎片化作荆棘保护了他,消失在那场突如其来的袭击中。
“陛下!”
黑色荆棘扑至脚下,像是缠绕的黑蟒,透出无尽的危险。
座狼本能呲牙,勉强控制住没有撕咬。
女仆们从高处落地,看到岑青的模样,无不心生焦急。
“我没事。”岑青从巫颍怀中抬起头,示意女仆们不必担忧。其后仰头看向巫灵王,扯了扯他的衣袖,“她们只是担心我,请原谅她们的无礼。”
巫颍垂眸看向他,抵住他的额头:“你看上去不太好,我们需要尽快回城。”
说话间,他又将岑青抱紧一些,同时抬起左臂,身后的巫灵驱使座狼上前,各自带起一名女仆,追随君王和王后向前飞驰,一路快如闪电。
在队伍身后,灰雾再次涌出,兽群大规模开始聚集。
雾气笼罩下,数不清的异兽眼放凶光,嘴角滴落涎液,发出尖锐的嚎叫声。
它们被灰雾控制,失去判断能力,只余下撕咬和吞噬本能。除非生命终结,不会主动停止杀戮。
林间腾起大团暗影,成千上万的怪鸟密集振翅,黑压压盘旋在天空中,竞相冲出荒域。
鸟群发出尖锐的鸣叫,在雾气中升空,追逐着兽群涌入雪域和炎境。
地下传出怪声,地犀成群结队出没。它们破开岩层,在地表撕开一道道裂痕。
地裂纵横交错,深度超过千米。末端延伸至村庄和小镇,频繁有农舍建筑坍塌,在灰尘中沉入地下。
地震接连不断,黑云沉甸甸压下,灰雾肆虐,似要侵吞天地。
兽潮侵入边境,比预期更早,规模之大非比寻常。
雪域和炎境同时进入战争状态。
驻扎边境的军团点燃烽火,火光和烟柱冲天而起,撕裂了浓重的雾气。
号角声中,座狼和魔狮在地面冲锋,与兽群展开鏖战;巨鸮与魔雕振翅升空,悍然冲入鸟群,展开激烈厮杀。
战斗中,频繁有血雨洒落,夹杂着羽毛和碎裂的翅膀,覆在死去的异兽身上,谱写出一曲哀歌。
面对兽潮,巫灵和魔族别无二致,都选择正面对抗。
战斗从白天持续到黑夜,灰雾一度被压制,甚至缩回到荒域,减慢扩张速度。
然而,平静仅是假象。
不到半日时间,雾气卷土重来,沿着边境线翻滚涌动,怪异的嘶吼此起彼伏,昭示又一场厮杀即将到来。
荒域腹地,幽暗的密林深处,大团灰雾涌动。
巨木生长在林中,根系凸出地面,虬结盘绕,堵塞所有林间小道。
庞大的树冠极限生长,树枝交错,树叶密密麻麻,长年累月遮挡住阳光,使林中更加幽暗。
蛇状藤蔓缠绕树身,垂下灰白色的花朵,散发出腐败的气味。
大片菌菇在树下生长,色彩斑斓,与黑暗的森林格格不入,突显诡异。
粗壮的树根隆起成拱桥,下方积攒一滩死水。水面漂浮膨胀的尸体,有虫类也有动物,样子可怖,臭味扑鼻。
这是一处死亡之地,处处充满危险。
可就在几百年前,这是还生机勃勃,常有小动物出没。
白日里金辉闪烁,夜间洒落星光。
遇到雨水降落,雨点敲打在叶梢上,声音在林间传递,仿如歌声悦耳。
现如今,美好的一切荡然无存,尽被阴森恐怖和黑暗取代。
密林最深处,灌木、藤蔓和菌类争夺生存空间,彼此互不相让。
唯有一片区域,仅矗立一棵高大的树木,非但植物不敢靠近,连菌类都无法生长。
这棵树十分古怪,树冠赤金,树身灰白。细看会发现树皮上散落大量灰斑,侵蚀本来的颜色,使树冠和树干颜色迥异。
树干表面频繁凸起扭曲的脸庞,发出怪异的嘶吼,类似石块互相摩擦,使人头皮发麻。
凡是靠近它的生命,无论植物还是动物,都会被树根缠住,沦为它的养料。
树下堆积的根本不是泥土,而是数不清的白骨,长年累月堆叠在一起,腐朽破碎,散发出刺鼻的味道。
但是,还不够。
远远不够。
它需要血。
纯正的血液,来自黑发王族。
树根脱离土层,迅疾穿过林间。
灰斑的面积持续扩大,树干表面龟裂,怪声持续不断,久久回荡在林间,异常尖锐刺耳。
暴风城外,座狼呼啸而至。
号角声传入城内,铜铸城门打开,门上的铆钉反射日光,泛起耀眼色泽。
座狼冲入门内,沿途不曾减速。
道路上的行人主动闪躲,目送队伍奔过长街,猜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才会如此行色匆匆。
“是陛下。”
“座狼军团,巨鸮在哪里?”
“那是王后的女仆?”
猜测尚未落地,天空中笼罩阴影。
数十只巨鸮飞来,它们来自巡逻队伍,带回边境爆发兽潮的消息。
“灰雾吞没边境,大群异兽出没,兽潮提前到来!”
巫灵们早有经验,得知消息也不见惊慌。
消息尚未送入王宫,路上的行人已陆续散去,所有人返回家中,熟练地准备好一切,随时可以随军团出战。
“这次的战斗会持续多久?”
“要看规模如何。”
“异兽倒在其次,不能让灰雾继续扩张。这种雾气会损伤土地,肥沃的土地变得贫瘠,至少有五年时间寸草不生。”
真正让巫灵头疼的不是异兽,而是随异兽而来的灰雾。
他们必须抢在更多土地遭殃前覆灭兽潮,将灰雾压缩回边境外,一刻都不能耽搁。
王宫前,座狼停下脚步。
巫颍从狼背上跃下,怀中抱着岑青,大步走向白色城堡。
巫灵们跟在他身后,在登上台阶后转向,进入另一条走廊,去往议政厅方向。
荆棘女仆担忧岑青的状况,她们提起裙摆,快步跟上前方的巫灵王。
中途撞见雪妖,后者识趣地让开道路,目送女仆们走远。
“丹比亚,你说的是不是真的?”一名雪妖询问同伴。
“当然。”丹比亚仰起下巴,环顾周围的同伴,认真道,“来自最大部落的消息,荒域动荡,地犀出现,今年的兽潮提前到来,规模非比寻常。之前有魔族现身荒域,和陛下发生了冲突。”
他的话十分简略,透出的信息量却格外惊人。
雪妖们头碰着头讨论,不怀疑丹比亚的情报。确认消息属实,他们开始认真考虑,这次驱逐兽潮,自己是否有机会加入。
“边境已经开战,我们可以帮忙构筑防线。”
“虽然凛冬已过,我们可以崩裂冻土,让危险停留在更远的地方。”
“这件事需要陛下决定。”
“我们应该争取。”
“就算我们不离开暴风城,也可以通知在外的族人。”
“无论如何,都不该袖手旁观。”
“对!”
雪妖们商量得起劲,一起挥舞着手臂,讨论得热火朝天。
银蟒盘绕在城堡屋顶,长时间一动不动,看上去像一件雕塑。只有睁开眼时,竖窄的瞳孔扫过,才会显露出生命迹象,带来强压和威慑,令人毛骨悚然。
雪狼趴在城堡前,前爪交叠,看似懒洋洋,实则随时保持警惕。
雪豹埋伏在它身后,潜行靠近,意图飞扑时,直接被尾巴扫开。在地方翻滚两圈后,小家伙顽强地爬起来,锲而不舍再次尝试。
这段时日以来,类似的情形不断上演。
雪豹磕磕绊绊成长,从无法靠近雪狼半米,发展到能触碰到对方的尾巴,算是有长足进步。
“嗷!”
雪豹发出吼叫,声音依旧稚嫩,却已初具猛兽的强悍。
城堡内,巫颍抱着岑青穿过走廊。
穹顶落下彩光,与窗口透入的阳光碰撞,融合成一幕奇特画面。
虹桥架设在廊柱之间,一道道交替横跨,直达走廊尽头,光辉照耀雕刻花卉的房门。
岑青很安静。
他靠在巫颍怀中,倚在对方的肩膀上,安静得异乎寻常。
他的状态很令人担忧。
女仆们察觉到异常,巫灵王同样如此。
房门打开,一阵风流入,吹起轻薄的窗纱。
巫颍径直穿过室内,来到垂挂床幔的大床前,弯腰放下岑青。
他动作轻柔,宛如呵护一件易碎的珍宝。
岑青陷入柔软的床垫,巫颍顺势坐到他身侧,左手压在软枕上,右手抚过岑青的脸颊,拇指压过他的嘴角。
“我的金蔷薇,你怎么了?”
岑青摇摇头,握住巫颍的手腕,侧头埋入他的掌心:“陛下,我没事,您无需担忧。”
“告诉我。”巫颍俯低身体,长发垂落,额心的银晶闪烁光泽,“是什么在困扰你?”
“我……”岑青迟疑片刻,突然被巫颍钳住下巴。
巫灵王抵住他的额心,声音很低:“我是你的丈夫,你不该隐瞒我。”
直觉告诉岑青,他不该继续隐瞒。
“我在想那棵树。”他说道。
“树?”
“带给我梦魇的金木。”岑青仰视巫灵王,拉起他的一只手,手指滑入对方掌心,缓慢的,一寸寸穿过对方手指之间,扣住他的手背。
“它还在困扰你?”只要岑青回答是,他将立刻前往荒域,毁灭那里的一切。
岑青将巫颍的手拉到脸侧,靠近对方的指关节,道出困扰他的问题:“我在想,那棵树很矛盾。”
“矛盾?”
“在梦中,它对我不具威胁,更像是要告诉我一些事。可是,它又在现实中袭击我,想要抓住我,对我充满恶意。”他说出自己的困扰,声音中充满疑惑,“我不明白。”
一边要告诉他某种秘密,一边又试图抓走他,对他造成威胁。
表现太过矛盾,完全是两个极端。
“你不必烦恼,我的金蔷薇。”弄清岑青烦恼的源头,巫颍反倒放松下来,他拂开岑青的额发,亲吻他的眉心,眼帘低垂,遮去瞳孔中的凶戾,“无论伪装还是真实,我都会让它消失,彻彻底底。”
最后一个字,淹没在冰冷的气息中。
岑青微仰起头,后脖颈被一只大手扣住,感受着嘴唇上的力道,有一瞬间,他的思维陷入空白,满心满眼充斥银辉。
他所能见,所能思,所能想,唯有眼前的巫灵王,雪域的君主。
“我向你保证,它不会继续困扰你。”
清澈的声音流入耳中,冰冷的气息拂过嘴角,巫灵王轻咬岑青的下唇,旋即直起身,以柔和的目光凝视他。
他是一名暴君,手下血流成河,令敌人闻风丧胆。
但在此时此刻,他只是岑青的丈夫,一个宠爱妻子的君王。
“相信我,我的王后。”他牵起岑青的手,轻吻他的指尖。银色的发丝滑过岑青的手腕,触感冰凉,还有些痒。
冰冷的手指擦过岑青的耳垂,佩戴多年的龙血石已经消失。
“我会给你新的耳饰。”巫颍轻捻岑青的耳廓,手指向后梳过鸦羽般的发,动作无比珍惜,“或许不及原有的意义,但我希望你能喜欢。”
“陛下,您会让我变得骄纵。”岑青状似在开玩笑,目光却无比认真,“您会一直纵容我吗?”
“那是我的荣幸。”巫颍再度吻上岑青嘴角,在失控前放开他,“我需要立刻离开。否则,我无法踏入议政厅半步,至少今天不行。”
岑青翻过身,侧躺在床上,单手撑起头,另一手拉住巫颍的袖摆,笑吟吟说道:“如果您能尽快结束会议,我会在这里等您,一整夜。”
巫颍凝视着他,忽然发出一声轻笑:“我的王后,你会让我成为一名昏君。”
“真是惶恐。”岑青嘴上这样说,却没有诚惶诚恐,仍是笑着看向他,“陛下,您会为此惩罚我吗?”
“不会。”巫颍反手擦过他的脸颊,指关节划过岑青的下巴,指尖抵住唇缘,“我只会宠爱你,我美丽的妻子。”
岑青笑意加深。
他抓住巫颍的手,在白皙的指关节上留下齿痕。
片刻后松开,向床内移动些许,没有再拉住巫灵王:“为了您的英名,陛下,我只能目送您离开,在我的寝殿内忍受寂寞,默默期待您的到来。”
巫灵王摇头失笑,大手轻拍他的发顶,承诺道:“我不会让你独守空房的,我的美人。”
这一次,他没有继续停留,终究转身离开。
巫灵王的身影消失,荆棘女仆们终于有机会走进室内,关切地围到岑青身边。
她们有诸多疑惑,也有太多话想问,却不约而同压抑自己,率先关心岑青的身体和精神,确保他果真安然无恙。
“我没事,只是遇到一些麻烦。”岑青起身靠坐在床头,在女仆们关切的目光中,简单说明这次出行遇到的状况。
他的梦,突然现身的地犀,古怪又危险的金木。
提前爆发的兽潮,在边境遇到的魔族队伍,还有那个让人难以评价的炎境之主。
“我遇到危险,艾莉森留下的宝石,她保护了我。”岑青习惯性地摸向右耳,手指落空,让他的动作微顿,“红色荆棘让我没有被拖走,宝石完全碎裂,我找不到一枚碎片。”
女仆们静静地看着他,能体会到他的情绪。
“陛下,您不必哀伤,也无需感到歉意。”茉莉走近岑青,在床边弯下腰,双手握住岑青的右手,语气无比郑重,“她是您的伴生荆棘,因您而生,为您而存在。保护您是她的宿命,她只会高兴,感到无上荣耀。”
这绝非是安慰,荆棘女仆们皆是如此。
当年殷王后去世,她们集体陷入疯狂。若非还有岑青,她们不会活到今天。她们会追随殷王后一同长眠,永坠黑暗。
“那棵金木,我知道它。”茉莉话锋一转,她身后的女仆们也变化表情,“如果我没有猜错,那棵树,它是荒域森林的心木,也是有名的疯树。”
“疯树?”岑青诧异抬起头,不曾预料到这个答案。
“您的母亲殷王后,她当年孤身深入荒域,曾遇到过这棵树。根据她所言,这棵树很不对劲,它起初表现和善,却又突然攻击她。”茉莉神色凝重,回忆起这件旧事,眼底闪过一抹晦暗,“主人在攻击中受伤,被戈罗德察觉,趁机给她下毒,导致她卧床不起。”
若非如此,仅凭一些甜言蜜语,戈罗德根本不会成功。
“也就是说,它也是导致我母亲去世的凶手。”岑青说道。
“可以这样说。”荆棘女仆颔首。
岑青垂下眼帘,转动腕上的环镯。镯身镶嵌的宝石闪烁微光,落在他的脸上,朦胧眼底的暗影。
“关于这件事,母亲的日记中没有记录。”
“主人曾经写下,然后又撕掉了。”茉莉对岑青解释,说出殷王后当年的决断,“她叮嘱我,一定要保护您长大。戈罗德是您的敌人,王国贵族同样如此,还有那棵疯树。”
说到这里,茉莉顿了顿,声音更加低沉:“在她弥留之际,已能窥见您将遭受不公。她对我说,如果您能夺回王位,终有一日会踏足荒域,直面那棵疯树。如果您无法夺回王冠,就不必告诉您这一切,只会增添您的烦恼。”
殷王后并不软弱。
事实上,在中毒之后,她就看清戈罗德的真面目。
奈何为时已晚,众多贵族受利益驱使改变阵营,调转旗帜,她变得孤立无援,又时日不多,早就无力回天。
为了岑青,为了自己的血脉,她做出最后的布置。
留下荆棘女仆,给巴希尔下血咒,在宫廷中埋下不安的火种,在岑青需要时都会成为他的助力。
“我的母亲,她为什么在婚姻上选择我的父亲?”岑青一直为此困惑。
殷王后不缺智慧,难道真的只是被情感蒙蔽?
这完全说不通。
荆棘女仆们没有作声,良久,才听一人开口:“戈罗德,他是骷髅军团的创建者,也曾英勇善战,在军中颇具威望。”
殷王后要留下血脉,总要挑选一个丈夫,戈罗德无疑是当时最好的人选。他英俊,强壮,战功赫赫,表现出的性格也极其爽朗,几乎挑不出太大的缺点。
所有人都被他骗了。
和战功齐名的,是他非同一般的演技和伪装。
“假使您的母亲没有受伤,戈罗德野心再大也只能蛰伏,不会有任何机会篡夺权力。奈何世事难料。”女仆们发出叹息,悲伤和愤恨充斥整个胸腔。
岑青没有继续再问,认真消化女仆透露的信息。
他靠向床柱,手指一下下掀起流苏,目光聚焦在某一点,兀自陷入沉思。
许久,他再次开口:“戈罗德,背叛我母亲的贵族,还有那棵疯树,凡是伤害她的人,都必须付出代价。”
没有饶恕,没有怜悯,没有宽容。
只有鲜血,杀戮和死亡。
女仆们瞳孔变色,裙摆处涌动黑气。
她们向岑青弯腰,恭敬说道:“陛下,您必能达成所愿。”
第50章
王宫议政厅内,巫灵长老与重臣齐聚一堂。
巫灵王高踞上首,弗兰、戈雅等人分列在台阶下,左右站成数排,大多神情凝重。
“兽潮提前到来。”
两名长老翻过掌心,一枚水镜在室内浮现。
镜面光滑平整,镜框边缘萦绕白光,纱雾般轻盈牌面。
水镜缓慢上升,映入水晶灯的光,透明的镜面自中心处荡开波纹,显影出一幕幕兽潮肆虐的景象。
天空中乌云密布,鸟群蜂拥而至,振翅声密集刺耳。
地平线处腾起黑烟,烟柱笔直上升,顶端冲入天际。浓重的灰雾翻滚涌动,蔓延过边境线,庞大的兽群侵入王国腹地,
大量村庄和城镇遭到冲击,建筑倒塌陷落,人群惊慌四散,马场和谷仓遭到遗弃,灾难过后,只留下遍地狼藉。
绿意变得灰败,鲜花在践踏中粉碎。
怪声充斥荒原,虬结的树根破土而出,藤蔓如蛇群纠缠,生机沦为死气,仿如地狱景象。
预言和现实交织,昭示即将发生的一切。
“占星师给出示警,情况很不妙。”
“若被灰雾侵入腹地,无法及时救援,今年的田地将颗粒无收,牲畜也难以存活,许多种族会面临困境。”
“陛下,需要派出更多人手。”
“还要提防魔族。”
“我们遭遇兽潮,炎境一样不会太平。”
“魔族的行事难以预判,尤其是炎境之主。”
“总之,有备无患。”
围绕提前到来的兽潮和占星师的预言,众人的意见趋于统一,都主张立刻派兵。
讨论告一段落,他们齐齐看向上首。
高大的王座上,巫灵王单手撑着下巴,眼帘低垂,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看似在沉思,又像是在走神。
许久,一名长老出声试探:“陛下,您以为如何?”
“召集王城军团,抽调边境巡逻人员,向边境各城发出调令,集结所有座狼,还有巨鸮。”巫颍终于开口。
在众人的注视下,他缓慢坐直身体,双臂搭上王座扶手,俯瞰整座大殿。
君王的声音蕴含力量,王城与之共鸣。
所有巫灵垂首恭立,聆听雪域之主的旨意,遵从他的意志。
“集结大军覆灭兽潮,进入荒域。”巫颍一字一句说道。出乎多数人预料,他不只要解决危机,更要掐灭危机的源头。
“兽潮连年不断,根源在荒域深处。”
“我决定深入荒域腹地,打开一条通道,从根本上解决麻烦,就此一劳永逸。”
听完他的话,巫灵们迅速交换意见,对这道命令并无异议,反而乐见其成。
但是,也必须考虑现实问题。
“陛下,如果这样做,魔族不会坐视不理,他们一定会插手。”弗兰提出最大障碍,那就是魔族的阻挠,“深渊城定然会派兵,设法阻止我们行动。”
“荒域很大。”巫颍靠向王座,苍白的光覆在他肩头,朦胧他的面容,“这一次,我的目的不是占据,而是毁灭。”
“毁灭?”
巫灵们不禁心生愕然。
他们与魔族长期对峙,爆发百年战争,专为争夺荒域领土。如今陛下却说,他要毁灭那里?
是什么惹怒了他,导致他产生这种想法?
“陛下,能否说明原因?”一名长老开口询问。
他是萨缪尔,地位最高的长老,也是暴风城中最年长的巫灵。除了深居冰塔的占星师,没有任何人的资历及得上他。
岁月好似遗忘了他,没有在他身上刻凿一丝一毫的痕迹。
时光停驻在他脸上,他始终年轻漂亮,看上去精力充沛。
他不习惯束缚,时常会离开暴风城,乔装身份四处游历,混迹在不同种族的队伍中,甚至和自由联盟的商队结伴同行。
这一次,他因巫灵王的婚礼回归,仪式结束后没有着急离开,而是留了下来。
他见过太多沧桑变迁,亲历四方王国和荒域的种种变化。
对于那片神秘的土地,他始终抱有宽容和敬畏。乍一听巫灵王所言,他不禁暗暗皱眉,但没有直接反对,而是探究背后的原因。
“您为何要毁灭荒域?”他再次问道。
事情发生总需要理由。
巫灵王固然残暴,但他绝不昏庸,不会无缘无故推翻之前的决策,也不会一时心血来潮,兴起毁灭荒域的念头。
“荒域森林的心木,我怀疑它与灰雾和兽潮有关。”
“心木?”
“是的。”巫颍看向戈雅,“戈雅,你来说。”
“遵命,陛下。”戈雅心领神会,向众位长老说明队伍出巡途中遭遇的袭击。
“大雾突如其来,兽群随着浓雾出现,包围了边境城市。大群地犀现身,还有神秘的树根,它们袭击了王后,妄图带走他。”戈雅言简意赅,语言平铺直叙,透出的紧张感却是触目惊心。
灰雾,兽群,奇怪的树根。
针对岑青的一场袭击。
“它们妄图带走王后?”萨缪尔抓住重点。
“是的。”戈雅点头。
原来如此。
长老们交换眼神,立即明白巫灵王改变态度的原因。
如果真是荒域的心木,并且对王后造成威胁,陛下这个决定合情合理,没有任何问题,一点也不值得奇怪。
“陛下,我赞成您的决议。”长老们陆续开口。
他们见多识广,经历丰富,深知雪域之主情绪稳定的重要性。
君王喜爱他的王后,心情时常保持愉悦,今年的春季都比往年早到,这是一件不折不扣的好事。任何人胆敢破坏这份平和,妄图威胁到王后,都将被视作雪域的敌人。
“陛下,在发兵之前,最好确定魔族的动向。”萨缪尔提出建议,认为要么不做,要做就该雷厉风行,面面俱到,不在中途横生枝节。
“这件事交给你,萨缪尔长老。”巫颍顺势派给他任务,一点也不客气,“我计划亲自带兵,在我离开期间,城中的事务交给长老院,我相信诸位的能力。”
长老们没有立刻点头,而是迅速交换意见,提出另一种摄政方案。
“陛下,王后是否与您同行?”一名长老问道。他是阿利亚,身材颀长,容貌俊美,拥有一头金红色的长发,在巫灵中十分少见。
“我会征询他的意见。”巫颍回答。
“我们提出两种建议,希望您能认真考虑。”阿利亚仰视王座,双手袖在身前,表情严肃,态度十分郑重,“若王后与您同行,我们责无旁贷,会全力主持王国事务。若他留在城内,我们希望他能执行王权,肩负起身为雪域王后的责任。”
依照巫灵传统,夫妻享有共同权利,也承担同样责任。
岑青成为雪域王后之日起,就注定与君王共掌广袤领土,统摄所有巫灵。
王冠不是一件装饰品,而是权力、地位和责任的象征。
王后肩负重任,他不是君王玩赏的雀鸟,不该被拘束在寝殿,他理应展现出智慧与担当,让雪域的臣民看到他有资格与君王并肩,共同执掌王权。
“陛下,您以为如何?”萨缪尔说道。
长老们站在一起,盛满智慧的眼眸凝视巫灵王。
殿内的巫灵皆不出声,他们都在等待,期盼君王给出回答。
巫颍没有考虑太久。他环顾众人,沉声道:“我会同他商量。如何决定,将在下一场御前会议中宣布。”
“是,陛下。”
虽未得到最想要的答案,长老们也没有坚持。
他们决定耐心等候,都想要看一看,来自血族的王后将如何选择。
王后寝殿内,岑青再三向荆棘女仆们保证,自己完全恢复,无论身体还是精神都没有任何问题,才被允许离开床铺。
女仆们为他取来点心和饮料,雪妖见缝插针,像一团棉花糖挤入房间,动作异常丝滑。
人既然进来,自然不可能赶出去。
雪妖乐呵呵向岑青行礼,同他汇报巨鸮的学习情况,以此证明自己绝非单纯和女仆较劲。
“它很擅长学习,一天比一天成熟,莽撞的性格得到收敛。我向您保证,不需要多久,它就能带着您飞上天空。”丹比亚拍着胸脯保证,信誓旦旦,就差以雪妖的名誉发誓。
他又想起一件事,对岑青说道:“还有您的客人,他们也在恢复。如果您允许羽人帮忙,他们能恢复得更好。”
“客人?”岑青心生疑惑,不禁看向茉莉。
荆棘女仆们非是刻意不提,而是一直关心岑青的状况,不由得忘记了别院中的两人。
“陛下,是布叶特女爵和骑士米格林。”茉莉把雪妖送出房间,后者不太情愿,几乎是被推出去。
待到房门关上,荆棘女仆转过身,拍了拍手,才向岑青详细说明情况。
“北境爆发大战,血族占据优势。”
“王城贵族痛下杀手,背刺边境贵族,是戈罗德下达的命令。”
“边境骑士死伤惨重,布叶特爵士和米格林骑士拼死逃出,遇到佩诺尔特副队长,由黑骑士一路护送,于数日前抵达暴风城。”
“她和骑士伤势严重,抵达时仍未痊愈。”
说完事情经过,茉莉朝鸢尾示意。后者转身离开房间,很快捧来一只木盒。盒中装有信件,是岑青随巫灵王外出期间,乌鸦从千湖领带回。
“还有这些信,来自米诺队长。”
岑青展开信纸,一目十行扫过,获悉有边境贵族逃入千湖领。数量不多,就目前的情况推测,比照他途经坞堡时,八成是十不存一。
这次突发事件打断了他之前的计划。
边境贵族遭遇背刺,失去领地狼狈逃散,境遇无比糟糕。依靠他们重组边境骑士团,困难度翻上几倍。
不过,也不全是坏处。
有戈罗德这番动作,活下来的人只有一条路可选,与金岩城彻底决裂,双方不死不休。
放下信件,岑青揉了揉额角。
片刻后,他重新振作起精神,让女仆取来纸张笔,分别给米诺及佩诺尔特写下回信。
“马上送出去,越快越好。”他说道。
“遵命,陛下。”鸢尾接过信件,转身离开房间。与茉莉擦肩而过时,彼此对视一眼。想到与佩诺尔特的约定,决定另外写一封短信,随岑青的信件一起送出,倒也不算食言。
岑青又转向茉莉,斟酌接下来的安排。
他有意见布叶特一面,参考这位女爵的表现,决定该如何安顿她。
“茉莉,你亲自走一趟,带她和那名骑士来见我。”岑青说道。
婚礼之后,他的身份发生改变,有权在王宫召见自己的客人。
前提是对方不具有恶意。
假使心怀不轨,尚未靠近他的房间就会被这座宫殿逼疯,陷入癫狂之中。
“遵命,陛下。”
茉莉弯腰领命,一刻也不耽搁,转身走出房间。
别院中,布叶特站在窗前,单手按住肩膀,活动两下手臂,感受肌肉的拉扯,希望肩伤能更快痊愈。
想起留给她这道伤的家伙,女爵狠狠咬牙,瞳孔泛起猩红。
“总有一天,我要加倍奉还!”
她迟早要返回北境,夺回自己的领土,更要带兵冲进王城,为死去的挚友和同袍报仇雪恨!
放下手臂,布叶特扯了扯衣领,正打算离开窗前,突然听到一阵敲门声。
“请进。”
声音传出,房门随之打开。
一身暗红长裙的荆棘女仆出现在门后。
布叶特认出来人,忠心耿耿的茉莉,守护岑青百年的女仆长。
“日安,布叶特爵士。”茉莉问候布叶特,当面道明来意,“陛下召见您,还有和您一同前来的骑士。”
“陛下要见我?”茉莉不由得一愣,用力掐了一下大腿,确认不是白日做梦,立刻变得振奋起来。
她迅速转身抓起外套,利落地套上衣袖。走过镜子前,不忘整理仪容,将头发拨到脑后,用发带束起来。
“我随时可以出发。”她说道。右手抓起佩剑,想了想又放下,决定不带任何武器前往宫廷。
这是一个聪明的决定。
茉莉暗暗点头。
“马车就在院子前,请和我来。”荆棘女仆率先转身,亲自为布叶特引路。
两人走下楼梯时,米格林已经等候在扶手前。
他的样子有些紧张,表情紧绷,走路时脊背挺直,好在膝盖还能正常弯曲,不至于古怪地蹦来蹦去。
羽人已经通知了他,得知要觐见岑青,米格林既兴奋又紧张。
这让他的脸庞泛起红晕,几乎不像是一名血族。
“镇定点,米格林。”布叶特按住他的肩膀,示意他冷静一些,“稳定情绪,不要在陛下面前失态。”
“是的,队长。”米格林并未改变对布叶特的称呼。
这时刻提醒两人,他们要为死去的同伴复仇,将毁灭荣耀的家伙送下地狱。
三人登上马车,驾车的是一名雪妖。
车辆穿过城内时,频繁有声音闯入车厢,无论布叶特还是米格林,都没有心生好奇,更没有透过车窗向外望。
两人正襟危坐,对这次觐见充满期待。
米格林不断告诫自己,尽量不要失态,紧张的情绪仍挥之不去。
布叶特心中打好腹稿,计划该如何向岑青陈情。只是她并不知道,事情的发展往往总会偏离预期。
车轮滚滚,马蹄声阵阵。
带有王宫标志的车辆穿过长街,一路不停,最终停在城堡大门前。
有雪妖带路,雪狼扫过两眼就予以放行,懒洋洋地趴回到原地。
银蟒盘绕在建筑上,比起凶狠的异兽,它更像是一尊雕刻,城堡独特的装饰品。
雪豹好奇地歪了歪脑袋,看清走下马车的三人,很快失去兴趣,又自顾自地玩耍起来。
布叶特和米格林离开马车,先后登上城堡前的台阶。
初次走进巫灵王的城堡,置身迥异血族风格的辉煌建筑内,两人的身影映在墙上,头顶、身侧、乃至脚下都能看到自己的面孔,不由得心生震撼。
“请和我来。”茉莉谢过驾车的雪妖,示意两人跟上自己。
三人穿过明亮的走廊,越过并排矗立的廊柱,没有遇到任何阻拦,顺利来到雕刻花卉的房门前。
门前有荆棘女仆守候,竟然还有两名雪妖。
女仆已经无力驱逐他们,只能接受他们的存在,并且听之任之。
“陛下正在等你。”看到茉莉,卷丹开口道,“巫灵王陛下刚刚来了,现在就在里面。”
“巫灵王?”茉莉正考虑是否该敲门,还是继续等候,房门突然从里面敞开。
一道银色的身影走出寝殿,所过处凝聚凛然气息,连血族都不自觉感到寒冷。
“血族?”他中途停下脚步,视线扫过布叶特和米格林,银色的眼睛凝聚暴风雪,让两人如坠冰窟,压迫感如有实质。
“陛下,他们是我的客人。”岑青的声音带走巫灵王的关注,成功解救两名血族,让他们松了口气。
“客人?”巫颍侧头看向岑青,“他们是血族。”
“是的,来自血族王国北部边境,和金岩城不同,不是我的敌人。”岑青道出两人身份,毫不遮掩他对金岩城的厌恶。随即话锋一转,提及巫灵王来时与他商议的事情,“关于您的提议,我会认真考虑,尽快给您回答。”
“好。”巫颍俯身轻吻岑青额角,很快转身离开,没有多作停留。
兽潮提前到来,诸多政务缠身,他只能抽空来见岑青。接下来很长时间,他都要在议政厅内度过。
目送巫灵王走远,岑青的注意力移回到门前。
漆黑的眼睛扫过两人,分别在布叶特和米格林身上稍作停留,他微笑说道:“布叶特爵士,又见面了。米格林骑士,我从女仆口中得知你的英勇,很值得钦佩。”
轰!
米格林满脸赤红。
他首次这般接近岑青,与远望完全不同。
纯正的黑暗,传递出致命的吸引力。
为他的笑容,还有对自己的夸赞,他不由得心跳加速,为之目眩神迷。
布叶特有片刻恍惚。
她确信不是错觉,也非激动的情绪导致,眼前的第一王子和记忆中有显著不同。就像是鲜花绽放,青涩的果子变得成熟,鲜活的生命挣脱出束缚,呈现在阳光下,破茧成蝶。
是什么导致他的变化?
巫灵王吗?
布叶特垂下眼帘,压下心中疑惑,毕恭毕敬向岑青弯腰:“我很羞愧,陛下。无法完成您的命令,还失去所有领土,只能狼狈地投奔您,祈求您的庇护。”
她的话如冷水当头浇下,立即让米格林冷静下来。
年轻的骑士僵在原地,神情尴尬,脸上的红晕迅速褪去,一时间不知所措。
“不必妄自菲薄,布叶特爵士。比起正面的敌人,背后的刀剑更加防不胜防。”岑青轻松化解两人的紧张,微笑说道,“和我讲一讲北境的事,我想知道更详细的情况。”
说话间,他转身走入室内。
荆棘女仆将房门拉得更开,示意两人跟上。
“不要让陛下等待。”她提醒道。
两人站直身体,各自深吸一口气,稳定好情绪,方才一前一后走了进去。【魔蝎小说 mo xie xs .c 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