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作品:《凤鸣朝》 “北尉大君凶逆无道,生祭黎民换取阳寿,此自取灭亡之道。”
腊八那日,谢澜安告诉胤奚,北尉武阶郡下芝麻镇将逢一场浩劫,谕令他救人为其一,激发北民民愤笼络有生力量为其二。
当时谢澜安却也说,不能保证这个消息万无一失,也可能无事发生,令他随机应变。文杏馆的灯火亮了通宵,谢澜安在安排碻磝会盟之余,与胤奚详细交代了行军方案。
“你带凤翚营沿长江直赴巴中,轻甲简备,至嘉陵江隐蔽队形分批渡水,潜入尉国边镇。若救人顺利,带着那些百姓无法再从水路返,便向东边陆路破关。”
“丰年和胤奚同时走,率竟陵军在北益州的白水关接应。”
女郎规划的路线极为清晰,显然不是仓促间的决定,而应是一早便经过深思熟虑。
谢澜安手底下掌握着数条谍报线,访察方向不同,人员也互不交叉,纵使是胤奚,也并非全都了如指掌。所以,他虽有片刻疑惑,何以女郎得到的消息如此准确,简直就像亲耳在洛阳宫里听到的一样?但凭着对她的完全信任,胤奚即刻带领两千营兵昼夜兼程,暗渡嘉陵。
正是一年中最酷寒的时节,冰冷刺骨的江水没有冻痹将士们的铁骨,也磨不钝他们的刀。迅捷的身影合着精钢的碰撞声,在驰仰的马蹄间穿梭,如同一只只玄鹰落入这片雪地琢食污臭的恶隼。
“玄人……他们是玄人!”
尉人骑兵拔去后背箭矢,从劲衣武士的刀上看出端倪。
骑兵仓促爬起间,眼底浮现一种极度的不可思议,声音戛冷地喝令:“聚拢队形,这不是……”
话音未落,一片霜风迎面扑来,原本属于他的坐骑,被袖衣猎猎的胤奚控着辔冲到眼前,在下一刻撞飞了尉兵。
踞在马背上的男子带着劈山定海的气质,他放目,对六神无主的芝麻镇民开口:“你们的皇帝残害子民,暴虐不仁,我奉大玄女君谢澜安之命而来,护大家性命周全!”
他的声音有种独特的韵律,如金玉锵鸣,响荡云天。
他身上镀着一层映雪莹耀的阳光。
镇民们听到“大玄女君”几个字,短暂地愣了愣神,仿佛还在梦中一般。
池得宝凭着悍蛮过人的勇力,也夺下一匹马来,却见乌泱泱的人群仍未反应过来,吓傻的吓傻,奔逃的则大多往自家屋舍跑,仿佛躲回家里便能避过这场劫难,男女老少乱成一锅粥。
她不禁气急,吼声如雷:“刚刚那个杀人的说的话你们都听到了,朝廷要杀人,你们留在这里,你们的皇帝老爷为了遮掩灭口,过后必不能活了!还往哪儿跑呢,想活命的
跟着我们指挥行事!”
戏小青和纪小辞分别带队疏通人群。戏副尉本就嘴皮子伶俐与尉兵拼杀的间隙还抓紧时间动员:“跑反啦快跟着那个冷脸苗条的提剑姑娘走!乡亲们别怕我们是来救命的我朝女君慈悲为怀不忍无辜者冤死。你们大多都是汉人我也是汉人汉人一家亲——”
中途他一个旋跃扬刀劈中一名甲骑的臂筋。不想那厮忍痛力非常兵器没有脱手反而砍向戏小青额颈。
若不是戏小青反应得快缩身躲过这一个托大就要交代在这儿了。
胤奚夹马从侧后贴上来一记补刀。
那名甲骑手臂带伤犹能在瞬间回转刀锋眼神阴鸷动作悍厉。
可惜他低估了胤奚刀法的精准鸾君刀正切中骑兵颈脉后者一个音节都没发出便掉落马下。
血溅胤奚肩头他心中莫名闪过一丝微妙的古怪。
错眼间他瞟见一个簇新红布裹着的襁褓落在广场石沿外嘶哑的婴啼断断续续传来周围皆是踏来踩去的脚步来不及多想别的胤奚断喝:“乙生!”
就近的乙生拨分镇民赶去将那婴儿救起左右张望找不到来接手的干脆拿绳子将襁褓牢系在自己胸前。
另一头戏小青连道“好险”脚下吱戛一声踩到泞雪地里一口被丢弃的锣。他低眼一扫立刻就地取材用刀尖挑到手里拿刀脊连续奋力击锣十万火急之下将那锣面都敲得凹陷他天生带笑的娃娃脸上也终于现出一抹沉冷放声道:“你们的县长为了保护你等已经就义他的尸体就在你们脚下被踩踏!还不清醒吗?到底是做刀下鬼还是世上人?!想活命的就跟我们走!”
“……是啊县长、县长大人是好官啊……”
“刚刚那些狗兵见人就砍什么献祭天神这样的朝廷不反还等什么?!”
百姓们如梦初醒。
这些镇民不是训练有素的兵他们只是些平头老百姓有的人连重一点的铁器都没摸过只想过一眼看得到头的安生日子。先前猝然惊变一蓬蓬的血飞溅在眼前软弱是人之常情待这几嗓子轮番喊完
绝望已过怒勇便生。
胤奚控缰的手冻得发红在马上道:“纪小辞开路。”
他转头吐出一口寒气:“池得宝发刀。”
池得宝是胤奚临行前从谢澜安手里借调来的营兵渡河下水无法携带重器唯有这个天生巨力的女郎身上层层叠叠系上一百多口备用刀剑依旧行走无碍。
这会儿她身上的“铁刺”都派上了用场。池得宝将刀具
分发给青壮,指挥男人保护女人,壮丁携老负幼。纪小辞当前开路,伍兵围拢动作缓慢的妇孺先行。
这也是谢澜安让胤奚将全营都带上的原因。
单是北尉的守军,一千凤翚军足够应付,然而要保护一镇的百姓有序撤走,就只能冒些暴露的风险悉数出动。
好在,他们进城前已经算好地利。出城十里有条白水河,过河后再向南一舍,便是两国边界,谢丰年就在关隘口接应。
出了镇口,视野豁然,皑皑一片白里,纪小辞率众横渡冰冻牢固的河弯,戏小青带队阻击剩余的几百号尉兵。
前队已半渡,胤奚眉心忽然轻凛。
他胯下马的马蹄铁上传来一阵轻微的震动,继而,冰面上的雪粒子也开始簌簌地跳动起来。
“别再往前,”胤奚心里一沉,“后退!”
已经晚了。
一排排森黑箭矢随着他遽然的话音,从对岸如簇密的飞蝗激射而来。
凤翚营手无楯械,纪小辞和池得宝失色之下举刃格挡,让身后托家带口的百姓立刻退回岸上。
马蹄声烈,胤奚策马冲到最前方,承接最集中的一拨箭攻,给镇民后撤争取更多时间。
断箭磕飞之音不绝,鸾君刀几乎出了残影,胤奚的心不断下沉。他在此刻终于想通了,为何方才与那些甲骑交手会有种怪异感觉。
——那等战力水平的队伍对屠取孱弱百姓来说,太大材小用了,骑兵冲杀以一当百,杀一万人,一百个骑兵都绰绰有余。只不过他们在胤奚的刀下强一分弱一分,区别都不大,这才让以救人为先的胤奚忽略了过去。
一场早有预谋的埋伏!
呜沉的号角在对岸吹响。
一杆杆旌旗竖立而起,蔽空遮日,一声声战鼓如同敲击在心脏上,震耳欲聋。这样浩荡的阵势,落在这个巴掌大的小镇子上,就好比一声惊雷炸响在蚊子耳边。
乱箭之中,当空一枚抛出弧线的黑影以可怖的速度向下坠落。胤奚眸子骤缩,夹马往左前方散开十几名营兵。
下一刻,他们之前所站的地方被一颗巨大圆石砸中,石破冰面,漫漶的河水剧烈翻涌汩出。
紧接着,喀嚓一声巨响,整条白水河的结冰以此为中心寸寸龟裂。
竟然动用了攻城用的投石机!
“全军分散!”
“斥候探路!”
“一队、左锋保护百姓后撤回陂壁!”
耳鸣一瞬的胤奚急速发令。
他脸色难看地抵住刀锷,这个边陲小镇上不该出现如此规模的军队,难道……他们早已泄露了形踪,敌人就等着在这里瓮中捉鳖?
照此情形,谢丰年那里,很可能也与敌军正面遭遇了。按
他的所估,对面伏军至少万人,己方两千人,疲兵,无马,以轻骑步兵对铁骑,想要继续向南突围十分困难。
纵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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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线强突的机会,这芝麻镇的上万人却注定带不走了,留给这些人的下场,只会是沦为刀下之鬼。而女郎想要造势攻讦的计划,也就付之东流。
然而若将士们分心保护镇民,如何走远?
“报!
黄鲲顷刻赶回,神色凝重,“胤帅,东南方的道路被封死了!
“报!
舒砚按着被流矢射中的肩膀,扯着马缰回还,“对岸拉开了近三里长的战线,至少万军之数……玄色大纛上绣‘西南’二字,远望纛下主将,左眼蒙布,所佩兵刃在阳光下泛雀绿光纹。
胤奚骤然抬头,隔着狼藉的白水河眺望对岸。
使龙雀大环的赫连朵河。
看过女君编录的《北将谱》的池得宝在刹那之间,一身白毛汗都下来了。
战力不输褚啸崖的西南大将军赫连朵河!他们竟在此地遭遇了北朝第一猛将,更别说还有铁甲如云!
乙生怀里的幼婴忽在此时发出啼哭,胤奚在这片尚不知何为惊怖的本能哭声中,嘴角冷钩,眼底渗出孤注一掷的狠绝。
“我胤鸾君何德何能,竟让关中大行台亲自来擒?
他回头扫过北尉镇民那一张张恐慌万状的脸,万念刹那归一,说:“掉头向西。
向西走,与之前制定的撤退路线截然相反。戏小青愣了一下,这便意味着他们回不去了。
可这也是眼下能保全这些百姓的唯一方法。
营兵霎时闻令而动,队尾变队首,整齐划一地调转方向。身后鼓声愈急,间杂着冰水踢踏的交响,那是赫连大军开始渡水追击。
升斗小民们像拼命逃亡的牛羊,连哭也成了奢侈,因为他们知道,一旦掉队,就会成为铁蹄底下的肉泥。
胤奚耳闻背后,眼视眼方,一向身先士卒的人这次悍然断后。行兵者不过五事,能战战,不能战,守,不能守,则走,剩下的惟降与死。他是一营统帅,任何时候都不能做出错误的判断。
分列在胤奚左右的亲兵形缓而神完,面色凝重却并无懊丧,随时准备好抽刀随统领背身决战。
队伍强奔二里,尚未甩掉后敌,前方忽然响起一阵阵雷动之声。
那是此刻无论是谁都不愿听见的马蹄声。
军马扬起的雪雾霜尘很快近到肉眼可见,胤奚秾丽俊采的脸孔蓦然激厉,他扬起鸾君刀:“列尖刀阵!
他今日在敌后腹地,被前后夹击,便是天要亡他。可那又如何,凤翚营头顶着一个凤字,便不能坠了她威风,更不能折堕他们自己的脊梁。他带的兵
没有孬种,马上男儿有死无降!
“随我放手搏杀一场,输赢死生还未定论!”
“是!!!”
冲霄喊声中,凤翚营准备冲锋。
眼尖的戏小青忽见对面的弓骑兵拉弦,射向他们身后的赫连大军。
胤奚眸光凛烁,看清对面当先骑在马上的男人未戴头盔,深鼻高目,卷须黄髯。此人单手控辔,目中无人地手持一口宿铁刀,带着浓重的鲜卑语腔挑衅:“龟行鼠道的赫连半瞎,你爷爷到此,有本事冲老子来!”
胤奚脑海灵光一闪,又觉自己的猜想荒唐,谨慎地催马往前。
二骑障泥擦过的瞬间,卷须男人侧目与胤奚目光交错。
望着这个冒死保全他国百姓的白脸小年轻,卷须男人同样有一丝复杂情绪从眼里闪过。男人蓦而扬起嘴角,哈哈大笑:“怀朔高世军在此!梁州的父老乡亲,坐龙椅的不拿咱们的命当命,此时不反更待何时?!”
绝处逢生也不过如此了,胤奚心中大石落地的同时只剩一个疑问——
如果眼前这人是高世军,那么向青州求援的又是谁?
但当此时,胤奚已经无瑕考虑。北尉大军的喊杀声临近,他听见“高世军”在骑马策过去的前一刻开口:“把人全须全尾地带出去!打仗的事,给老子靠边站!”
一支来历成谜的悍兵,与一支飞渡冰河的奇兵,第一次相遇就以这样全无磨合的方式,开启了首次合兵作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