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作品:《凤鸣朝

    谢澜安先确认盖在信尾的两方朱印。见一枚是青州刺史官印,一枚是崔膺的私印,那字迹也是韩火寓的笔迹无疑,确定信件不伪。


    如果她已入主宫闱,今夜这封急报就会送进宫,再由谢澜安在早朝上与内阁详议。不过谢澜安人在何处,何处才是朝堂,此刻离天亮也不剩一个时辰了,上朝之前,谢府的一干智囊先随谢澜安来到文杏馆,围拢沙盘前。


    烛焰曳曳,地龙一烧,厅子里很快温暖起来。谢澜安将披到腰身的头发随手绾起,命允霜将军报誊抄一份,立即送到石头城叔父处。


    再令玄白去召楚堂和贺宝姿,速来府上。


    “此为转机啊……”


    百里归月方才在冷风里受了冻,低嗽了几声,两颊浮起不正常的潮红。她哑着声音说:“之前六镇兵拒不合盟,只因未到绝境,而今偏军入险,兵少粮悬,果然就遭不住了。对他们而言,敌已定,力已殆,朋友是谁也该看分明了。”


    谢策给使劲揉脸的弟弟要了碗醒酒汤,谢丰年眼前还有些发晃,捏着生疼的太阳穴说:“我看那信上……呕……”


    谢策抚着少年的背,让他闭嘴先喝汤。


    胤奚并指将沙盘中一面小旗推至济州碻磝城的位置,接着话说:“那信上只言‘求援’,未道‘联盟’,崔刺史行事严谨,若是高世军有合作意愿,崔先生定会在军报上注明。”


    他看向谢澜安,“军报上没有,要么是六镇兵想耍滑头,要么便是战况紧急,很多细则还来不及谈。”


    谢澜安目光掠过那句“阮伏鲸带五千兵马援”,心知战况紧急是肯定的。


    青州与金陵相隔千里,遇突发战事,崔膺有先行决策之权。先生和表兄都知晓她有意招揽六镇军,所以明知有几分风险,也会第一时间出兵。


    这封军报至少是四五天以前发出的,军情有滞后,还不知此刻青州军是否已渡黄河,战况如何。


    谢澜安沉沉吐了口气。


    “现下那些鲜卑人是冻饿受伤的狼,一旦吃饱了,确实可能掉头而去。可我也不是冤大头,白白的出人出力。”


    百里归月问:“那之前备留出来的粮饷……”


    “运。”谢澜安掷地有声,“稍后我进宫召议,知会梦仙,就按之前拟定的运粮线,先将五万石输至青州,届时视前线情况交由崔先生调拨。”


    “济粮归济粮,话得说在前头,吃我大玄粮,便是大玄将,那帮胡子若敢放下筷子骂娘,怎么吃进去的,我就有法子叫他们怎么吐出来!”


    这话谢策信。


    北尉能在黄河边上围剿叛兵,玄朝就不能吗?到那时六镇军才是真正的腹背


    受敌求告无门,只能往柔然逃奔了。


    这位天性温敦复礼的谢大郎君时常觉得,他阿妹的报复手段,作为她的敌人,能不了解还是尽量不了解为好。


    不过要将女君的宽威并济准确传达给异邦族类,还需要一位能言善辞的使者。


    夤夜赶来的楚堂带进一身霜寒,听闻始末,当即请缨:“子构愿当这个运粮使,前往北地与镇兵交涉。”


    百里归月却摇头,向谢澜安举荐自己的叔父百里荻。


    “家叔、咳……家叔便在青州崔刺史帐下谋事,近水楼台,又熟军务,对鲜卑人的习性战术研究更是家学,女君不妨考虑任用家叔。至于楚郎君,这半年来在太学中的清名愈发凸显,留在金陵,对女君更有益处。”


    楚堂怕她咳得急,没与她抢话,自荐之心却毫不动摇。


    谢澜安想了想,“广固还有韩火寓,他的口舌机锋我知道,你们师兄弟里单出一人足矣了。至于是派韩诵和还是百里先生去谈,回书给崔刺史决定吧。”


    许久没说话的胤奚,眼里忽掠过一抹极为浓郁又深晦敛藏的不舍,仿佛在做一个艰难的抉择。终于,他后退一步,向谢澜安抱拳。


    “女郎,凤翚营请战!”


    谢澜安转头看向他。


    “世兄转战死生之地,女郎必是担心。”


    胤奚迎着她的眼笑了一笑,“况且,传六镇叛走之徒五万,哪怕在围剿中有所折损,有了兵援粮草,蓄力拿下济州也不是问题。胤奚愿北上与阮将军合兵,为君再下一城。”


    檐外挂着的竹骨灯笼轻轻摇晃,忽便晃下一片飘转的雪花。


    晶莹的六瓣冰花在空中打了个旋儿,落在比它还要冰冷的铁马铃铛上,不待融化,更多的雪飘扬落下。


    金陵今冬的第一场雪里,谢澜安对着胤奚寂静片刻。


    谢丰年指甲磕着空碗张了张嘴,发现自己得守着荆州,还真没法和他争。


    “不。”


    谢澜安开口,同时心里一叹,原本她想等好好过完这个节再说的。


    “鸾君不去青州,我对你另有指派。”谢澜安指腹在沙盘的木沿敲了两下,须臾摒除杂念,看着胤奚的脸道,“我收到线报,北尉边南有一镇将乱,你要带你的人潜伏过去,替我完成一件事。”


    “今年,是不能在家过年了。”


    胤奚只一怔,便应诺。


    两人身上带着相同的暖帐薰香,男人颔首间,未挡住眸锋泄出的锐芒。


    “我的刀,随时准备好了为女郎而战。”


    无声雪霰落入秦淮,越过江北,漫天大雪转为凄迷。


    紫微宫飞檐上的铁马也未逃过雪花的包围,在彻骨的寒冷下愈显肃穆。宫灯朦胧,将


    纷扬大雪映出撒盐扯絮的形状,连同整座沉睡在夜色里的洛阳城,共同浸在一片银装素裹的琉璃世界中。


    尉帝的寝殿中加了炭鼎,一只指纤如葱的素手小心翼翼地从黄底绸盒中取出一枚丹药。浑圆的丹皮在灯光映照下,泛出幽红的光泽。


    宫女将尉帝扶起,另一名宫装婢女配合着捧盏送水,给拓跋珣喂服下丹药。


    而后,二婢再将体虚的陛下重新扶躺回金丝绣枕上。


    看着皇帝呼吸平稳,气色也比之前病发时柔润了许多,尉迟太后轻轻松了口气。


    这身着墨绿地摩羯纹氅衣的老妇人挥挥手,命宫婢放下垂帷,走到外殿。


    一个身穿道袍的中年方士随后走出来,尉迟太后对他微微点头,目含赞赏。


    “你献的丹药很管用,来人,赏马道人百金。若能让陛下完全康复,还有重赏。”


    年初之时,尉帝吐血,宫中的御医束手无策,太后只得贴皇榜悬重赏召名医。当时应召的郎医来了一批又一批,百个里头也寻不出一个中用的。尉迟太后因此,不得不推迟与南国的对战。


    纵使在中秋后因抵不住主战派的压力,她同意挥锋一战,无功而返后也未加码再攻,怕的就是尉帝在大战中途驾崩,影响士气。


    还有一点,便是那句皇太子非陛下骨肉的谣言。


    有尉迟太后坐镇,还不至于因这一句话动摇国本,但也不能置之不理。她一连杖毙内庭嚼舌者近百人,却无法开解皇帝的心疑。也就在这时,这位马道人谒见,献上两枚丹药,帮尉帝止住了吐血症状。


    马道人一派仙风道骨,作揖谢赏。


    尉迟太后又道:“陛下看重你,今年的却霜礼,道长便随同国师一同登坛吧。”


    在大尉最隆重的祀礼上登坛,即便不是主赞官,那也是无上的荣光了。气度澹泊的马道人听到此言,也免不了大喜过望。


    他眼珠一转,忽计上心来,甩拂尘向太后娘娘打个扦儿:“启禀太后娘娘,小道有一法子,有望助陛下加快复原龙体,只不过……不知当不当讲。”


    尉迟太后听有此法,忙道:“但说无妨。”


    马道人道:“陛下乃真龙天子,命贵无极,这是毋庸多言的。然陛下常年体弱,缘由便在于这是天神对身负至贵命格的人皇的考验。我朝往年的却霜祭,都是向天神敬献猎禽、牲牢,心虽诚而物微芥。小人以为……可向天神生祭,以证诚心,尔后陛下圣体自愈!”


    尉迟太后心神一震,目光倏地射向马道人。


    确定他所说的意思便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尉迟太后凝眉沉吟。“生祭……要祭几人,何等条件的人?”


    “只要大尉之民皆可


    ,至于人数……马道人微微一顿,“陛下统驭百万生民,泽被下邑,至少以虚数一万代之,才足以飨神庇佑。


    生祭一万人。


    雪下得越发大,鎏金树灯上的烛花震颤掉落。


    “这万万不可!


    次日,拿不定主意的尉迟太后唤来国师私底下商议,拓跋昉才听个开头便反对。


    “臣自幼广览书籍,从未听说过有这样的献祭法。此举太伤阴鸷,娘娘不可误听旁人一面之词。


    “国师此言差矣。


    拓跋昉愠怒地注视马道人,本要反驳,忽记起后宫先前的谣言风波,一部分风言直接将与皇后娘娘私通的那个人指向他,甚还猜测太子乃是他的私子……以他而今的立场,无法再激烈反对,否则,传到陛下耳中,便成了他有心阻碍陛下大愈,居心叵测。


    “何不问问陛下自己的意思?马道人含笑提议。


    恰在这时,尉帝也派内侍来请太后过去叙话。


    经过一夜大雪,宫庭的积雪已经足有半尺。太后乘辇到得紫微宫时,皇后正与太子在旁侍疾。


    楼皇后一袭淡紫色葡纹窄袖宫裙,外罩同色锦绫裼袍,见太后过来,忙款款下拜。


    北尉皇后天生一张雪白鹅蛋脸庞,流波多情眼目,不似草原部落的后裔,倒有几分江南水乡的风姿。只不过此刻,她眼圈下青影绰绰,显是多日没睡一个好觉了。


    尉迟太后走近,先往榻上看了一眼,抬掌让皇后起身,和颜悦色道:“阿步衣不解带照顾皇帝的身体,你自己打理着后宫,也要多加保养。哀家瞧着近日清减了不少,历儿,还不陪你母后去歇息一下?


    太后并未因那些混账话给她的儿媳脸色看,拓跋亭历听了,忙应一声,与父皇告退,随母后一同出殿。


    跨出殿门口,这个双瞳异色的尊贵少年牵住母亲冰冷的手,扬脸对她灿烂一笑。


    眉锁愁容的美貌妇人轻抚他的发顶,勉强露出一个笑。


    尉帝由始至终未侧目看那对母子一眼,待闲杂人等屏退,他虚弱地抬起手臂,“母后,朕有一事相求……


    尉迟太后接住尉帝的掌心,看见他滑下去的寝袖下,露出的小臂上布着几块青褐泛黑的斑块。


    这在皇帝服丹之前,似乎没有。


    可是皇帝之前已见油尽灯枯之兆,只要能留住他的性命,无论什么法子,尉迟太后也只能一试。


    知子莫若母,她一看尉帝的眼神,登时明白过来,“昨日,原来你听见那些话了……皇帝


    ,你……当真想吗?”


    “外头,是不是下雪了?”尉帝嘴角噙笑,一句三喘。


    尉迟太后沉默。


    尉帝唇角弧度变大,笑容却带着无尽的苦涩,“母后,孩儿是如何苟延残喘到今日的,您最清楚不过。朕……不能拉弓骑马,不能痛快地在雪地上行走,也从未感受过盛夏的骄阳。那孩子……是母后亲自教养的,要承袭大统也罢。朕别无所求,只想活着,母后,行吗?”


    尉迟太后沉吟不语。


    “一、一万草民对泱泱大尉而言,不过一颗沙砾一滴水流,”尉帝的语气急迫起来,努力地擎高脖颈,“待朕好了,国运强盛了,才是真正有益于大尉。母后一生巾帼不让须眉,所谋宏图,不也正是为了大尉的千秋万代吗?”


    “我这辈子,从未求过母亲什么事……”


    “够了,不要说了。”一生刚强的尉迟太后在眼眶泛红前,迅速撇过脸,“哀家……答应你就是。”


    她也算杀伐决断,随后便召来马道人,当着皇帝的面,定下生祭事宜。


    尉迟太后只有一个要求,便是生祭的人口不要选在洛阳、长安周边城镇,最好偏远一些。又想,那军府六镇的叛兵着实可恶,沿黄河流窜闹乱,搅人心烦,若选六镇遗民更是妥当。


    马道人号一声“无量天尊”,捏指推算半天,却道:“回陛下,回太后娘娘,大尉立国尚黑,以水为德,利在西方。依小道之见,可在西陲之地选一个城镇,为陛下献福。”


    浓馥的龙涎香在暖殿中氤氲不去,尉帝满意地轻阖眼皮,仿佛睡着了。


    ……


    瑞雪兆丰年,北国的这场大雪一直从年前下到新年,天南地北的人,都沉浸在喜庆的过年氛围中。


    芝麻镇的百姓也是如此,家家户户的门前换上了新的桃符门神。


    这个仅有一万余人口的小镇,放在整个郡里算是穷乡,可谁家过年还不吃顿饺子呢,无非是富裕的包肉馅,拮据的下菜馅。没钱买炮仗的,也能听邻里放个响。


    初五这日清早,鸡才鸣叫,镇子上的两条主街便响起了震耳欲聋的爆竹声。


    那是镇上几户姓张姓李的乡绅老爷家,争先恐后地破穷迎财神。


    左邻右巷的孩童,穿裹着或新或旧的棉袄,踩在满地碎红纸上拍手唱着吉祥话儿,说不准就能得到富户管家打赏的几颗铜板。


    一群半大小子不怕冷,裹着夹衣跨坐在对面的断垣上嚼甘蔗,等着看大宅门里娇滴滴的女眷一会儿从前门出来,乘轿去上香。


    干啃干等也是无趣,一个矮个子和旁边的高个闲聊:“小剩哥,过完年你就要应征当兵了?”


    被叫作小剩的半大少年吐掉嘴里


    的渣子,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像老张家这样有钱的,能拿钱顶塞,像我这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就得去充数,还得自带干粮。小剩大嚼了一口甘蔗,再“呸地吐掉,用一种市井老成的口吻说,“你们知道吗,南边的政策比这边好多了,征兵就发钱,每人每月二百钱,这还只是杂兵,前线的兵士更多!


    少年口中的“南边,便是玄朝。矮个子眼前一亮,“啥,发钱?


    一月二百钱,一年不得有小二十两啊,他爹和祖父一年打木活也挣不到这些……“骗人的吧?


    “这算什么?墙头另一个穿着夹棉细布袄的少年接口,“听我做行游商的二舅说,那边还能女人考秀才呢,只要考中了,家里的兄弟就能免征!要不怎么说,女人当家也有好处呢。


    谢澜安的大名广传南北,她摄政监国的消息也早已不是新闻了。北地的黎民一向在尉迟太后的统治下过活,并不把女人治国看做奇事。少年们说笑未完,东头大广场那边,忽然响起一阵紧密的敲锣声。


    “芝麻镇的邻里……到大广场集合……朝廷发放粮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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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道竭力喊召的声音断断续续飘来,小剩听出那是里长的声音。


    他把手里的甘蔗屁股丢进雪里,招手,“看看去!


    这方圆不过十里的镇子上只有一个大广场,就在白水陂旁边。少年们赶到时,这里已经聚集了很多人。


    随着锣声震天,还有更多的镇民互相通声,陆续聚到广场前,人人好奇张望。


    有人说:“以前可从没有过种好事,真的发粮米吗?发多少?


    有人问:“二柱家的,你是里长的姨妹,你知道信儿不?


    “乡亲们不要急,不要喧哗。前方除了三名里长,连县长都亲自过来,一边维持秩序,一边忍不住喜色上脸,对着广场上攒动的人头大声道:“与乡亲们说个喜事,郡里体恤百姓,今年特意给我们镇赐布帛,发粮米!家家都有,一会儿都可以领到!


    说完,县长喜气洋洋地琢磨,莫非是他过去一年治下有方,几宗狱讼官司也解决得漂亮,上书述报入了太守大人的眼,所以武阶郡下这么多镇,别人不赏,单单赏了芝麻镇?


    这可是件荣耀事,看来当官为民做主还是有用的,不止他治下的人民受益,连同他也升途有望!


    县长越想越振奋,不一时,耳听一阵闷重的铁蹄声由远及近。


    四匹高头骏马当前开路,溅飞道上泥雪。其后连着长长的骑队,马上骑手个个身罩黑甲,腰佩环刀,如卷土袭风,一眼看不到头。


    这队威风凛凛的甲骑一到,先前还热闹说话的广场,忽然没了杂


    声。


    小镇里的百姓再没见过世面,却也知觉这些人和镇兵捕快不一样,单是那股碾踏一切的气势,便让人冷得想打哆嗦,更别提他们个个带着刀了。


    县长略一皱眉,看这些军爷不大像守备兵,倒像常年在战场厮杀的。而且这人数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上头人对于他们镇,这般重视吗?


    转念一想,全镇这么多户,发放节礼是需要不少人手。县令笑着向马队为首的甲士拱手,“有劳军爷们。


    他才说一句,为首甲骑瞥动盔下的一双阴冷眼珠,扫视对面里三层外三层,灰红土绿各色衣着的人群,问:“全镇的人都到齐了吗?


    他的声音有种奇怪的沉戛感,像埋在雪里炸响的哑炮。


    小剩在人群里没来由地皱皱眉。


    县长没看到他们的粮车,兴许是在队伍末尾吧,赔着耐性说:“也许有没通知到的,这里应有一半了,再挤下去,恐发生踩踏,不如过后由本官……


    甲骑身后的一个长脸汉子打断他话头,高声道:“朝廷下发救济,粮食按人头数算,连襁褓小儿也有一份,老者幼童,还额外多给两斤肉。不统计分明,如何下发?


    一听有肉,短暂安静的镇民再次兴奋起来。


    这回不用里长动员,有家小在家的,忙都回去叫出来,家有七十岁之上老人的,拄着拐杖蹒跚地扶出来,连那才出生不久却面有饥色的婴儿,也被下不出奶水的枯瘦母亲包裹得严严实实,抱到广场,含着泪眼只盼分到喂饱这孩子的口粮。


    踊跃的人们争先恐后往前挤,小剩也说不出哪里不对劲,不动声色地往后退。


    他身边的矮个同伴原地一跳一跳,好不容易从密匝匝的人堆里找到父母所在的位置,便要挤过去,被小剩一把拎住后领。


    矮个茫然回头:“干啥……


    突兀的扬蹄声踏碎了少年后面的话。


    寒刀出鞘刺耳,有几分像老百姓过年宰鸡磨刀的声音。挤到第一排的镇民,只觉日头突然晃眼,催马上前的冷脸骑兵已经手起刀落,划割开一排喉咙。


    第一排百姓倒下去,后排的人反应不过来还在往前涌,于是划过的刀锋反手回抹,又是一茬人命如草倒下。


    鲜血飞溅。


    血落雪中,蚀出大小不一的圆窟窿,有的还冒着热气。一个妇人发出了第一声尖叫。


    “……县长浑身的血都凝固了,他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猛甩自己一巴掌,冲上去追马,“你、你们干什么!干什么!!


    “奉太后娘娘与陛下懿旨,值此新春嘉日,令芝麻镇子民祭献天神。


    功于朝,去后自有粟肉供奉,且安心地上路吧!”


    老人跌倒在地,婴儿在襁褓中哭嚎,人群中的青壮想要反抗却被两股相逆的人潮挤在原地,举步维艰。


    县长被升高的日光,反光的白雪,血染的鲜红刺得眩晕,他想不通这一切,跌撞地冲到马前,张臂挡住他身后的镇民,颤抖着质问:“你们是何处来的……这不可能是朝廷的旨意,他们都是安分守己的良民啊……芝麻县长贺寿年在此,放下刀!里长,召集镇兵——”


    “噗嗤。”


    长刀从贺寿年前胸刺入,红刃从他背后透出。


    “多你一个也无妨。”


    甲骑毫不在意地抽出环首刀,余光发现一个惊恐妇人怀抱中的幼童正好在他刀尖落点,随手刺去。


    这样的快刀对上这群手无缚鸡之力的镇民,易过宰鸡屠狗。


    “阿爹!阿娘!”矮个少年亲眼看着双亲倒下,隔着惶乱的人群声嘶力竭,被小剩死死拉住往后拖。


    哭喊的百姓们不明白,什么叫“祭献天神”,天神,不是在祠庙里保佑着他们吗?


    人人皆是待宰羔羊。


    刀尖只差半寸便要挑出幼童心脏,一声令人齿酸的离弦声突响,闪电般的一箭射向甲骑后心。


    甲骑只来得及稍侧身躯,箭中后肩落下马背,撑刀在雪上阴鸷回头。


    一道尖锐的骨哨声伴随着那一箭在南陂外吹响,蓦然间,一群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黑影呈网罗之势,由四面向广场围拢奔来。


    这些人没有坐骑,速度却极快,其中一马当先首领模样的人身形修颀,一身劲服,手持一口雁翎形状的奇怪窄刀,覆了层胡茬的唇下还叼着枚骨哨。


    跑动同时男人的哨音不停,时长时短,黑衣人便随着指示变幻阵形。


    这些人的目标明确,便是马上的骑兵,先斩马腿再割人头,动作快得如斩杂草,一如方才黑甲骑对待百姓做的那样。


    “尔贼何来——”


    鸾君刀向上斜撩迎面驰来的一个甲骑肋下,不等这人话落,已将其挑落马下。


    失主之马仰蹄长嘶,随即被一只青筋偾张的手掌勾住缰绳,悍然往臂上缠绕几圈,较力降服。


    胤奚靴底稳稳碾地,这位带领凤翚营一路西行,从冰冷的嘉陵江水下游逆渡进敌国,又潜入这座边镇隐匿了数日之久的年轻主将,脚下踩着北国的邦土,沉色望着眼前地狱一般的景象,吐掉骨哨,声音比刀锋更冷:


    “这里本是我们的土地,却成了你们的屠杀场。在汉人的土地上肆杀汉人,有这样的道理吗!”


    “胤统领!”


    戏小青杀甲骑夺马,回刀间隙不忘估算对面人数,大喊,“末将带二队断后,余下兄弟——还有姐妹们可带镇民先撤走!”


    白水井后的柴草堆中,平地响起一阵“哗啦啦”的惊雷声,一个浑身挂满刀剑的“铁刺猬”愤然跃起。


    只剩一张脸没被备用兵器挡住的池得宝,带着两百多斤的重量怒吼:“混账东西,都杀了!都杀了!”


    哀嚎绝望的镇民看着他们,如见神兵天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