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作品:《凤鸣朝

    雨下了一夜,胤奚也在雨中跑了半宿。


    天蒙蒙亮时乙生带五百人赶了上来后面数排轻骑身上皆带血污痕迹。胤奚一眼望见,“出城时与北府的兵发生摩擦了?”


    乙生用力点头,神情激愤,但在这个抢时间的节骨眼上没法多说,只道最终是靠二爷的亲骑掩护,才得以出。


    胤奚点点头,命令汇合的两方人下马短暂休整随即又往前追击。


    胤奚少年时曾出徭役至广陵筑城墙对广陵城周遭的地形可谓熟悉而他记性又好昔年苦难在今日派上了大用场。他将人手分三组沿三条路线搜寻追击。


    一日后


    他们到时信使也已连跑了五六个时辰,眼看广陵王府将近哪能料到有人在追,正要了薄酒肉食,准备饱餐一顿,再行入城,猝不及防就被两个健壮汉子摁住了。


    二人从信使贴身的衣襟里掏出那密信,转头交给胤奚。


    胤奚展开来看正是加盖了御玺的密旨无疑。


    他微微吐了口气剑目下瞥诘问信差:“还有去青州的使者,你们不曾一道?”


    平北侯府出来的人看着这群风露沾衣天涯浪客般的人物早已吓住了颠三倒四道:“不、不知道……他、他从水路走……”


    胤奚再问不出其他线索便捆了此人为防走漏风声将这官驿中的吏卒也一并塞口绑住。而后他让乙生带几人去厨下给大伙掂对吃食又点数人喂马出屋向院中的部曲深一抱拳。


    “诸位兄弟辛苦些咱们吃完便继续向北寻人。待大功告成胤奚再请大伙饱餐酣眠。”


    这些人大多是苦出身投身在谢澜安麾下家里能分粮娃儿能读书已是感恩戴德。又知这胤郎君大有本事今日能顺利摸到此处全凭他指挥若定哪里还有二话纷纷表忠应诺。


    旁边忽传来一道不满嗤声:“诸位‘兄弟’辛苦诸位姊妹就不辛苦啦?在家时女君说话可不会分别对待呦。”


    说话的却是陆荷快马加鞭一昼夜这年轻女娘的一双水灵圆眼也不由饧涩了几分。


    胤奚峻色稍霁“诸位娘子也辛苦我说话偏颇了。哪有几人能比得上女郎周全?”


    陆荷本是说笑的得理就饶人:“郎君愿意认错那我回家以后就不告状啦。”


    胤奚目光温存地仰望晴朗天空不知金陵的雨停了不曾。


    归心似箭啊。


    追击小队秣马饱食后继续上路。也许是头前太顺利老天要在接下来找补回来胤奚带人追寻三日都未找到那青州信使的踪影。


    沿途还因队伍可疑


    与当地守备军发生了几次短战。


    路越往北越是四通八达又三日小队已至泗阳依旧无果。


    胤奚情知他们可能与那送信的错开了。


    但他并不气馁打算一径往青州去拦不住信拦住崔先生也是一样的。四封密诏中至少青州这一份对女郎是最无威胁的。谁知这日晌午前方平野上出现了一班军旅浩浩荡荡旗帜猎猎行进中扬起一片枯草飞尘。


    离得老远乙生辨不清军伍服色却认清了那旗忽而变色转向胤奚:“郎君怎么是北府大营军旗!”


    胤奚眉头下压正要令队伍列四方阵防备对面也发现了他们。


    但听前头响起一声鹰哨为首一骑策马单出马上之人手中一柄马槊在日光下赫赫生威。


    胤奚按住刀柄的手忽地松开。他驱马迎上前意外之极:“阮世兄?”


    来者正是从青州南下的阮伏鲸。他往胤奚脸上尤其是胤奚的胡茬儿仔细看了两眼又往他身后部曲打量观瞧将槊挽出个枪花戳入硬土地面。


    “我收到谢府君书信信上说北府或将有变要褚盘回北府我送他一程。”


    北地的冬天比江南寒冷阮伏鲸说话间呵出白气往身后的方阵粗略一指意示褚盘所在的方向又瞅回胤奚“你这什么章程怎么成破落户了?”


    胤奚连日来追风赶月唇上冒出青茬也来不及收拾整个人带着股落拓气。他随阮伏鲸所指方向眺望在飘扬的大纛前看见一道骑马的瘦削身影。


    他对姓褚的全无好感


    “对了!”阮伏鲸经他一说忽想起来转头命手下提了一个袄衣短打的人过来马鞭指着那人“我出城后遇到这人可疑在他身上搜出一封缣帛上面写着让刺史出使北尉还乱七八糟盖着玉印。”


    胤奚不等他说完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忙问:“缣帛何在?”


    “……难道是真的?”阮伏鲸见胤奚面色严峻找来那险些让他撕了的布块抛过去眸色渐渐发沉“陛下当真要与北胡和谈?表妹呢她怎么可能赞同?”


    胤奚检查了信帛不假另一半悬着的心落下与阮伏鲸说了金陵发生的诸事。


    阮伏鲸听罢沉默半晌重新将他的百斤马槊提握在手。


    这个在青州役中因褚豹的算计损失了一万将士折损了亲兵痛失了副将的阮家大郎只问了一句话:“起事需要兵马吧?”


    胤奚在阮伏鲸的眼里看到了似曾相识的狂热。


    他无声笑了。


    离开金陵时十万火急胤奚连与谢澜


    安告别的时间都容不出也就无从得知她收到消息后会与僚属如何商议又是否决定起事。但以他对女郎的了解她并非为了大局一味隐忍的人。


    恰恰相反要么不玩要玩就玩个大的这才是她。


    “女郎得世兄相助是如虎添翼。不过世兄乃阮氏宗嗣一举一动牵系着钱塘格局又影响青州还得看女郎布属。”


    “少拍马屁少胡扯我还不知道你的心思不就是不想让我去见表妹?”


    “……”


    不管怎么样阮伏鲸本来就要南下如今得知皇帝对表妹的觊觎哪有不回之理?


    而胤奚出来已有七日任务完成更是片刻也不愿耽误。于是阮伏鲸先从亲兵中调了两人回广固城


    相形之下褚盘所率兵卒虽众却最为低敛沉默一路上与胤阮二人的队伍泾渭分明互不交流。


    走出两个时辰天刚薄暮。前方忽有马蹄疾驰之声褚盘的探路斥侯回马来报:“少将军南有三百精骑朝咱们的方向来了为首者是、是少帅。”


    北府褚家只能有一个嫡系少帅那便是褚豹。


    褚盘闻言勒住缰绳手指收紧本就冷白的脸更沉峻了一分。


    胤奚眼里涌出森暗的冷芒。


    他之前只顾前奔没料到会有褚豹在屁股后面追。


    女郎如今在金陵最大的威胁就是褚啸崖不料理清楚这路势力谢家没法顺利入宫挟制天子。按说他出城追信之后女郎便该想法子克制住褚啸崖。


    可褚豹今日出现在了这里这便说明谢家没能和大司马达成共识。


    分析利弊间褚豹快马已到。


    不止胤奚意外他的到来褚豹同样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自己的窝囊弟弟。


    “老五?”


    褚豹身覆铠甲看到那面熟悉的褚字旗怔愣一瞬随即戟指褚盘立刻给他扣上罪名:“你暗中和这些乱世贼子合谋准备何往?你要对父帅不利吗!”


    褚盘握缰的手指扣得愈紧。


    他在这个名义上的兄长的拳打脚踢和言语凌辱中长大一听见他的声音尽管褚盘已打过几场以少胜多的漂亮战役依旧不由得口干舌燥忘记了自己早已长大成人也早已有还手之力。


    褚豹此行带了三百精骑。七日前楚堂面见褚啸崖游说褚啸崖与谢家合作养兵北伐。褚啸崖当时起了杀心但忌惮楚堂背后之人便道:


    “回去告诉你主子只要谢小娘子答应嫁我行过合卺之礼后本帅自然听从新婚夫人的话。”


    楚堂就这样被放回当时褚豹担心父


    亲色令智昏,却见父亲在人走后脸色瞬变,发令让他带人击杀胤奚。


    “御旨要截,但那小子不能活着回来。他跟着谢澜安,为父不痛快。且此子潜力不小,不杀,来日恐成祸患。”


    褚豹以为追杀一个胤奚,动用他三百精骑已是绰绰有余,却没料到撞上了老五的三千亲兵。


    褚盘的兵不如褚豹精心栽培的亲骑,却也是实打实三千人,除了在济南郡和胡人打没的,全在这里了。


    但褚豹对这个异母之弟轻蔑惯了,压根不觉得他敢动手。褚盘也的确没有插手之意,不知心中在思量些什么。


    胤奚与阮伏鲸却同时驱马动了。


    阮伏鲸因青州之役,早对褚豹含剥皮扒骨之恨,今日冤家路窄,正好有冤报冤,有仇报仇。


    而胤奚曾两擒两胜褚豹,他治下之人也未尝不可与三百人一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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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褚豹意识到已方阵队前后受围时,已是晚了。


    胤奚刀分左右,寒光可断秋水,抹过骑兵胸前的护甲透肉三分,天边晚霞都被添染血色。他从一条血路中纵出,直取褚豹。


    褚豹单打独斗老早便非胤奚敌手,亲兵又被两方部曲拖住,不消三五回合,便被胤奚挑翻马下。


    乌血滴进硬土,战马仰颈嘶鸣。胤奚鼻息间喷吐着热气,跃下马背几个抱摔,制得褚豹丢盔卸甲,挣扎不起。他转腕将鸾君刀压住褚豹后颈,抬头,叫了声:“世兄。”


    阮伏鲸在骑队中冲杀得数进数出,勇力无匹,闻声转眸,以为他需援应。


    眼风才至,却见胤奚手起刀落。正不服怒骂的褚豹忽觉眼前天旋地转,原来是自己的人头已坠落在地。


    那具无头尸身的手臂下意识前伸而出,仿佛想拿回自己的脑袋,随即扑通一声,尸体栽倒在地,再不动弹。


    无论是阮伏鲸还是褚盘,都被这一幕惊住了。


    尤其是褚豹旗下的残兵,望着少帅身首异处,浑身血液凝固:少帅死了……这人就这么直接枭首了大司马的爱子……


    胤奚半身浴在殷红鲜血之中,把一滴溅到他唇上的血珠舔了舔,随即又偏头呸出。


    从旁侧应的陆荷半刻停顿也无,快而无当地使着棱刺,将呆若木鸡的剩余轻骑迅速制度。


    她对于胤郎君身上有时突然冒出来的狠戾煞气,在从前几次共事中,已是见怪不怪了。


    直到杀得只剩三四个北府兵,胤奚垂着被血粘住的睫毛,抬了下手。


    令行禁止,陆荷等人随即停手。胤奚在北府兵战栗的眼神中,走到褚豹人头滚落之处,侧脸似一片涂了丹砂的山岩,寒削而肃杀。


    他踢起人头落到一个北府兵怀里,抬眼对他们笑笑:“送回金陵,叫你们


    大司马认认。”


    “告诉他,胤奚在这里等着。”


    北府兵颤抖抱着那团圆滚血污之物,望着胤奚脸上的笑,魂飞魄散。


    “世兄。”胤奚不再看那几人,随手将刀背在臂袖上揩拭。血留在袖,刀收入鞘,他冲阮伏鲸抱歉地莞唇,“不好意思,要拖你下水了。”


    阮伏鲸这一刻奇异地从这小子身上找到了点当初他抢屋争宠的影子。


    表面上说着最无辜的话,底下藏的全是混不吝的劲儿,他会不好意思才怪了。阮伏鲸托戟下马,英姿勃发,紧了紧自己的臂缚,“好说。”


    “不过以后别套近乎,叫阮大将军。”


    胤奚嘴角勾动,目光瞟向半里外,由始至终未参与械斗的褚盘。


    褚盘对上那双充斥着冷静与疯狂的漆黑眼眸,终于确信了他所猜测的那件事。


    褚盘如坠冰窟。


    既然褚啸崖是谢澜安最大的阻碍,那么胤奚便将褚啸崖引出金陵。


    想靠一身才练就两年的武艺,便将驰骋沙场二十载的褚啸崖的命留下,这个想法疯狂且危险。但胤奚不考虑后果,能不能打过褚啸崖,不重要,他只要将人远远地调离女郎身边,为她争取出行事时间。


    要么不玩,要玩就玩个大的。


    胤奚低头看了看鸾君刀,眼里晃动着秋水色的泽光。回家,当他和阮伏鲸汇合时,满心里全是这两个暖洋洋的字眼。可此时他蹭动着靴底血,在深蓝的暮空下想,回不去了。


    该叫她把那碗牛乳都喝完的。


    一道让人齿紧的弓弦声突响。胤奚头都没转,瞬间抽出才入鞘的雁刀,疾冲数步斩断射向那名报信北府兵的羽箭。


    褚盘手握空弓,坐在鞍上保持着发箭的姿势,面无血色。


    胤奚转眸盯着他,桃花眼薄敛,如猎鹰盯准不老实的猎物。


    风声呼啸,年纪尚没有胤奚大的褚盘仿佛定在了鞍背上。他心知,若是叫那几个兵回去向父亲传报,他在现场,便不能摆脱父亲的疑心与迁怒,父亲必会取他性命,给大哥陪葬。


    褚盘要灭口,但胤奚早有防备。他断了褚盘的后路,就是要告诉褚盘,你没法儿再回褚家上演父慈子孝了。


    如今唯有女郎有能力助褚盘接掌北府,想要活命,他就得先学会对女郎臣服。


    世人都要对她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