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民的出现的确是让商队惊讶，但在看清楚他们没有威胁性的狼狈姿态后，这种讶异也很快便消散了。


    宁亭钰同一旁护卫队的人吩咐了几句，便见有人从后头的货箱之中拿出几袋米和些许干货出来。


    “都让开！来这儿领东西！”


    商队分出三个人，骑马到队伍一旁，将挡住商队去路的流民引到一旁。


    乌泱泱的人群当即蜂拥而至，又被踢踏的马蹄和泛着冷意的刀光所驱赶，不敢凑得太近，半是胆怯半是渴求地望着他们马背上的物资。


    陆元珍回头看着那处人群越离越远，听到宁亭钰轻声说道。


    “山溪和南陌近来水涝，山洪频发，很多人不得不背井离乡寻找出路。”宁亭钰的目光短暂地在陆元珍的身上停留，又在对方收回视线后迅速移开，“想来朝廷的赈灾粮很快就能发下来了……”


    宁亭钰的声音又轻又快，但这些话却奇异地抚平了陆元珍看到这一幕时的冲击和憋闷。


    商队的路程并未受到多少阻碍，但随着商队离伶雅城越来越近，能见到的流民却如同刺骨的涓涓细流，不时掠过他们的身侧，直到伶雅城的轮廓出现在他们的视野范围内，那城外嘈杂的人声便像一击重锤般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头上。


    “难道伶雅城的官衙没有派人安置流民吗？”


    邓子约一扫往日的嬉皮笑脸，这会儿绷着脸看着那些被堵在城外徘徊不去的流民，眉心紧皱。


    陆元珍靠在窗边，看着外头的官兵排成两排，将那些衣衫褴褛，形容憔悴的流民阻挡在外，其余进出伶雅城的人流在这之中排成队，接受城门的检查和搜索。


    商队的出现，很快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流民们带着渺茫的希望再次靠拢过来，又在官兵的阻拦下频频被推搡向后，呜咽和哀求一遍遍的碾过耳膜，让陆元珍觉得头疼胸闷，目光却不受控制地黏在这群人的身上。


    在这时代里，抗灾害的能力远远无法同陆元珍当初所处的时代相比，人们的性命甚至被明晃晃地贴上了价格标签，因而当事故出现时，贬值的价格让他们甚至连牛羊都不如，只能无力地受上位者的摆布。


    陆元珍想到她刚来到这世界时那种饥饿吞噬咀嚼肠胃和大脑的苦痛，强行将自己的目光挪开。


    视线扫过远处的城墙下方，却见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孩被人掐着脖子提了起来，恍若细短木棍的四肢在空中无力地摆动着，却没有发出一丝盖过周遭嘈杂的叫喊。


    在陆元珍的眼中，小孩的动弹越来越弱，几乎看不到摆动的幅度，那人却没有任何松手的意思，周遭更没有人上前帮忙。


    陆元珍心头一跳，直接掀起了车厢的幕帘探出身去。


    “东家？”


    汤书巧的注意力显然也不受控制地被两侧的痛苦哀求所拉扯，见陆元珍忽然从车内出来，吓了一跳。


    “看那里！”


    陆元珍见周遭乌泱泱的人，知晓凭借自己的身板很难越过人群，当下便指着小孩所在的位置给他看。


    随着陆元珍的指示，骑在马上的宁亭钰自然也瞧见了这一幕，他甚至看清了那孩子大张的嘴和外吐的舌头与凶手面上狰狞的怒意。


    “魏迁！过去救人！”


    一直跟在宁亭钰身旁的护卫队长收到命令，当即飞掠而去。


    迟了一步的汤书巧顾不得深思，翻身下了车辕，如同游鱼般钻入人群中，也朝着那方向狂奔而去。


    陆元珍扶着马车站稳，视线紧盯着那处，心跳快得似乎要跃出喉咙，带着她心底压抑了一路，难以解释和控制的怒火。


    宁亭钰见她身子随着马车的前进而轻微晃动着身子，一时无暇他顾，连忙翻身下马，顶替了汤书巧的位置，倒是无意识地将意图离开车厢的荷花给堵了回去。


    “先坐下吧，你这样很危险。”


    宁亭钰抬起手来，虚虚地护在陆元珍的身侧，没注意到后头邓子约意味深长的目光。


    陆元珍沉默着，看着魏迁一招便将那人的钳制打断，随后赶来的汤书巧抢过孩子，将其放在了地上，过了一阵后才抱着孩子朝这处走来。


    陆元珍这才如梦惊醒，转头看向身旁的宁亭钰。


    她的嘴唇紧紧抿着，额上有些细汗，那双往日里总带着几分笑意的眼眸如今在日光下亮得吓人，似乎蓄着两簇火苗，可再一细看，又什么都没有。


    “……先坐下吧。”


    宁亭钰感觉心里被弯钩拉扯了一下，又疼又酸，张了张嘴，还是重复了一遍这话，虚虚护着陆元珍坐了下来。


    “拿水来。”


    朱胜收到主子的命令，当即快跑了两步，将水囊送上。


    宁亭钰将水囊转交给陆元珍时，这才发现她的指尖竟有些发抖。


    他下意识再次看向陆元珍的脸，却发现她早已将目光放在了远处，接水囊的动作更像是本能反应，她的面上并未有任何与恐慌害怕相关的情绪，反而带上了些许炙热的怒火，透过眼前混乱的场面，落在了虚空中的某处。


    宁亭钰不由得有些出神，还是汤书巧的大嗓门将他的注意力强行拉了回来。


    “东家！人还活着！”


    流民们比不上他们矫捷的身手和近乎蛮横的气力，不过一错眼的功夫，他们两便有从官兵的身侧钻进了队伍里。


    官兵顺着声音瞧了一眼，见他们与商队的人交谈，很是熟络的模样，便又将目光收了回来。


    倒是那些流民瞧见汤书巧怀中的孩子，突地闹将起来。


    “这儿！爷！我家孩子只要五十钱！”


    “这孩子听话老实长得好！您看看这儿！只要三十钱就行了！”


    人群的推搡喊叫和孩子们被拉扯时发出的痛哭挣扎让持刀的官兵们出现了短暂的踉跄，警戒线朝内凹入，陆元珍还没来得及看清，宁亭钰便挡在了她身前，其余人迅速跟上，将她的视野遮挡得严严实实。


    “回去！”


    “找死吗？！”


    官兵们站稳后怒不可遏的声音透过重重叠叠的人墙传了过来，随之而来的，是越发刺耳的哭声。


    陆元珍手上不自觉地用力握拳，手心被硌得生疼，这才发觉自己手里还握着个水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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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东家，我……”


    汤书巧抱着孩子上前，面上有几分讪讪，想来也意识到自己刚刚的喊叫造成了这场混乱。


    陆元珍没有当着商队的人呵斥他，但面上的冷厉已经无声地表明了她的态度。


    汤书巧手脚利落，做活勤快，算得上忠心，但就是管不住这张嘴，这种性子不改，往后陆元珍只会尽可能减少用他的机会。


    要是有必要，更是只能辞退他。


    汤书巧讷讷地低下了头，一旁的魏迁上前来，有条有理地回道。


    “主子，据那人所言，这孩子偷盗他的物件，这才被他抓住教训。”


    宁亭钰下意识看了陆元珍一眼，却没能看出她对此的态度，便随口问道：“那你觉得他在说真话吗？”


    魏迁没有犹豫：“那人说话时目光躲闪，怕是所言不实。”


    但真相如何眼下倒是其次，这孩子救是救下来了，该如何处置才是首要的。


    当时情急，陆元珍压根没有细想，但就算事情再来一次，她还是会做出同样的决定。


    “把人抱到车里吧。”


    看那孩子先前濒死了都没有旁人伸出援手，她的父母想来要么不在身旁，要么压根对这孩子没了想法。


    而且这会儿要顶着这周遭虎视眈眈的渴求与混乱去寻找这孩子的亲人，必然会横生事端，到时候就难以收场了。


    陆元珍这话便算是将孩子的责任先揽在自己的身上。


    等这孩子醒了，再询问对方详细的背景和之后的安排吧。


    除了宁亭钰短暂的欲言又止之外，没人提出异议。


    商队的进入并未得到过多的盘问和搜查，对那孩子更是没有过问一句。


    眼下流民的涌入让牙人频频进出，趁此时机买入大量劳动力，流民苦于没有路引，不得不通过牙人等有门路的人进入城内，这并不算什么新奇事。


    陆元珍没有进入车厢，看着高大的城门从头顶掠过，经过昏暗的一段甬道，面前豁然开朗，宽敞的街道两侧人来人往，商铺林立。


    来往的行人不说锦衣玉带，但至少也是干净整洁，与外头的混乱和挣扎截然不同，似乎眨眼间便到了另一个位面，割裂感带着浓烈的违和冲击着人的神经，让陆元珍不免有些出神。


    商队在一层古怪的肃穆笼罩下前行着，最终在一处客栈前头停了下来。


    邓子约看着朱胜与汤书巧先行进入客栈与老板交谈，自个儿凑到了宁亭钰身边，用那意味深长的眼神明晃晃地盯了他一会儿，在宁亭钰皱眉要赶人之际，又适时地开了口：“大少，您怎么不去宅子里住着，要屈尊在客栈窝着了？”


    宁家在许多地方都有家产，在伶雅城自然也不例外。


    邓子约装模作样又话里有话的模样终究是赢来了宁亭钰无情的驱赶。


    陆元珍没有注意到这头的动静，她与商队的人一同坐在客堂，目光却落在了角落里的两名女郎身上。


    那两人相似的眉眼与截然不同的气质，正是在锦泾镇初赛上位列第二和第三的陆家姐妹陆忆曼与陆孟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