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素不知道，此时此刻季吟舒和林雨蓉正在前往普陀寺的路上，相携爬上长长的石阶，商量如何才能替裴纤昧和宣无岐求个上上签。


    “蓉娘，这普陀寺真有那么灵吗？”


    “祈福求签，寻一个好兆头，自然是心诚则灵。”


    季吟舒跟着林雨蓉一边进寺，一边听她说，“你许久未来京城或许不知道，我的嫂嫂，也就是淮阳侯府的侯夫人，就是来这普陀寺为我外甥求姻缘的，谁知回去后不过几日，他就与大理寺卿的妹妹定了亲，一年后就迅速成了婚，如今已是一胎龙凤，儿女双全了。”


    季吟舒立时亮了眼睛，一想到裴纤昧也有可能生出软软嫩嫩的奶娃娃，忙不迭地跑入殿中。


    她拿了几柱香，跪在蒲团上，闭着眼睛祈祷，“佛祖保佑，愿我女儿一生平安无恙，顺遂福泽，姻缘美满，佛祖保佑，佛祖保佑。”


    林雨蓉拿来一个竹筒，里面装了大半的竹签，“舒娘，摇一摇，求个上上签。”


    “好。”季吟舒叩拜几个响头，将香插在堂前的香炉里，随后接过签筒摇了起来。


    晃了几下后，一支竹签掉了出来。


    两人相视一笑，林雨蓉迫不及待地蹲下身捡起来，一看到上面的字立时沉了脸色。


    “怎么了？”季吟舒皱了眉头，“给我瞧瞧。”


    竹签上赫然写着下下签，剩下的她还没看清，林雨蓉就一把夺了回去插入竹筒中，握着她的手继续摇，笃定道：“事在人为，总能摇出一个好签。”


    季吟舒蓦然失笑，两人随即开始和一筒竹签较劲起来，非要摇出一个上上签不可。


    也不知摇了几时，旁边等候的妇人显然等得不耐烦，没好气地白了她们一眼，“摇好了没？这签摇的第一次才有用，后面的都不灵了。”


    “给你给你。”林雨蓉一股脑儿扔进她怀里，挽着季吟舒就走出殿外，念念有词地安慰她，“这个东西求的是一个心安，小辈们今后的姻缘肯定是要靠她们两人经营的，就一个签语而已，决定不了什么，一分看天意，九分看自己。”


    林雨蓉拉着她香山脚下走去，“不求这个劳什子的签了，咱们去挑个好看的庚帖和婚书。”


    *


    蜿蜒曲折的朱墙黄瓦下，一辆马车缓缓朝一处华丽的宫殿驶去，微微摇动的车帘下探出了一个小小的鸦黑发顶。


    裴纤昧喜欢看沿途的风景，一时间不免被眼前之景震惊住了。


    燕京不愧是天子脚下，一砖一瓦皆是金玉雕砌，宏伟壮丽，与江南建筑的诗情画意不尽相同，即便是朝臣府邸的裴府，也不能与之相比。


    裴素盯着她左右摇摆的后脑勺，用商量的语气说：“昧娘，今日之事可莫要同你母亲说。”


    裴纤昧惊讶地回头，“为何？”


    “就当做是父亲和你的一个秘密，可好？”裴素尴尬地撇开眼。


    若非他的至交好友山阳王已然身故，他如何会沦落到求助他人，请教如何才能更好地养女儿，维系父女之情的境地。


    虽说上一世裴素一直有派人关注着季吟舒母女，可那都是纸上谈兵，并未亲身经历接触，真要落实时总有诸多顾虑。


    偏巧裴素又不曾与子女多般来往谈心，偶有询问，也大多是些过问衣食住行之类的。


    裴循是男子，他可能会多些关心功课学业，但他自幼聪慧机颖，鲜少令他忧心。


    他对裴细暄有求必应，却也陪伴甚少，是以才会苦恼如何才能弥补对裴纤昧的亏欠，增进两人之间的血脉亲缘。


    昨日下了早朝，裴素神情怏怏，又在众多朝臣离开后仍留在了殿中。


    泰和帝一向关爱朝臣，所以多关心了一句，“裴卿看起来面色不佳，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裴素欲言又止，“这……”


    泰和帝爽朗一笑，大袖一挥又坐在了龙椅上，“裴卿不妨说与朕听听，兴许朕能帮得上忙。”


    裴素哪能实话实说，于是捡了委婉的措辞，“陛下，微臣近日得了一株花，奈何太过娇嫩了些，一个不注意就容易生病，微臣尝试过许多法子，奈何有心无力，又担心弄巧成拙，伤了那株娇花。”


    泰和帝剑眉微挑，颇为意外，“爱卿不是一向喜欢舞刀弄剑吗？何时有了兴致来养花了？”


    裴素垂下头没有细说，泰和帝也没有深究，随口就提了建议，“养花这种事情朕倒是知之甚少，或许裴卿可以去问问太子，他的东宫可是养了不少珍贵稀有的花卉。”


    裴素面上骤然浮出惊喜，恍若醍醐灌顶，“多谢陛下，微臣告退。”


    姜翕是一国太子，虽并非秦皇后亲生，却也是实打实地养在她膝下二十年，溧华公主姜诺则是秦皇后独女，生来便金尊玉贵，如珠似宝。


    众所周知，秦皇后因为当年生姜诺时九死一生，此后身体便每况愈下，因此姜诺算是由姜翕一手带大的，这样看来，他定然理论和实践经验丰富。


    “老爷，二小姐，东宫到了。”车外的车夫突然出声。


    裴素回过神来，率先下马车扶裴纤昧，低声嘱咐道：“昧娘，进了东宫切莫乱看乱说，一定要谨言慎行。”


    皇室规矩繁多复杂，她自幼在江南生长，自由自在，可能不太适应，他必须得万般小心，绝不能有任何闪失。


    裴纤昧点点头，“好的，父亲。”


    皇家宫殿果然名不虚传，飞凤盘龙，绣楹彩柱，何其奢靡华贵，便是徒步走在长廊斗檐下，也仿佛被这金光铺了满身，比之天际的烈日赤阳还要耀眼。


    裴纤昧和裴素跟着引路的宫女来到东宫正殿时，长廊拐角处正好迎面而来一个坐着轮椅的白色身影。


    宫女俯身行礼，“七殿下。”


    来人正是与姜翕谈完事的姜翌，裴纤昧和裴素也都停下来见礼，“七殿下。”


    姜翌缓缓抬起头，声音虚弱，好似进气多出气少，“明国公，这位小姐莫非就是裴二小姐？”


    他身形清瘦，面容苍白，掩着白帕咳嗽的手背青筋明显，身后有一位侍卫推着轮椅，低眉敛目十分恭敬。


    裴素拱手答道：“正是小女裴纤昧。”


    裴纤昧抬起眼帘，一张温润谦和的容貌霎时映入眸里，鼻端也随即涌入浓浓药味，还闻到一股淡淡的龙涎香。


    原来泡久了药罐子的人竟是这样的，她因为自幼饮药早已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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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了这种味道，久而久之也闻不太出来，如今遇见一个与她同病相怜的人，倒是忽然能够理解其他人的反应了。


    姜翌又咳了几声，“明国公是有事要见皇兄吗？咳咳咳……”


    裴素见他咳得厉害，“七殿下应当保重贵体才是，有什么事情吩咐下人即可，何须您亲自前来？”


    “我自幼患病，幸得皇兄照应才得此息安稳，必是要亲自前来的，才算不辜负皇兄宽待之意。”姜翌嘴角笑意淡淡，指着不远处的光彩熠熠处，“皇兄就在花房里，我就不打扰了，明国公请便。”


    花房通体由清透的琉璃打造，春阳照射下折出五彩光辉，引人夺目，各色各样的名品牡丹盈列其中。


    譬如魏紫、姚黄、赵粉、豆绿、白雪塔和青龙卧墨池等等，由于未到四五月花期，各个都是饱满的花骨朵儿，含苞待放。


    鲜艳花丛中赫然站立着一个明黄色的颀长人影，姜翕贵为一国太子，龙章凤姿，身姿挺拔伟岸，一举一动皆贵不可言，即便是那慢条斯理修剪花枝的简单几步，也无时无刻不彰显出贵胄皇亲的礼仪风范。


    裴纤昧和姜翕曾有过两面之缘，第一次是季吟舒和裴素大婚之夜，她位高处，而他在低处，第二次则是在普陀寺，位置正好反了过来。


    如今，正是第三次见面。


    前两次或是隔得太远，或是夜色沉暗，差不多都难以看清他的面容，只能从那一身华贵的衣袍和举止谈吐间领略他的仪度。


    如今近距离相见，且是在金碧辉煌的桂殿兰宫之中，裴纤昧看得比之前更加清楚。


    姜翕微微垂着头，金冠上垂落的金珠玉石时不时在眼尾眉梢处扫荡，摇出细碎金光。


    姜翕一手持着一把金丝缠绕的金剪，一手捏着纤瘦的花枝，“咔嚓”几声就剪掉了几枝枯枝败叶，随后修长如玉的手指信然拈起，悉数置在一旁宫女敛眉垂首双手捧奉的托盘里。


    花房静谧无声，裴素放缓了步伐，拱手作揖，“太子殿下。”


    姜翕面无表情，一寸寸抚摸牡丹的花枝，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启唇，“听父皇派来的人说，明国公得了一株娇花，想要了解养花之道，这才来孤的东宫，只是不知明国公养的什么花？”


    裴纤昧谨记裴素来前的嘱咐，福身行礼，“太子殿下。”


    听到熟悉的温柔女声，姜翕动作一顿，倏然放下金剪子，转身面对二人，唇角弯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弧度。


    三人大眼瞪小眼半晌没有出声，裴素见此情形，立即明白泰和帝怕是真以为他养花了，一时愣在原地词穷哑然，不知该如何解释闹出的乌龙。


    他说的养花是养女儿，却叫泰和帝生了误会，以为就是普普通通的养花，如今共处一室，属实叫人如芒在背。


    裴素老脸一红，捏着袖角抹去掌心沁出的细汗，强作冷静道：“殿下，微臣失礼了。”


    姜翕置若罔闻，嘴角噙着微弱的笑意，指尖拂过牡丹柔软的花瓣，动作轻柔无比，宛如春风拂来，扬起湖面涟漪渐生。


    他一双潋滟凤眸意味深长，盯着裴素身后的裴纤昧，意有所指道：“此花名贵，当珍之重之。”


    此花非彼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