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谢东篱,薛瑛
作品:《曾见小山河》 远处廊下一片哄乱,衬得这处小望楼愈发安静。
阿蛮与崔菽都未开口,只担忧地看向季姜,谢夫人不行医已有多年,今日这遭,若非已然知晓是谁所为,她当不会出手。
薛宁也侧身看她,唇角禁不住泄露一丝恶趣。
“谢夫人不会仗责你吧?”
季姜不甘示弱。
“薛尚宫也在,你那话还是留着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两人一来一回,言语相啄,却并不尖锐,反倒隐隐透出点势均力敌。
今日之事,在场几人谁都未曾想过全然脱身,无所谓力薄与否,遇不平之事,不明之道,既见既闻,又如何掩息塞目作壁上观?
薛宁不是与人争嘴的性子,转身要走,却被季姜喊住。
她回身,只听季姜道。
“你还没告知我,窈娘的师父是谁?”
薛宁瞳眸微缩,也未回头。
只道:“不是窈娘的师父,那人没收她,你若想知道,来日有暇便到西市来。”
不待两人再说什么,身后冯灵云便惊喊:“快低头,矮身,快快快!”
旁边,阿蛮、崔菽一手一个,将两人拉下来。
几人蹲身躲到栏下,季姜问询地看向冯灵云,后者道:“廊下有人在看咱们。”
季姜镇定下来,悄悄自栏下冒出头。
她目光一寸寸扫过,远处灯火通明,照出少女眼底一片明亮,直到这份明光中出现一个人影。
季姜微微愣住。
只见一片乱糟糟中,李兖一脸奸笑的朝自己挥臂,高马尾随着他动作调皮地摇摆,发尾坠下的小圆片欢快颤动。
借着灯火,反照出一片亮晶晶的光,映进楼上少女眼中。
季姜不为所动,只微眯了眼看他。
此处并未燃灯,自廊下绝无可能看得清,她若回应,才是遂了李兖这贱人的心。
少年似是猜到季姜心思,却还是盯着她,隔着来去的宫人内侍,抬手得意地指指人群中的谢氏,又指指望楼这边。
冯灵云这时也探出头来。
疑惑道:“他在干嘛?”
季姜咬牙切齿:“犯贱。”
不过......
季姜转头问冯灵云道:“他怎知我们在这座望楼?”
“哦,”
冯灵云应了声,平常道:“李兖在军中许是当过踏白兵。”
“何意?”
冯家常在平城驻军,守卫旧都,军中事务冯灵云是知道些的。
她道:“就是军中最先出营的一种兵,检踏敌人隐伏的,踏白兵常在形势不明的山野,只要得知一个地方,他们便能根据地势推出敌方设伏的大概方位。”
瞧季姜云里雾里的模样,冯灵云直言:“说白了,便是拿性命去趟埋伏的,从那处廊下,李兖不难推出咱们藏在哪儿。”
她说完,便见季姜垂着眼,不知在想什么。
不过也仅一刹,再要细看,便见少女已然抬头,漆黑的眼珠一转。
惊道:“那我阿耶岂不是也可能知道?!”
她说着,抬脚便往楼下去。
只到底还是晚了一步,季姜方走到阶梯口,便见楼下萧悯柔身旁,已然站了三人。
倒不是孟詹山的亲信,而是孟潇兄妹仨。
季姜转头,只见栏下四人腰背压得更低了些,躲得严严实实,丝毫没有要站出来的意思。
他们的无能为力,季姜心下了然。
她最后看向阿蛮,抬手暗指了指宫内,提醒他莫要忘了把那盒梅子送还给萧岺。
见阿蛮点头,季姜这才放心,转身下楼去。
直到此时,来到三人面前,季姜才真正有种大难临头的心慌,行事前虽有预料,可真当做成,她多少还是怕的。
但她绝不后悔。
楼下,知妗见到萧悯柔才是真的呆住了。
她家阿姜是胡闹惯了的,可五公主从不是这样的人啊,她是这宫中再娴静不过的了。
知妗素来温婉的脸上露出震惊的表情,讶异道:“殿下,你竟也跟着阿姜她们胡闹?!”
萧悯柔倒不心虚,一笑道:“太医署那帮人说,我偶尔出来动作动作也是好的。”
快要走下楼的季姜,闻言差点踩空。
太医说的,跟萧悯柔说的,那是一个‘动作’吗?
“小心!”
乍见季姜踩空,孟潇急忙喊她。
季姜见缝插针,提着裙角跑过来,对孟潇拱拱手,恭维道:“还是二哥哥细心,多谢二哥哥关心。”
一旁,孟濯‘噗嗤’一声笑出来,他上前来,围着季姜转了一圈,不够,又转一圈。
口中不住叹道“厉害厉害。”
“五哥。”
季姜有些尴尬,开口喊人。
“不不不,”
孟濯赶紧回到孟潇旁边,玩笑道:“日后,咱俩换换,六妹妹你做我兄长,日后在长安呢,也好罩我一罩。”说完,又憋不住笑起来。
季姜讪笑。
左右看看两人,孟潇嗤笑:“五郎也是谦虚了,你又比六妹妹省心到哪里去?”
除了姑苏的大房,孟家这一辈里最聪明的便是孟濯,可惜,他也最不务正业。
孟濯羞愧,“二哥。”
这下,轮到季姜低头偷笑了,还不忘朝孟濯挤挤眼。
孟潇也没放过她,“你还笑!”
季姜急忙摆手,“不笑了不笑了。”
一边,与萧悯柔叙完话的知妗,在旁看了半天,不由笑着提醒:“咱们还是快些走吧,再晚些阿姜你便真要与阿娘坐一驾马车了。”
闻言,季姜赶紧挽上知妗的胳膊,眉峰微蹙,求道:“阿姐你千万救我。”
干事手起刀落,事后又肯低声下气,伸屈自如,令人惊叹。
知妗真不知自家妹妹到底承了祖上哪位长辈的脾性。
却仍故意绷起脸,“阿姐这次真是爱莫能助,阿姜不若求一求阿耶,许能替你辩白两句。”
“阿姐别诓我了......”
季姜在家也不是白住的,她怎能不知,谢夫人有孟老夫人的撑腰,孟大将军在发威的谢夫人面前毫无地位可言,求也白求,不如滚去多抄几篇佛经,倒是正经。
兄妹四人说笑着走远。
望楼暴露,不敢耽搁,余下几人也各自散了。
正因如此,无人知晓,在远去的廊下,萧峥被太医署接手,李兖觉得无趣亦转身走后。
谢东篱与薛瑛两人坠在了人群之后。
面对今夜发生的一切,谢东篱表现得异常平静,却在此时,只有薛瑛这个师妹在侧时,她嘴角才扯出抹浅笑,眼底却还是冷的。
她温声道:“你今日看清了,六娘行事手段无一不狠,当年师父说,无慈心者难行善事,更难行医,”
“我这孩儿往事全然忘却,如今展露的半数都是天性,她天性如此,便是注定与医道无缘,来日她若来寻你,便是她年幼不知进退,还望尚宫懂得,切莫糊涂。”
谢东篱说完抬脚便走,半点没有等薛瑛回话的意思。
她不像是与师妹言话,更像是夫人对尚宫,以上对下的传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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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姐,”
薛瑛喊住她,神色依旧平平,只道:“若师姐当真将师父的话奉为科律,便不会收下郑家娘子了。”
“三娘不一样,”
谢东篱立时转身,她不知想到什么,罕见地红了眼眶,反驳道:“郑家二房乃是庶出,她又无兄弟姊妹相扶持,如今凭着医术能入长公主的眼,来日也不过多一张保命符罢了。”
谢东篱出身东阳谢氏,那是真正不世出的门阀大族,朝中形势她也绝非半点不知。
郑氏与李氏同为长安两大世族勋贵,以圣人如今对世族的厌恶,来日伐南,世族破财还好,若不肯,以武定天下的圣人又岂是那好相与的。
到那时,李、郑两家免不了便要捧一打一,做给天下世族看看。
有勋爵者都能打压,又何论不破财不出力的世族。
可圣人再如何也占个人儿字,是人之心便是血肉长就,便有亲疏远近,两家哪个亲哪个疏,但凡生来有眼的,谁瞧不清呢?
若真有那一日,郑家二房就是最现成的替罪羊。
眼角溢出残泪,谢东篱不愿被薛瑛看出,说完便移开了眼。
可心中仍有悲戚,当年兄长与自己又何尝不是如今的郑家二房、不是如今的郑珍渔。
他们兄妹幼失怙恃,被族中之人拿来,在地方诸侯面前顶罪。
若非如此,阿兄那样恣意恬然的性子,又怎会投奔萧氏以求庇护,若不投奔,又怎会命丧沙场。
故人已逝几十载,可薛瑛作为亲历者,有些事也是知晓的,可薛瑛向来就事论事。
她道:“我不如师姐,我只知医术就是用来救人的,此外,别无二用,也不能有二用,郑家娘子习医术以媚上,负医道却为护命,这不是师父教的,我到死也不会明白。”
至于季姜,薛瑛却不去提及。
她不敢污师父教诲,只人生过半,看得多了她也总悟到些旁的。
于医一道,除仁慈善爱之心,其实还要心坚。
要观尸山血海不惧,近饿殍残躯不惶,体失亲丧友不戚,感医道至炽至凉。
若是如此,还能拿得起毫针,行得了医责,即便不敢夸口济世,也能比旁的医者更能为世为人了。
可恰是玉石之坚者难寻。
薛瑛固执,谢东篱素来便知,念着几个孩儿,她不欲多言,转身走了。
*
师姐妹的话,无人知晓,季姜更是从来不知。
此后,她才又学到一词: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回府的一路上,季姜有意躲着谢氏,谢氏竟也没有丝毫责怪她的意思。
直到离了二房正院不知多远,走上往自己观雨院去的小径,季姜才放下心来。
守家的毓娘两人早早听闻了通传,知晓自家小娘子又惹出了事端,但这次两人只是立在院中观雨亭里等着,显然没有了初次的惊慌。
远远瞧人到了院前,向来在意得紧的毓娘终是忍不住,迎出来。
夜深似墨,即便有灯火也不甚清明,可毓娘眉间川纹实在皱得厉害,季姜微微一打眼便能瞧清。
不等毓娘发问,她便边走边道:“毓娘安心,阿耶阿娘都在,我无甚大事,”
“那娘子......”
“不过定是免不了一顿大责罚,”
季姜说着,一脚跨进屋门:“毓娘不必多言,赶紧让你家娘子好吃好喝,早些睡下,明日一早指定得去小佛堂了。”
盯着自己脱衣,拆卸头饰的人,毓娘不觉深深叹出口气。
只道,小娘子竟还挺想得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