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要这么待我啊师父！”


    “放了我父亲吧，师父，师父，师父，为什么！？师父！！”


    黎攸瘫跪在地，双膝蹭地向前挪移，豆大的泪砸下，她哭得不能自已，她真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她那般好的师父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的伤害她的父亲，她的族人！


    黎攸的这几句师父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莹缟羽的心中。


    她悲怒的神色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满目的怜惜和心疼。


    她看向黎攸遍布血污的脸，以及四处溃烂的皮肤，嗫嚅道：“阿攸，你不该回来的，不该回来的。”


    “我明明已经拜托了落黛紫将你困在枫渔了，可你为什么还要回来啊，我们的孩子，你当真……不该回来的啊……”


    黎攸登时心中一颤，原来竟是师父命师姐将她困在那罔象洞的。


    只是莹缟羽没有想到的是，落黛紫将东罔神的真实身份暴露给了她，也没想到失了内丹的黎攸竟然还可以使用画轴的力量一瞬千里。


    既然师父这般痛恨梧伤族人，痛恨她父亲黎火熏，那为何又要这般费尽心思保护她？


    黎攸当真不懂。


    没成想，被插剑在颈的黎火熏却是笑了起来，许是剑尖伤了他的喉咙，他发笑时带着一种肉血震动的“哧啦哧啦”的响声。


    “你们珍惜的被我和我的心腹踩在了脚下，顶在了月夸下，捅在了喉中折磨，这感觉怎么样？”


    黎攸盯着自己的父亲，满目震惊，她从未听过父亲说过此等污秽言辞。


    可黎火熏却像是放飞了般，生死关头混不在意自己的形象。


    他平日的那种端方威严，庄重严肃，此时烟消云散。


    “哈哈哈哈哈哈哈，是！我，我是骗了你们，她根本没有被我好好对待！但你们不也一样欺骗了我们么，说要带我的族人上地表，说要帮我稳坐城主之位百年，可到头来呢，你们的目的却是将我们全部送下地狱！”


    黎攸脑中纷乱如麻。


    在说什么，在说什么，她是谁，什么交易，什么对待！？


    忽然，黎火熏睁着两只红彤彤的大眼，龇牙咧嘴，宛若鬼魅：“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黎攸，黎攸！！你不是一直要娘亲么，那个就是了，那个，那个，就那个……快去叫啊，快去叫啊……”


    “快他妈去叫人啊！！！”


    黎火熏指着落照怀中瘦弱的人，如疯魔般直着脖子怒吼。


    黎攸没有在意黎火熏的神情和语气，而是直直看向莹缟羽的怀里，愕然发愣。


    娘……亲！？


    瘦若纸片，血污满身，脏污不堪


    什么娘亲，什么母亲，她的娘亲不是早就羽化登仙了么？


    落照垂眸看向已经数年未见的，被折磨的不成人样的徒弟，平静道：“你还不知道吧，你的父亲他骗了你。你的母亲是地表修者辰砂没有错，可她却并没有飞升，而是被你的父亲困在了这里——”


    “十七年……”


    “辰砂失踪之后，我们动用了许多修士去找寻，但都一无所获，但在七年之后，我们感受到了丹青的存在……”


    黎攸不怕太阳的“梧伤神女”体质曝光后，黎火熏便让她日日抱着把剑坐在地表，为的就是等和辰砂一样的地表人修者前来。


    之前的日子里，辰砂都被黎火熏关在地下十八层，包括丹青剑一起。


    直到黎攸带着丹青来到了地表，它才被旭晟山的修者觉察——


    莹缟羽来了。


    那是黎火熏和莹缟羽的第一次碰面。


    他对莹缟羽说，那个叫辰砂的地表人修者成了她的妻子，而地上的那个小女娃娃便是她的孩子。


    莹缟羽自然是不信的，并提出要见辰砂。


    黎火熏在此时便提出了条件：“这样吧，你让我那小娃娃和你去修行，修行到能够带我们所有梧伤族人站上地表，我就让你见她。”


    莹缟羽本不想应，但她实在也没有旁的办法。


    地下城层数众多，内里错综复杂，怨气阴气浓重，无论修者修为多么强大，人数多么庞大，只要不熟悉地形，那进去了就是只有被困死的结局。


    万般无奈之下，莹缟羽只好答应了黎火熏的请求。


    可是答应归答应，做到又归做到。


    莹缟羽将黎攸安顿在了自己的别院后，就去和掌门落照商量了此事。


    正是因此，落照也找寻到了自己千年前亲生兄长黎苍烟的归处——就在梧伤地下城，还是作为梧伤族人最伟大的建城神明黎阴。


    经过几轮商量后，莹缟羽和落照达成了共识。


    假意带梧伤族群鬼上地表，实则在精灵村利用太阳杀了这群祸世之物，待到梧伤地下城被清空后，他们再入内去清理阴气和怨气……


    然后黎攸并不知道这一切。


    什么？什么？什么？


    你们到底再说什么！？在说……什么……


    落照又道：“你们梧伤鬼根本不可能修出内丹！你为人鬼结合而生，你身上的两个部分天生相斥，若是不加以干预，你的身体会被自身的所带的阴气侵蚀殆尽，而辰砂为了护你，将自己的半颗内丹给了你，让你人类的部分胜过了鬼的部分，这才安然活到了现在！”


    落照言罢，一个金色的物什自他的衣袋之中飞出，那是落黛紫从黎攸身体之中剖出的内丹。


    那金色的内丹被落照一抛，就要往辰砂的身上去落，可就当它即将要触到枯槁般的肢躯时，又被弹了回来落到了黎攸的身上，被吸了进去。


    一种自心口升腾起来的温暖之意包裹了黎攸的全身，她身上斑斑点点的骇人溃烂开始愈合。


    落照微微一愣，垂眸看向怀中徒弟辰砂。


    “她宁愿自己变作一个废人，也要你好好活下去，即使你是畜生的孩子，但你更是她的孩子……”


    黎攸的脑袋轰然炸开。


    是这样啊，原来是这样。


    怪不得她法力低微，原来她就不配拥有法力，母亲给她的这半颗内丹虽然强大，但还是要跟她身体中属于鬼的部分作斗争，自然灵力效果就大打了折扣。


    黎攸跪倒在地，看向那个柴火人，自口中艰难挤出了两个字：“娘……亲？”


    她的胸膛剧烈起伏，像是一条跃上陆地的鱼，巨大的悲痛让她无法呼吸。


    黎攸自出生便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娘亲这个角色仅仅活在她的想象里和众人的口中——


    黎攸：“爹爹，为什么大家都有娘亲，而我却没有？”


    黎火熏：“因为阿攸的娘亲是很厉害的地表人，她救治了被独目虫寄生的梧伤人，功德圆满羽化登仙了。”


    黎攸：“阿攸也要像娘亲学习，努力带领族人走上地表。”


    黎火熏：“诶——对咯。只要努力，你也会飞升成仙去见你母亲的。”


    黎攸苦恼：“可阿攸如果想念母亲了怎么办？”


    黎火熏：“那便放纸鸢吧，你的娘亲，她在天上会看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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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事实却是——


    暗无天日的洞窟中，周遭弥散着腥臭腐朽的气味，洞窟的墙壁之上伸出了两条粗长生锈的铁链，铁链的另一端绑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


    女子的衣服上沾满了血块脏污，依稀可见曾经是绯色的衣衫。


    忽然，那女子抬起了鸟窝般乱蓬蓬的头，随着她的动作，各种虱子小虫簌簌掉落，脏乱的头发也糊在了她的脸上，不可见其眼睛鼻子，只见得半边梨涡，和一张皲裂起皮的薄唇一张一合。


    那口形似是在说：“救我。”


    幻象是天堂，可现实中却总是地狱……


    骗人的，都是骗人的！


    她的娘亲是一位优秀的修者没有错！可她从没有羽化飞升上天，她一直都被锁在最肮脏恶臭的地下。


    她的生命定格在了最美好年纪，从那以后的十七八年，她都是作为黎火熏和旭晟山谈判的筹码而存在。


    黎攸自出生以来只为带梧伤族人走上地表这一个目标而活，却不曾想她也只是被两方人当做了博弈的棋子。


    “他妈的老子要你，要你们究竟有何用！！现在人没了，族人没了，谁还奉我为城主，都是你和你那个没用的老婆娘，只差一点，明明只差一点。”黎火熏口涎横飞，语无乱次，疯癫到不能自己，叫嚣着就要向黎攸飞冲而去。


    莹缟羽不再忍耐，抬手狠狠抽掉了插在黎火熏喉中的那把利剑。


    猩红飞溅，落在了黎攸的面上，额上，手上，烫得她一阵瑟缩，惹了满身的腥甜。


    此时，落照怀中的半身人辰砂忽然发出细若蚊蝇呜咽，莹缟羽连忙抢身而去。


    黎攸脚下像是生了根，无法挪动半步。


    辰砂的面部被枯草般的脏发乱丝遮盖着，莹缟羽看不清她的表情，她只是抬起一只枯槁的手颤抖着伸向莹缟羽。


    但还未触到她的脸颊，辰砂的手便颓然垂落了。


    虚空之中，忽而传来一声带泪的“谢谢”


    辰砂吊着一口气，只为等莹缟羽前来。


    方才在地下十八层时，她一下便认出了她，即使她双眸失明，即使时过境迁。


    可那时的她已然没有了半分力气，现而好不容易蓄足了力气和她的小莹说上最后一句话。


    她要谢谢莹缟羽一直不肯放弃她，谢谢她对黎攸说了善意的谎言，并且守护她长大。


    她是无比的相信，相信莹缟羽会将她们的孩子抚养成一个坚韧而又善良的孩子。


    她不一定要很厉害，成为万人敬仰，攸关他人生死的存在。


    最重要的是，她要健康，要快乐。


    健康快乐就好了，健康快乐就足够了……


    是悠然自得的悠，而非生死攸关的攸。


    人之一生，不必太过将高低贵贱，利禄功名奉如圭，因为，你执着于什么就会被什么所操纵奴役，一生郁郁不开颜。


    就像黎火熏，就像鹿鸦青，像仝浅栗，也像落照，当然还像莹缟羽。


    擦干了眼泪，黎攸几步上前，忽然指尖朝胸，伸手向自己的胸口狠狠一掏，一颗闪着金光但却血淋淋的珠子被她猛然掏出。


    半颗金黄的珠子一瞬飞到了辰砂的尸体悬停住了。


    “母亲为我付出了太多，她的东西我不可收，也不能收。”


    转眼间，珠子变得愈发闪亮，黎攸翘手一勾，它便立刻飞到了她的手上。


    黎攸将它放在了莹缟羽的手中：“这封了母亲神魂的内丹，就由师父来保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