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第66章

作品:《狐与宦

    郁决从来不做梦,可他发现今夜好像做梦了。梦见一只通体白的茸狐,修得一张美人面,最漂亮的是她的眼睛,乌圆明亮,窥探其中,能映满世纯然,当然,令郁决最兴奋的,是这双眼里,时常有一个他。


    她说她有名字,叫芫花。芫花开在早春,按理说郁决应当早春才得以遇见她,但并不是。


    他在一个冷雨雪夜遇得她,她还是一只狐狸,叼住他的袍脚。


    芫花总是呆呆的,郁决只觉得是她刚修成人身,什么都不会,自然也不能算得上一个人,他也就不拿人的标准看她。


    但是她越来越像一个人,甚至给郁决的旧忆添了一笔浓墨。


    郁决吓醒了,恍恍惚惚睁开眼,窗外雪光攀到眼睫,入目一片白,下雪了。


    他神思游离不着边,还以为方才的只是个梦,悲叹残缺过久,竟生了臆想。


    可郁决一转头,发现床边仍旧躺着芫花的尸身,长久的沉寂。


    原来不是梦。


    郁决拍了拍自己的脸,又伸手去抚芫花的脸,已是醒过神了,他盯着芫花,忽而笑了,“懒狐狸。”


    立冬第二日,京畿的第一场雪满卷,天气降得快,该添衣了。


    郁决把去年芫花曾披过的乌氅找了出来,将她整个人裹在宽大的乌氅之中,生怕她冷了。


    他做得极慢,耽搁了早朝时辰,郁七已在府外等着急了,却不敢催,只能干站着,待郁决出府,早朝时辰已过去了整整三刻钟。


    郁决专注地捻着抚过芫花侧脸的指尖,没有看福德,但话是对他说的,“你要将此事噎进肚子里,可晓得?”


    福德连连点头,“晓得。”他额头被纱布裹了起来,昨夜是把皮都磕掉一层。


    嘉德殿一如既往的吵,叽叽喳喳七嘴八舌,士人们说得眉飞色舞,一整年的事儿要在这几月办妥,再往后嘛,就是休沐,回家,过年,忙里又有点期待。


    颂念纂被骂得狗血淋头,常常是称自个儿身体不康健,窝在医堂里,郁决派过人去听墙角,只知她并未颓丧,而是趁此机会忙另一桩事,是她老家塘州的事,


    阮襟鸿仍旧爱鼓动人跳脚,不过对郁决来说也就那样,他没心思搭理他。


    听着士人们喋喋不休,郁决有些倦了,拉了眼皮瘫靠在殿柱边上,有人发现他满脸消沉,跟家里死了人一样,顿时转了话头,明里暗里批他宦侍干政,手持大权。


    郁决又在宫里忙了几日,宫里伙食还是比东厂的要好,但他却肉眼可见地瘦削下去,眼下青黑已接近瘆人的程度。


    “哎呦,他老人家又犯疯了,东西也不吃,话也不说,连阮老头都刺激不了他啦。”郁鞍拉着郁九说悄悄话,“养母呢?怎不叫她过来劝劝。”


    郁九的腿好得差不多了,习惯了杵银拐,便一直杵着,他用银拐敲了敲郁鞍的腿,“呵,说起来,上回还有小白脸勾引养母呢,怕不是真被勾引去了,养父怒火攻心!”


    “哈!谁敢抢?你怎么不去杀了那小白脸?”


    “你以为我不想么……”


    突然有个小太监从司礼监大堂跑出来,“公公们,督公貌似出事了,怎么叫不醒啊!”


    郁决再醒来时,被抬回督公府里了,意识模糊之际,听到郁七说甚么他是病倒的,他想大抵又是哪个老毛病犯了。


    他睁眼,床榻边依旧空空的,于是又闭眼。


    他想,一起死了得了。


    殉情好呐。


    郁决开心地弯起唇,往鸾带里摸了摸,摸到他的匕首,匕首锋利,他没有拿住刀柄,摸偏了,摸到了利边,掌心瞬间被剖开。


    匕首沾血,抵在喉下时就不凉了,甚至温暖,像芫花身上的温度,狐狸的温度,人的温度,血的温度。


    郁决突然放下匕首,垂直坐起来,单着件中衣就朝下人房去。


    死得死一块儿呀。


    郁决再回到芫花身边,呆坐着,眼神很空洞,但他其实在动脑子,他在想,自己死了赵临聿怎么办,允暖怎么办,芫花那几个蠢朋友怎么办……


    对了,那两只蠢兔子去哪儿了。


    郁决再度起身,将后院翻了一遍,别说两只兔子,一根兔子毛都没有。


    郁决终于发现有点不对劲了,他跑到床边,细细打量芫花。


    确实是她,他不可能认错,可她……为什么还没有腐烂。


    他回来时,她已睡了两天,后来他又走了,在宫里待了将近一礼拜。


    绕过影壁,抬头看院墙,那一对雀鸟也不在了。


    “砰咚——”允暖提着的木桶砸在地上,她刚进院,被郁决一手的血吓得不轻。


    郁决站在雪里,一身单薄的中衣,长发未梳未拢,任它们披散,手边还滴着鲜血,叫谁看了不觉得他真的患了失心疯。


    “郁大人,你、你、你不冷吗?”允暖震惊得说话结巴,她小跑到郁决身边,害怕极了他一手的血,又不敢看,“明日、明日还要去给、给爹爹扫墓,你你还是不要伤着自己了……”


    扫墓。


    麻木的眼珠转动,慢得能待冰雪融化,郁决终于肯施舍一点力气,抬起眼皮,“你说得对。”


    允暖点点头,还想安慰安慰郁决,可他却一转身,披了外衣又出府了。


    “真挖啊?”


    “他老人家让你挖你就挖,费甚么话。”


    “可这不是养母她族亲的墓么……”


    “给本督挖!”郁决一令下,跟来的一群东厂太监就提铲,不要一刻钟,将坟挖开了。


    里边儿一个木箱,埋时何样,现下何样。


    郁决动了动指,“打开。”


    他们不可置信地看向郁决,似听到了偌大的谬言。


    郁决慢慢环视一圈,以他阴厉莫测的眼神吞噬他们的犹豫,“本督说得可不够明白?”


    他们连道不敢,白着脸将木箱拖出来,打开。


    空无一物。


    郁决愣在原处,然后又疯癫地笑,他很少,准确说从来没有过这般,东厂的人不敢看他,紧咬着牙,害怕呼吸恼他。


    郁决不再刁难他们,敛笑,轻言细语地说:“埋回去罢。”


    莫大的羞辱感袭击而来,愤怒与绝望啖食他皮肉。


    她一定是报复完别人,立马就弃了他,去勾引其他人了,或翩翩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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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或王侯将相,或风流倜傥,总之,绝不会再是他这样的阴阳人了。


    哈!她还骗他愿意同他成婚,走之前还不忘羞辱他。


    他就不该教她念书识字,来时一无所知,去时懵懵懂懂,多好呀!她就永远,永远,永远不可能脱离他!


    他此生此世拥有她,如同世俗情人,禁锢在一起。


    他凭什么不可以!


    不,也不行。


    他怎么可能忍心她一辈子无知,她那么好学,又能学。


    不,还是不对。


    她是狐狸,一只动物,不是人。


    不,不,就算没有他,她也会自己来到人世,开开心心地当人。


    不不不,都不对。


    郁决想不明白了。


    “塘州临海,自我登基后不再海禁,民间交易往来俱是任其意愿,可我只听与外交流频繁,却不见塘州有发展,百姓生活很苦,甚有江湖势力跃跃欲试,欲反朝廷。此番你去,一是彻查并处理此事,二是叫京里士人的注意力不要过于放你身上,阿决,你意下如何?”


    赵临聿的声音驱散灵台中的控诉,郁决恍然抬头,又恍恍惚惚不知何时来到移风殿。


    他自是没有意见,“是,臣领命。”


    赵临聿看出郁决的不对劲了,可不过短短十几日,从最初一副空壳模样,到现在的似怒非怒,似悲非悲,赵临聿真是越来越看不懂郁决了。


    他拍拍郁决的肩,“去罢,待你回来,批你假,多休息一阵。尽量年前回来,还能与我一道过年。”


    去年还在跟太后斗,再往前一年处境更差,更前的几年,不堪回想,如今倒是变好许多,年,也就慢慢令人盼望。


    但郁决觉得,和他没关系。


    郁决艰难地扯扯嘴角,“是。”


    东厂和司礼监交给了郁七,郁七执牌令,代郁决司职,对外只说郁决犯疾,得静养。


    无人知晓时,郁决将芫花的尸首一并带走。


    在凛雪深夜,有一群人悄无声息地离京。


    “盟鸥门常活动于海边,和东瀛来往频繁,做些小生意,”郁束将收集到的所有消息一并禀出。


    盟鸥门本是个小门小派,里面多的是些行侠仗义的人,他们豪气干云,挥金如土,百姓爱戴,今年过得苦,盟鸥门尽可能多做些买卖,救济穷苦百姓。


    郁束带人密查过,今年盟鸥门的收支不算低,可不见门中富裕,亦不见百姓生活变好,东瀛来往记录也很少。


    “若说是盟鸥门自个儿将货送到东瀛国去,那才叫疯了,”郁束如此说,“钱不知来何,也不知去何。”


    郁决闭了下眼,是回答,并示意郁束继续讲。


    瞅他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郁束默叹气,接着说:“塘州江湖门派不算少,盟鸥门可能在同其他门派来往,先前天盟宫残存的几堂几宫的人,多成也混在其中,若这些钱财被特意遮掩来去,囤作后手,再加上他们联手,是不好处理的。”


    郁决打了个哈欠,瞥向车厢后面,那里放着芫花,他恹恹道:“打通人手,揭了盟鸥,打不通,嗯——”郁决稍作思考,“那就咱们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