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第57章

作品:《狐与宦

    地方抓来的,没见识过东厂的逼供手段,小鞍子被一顿喝,心里有怨气,朝那些地方来的撒了,连半套开胃菜都没吃下,就招了。


    “不错不错,颇有小九的风范。”郁束把着小鞍子的肩,揉他的头,“下回长记性,别去扰养父养母,可不就不挨骂了?”


    小鞍子把手里的血悄悄擦到郁束的衣袍上,“记着了,话说九哥还在问呢,那傅不离到底如何招的。”


    “养父去的啊,貌似把傅家的几个小儿拖过来了,当着面把傅不离给钩背了,几个小儿受不了哭起来,一个年长的没眼力见,提了游家名讳,当即就给他来了一刀,傅不离不忍心,还是招了。”


    小鞍子哟呵一声,“来了一刀?有那么恼火?我小时候没少挨刀,还不是好好的。”


    郁束笑了笑,“一刀重的,断了他儿的子孙根,你说傅不离难不难受。”


    小鞍子挠挠头,手上没擦干净,头上也沾起血。


    狱房门吱呀一声推开,门缝上陈旧凝固的腐血块掉在地上,郁决漫不经心地瞥了眼,“脏不脏,去叫人把门换了,你们也不嫌恶心的。”


    “儿子去喊人来换!”小鞍子嘿嘿笑着往外跑。


    郁决看着他一小个儿往外钻,背影窜得极快,他略有些嫌弃,“看来他那刀还是挨轻了,没几天就能跑能跳。”


    郁束才回来,不知梨园的事儿,他茫然地将盖了血印儿的纸交给郁决,好奇多问了句:“啥事儿?”


    郁决懒得动嘴皮解释,只摊平了纸,细细瞧着其中内容,姓氏名字,签字画押,盖指印,没有特别的,这十多年,在从前西厂看惯了,在东厂也看惯了。


    可唯独它意义非凡,郁决估摸着算,大抵二十年了,游家的案,翻得太晚了,竟用了二十年。


    郁决收起纸,递还给郁束,“你传个信儿,跟上头那位说声事办完了,晚点本督要带只狐狸进宫,嗯……你就说它和娘娘那只赤狐关系不错,带过去给娘娘那只狐狸解解闷。”


    听到狐狸,郁束有不解,有奇怪,甚至有质疑,但他还是点点头,“啊?哦,好,我这就去。”


    芫花去了,再回,过了一个多时辰,在郁决怀疑她偷偷跑到西街去找那臭崽子和臭书生的时候,她提着一个食盒回来了。


    她换了身衣裳,穿了她喜欢的那件粉圆领袍和葱绿的灯笼裤,不同的是,未梳垂髻,只简单做了个留头。


    没有多绚丽的色彩,可就是让人挪不开眼,遥遥看着她步步走近,仿佛能看到她头上的狐耳,和身后的茸尾。


    “哇,死气沉沉的。”芫花进了厂院,第一句话。


    郁决靠在狱房门边揣手,等她走过来。


    “白切鸡,糯米蒸饭,还有鸡汤。”芫花走到他面前,停下,举起手中食盒,“你太虚了,要补。”


    她声音不大不小,可东厂里安静得不行,恰好就让厂院里的人听净。


    “……”郁决说不出话,踹了她一脚,“去那边房里,别在这儿说。”


    “哦。”


    事实还不让狐说了,啧啧啧。


    瓷食盒中空灌了热水,能保温,一菜一汤一饭都没凉,芫花将瓷盘取出来时,还有很薄的热汽。


    “没带多少,有些重。”芫花把筷子塞到郁决手里,他却不接。


    郁决推开筷子,说:“我今儿上刑了。”


    郁决话没说明白,芫花听不懂,只以为是他被人揍了一顿,芫花想了想,一本正经问:“我帮你咬回去?”


    “不是,我给别人上刑了。”


    “哦,所以呢?”


    “好累,”郁决把一张懒椅拖到案前,顺势躺进去,朝芫花勾勾手,“你喂。”


    懒椅可不算小,全是檀木做的,上边儿还搁着一个垫后腰的软枕,铺着厚毯子。


    芫花完全笑不出来,“你拖得动懒椅,没力气吃饭,是吗?”


    “咱家怎不晓得世上有如此聪明的狐狸,狐狸赶紧的,饿得不行了。”郁决笑出来了,死赖在懒椅上不肯动弹。


    芫花不想喂,可是他说她是聪明的狐狸。


    狐狸抬着下巴,压着嘴角上扬,凑过来给他喂菜。


    如果尾巴能出来,她一定摇得快起飞。


    一口拌了剁椒和花椒的白切鸡,裹着油,又麻又辣,郁决只吃了一块鸡肉,就呛咳起来。


    芫花赶紧放筷,倒杯凉茶给他。


    凉茶灌了三杯,才堪堪压平舌尖辣痛,本就喉咙不大好,辣与油下来,更难受,凉茶只能压辣味,完全不能压喉咙里的痒。


    眼看郁决咳得脸都红了,芫花只得上去给他拍拍背,“你早说不吃辣,我就不买这玩意儿了。”


    “咳咳……咳,谁家白切鸡辣口的,不都甜口?”郁决手背的指骨关节抵在唇边,掩着不让自己咳得太狼狈。


    “是家新馆子,我也没看,貌似是蜀地人家开的,我下次不买了,你别咳死了啊大人呜呜呜。”芫花越说越急,嚷着要给他请大夫。


    郁决咳了半盏烛,没把肺咳出来,他把芫花推到外边儿去,“得了,你滚到厂院里去玩一阵子,等我把手上事忙完了再说。”


    芫花被赶出去,屋里瞬间就安静了,郁决走到里间去,翻开奏本,狭长的眼慢慢眯起,眸光攀上厉色。


    他将这本奏本放到一叠琐事奏本上方,还未合上,可也没有给批。


    郁七敲了敲门,蹑手蹑脚进来,走到郁决身边,余光看见了奏本上的内容,不禁眼皮微动,他动了动唇,低声:“灭口是最好。”


    郁决合上奏本,将它塞到这沓奏本的中间,“灭了他口,谁人不知是东厂所为。你管他做甚,复了西厂,他一个文臣,还想当厂公不成?”


    郁七凝着奏本,沉默。


    “压着,别让头上的晓得,跟崔鸣清会一声,谁见了那位,传个消息过来。”


    “是。”


    小鞍子找了人换狱房的门后,就急匆匆回宫了,厂院里各忙各的,没有哪个余闲着还能陪芫花说说话解解闷,更何况身份都摆明了,她是想找人讲几句都没人敢应,只敢附和,嘴里吐不出一个否。


    院子里干净,倒不像京里人们说的无疆炼狱,高家的,一个都不剩了,京中三十四人与地方十八人,吊半口气,也不能说话了,旁的,他们有的是法子叫他们闭嘴。


    厂院里柳木摇曳,池子中游过几尾锦鲤,不时传响银器霹雳声,竟是呈了一派诡异的宁静。


    东厂里多数赐郁姓,多用软刃,协刀,练也不过刀刃,有独的一套刀刃法,打发形散神聚,也可以说是,卑鄙下流,没有固定招式,没有固定阵法,却有独特的默契。


    世传阴功也不过如此。


    郁九撑着一根银拐在旁边观着众人练刀,纰漏过大,他才会上前指点。


    芫花撑着下巴看他们练,有点困,眼皮打架,迷迷糊糊里看见一只白色狐狸仅靠两条后腿站起来,而前爪竟然执了软刃,嚯嚯着说要砍死太后。


    脑袋啄膝盖,芫花被自己砸醒了。


    醒来入眼,是郁九一条腿独立而站,手上的银拐不过来回两下,断了那名东厂太监手里的刀。


    “再练,蠢。”郁九银拐落地,撑着走回。


    郁九靠回墙边,撩开厂服下袍,扒拉开皂靴的筒,忽然察觉到有人在看他,他站直身,发现是坐在不远处的芫花在看。


    他犹豫了一会,杵着银拐一瘸一拐走过去,“怎么了,养母?”


    芫花从小矮凳上站起来,“刃法,只郁姓的公公们能学吗”


    这真是好问题,从来没人问过,东厂里郁姓的,的确都学了刃法,不是郁姓的,也学了刀法。


    有不是郁姓的会,可能不能学,那倒是个疑问。


    郁九道:“这……儿子不清楚,可若是您感兴趣,学一学估计也不成问题,祖母她都会郁氏的刃法,还是祖父教的呢,您真要学,也可去找一找养父。”


    芫花摇摇头,“他让我滚出来,郁九公公,你教教我罢?”


    “这……”郁九为难地看向值班房,大门紧闭,他又看了回来,咬了咬牙,“成,但养父要说甚么,您记得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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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儿子说两句话。”


    听到郁九答应,芫花兴奋得两眼亮晶晶的,“成成成!郁九公公你说甚么都成!”


    郁决在值班房里把余的奏本都看了,该批的批,该压的压,偶然一眼,看见手边赵临聿写来的信,是早晨过来的,让他出出主意,见一面雨碎香。


    开朝百年第一窝囊皇帝。


    郁决忍不住在心里骂。


    郁七提醒:“督公,有些晚了,宫门怕是落锁了,明儿再进宫罢,我叫人同陛下说一声。”


    长窗外月色阑珊,远处闪白光,有闷响,怕又是一场大雨暴雷。


    “嗯,你回去歇罢。”郁决拉开门,迎面一道凉风,钻进了衣领,喉咙里又开始作痒,他左手虚握成拳,咳嗽几声。


    “今岁夏日,也不怎么热啊。”郁七在身后,抬头看那被阴云遮住的月,连光都无法透出来,叫人沉闷。


    郁决睥了身后一眼,亦略略抬头,去看那厚厚的云层,半晌,他无声叹气,“所以药价不能降呐,铺子必须开。”


    “握紧些,刃才不会脱手。”


    郁九的声,在厂院传彻。


    银器相碰,震动嘶鸣,顺着声儿,竟是芫花持着郁九的软刃,在同郁厌切磋。


    芫花身形小,动起来也灵活,她倒是没有忌讳的,几招下去,全是阴招,把郁九一身遭人唾骂的全学了去,那几招光明磊落的,楞是没学好。


    郁决看着看着,大笑。


    郁厌被笑声惊住,匆匆一眼瞥了过去,就是这样一眼,软刃直取下脖,抵在颈侧,仅差一厘便割去喉咙。


    “郁厌甘拜下风。”郁厌一张丧脸,扯了个难看的笑,并非他不愿笑,而是生来这样一张脸,笑起来也不好看。


    芫花收刃,还给了郁九,道:“郁厌公公真厉害,下次我还找你。”


    “怎的不来找咱家?”


    芫花顿地站着,笑盈盈地看向来人,乌亮的眸眨呀眨,又是把勾引俩字写脸上了。


    郁九和郁厌默默走开,尤其是郁厌,见多了就识趣儿,两腿迈得老快,郁九杵着银拐追都追不上。


    “那郁大人你教我好不好呀?”芫花挪过去,把手上的尘灰都抹到郁决的厂服上。


    郁决别开脸哼出声,拉过她的手朝外走,“看我心情罢。”


    啧啧,坏郁决。


    不让别人教,自己也不教。


    他们一路拉着手,既没有坐马车,也没有乘马,沿着胡同的墙瓦,漫步回府,甚有老夫老妻的模样。


    走在墙下,郁决忽然问:“你回府换衣裳了?”


    “嗯,”芫花支支吾吾回答,“出汗了,贴着身子难受,就换了。”


    今夏不热,夜里的风可以说是凉,蝉鸣蛙叫都弱。


    郁决回首,眼里有些古怪,芫花低着脑袋,他看不见她的神情。


    那阵子抱着她,她哪里有汗,就脸上几滴泪差不多,郁决忖了不过一会儿,甚么都明白了。


    他压了压笑,压不住,索性就笑了,只是没笑出声让芫花发现。


    郁决捏了捏芫花的手,她手上明显地长了些肉,捏起来是软的,“明儿早来宫门等我成不成?”


    “你们怎么都喜欢捏我手,怪得很,”芫花随口说,“等你做甚啊?你又不和我放纸鸢。”


    谁又捏你手了?


    不放纸鸢就不能等咱家?


    只有颂念纂那臭崽子一天没事儿干才能天天出去玩!


    这些,郁决统统没说,全记心里了,开口只有一句:“你不愿就算了。”


    回府时很晚了,灯未熄,是允暖还在正堂里等郁决回来,他们回来时,允暖趴在八仙桌上睡着了,桌上,还放着一碗凉透的长寿面。


    听到动静,允暖醒了,堂内没有旁人,她睡得迷糊,睁开眼只看见了郁决,她揉揉眼,“哥哥,生辰快乐。”


    待清醒了,才发现郁决身边还有个芫花,允暖一愣,没了好脸色,冷笑:“没良心的东西。”


    允暖步步靠近,死死瞪着芫花,忽抬手,巴掌要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