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物这种东西很奇妙。


    它是一瞬即过的，停留在化开在味蕾的几息的体验，似乎只被记录在大脑内的厚书的一个角落，随时有可能被其他更重要的东西挤掉——西塞莉以为那些对自己并不重要的人事就应该这样发展，直到被遗忘，再被其他东西填补。


    但人的记忆很奇妙，有些东西是不会像她以为的那样被轻易遗失的。


    曲奇这种东西，做法并不难，适合烘焙入门的新手练习。而这种做法简单的东西，就算配方不同，味道也大同小异，但耐不住西塞莉味觉灵敏，一下子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她看向身体骤然僵住的银发男人，重复：“是在模仿卡蜜拉么？”


    “我……”


    他张嘴吐出一个短暂的音节，又突然顿住，像是在努力组织语言那样停顿了好一会儿，但最后还是什么都吐不出来。


    “……对不起。”


    最后，他低声道。


    西塞莉静默着，然后轻轻的问：“为什么要道歉呢？”


    “我……不知道……”


    “……”


    她低下头，半晌，扎克利听到清脆的咀嚼声，是西塞莉在吃他做的曲奇。


    一个接着一个，西塞莉将那盘巧克力曲奇全部吃掉，末了端起一旁印着粉蔷薇的白瓷茶杯，抿了口半凉的红茶。


    咔嚓，轻微的一声瓷器相交的声响，是她将茶杯放回了托盘。


    “扎克利……”


    他听见她叹息一般的叫他的名字，睫毛颤了颤，但却并不敢抬头，眼瞳依旧出神地盯着面前地毯上的花纹，直到一双被白色羊绒袜包裹的脚悄无声息的出现在眼前。


    “可以抬头吗？”


    少女的声音柔软轻灵，似乎很有礼貌的问道，但扎克利却看见她的手缓缓靠近，微凉的手指触上他的脸颊，轻柔而不容抗拒的扶着他的下颌用力。


    扎克利顺势抬头，姿态温驯，却仍不去看她，逃避般撇开视线：“……怎么又不穿鞋……会生病的。”


    “……”


    西塞莉没有说话，一室静谧。


    窗外的落雨声响着，壁炉里燃烧着碳火。


    然后，“噼啪”一声，响得不合时宜，是木质纤维因高温迸裂的声音。


    像是暂停键被重新按开，西塞莉终于有了其他动作。


    “扎克利……”


    她又喊他的名字。但也只是喊名字。


    她像是还没想好要说什么般缓缓停住，尾音打着卷儿消失。


    然后，她倏然张开虎口，卡住他的下巴，叫他转过脸来直面自己。


    阴雨天里，太阳躲进云层，于是世界就被蒙上了黑纱。


    西塞莉要看书，所以屋里开了灯。


    西塞莉要看他，一站一坐的姿势，他便要抬头，明亮的白炽灯照进眼里，他骤然急促地颤了颤睫毛。


    他的睫毛与发同色，是一种美丽的银白，平日懒懒散散地垂着，遮住半边暗绿的眼瞳，此刻也没有完全睁开，纱帘般覆着眼，零星夺目而细碎的绿色透出来，瞳孔因白炽灯的亮度缩成细细一团，虹膜也显出偏浅的色调。


    与艾维斯有些相像。


    但艾维斯的眼睛颜色要更暖更彻，是阳光下剔透的橄榄石。而扎克利的眼睛，硬要形容的话，是浸了水又结了冰的芭蕉叶，即使是在光下，也只是被冻在河底、爬满石块的藓类植物。


    “你不累吗？”西塞莉问。


    她看见他在白炽灯下显得苍白的睫毛颤了颤，极细微的，但在光下却无处遁形。


    她视线落到他侧颊那道格格不入的疤上，动了动指尖，摩挲而过，动作很轻，但扎克利却像是被扼住要害的小动物般一样倏然僵住，她余光瞥见他苍白的手腕抽搐般颤了颤，想：他刚才差点凭战斗本能攻击她。


    明明被这样冒犯地卡住下颌都没什么反应。


    扎克利没有回答她。


    他或许是想开口的。


    西塞莉卡着他下颌时，小指侧就贴在他的颈上，是个只要她现在用个简单的切割魔法，就能要他半条小命的距离，她清晰的感受他喉结轻滚的力度，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却什么都没说，削薄的唇颜色浅淡，紧紧抿着。


    简直像个任人摆布的玩偶一样。


    西塞莉漫不经心的想，手下试探着用力，‘人偶’便像失去支撑般顺势倒靠上了沙发，额前的银发凌乱的散开，露出清晰又秀丽的眉眼。


    西塞莉注视着他，这才发现被自己喊了好几年“大叔”的家伙其实相当年轻。


    他今年多大？


    比她大十一岁的话，二十四岁？确实是风华正好的年纪。


    仔细算起来，他们已经认识十年了。


    孩童时期的记忆随着身体的长成模糊遗失，只留下幽灵般浅淡的影子，透过这道轻飘飘的浅影，她注视着扎克利身上几不可见的少年缩影。


    “扎克利。”


    她轻轻唤道，然后又停顿住，好一会儿才复开口：“我们已经认识十年了。”


    “仔细想来，这十年间，似乎只有你变了。”


    “艾维斯，卡蜜拉，丹尼尔，他们好像都没有什么变化，我也是，但只有你有。”


    她语速很慢，像是在组织语言，或者整理思绪，又或者是在回忆。


    “十年，这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按理来说，十年时间，有些变化是不足为奇的，毕竟，书上都说，时间是最无常的雕塑师，可我周围的其他人好像都没有因为它而发生什么大变化，只有你。”


    “只有你，扎克利。只有你。”她重复着，低头与他对视。


    “……”


    “这是正常的吗？”


    她问，眉目间是清晰的疑惑：“我记得你十年前的性格明明跟现在截然相反，”


    她组织着语言，慢吞吞道：“非要说的话，是克里斯那种类型的吧？冷面天才，沉默寡言，独来独往——但你现在长成了一个……幽默活泼的大人。可我完全无法想象克里斯长大以后会变成这样子。”


    她顿了顿：“你会长成这样，其实也挺叫人难以置信的。”


    “……”


    “我之前从来没有去想过这件事，因为总觉得，说不定时间就是有那么大的威力。毕竟，‘时间’与‘空间’总是连在一起的，空间魔法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经被发明出来了，而所谓的‘时间魔法’却依旧毫无头绪。”


    “但空间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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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法也很难学，是被划归到高阶魔法范围的法术，所以遥遥无期的时间魔法一定比它要更加深奥晦涩吧？那么扎克利被它根本也是无可厚非的——那时我是这么想的。”


    “现在，我才突然记起来，天才，是很难被改变的。”


    “克里斯即使经历了被灭族这种事，似乎也并没有什么改变——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人怎么可能会不会改变呢？人总是每时每刻都在根本都，更何况还是在经历了那种事之后呢。”


    “只不过，那改变不了他的灵魂罢了。”


    说完这段话，她忍不住笑了笑：“听上去好像鸡汤啊。”


    笑容很快淡去，她手指动了动，撤了下了卡住他下颌的手。但他已经适应了她的温度，骤然撤下反而叫他不适应，忍不住轻轻抿了抿唇。


    但很快，西塞莉的手又重新覆上了他的面颊，两只，托着他的脸叫他必须直视她。


    “灵魂不变的话，性格也就不会被改变了，除了主人主动去改变。我想，扎克利应该不是那种容易被外界改变的人吧？你没有那么脆弱。所以，是自己主动更改的吗？”


    她低头与他对视，低声询问：“是在模仿吗？”


    “——”


    西塞莉的声音很柔软，语气像是在哄小孩子般轻柔，但扎克利却像是被恐吓了孩童般急促的喘了两口，下意识想要扭头避开与西塞莉的对视，但又被对方略显强硬的掰过脸来。


    “乖一点啦。”


    她撒娇一般命令道，然后又凑近了些，额头抵住了他的额头。


    ……避无可避。


    “是模仿对吧？扎克利，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但仔细想想，你现在的样子，也挺熟悉的呢。”


    她缓缓叙述，“什么时候开始爱看小说漫画呢？你之前从来不看这些的……是因为伊迪斯哥哥吗，或者艾维斯？你身边除了他俩，也就只有我喜欢那些了吧。”


    “性格也是呢，像是麦克老师和伊迪斯的混合，还有点像艾维斯……是巧合吗？”


    她轻轻抚摸着他侧颊的疤，像是在安抚，但扎克利却无可抑制的颤抖起来。


    “还有沃克哥哥的一部分对吧？你在学武器改装呢，一年级的时候改了把手枪作为我的十一岁生日礼物……还记得吗？沃克很擅长那个呢。”


    “我想，要是有那么多巧合的话、那就不能算是巧合了吧？”


    “但是，为什么？”


    她缓缓重复：“为什么呢，扎克利？为什么要模仿他们呢？这样不会累吗？你难道喜欢玩模仿秀吗？”


    “或者……你是觉得那样才是合格的、值得信赖的人吗？你也想成为那样的人，所以才去模仿的吗？”


    她垂着眼，看见扎克利没什么表情的脸——他似乎已经没有气力再去伪装自己了，被揭下的面具轻而薄，露出冷淡而茫然的真实。颊侧的疤被西塞莉的手遮覆住，白炽灯下的皮肤像是细腻的白瓷，面容端丽，隐约能窥见几分年少时冷面天才的影子。


    ——西塞莉突然感到晚春细雨般浅淡而轻柔的哀伤。


    “可是，这样的扎克利就已经很好了啊……”


    指尖摩挲过不平的伤疤，她的声音低而轻，像是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