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第十五章

作品:《故人来

    辛湄的眼神一瞬变冷,又一瞬,那点淡漠的笑意重新浮上来。她坦然道:“嗯,我下的。”


    “你疯了?!”


    谢不渝愤怒厉喝,额头青筋毕露,他在呵斥她发疯,实则他也仿佛疯了。


    抱她回来的时候,她的血沾在他衣襟上,也不知是什么毒,那血的颜色越来越黑,她身上则越来越冷。


    他几乎是拼尽全力在呼吸,用发抖的手为她封住心脉,用发抖的声音呼唤她。


    他这五年来失态过很多次,也真切地快要疯过一次,可是没有哪一次是像刚才那样惊恐、无助,整个人犹如在无底的黑洞里下坠,下坠……


    辛湄被他喝得一愣,默默转开头,一反常态,没有解释。


    空气仿佛凝固。


    谢不渝气息一顿。


    外面日头高照,已是新的一天,崭新的阳光照射在红木海棠花围六柱床上,辛湄身上却是一片灰暗。


    谢不渝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尚是人见人欺的七公主跪在长庆宫宫门前的地砖上,满身的伤痕,脸上也是这样毫无表情,周身一片灰暗。


    先帝贪慕美人,很长一段时间里,后宫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正是七公主的母亲——徐淑妃。那两年,三宫六院形同虚设,所有的圣眷、赏赐几乎全在徐淑妃一人的瑶华宫,情意浓时,先帝甚至动过册封徐淑妃为后的念头。


    可惜,从七公主记事起,那些荣宠已不再有。


    延平十九年,徐淑妃私通故人,被褫夺封号,幽禁冷宫。延平二十一年,腊月,徐淑妃在冷宫自缢。


    那一年,七公主才六岁。


    七公主是在冷宫的荒草丛里长起来的,饥一顿、饱一顿,苦长到九岁,被贤妃领去长庆宫。


    贤妃膝下有一女,长七公主两岁,是为六公主。母女两人身份尊贵,但不得圣宠。


    贤妃便赐七公主衣食,赏她住处,派女官教她认字,很快传开贤名,盼来先帝的夸赞与青睐。


    但只有七公主知道,贤妃赐来的衣食是六公主的旧衣残羹;赏赉的住处是长庆宫阴冷的柴房;女官来教她认字,用锥针扎她的头皮,责骂她模仿不出六公主的字迹。


    每年盂兰节,公主们必须为故去的太皇太后抄经祈福。


    六公主奉送上去的佛经,皆出自七公主之手。


    那一天,七公主通宵达旦,抄完两份笔迹不一样的佛经后,另外为亡故的徐淑妃抄了一份。


    宫女揭发她,那一份专属于为母祈福的佛经被贤妃捏在手里,一张张撕成碎片。


    “你可知,为背叛圣上的贱人抄经祈福是何罪名?”贤妃坐在上方责问她,高高在上,仿若神明。


    她跪在底下,第一次发出反抗的声音:“我的母妃不是贱人。”


    贤妃盯紧她,也不呵斥,唤来宫女,扒开她的衣裳将她痛打一顿,扔去长庆宫外罚跪。


    谢不渝第一次遇见她,便是在那扇昏暗的宫门后。她以为他们相识于一场宫宴,但其实早在那以前,她便已走进他的世界。


    七公主的过往伤痕累累。


    谢不渝知道。


    梁文钦在他跟前说——这世上不再有天真烂漫的七公主。他当然也知道。他还知道,这世上的七公主,只是在他们在一起的那两年短暂地天真烂漫过。


    那两年,他尚是家世显赫、不可一世的小侯爷,他给她庇护,替她教训六公主,报复贤妃,惩处所有欺辱她的恶人。


    她的天真与烂漫,是他用尽所有的少年意气换来的。


    可是后来,他换不了了。


    他走以后,她的世界究竟是怎样的?


    母妃早亡、父皇漠视、养母长姐憎恨入骨的七公主,究竟是怎样变成的如今这贪权恋位、心狠手毒的模样?


    他没想过。


    她另嫁他人;她杀夫上位;她与一朝权相明争暗斗、尔虞我诈;她受尽世人的非议、诟骂也要争权夺利,机关算尽——究竟为什么?


    他竟然,没想过。


    流云蔽日,屋里的光线在一瞬间黯淡下来,明暗的交界消散。谢不渝走上前,坐在床头,拿起放在杌凳上的汤药,喂给辛湄。


    辛湄身躯一震,湿漉漉的眼睛看向他,蓦然泪下。


    “喝药。”谢不渝轻声道。


    辛湄哽咽,克制着濒临崩溃的情绪喝下一口,苦得呕心。她抬起泪濛濛的双睫,定睛看向谢不渝。


    “棠儿没了,为救我没的。”她的声音发颤,无助又狠绝,“我不能放过他。”


    谢不渝拿汤碗的手收紧,想起棠儿,百感交集,他舀起一匙汤药喂去她嘴唇前,道:“你可以不放过他,但请你放过自己。”


    辛湄眼波一颤,泪更汹涌。


    谢不渝盯着汤碗,不与她对视,喂完一碗汤药,他把空碗放回杌凳,便欲起身,衣袖突然被抓住。


    辛湄仰首看他,泪痕阑珊,眼含期盼:“可以陪陪我吗?”


    谢不渝手指微动,藏入袖里,挣开她走向屋外。回来时,他手里拿着盛满清水的漆金面盆,盆里放着棉帕。


    谢不渝走回床头坐下,放下面盆,拧干棉帕,为辛湄擦拭脸上泪痕。


    辛湄眼圈一热,泪又涌出。


    “心狠手辣、权倾朝野的长公主,私下便是如此吗?”谢不渝道。


    辛湄自知被他揶揄,吸吸鼻子,收住眼泪。这一刻的温暖与幸福来得太突然,竟有做梦一样的不真实感。


    辛湄握住他的手,慢慢拿下来,看向他被烫伤的指头:“擦药了吗?”


    手上传来她的温度,微微沁凉,似玉块触碰。谢不渝这次没有躲,道:“没有。”


    辛湄失落:“我给你的药,你没拿?”


    谢不渝放下棉帕,从怀里拿出小瓷瓶。辛湄拿过来,拔开瓶塞,一边握着他的手,一边为他擦药。


    她手掌微凉,药膏也是凉的,冰冷的触感沿着指头的皮肤渗透进来,冲入胸腔,却是炙热滚烫。


    谢不渝终究没有办法躲。


    “是在大相国寺弄的吗?”辛湄知道他有一些坏习惯,比如生气的时候爱用手指捻灭燃烧的烛灯。算是有些自虐倾向吧。她突然感到后悔,那天不该那样气他。


    “我那天知道你在里面,故意气你的。”她歉声,“对不起。”


    谢不渝五味杂陈,恨她,又无法始终恨她。他垂下眼,手指微微一动,主动勾住辛湄的手。


    外面传来推门声,果儿走进来,神情颇有些局促,走至辛湄耳旁,悄声汇报。


    谢不渝依稀听见一声耳熟的“江相公”,勾住辛湄的手一僵。


    “不见。”辛湄皱眉。


    果儿颔首,偷偷瞄一眼谢不渝,趋步退下。


    辛湄反握谢不渝的手,却见那只手退开,他跟着站起来,眼睫往下一撇,声音里的柔情烟消云散:“府上仍有庶务,走了。”


    辛湄便知他是听见了,着急道:“我没有要见他!”


    “你可以见。”谢不渝看过来,眼底阴阴的,说是“可以见”,可那酸溜溜、气冲冲的语气更像是在说“你见一见试试”。


    辛湄不气反笑:“明日来看我吗?”


    “不来。”


    辛湄嘟嘴,倏地倾身上前,扯走他系在腰上的玉佩。


    “慢走,不送。”她反手把玉佩藏在身下,憔悴的病容里透出一分少女时的狡黠。扣下他的玉佩,他自然会再来找她。


    谢不渝嘴唇翕动,眼神定格在她这一刹那的笑容里,梦回当年。他到底没说什么,装作无事发生,转身走了。


    孔屏已在外面恭候多时,盼得他出来,揉一揉坐得快发麻的屁股,跟着往府外走。及至大门口,两人拾级而下的脚步齐刷刷一顿,恭送的侍女跟着屏息,默默垂目。


    府外的石狮子旁站着一人,身形颀长,神姿高彻。暮春的晨光洒满他周身,绣着如意云纹的千岁绿锦袍上流淌着一层暖光,微风阵阵,拂动他宽大的袖袍与衣角,他整个人如同玉立,左眉眉尾长着的一颗红痣鲜明冶丽,勾着人的目光。


    孔屏赫然瞪大眼瞳,差一点以为看错,飞快看回身旁的人,难以置信。


    谢不渝双足僵在台阶上,须臾后,拔腿走过,翻身上马。


    两人策马离开,落英纷飞,身后人依旧站在原地,仿如雕塑。


    “二哥,”孔屏转回头,满腹疑窦飞蹿,“长公主究竟是什么意思啊?一头吊着你,一头又勾着这个冒牌货?”


    辛湄、谢不渝两人的旧情,孔屏算是接受了,可是一想起那些关于长公主看上探花郎的传闻,作为好兄弟,他义愤填膺。


    “想知道?”谢不渝手里拽着缰绳,脸上神色难辨。


    “昂。”


    谢不渝勒停马,示意他打道回府:“去问问。”


    “……”孔屏吃瘪,“你都没问,我跟长公主……嗯……不敢。”


    谢不渝扯唇,似笑了一下。以前唯唯诺诺、楚楚可怜的七公主,竟也有这样叫人“闻风丧胆”的一天。


    孔屏挨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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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压低声音:“二哥,我可是听说长公主府上养有男宠的,如今跟这个探花郎也是不清不楚,你……不介意吗?”


    谢不渝唇角那点笑慢慢隐没,脑海里跟着响起梁文钦指摘辛湄的那一番话——她府里幕僚众多,从来也不缺男宠,如今那位盛传与你酷似的探花郎,不正是她新欢?


    男宠?


    探花郎?新欢?


    谢不渝试着想象辛湄被众多男宠簇拥的画面,拽紧缰绳,道:“人前莫论是非,人后不道长短。王爷没教过你?”


    孔屏尴尬:“我……就是说说,这不也是……担心你嘛?”


    谢不渝睨他一眼,那眼神硬硬的,分明不是领情的架势。孔屏缩了缩脖子,小声道:“我错啦。”


    *


    谢不渝走后,戚吟风从梁府回来,汇报道:“诚如殿下所料,金吾卫在梁府书房里搜出毒药后,梁文钦百口莫辩,如今已被下狱。这一次,众目睽睽,铁证如山,就算圣上有心庇护,梁文钦的相位也多半是保不住了。”


    辛湄悬在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下。她先前决然赶赴梁府设局,一则是气愤上头,二则也是知道梁文钦是辛桓的人,即便是她入宫发脾气,最多也只能揪出赵潮生这条泥鳅,撼动不了梁文钦分毫。


    “昨夜的事,温尚食也听说了。”戚吟风留心分辨了一眼辛湄的脸色,道,“她派人给卑职捎来消息,说是殿下往后若再如此行事,她便要与您……绝交。”


    辛湄昨夜在梁府服下的毒名叫“拜观音”,乃是挚友温敏如所制,她出身于杏林世家,自幼精通医药,可惜一身本领无处施展,入宫做了尚食局的女官。


    “她也太较真了。”辛湄弯唇一笑,知晓温敏如一向话狠心软,旋即想起谢不渝,“跟那人一样。”


    戚吟风走后,果儿前来伺候,辛湄看见她几次欲言又止,半天后,蓦地想起府外还候着一个人,诧异道:“没走吗?”


    果儿摇头:“江相公一直等在府外,说是听闻殿下有恙,想来看看。”


    辛湄纳闷,想起他上回撂下狠话,负气而去,越发琢磨不透这个人的心思。


    “殿下,要不要奴婢再去……”


    “不用,不必管他。”


    辛湄走回床上躺下,体内的毒虽然是解了,但人总归是元气大伤,有些疲惫,没有会见闲杂人等的心思。何况,她与谢不渝的关系刚取得了极大的进展,她才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又惹一身腥臊。


    甫一躺下,却又有另一桩事浮上心头。辛湄问:“圣上来过吗?”


    “来过。”果儿道,“殿下刚被谢将军送回来,圣上便跟着御医急匆匆来了。”


    辛湄眉心一跳:“他来后,可看见什么,说了什么?”


    果儿回想:“他来时,谢将军正抱着殿下,抓着您的手,不停地唤您的名字……”


    辛湄神情一变,心想完蛋。


    屋里一时阒静,果儿偷觑辛湄,不敢吱声。


    “叫他进来。”辛湄忽道。


    果儿怔住。


    辛湄不耐:“江落梅!”


    *


    江落梅在长公主府外苦候一上午后,被侍女领进府门,沿着上次夜里来时的路,走进一座花木环绕的阁楼。


    阁楼牌匾上刻着眼熟的三个字——留风阁。


    “江相公,请。”


    江落梅敛眸,走入房里。


    微风从牖外吹进来,拂动满室纱帘,旖旎的幽香里混杂着一丝苦涩的药味。江落梅停在落地罩外,隔着一扇雪景寒林图绢纱屏风,依稀看见背后坐在床榻上的人影,声音传来,慵懒里透着一丝不耐烦。


    “江相公,有事吗?”


    江落梅垂睫,道:“听闻殿下在相府中毒,草民心忧,前来探望。”


    “心忧?你我萍水相逢,你有什么可心忧的?”那声音语调上扬,更显讥诮。


    江落梅脸上划过一丝狼狈,抿住嘴唇。


    “我要是不见你,你便一直在那儿等下去吗?”


    “是。”


    “为何?”


    “殿下中毒,草民心忧,欲来探望。”江落梅眉睫不动,重复这一句话。


    屏风后的人微微眯眸。


    微风阵阵,飘曳的纱帘搅乱人心,屏风后的人倏地走下来,裙琚拖曳,赤足及地,洁白的脚尖从石榴红裙幅底下伸出来,收回去,再伸出来……


    江落梅看进眼里,呼吸顿重。


    辛湄驻足,道:“江相公,你是不是心悦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