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落定

作品:《池镇怪谈

    周家卧室里,空气窒闷得让人难受。


    周驰伏在我身上,我抬眼望向天花板,心中被浓重的空虚和倦怠感填满,抬手,一把将他推开。


    他被我推下去,有些茫然,又贴上来抱住我:


    “怎么了?疼?”


    我随口敷衍了个理由:


    “累了。”


    话音刚落,卧室门被佣人敲响:


    “少爷,您的同学胡昭辛找您,现在等在客厅。”


    周驰面露不满:


    “你哥又来了。”


    我扯过被子盖住自己,背对着他:


    “你去打发。”


    他又高兴起来,吻了吻我后颈:


    “等我回来。”


    我把头埋进枕头里,不再理会。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床垫下陷,他又回来了,身上还带着沐浴露的香气:


    “我把你哥打发走了,他怎么知道你在我这儿?”


    “我出门之前跟他报备了。”


    “啧。跟他说那么多干什么?你是我女朋友,你来找我还要他同意?妈的,阴魂不散。”


    我没说话,眼前景象动荡一瞬,又恢复平静。


    每当我靠近周驰,远离胡昭辛的时候,空间都会出现类似的动摇。


    随着和周驰接触的频率、次数加深,这种裂纹也越发明显。


    如今已经摇摇欲坠。


    身后贴上温热躯体,周驰往我手心里塞了个包装,哄劝道:


    “来,撕开。”


    我面无表情地把包装扔到他脸上:


    “滚,累了。”


    他也不恼,笑嘻嘻地把包装扔回床头柜,伸手来抱我:


    “行,那就休息。”


    这个寒假,自从我住进周驰家后,就再也没有回过家。


    我没有小灵通,胡昭辛要来找我,只能上门。


    可我一直不愿意见他。


    到最后,甚至闹到了报警的地步。


    借助警察的帮助,胡昭辛才见到了我。


    他以为我被周驰囚禁了,一见到我就冲上来检查我的身体,在脖颈处看到明显的草莓印后,脸色倏地沉了下去,用指腹狠狠地摩挲那处:


    “他碰你了?”


    我抬眼,漠然地看着他:


    “胡昭辛,他现在是我男朋友。”


    他呼吸一窒,嘴巴张张合合半天,才语气虚弱地说:


    “那也不能家都不回。”


    “我不想回。”我垂下眼,在他质问出声之前,先发制人,“在家里卧室的床上,我会失眠,好不容易睡着了,也会做噩梦。但是来了这里之后,我睡得很好。”


    他静默片刻,轻柔地抚了抚我的脸颊,像是怕把我吓跑一般,眼神也有些躲闪:


    “那我们换房间,可以吗?”


    我往后退了一步,躲开他的触碰:


    “你别碰我。”


    他的手指蜷了蜷,慢慢放回了身侧:


    “灵灵,你要做什么都可以,搬家也行,但是别跟周驰混在一起,行吗?他就是个混混,他只会……只会让你痛苦。”


    “哎,你这话说得就不对了。灵灵来我家之后,我让她过得可快活了。”


    周驰在一边被警察控制住,笑得张扬,视线粘稠。


    “闭嘴!”胡昭辛忍住在警察面前揍他的冲动,抓住我手腕,“跟我回家。”


    “我不。”我挣扎着,眼前空间再次出现剧烈波动,我的挣扎变得更加真情实感,“我受够了,胡昭辛,我受够这一切了!”


    他没有松手,表情变得费解:


    “受够了什么?”


    一股冲动让真相涌到嘴边,我呼吸急促,望着自远处开始不断崩塌的景象——


    高楼散成碎片,天空撕开裂隙,整个池镇由远及近,无声地土崩瓦解。


    在我和他即将摊牌的这一刻。


    像是沙盘崩溃的瞬间。


    啊啊,一切都接近尾声。


    快要结束了。


    就差一点了。


    我深吸一口气,勉强维持住声音的镇定:


    “我受够了这该死的轮回了。”


    他面色瞬间苍白如纸,我不管不顾道:


    “每个轮回结束之前你都要问我,爱不爱你,能不能爱你。让我爱上你,这就是轮回结束的条件是不是?伯父伯母笔记里写的‘锚点’,就是我,是不是?每当我的行为出现重大偏移的时候,每当我和加害者周驰越走越近的时候,‘锚点’就会被摧毁一点点——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你也想要结束这样绝望的轮回,所以才在我面前装了那么久,就是想让我爱上你,是不是?”


    无形的纽带随着我的这段话铿然断裂。


    “我……”


    他像是想要反驳,张开嘴却无从辩起。


    我太熟悉他了。


    他这样的表情,就是被我戳中心事的表情。


    所以,其实他也不是真的爱我。


    他只是想要离开这座永无止境、无限循环的池镇,才会假装对我好,试图骗我去爱他。


    都是假的。


    都是假的!


    在胡昭辛震撼破碎的眸光中,我大笑着流泪,胸口开始剧痛,明明没有凶器,却撕扯开狰狞的口子,身体像破了个洞的水球,鲜血止不住地涌出。


    那是我本该有的死法。


    就好像是一个在世间游荡已久的孤魂,突然发现自己其实是个已死之人一般,开始烟消云散。


    ……


    我有一个哥哥。


    他对我很差。


    自从他被我家收养后,总会在背地里欺负我。


    我很讨厌他,又希望他能对我好一点。


    他非常不喜欢见到我,这种厌恶甚至逐渐升级成了不愿意跟我在同一所学校,不愿意让别人知道我们的关系。


    就好像我是什么脏东西一样。


    直到高中,他考进了县上的高级中学,而我因为中考前几天,不小心传染了甲流,导致没有发挥好,考到一半晕倒在了考场上。


    我最后只能去池镇高中——一个野鸡高中。


    这下他应该满意了,我和他不出意外,不会有太多见面的机会了。


    可是高三某一天的夜晚,我目睹了隔壁班一个叫周驰的同学藏枪,联想到了前一段时间转学生季野被枪杀的案件,有可能就是他干的。


    我藏得不够好,被他发现了。


    随之而来的,是全然漆黑的地狱。


    他的家世背景很硬,校内外也有很多兄弟。


    我不知道要怎么办。


    可爸爸妈妈很忙,常常不在家,哥哥……也许并不会管我。


    如我所料。


    当我拖着残破的身躯,从岩边一步一步走回来,推开家门时,面对的是哥哥冷漠的斥责。


    他说,如果我再夜不归宿,就死在外面好了。


    一颗心潜入深海,一点一点凉透。


    他讨厌我,是因为我不够好吗?


    如果我不是我,他会喜欢我吗?


    如果他知道了真相,会从周驰手中保护我吗?


    灵魂被撕裂,一半在叫嚣,杀了周驰,你有权报复!


    另一半则在哭泣,忍忍吧,无人会为你撑腰。


    不久后,我发现自己怀孕,偷了存钱罐的钱,默不作声地去医院做了手术。


    那份验血报告就是压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


    原来不管我怎么做,他都不会喜欢我。


    我是当年那桩命案的遗物,我的父母,陈启夫妇,被他的父母杀死了。


    ——学术争端,上升到杀人灭口。


    只要我也死去,那件事就会无人知晓。


    高考过后,我在他父母的饭菜里下了安眠药,静静地等他回家。


    我本想将这栋屋子连同我们四人,统统付之一炬。


    流产的后遗症折磨着我,腹部和心脏一起在痛。


    我不知道要怎样做才算报复,无论我怎样做,我的父母都不会复活,我失落的十四年也不会回来。


    我本想质问他,可真的面对他时,却什么都问不出口。


    因为这十四年,他的行为已经给出了答案。


    ——他恨我吗?


    ——恨的。


    ——为什么?


    ——只要我死了,他和他的父母都会安全了。


    所以我如他所愿死去了。


    他以为我杀了他的父母,就好像他们杀了我的父母一样。


    我握着他的手,不再挣扎,放松了力道。


    视网膜里最后留下的是他溅上鲜血的脸,没有慈悲。


    ……


    胡昭辛抱住倒下的我,手掌惊惶地捂住我出血的胸口。


    喉咙溢出鲜血,我听到有人大喊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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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120,但又有一部分人在惊叫——


    “快看远处!”


    大厦倾塌,地动山摇。


    像是幻境破碎,又像是世界崩坏,以我为圆心,一寸寸逼近。


    那是平日里只能在电影中看到的景象。


    可胡昭辛没有抬头看那末日一般的景色,只是低头悲伤地捂住我的伤口,把我抱起,带上警车。


    胸口从未死去的恨意,对这个世界的恨意,对周驰、对胡昭辛、对他父母,对所有伤害过我的人的恨意,山呼海啸般将心口填满,仿若厉鬼,重回人世间。


    可我最恨的,其实是我自己。


    恨那个渴求着父母之爱,兄长之爱,傻乎乎等了十四年的我自己。


    不被爱的人,会变成怪物。


    哪有什么爱啊。


    一切都是假的。


    我曾以为它触手可及,多到溢出。


    可胡昭辛给予我那些多到溢出的爱,却是如此苦涩冰冷。


    当我后知后觉地剥开糖衣才发现,里头装着的都是见血封喉的毒液。


    我痛苦喘息着,带着快意的笑:


    “胡昭辛,我不想和你演下去了。是生是死都无所谓,我要结束这一切循环……”


    我要结束池镇的夏天,结束永无止境的虚与委蛇。


    所以我和周驰在一起,做了从前的我绝对不会做的事。


    “锚点”崩溃,世界寸寸碎裂。


    “不,不要死……”向医院飞驰的警车上,他死死按住我的伤口,露出了难得一见的、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慌张无措,“胡灵灵,等你好起来,我们谈谈,好吗?不是你想的那样,轮回结束的条件,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闭目不语,身体一阵阵发冷。


    窗外大厦倾塌时发出骇人轰鸣,驾驶座上原本开车的警察不见踪影,方向盘自顾自转着,警车在一片崩坏的废墟中平稳行驶,穿过烟尘,穿过街道,穿过瓦砾。


    日光变成昏暗橘色,连他的脸都要看不分明。


    外面飞沙走石,一阵阵往挡风玻璃上扑。


    ——前方不是医院,一闪而过的路标指向池镇之外。


    我的身躯一寸寸腐坏,指尖化为白骨。


    他惊慌地护住我的手指,眼睁睁看着肌肤剥落,白骨成灰。


    前方“池镇”的标牌越来越近。


    快要出镇了。


    脑海中莫名浮现出青城山那名年轻人的箴言。


    “已死之人,不可复生。”


    胡昭辛紧紧抱住我,带着泣音呢喃:


    “轮回结束的条件,是我爱上你,那是曾经的你最想要的东西。我问你爱不爱我,不是为了骗取你的爱,也不是为了摆脱轮回!我是真的想知道,你有没有喜欢过我,哪怕一点点?”


    我咬紧牙关,挤出两个字:


    “绝不。”


    这一刻,千万个轮回在我心头闪过。


    每一个轮回里,在那些至暗的日子里,“胡灵灵”都会毫不犹豫地给出这个回答。


    我曾是个以爱为食的怪物。


    在我死后,整个池镇化为异域,无知无觉的厉鬼将他拖入这场赌局,用全部灵魂,去赌一颗真心。


    可就像解题,如果题干是错的,那无论答题者多么聪明绝顶,都不可能得出正确答案。


    我强求的这个赌局,就是一道没有正确答案的废题。


    如果真像他所说,轮回结束的条件,是他爱上我,那么轮回为什么一直持续至今,答案已经不言自明。


    ——他一刻也不曾爱过我。


    所以我累了,倦了,决定放过他,也放过我自己。


    亲手摧毁“锚点”,从此以后,尘归尘,土归土,已死之人重回地下,生还者重返阳间。


    在天地崩塌的轰鸣声中,我听到他的低泣:


    “灵灵,不要结束轮回,好不好?


    “我会陪着你的,会永远陪着你——


    “灵灵……”


    崩坏没有停止,他无可奈何,紧拥着我开始消散的身躯,在最后一刻哽咽道:


    “我是爱你的。”


    这是他第一次将爱之一字诉诸于口。


    我的最后一点灰烬消逝在他怀中。


    话音落地瞬间,风烟骤止。


    警车驶离了池镇。


    一切尘埃落定,风朗气清。


    循环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