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名分

作品:《池镇怪谈

    我被同桌圈在怀里,愣了几秒才问:


    “你不是喜欢沈晓丽吗?”


    “不是。”他闷声道,“一直都是你。”


    我想起运动会结束后第二天,我因为练习扔铅球,手臂有些拉伤,想找他陪我去药房开点药,刚推开房门,就见床上鼓鼓一堆,正在抖动的东西。


    他整个人埋在被子里,背对着我,等我绕过去时,看到他气息不稳,脸颊泛红,还有些出汗,警惕又带些尴尬地瞪着我。


    我好奇把他被子往下扯,问他,现在是夏天,怎么把自己捂得这么严实?是不是藏什么好吃的了?


    他伸手要来护住被子,手中攥着的照片就这样水灵灵地暴露在我面前。


    是沈晓丽在运动会上的照片。


    被子里还有奇怪的味道,记忆深处浮光掠影般闪过一丝线索,却又倏忽间消失不见。


    我眨了眨眼,问他:


    “胖虎,你是不是尿床不让我知道?”


    他憋红了脸,沉声让我出去,叫我以后进来要先敲门。


    我去客厅等了好几分钟,他才穿好衣服出来,额发湿漉漉的,脸上还淌着水,看上去不那么像熟透的虾子了。


    他盯着我看了片刻,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要开口说话时,被我用手势止住了:


    “等下!我突然反应过来你在干嘛了,咳咳,我听班上女生说,男孩子有的时候是会躲在自己房间悄悄做一些不能被人看见的事情的,这个,这个我理解,我不会把这件事告诉别人的,我就当没看到,也不会跟沈晓丽说的!”


    他凝视我,有些恍神:


    “沈晓丽?”


    我做了个在嘴上拉拉链的动作:


    “我替你保密,不过你得贿赂我,不然指不定我哪天就不小心告诉沈晓丽,你暗恋她,还对着她的照片打/飞机!”


    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忍住了,走到我跟前,微微弯下腰盯着我:


    “那你想要我怎么贿赂?”


    “等等,我想想……从今往后,我说什么你都得听!”


    他眸光闪烁,半晌,落下一字:


    “好。”


    如今回想起当时的场景,我后知后觉地发现,那张照片上不仅仅有沈晓丽,还有……我。


    他显然也想起了相同的事,掏出钱包,取出夹层里的照片。


    在沈晓丽的身影背后,我像个呆头呆脑的獐子一样骑在栏杆上,正对着点不到底的地面发愁。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有些手足无措,憋了一会儿才磕磕绊绊道:


    “你,你对着我这样的照片,也能下得去手……你,你是真不挑啊。”


    他被我逗笑,胸膛微微震动,用柔得能溺死我的声线问:


    “那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灵灵?”


    我想了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


    “我不懂。”


    “哪里不懂?”


    他轻轻捏着我的手指,像是教我解答题目时那样耐心。


    “我们现在这样不好吗?我们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一起逛街吃饭,和……和真的在一起有什么区别?”


    “不一样的。灵灵,我要一个名分。明年你就该去大学了,在大学里,一定有许多人追你。如果你被别人抢走了怎么办?”


    我撇嘴:


    “到时候再说嘛。”


    他动作一顿,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


    “你现在不决定,是想给以后留反悔的机会?”


    “哎呀……我们大学又不一定在一起上,以后的事谁说得准——”


    我话还没说完,就被他扣住下巴,偏过脑袋,他从身后将我抱在怀里,按住我挣扎的双手,略带凶猛地和我接吻。


    我因为惊讶,瞪大了眼睛,看到他微闭着眼,眼睫又长又浓密,像小扇子一样垂下,遮住眼底晦暗神色。


    他的嘴唇柔软,和身后坚硬的胸膛触感很不一样,侵略感却极强,叫人没来由地恐慌。


    呼吸缠绕间,我不适地往一侧退去,他扣住我下巴的手转而按住后脑,嘴唇追上来,将我困在方寸之间。


    他在我唇上辗转碾磨,品尝果冻一样舔吮唇瓣,不厌其烦地试图哄我张口。


    鼻端漫来留兰香的清新香气,不知是牙膏还是口香糖,和满口烤肉香的我不同,我甚至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偷偷吃了这东西。


    隐约有恼人的水声响起,我想叫他放手,他却趁我松口间隙,撬开唇齿,挤了进来。


    “唔——”我胸腔里的那颗心脏,开始剧烈鼓动起来。


    口中咸腥味不仅仅是海水。


    喷洒在脸上的也不仅仅是酒气。


    在我视野里出现的,也不仅仅只有一张脸。


    我猛烈挣扎起来,他怕伤到我,松了手,被我一把推倒在地,我从他怀里连滚带爬出好几米,伏在地上干呕。


    我努力控制着,平复呼吸。


    我不想把一辈子只能吃到一次的食物全吐出来,死死捂住喉咙,泪水滴滴答答落在地上,晕出深深痕迹。


    “灵灵?”他连忙跑过来,半跪在我身侧拍我的背,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恐慌,“你怎么了?”


    我摇头,只是哭。


    他想把我抱进怀里,手伸到一半又止住了,只能小心翼翼地拍我的背:


    “没事了,没事了,对不起……灵灵,对不起……”


    过了好几分钟,我才缓过来,抬着泪眼看他,小声问:


    “胖虎……我是不是病了?”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我凌乱发丝别到耳后,紧张地盯着我的神情:


    “怎么了?”


    我的心脏里像是塞满了风滚草,又乱又胀又刺痛:


    “我不知道……我可能是有那个,那个,恐男症?我不知道,胖虎,我刚才就是很想吐,对不起,不是你的问题,是我的错……”


    “不是的……”他眼圈泛红,轻轻握住我的手,柔声哄劝,“不是你的错,是我的问题,是我不对。我们多试几次,慢慢来,好不好?”


    我茫然无措,却下意识挣开了他的手。


    他焦急的眸中映着一点一点后退的我。


    ……


    【校长办公室里,校长本来不想管这些小孩子之间的小打小闹,却因为双方身份的特殊,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应付。


    一方是家世显赫、给学校捐了楼的周驰,一方是断崖式第一,常常去市里联赛吊打其他学校,给本校争门面的好学生口口口。


    这两个活祖宗打起来了,他很难抉择。


    周驰已经被打成猪头,口口口唇角边也带了伤,二人并排站在办公室里。


    我们几个躲在校长室门口偷听,校长先是各打三十大板,把两个人都说了一通,接着就要请家长。


    周驰满不在乎,口口口则说:


    “我父母前几天刚去外地,赶不回来。”


    可他明明在叫我回家过周末的时候,告诉我,是“爸妈想我了”。


    周驰双手插兜,下巴和地面平齐,晃悠着肩膀道:


    “这事我愿意不追究,你就甭找我爸了,他一分钟几十万上下,也没空来处理我的小事,我亲妈呢,早就死了,你也请不到她,至于那个比我大不了几岁的后妈,她肯定不会来。我看不如就这样算了。”


    校长虽满面不认同,但也知道就算他铁了心追究,对方家长也不一定当回事。


    如果周驰的父亲真的关心儿子的教育,就不会整天任由他跟一群社会青年在外飙车闯祸了。


    这件事多半不了了之。


    我心下担忧周驰之后会变本加厉,却听口口口对周驰冷声道:


    “以后再纠缠灵灵,我照样会揍你。”


    校长瞪了他一眼:


    “小小年纪怎么说话呢!”


    周驰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


    “我说我爸有能力叫你们一家滚出池镇,你以为我是在跟你开玩笑?”


    “行了行了,少说两句,都出去吧,这事你们私下和解。”


    校长揉了揉太阳穴,开始收拾桌上东西,看着准备回家了。


    他一向是这样和稀泥的态度,不然也不至于把池镇高中治理成这样。


    周驰冷哼一声,和口口口擦肩而过,狠狠撞了他一下,口口口晃了晃,稳住身形,在办公室门被周驰打开的瞬间,和我对上视线。


    周驰看到我在门外,脸上立刻换了副笑容:


    “怎么,担心我?”


    我立刻别开眼,握紧沈晓丽的手,她把我往身后攮了攮,板着脸训周驰:


    “我警告你,你不许动灵灵!不然我跟你爸告状了!”


    全校也只有沈晓丽有底气这样跟他叫板,我很感激她能在这个时候站出来,搅这蹚浑水。


    下次还给她带薯片。


    周驰耸耸肩,带着丝意味不明的笑,眼神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哼着歌走了。


    口口口走出来,跟沈晓丽道谢,要带我回家。


    这次我没敢推脱,低着头跟他走了。


    回到家,爸妈果然不在,他好像是已经忘了先前劝我回家时说的“爸妈很想我”的托辞,出去买了便当回来,铝饭盒里装着酸辣土豆丝,番茄炒蛋和红烧肉,还有满满一格米饭。


    他还从冰箱里拿出一盒牛奶,倒在碗里,用微波炉转了之后递给我。


    我默默坐在餐桌上,他给我递什么,我就喝什么。


    我把饭盒里的饭菜扒得一干二净,一粒米都没有放过。


    平时这个量该吃饱了,但大概是手术之后身体渴求营养,我下意识往他饭盒里看去,他一口都没动,几乎在下一刻,就把他的饭盒推给了我。


    我呆住,看了看饭盒,又看了看他,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他看着我的眼神柔和中夹杂了愧疚:


    “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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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试探地伸手,他又把饭盒往我这里推了推。


    我把饭盒接到自己面前,吃几口就看他一眼,他没有生气,而是托腮看着我吃,眼帘低垂,神色晦涩不明,叫人看不懂他在想些什么。


    吃到一半,我就有些撑,不知道该不该浪费粮食,却听他问:


    “吃不下了?”


    我迅速掀起眼皮扫了他一眼,见他还是那副表情,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他把饭盒拖过去,若无其事地接着吃我的剩饭。


    我吓得赶紧按住他的手:


    “不要!”


    他抬眼,视线在我按住他手背的手指上顿了顿,又看向我,淡声问:


    “怎么了?”


    “我,我,这个留着我下一顿吃,热一热还能吃的……”


    我收回手,结结巴巴,吓得话都有些说不清楚。


    他垂眸看向饭盒里剩下的饭菜,不知想到了什么,涩声道:


    “不用。明天会给你买新的晚饭。”


    “那,那你也不能吃我剩饭啊……你不嫌弃吗?”


    他没说话,低着头,一口一口吃着,看上去完全不在意的样子。


    可我分明记得,就在不久前,他甚至连我碰他东西都反感。


    我去阳台收衣服的时候,把他没来得及收的外套一起收了进来,他看到后,当着我的面,将叠好的外套从一堆衣服里揪出来,重新扔进了洗衣机。


    我不懂。


    我不明白。


    为什么同样一个人,对我的前后态度可以天差地别。


    一切异常都是从流产后开始的。


    他在愧疚吗?


    在弥补吗?


    可他问过,我需要吗!?


    我需要冷眼旁观者的怜悯吗!?


    他这样做,得到安息的也只有他的良心。


    而不是我。


    ……


    周驰和人吹牛的时候,顺口把我打过胎的事情说出来了。


    好像是口口口陪我去医院的那天,被他的兄弟看见了。


    学校里开始有风言风语。


    周驰洋洋得意地来班上找我,我看了眼伸长脖子和耳朵的同班同学,拒绝了口口口跟上来的要求,把周驰带到了走廊尽头。


    这里没有人听见。


    他像是抓住了我的软肋,肆无忌惮地吹了个口哨:


    “跟我到高考结束,我给你一万,怎么样?不然我就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打掉的孩子是我的!”


    我冷静地发疯:


    “那不一定。毕竟那天不止你一个,谁知道流掉的是谁的种。”


    他的笑容僵在脸上,随即不服输地又挂了上去:


    “你打过胎,不会有人要你了!别以为上了大学就解脱了,信不信我能让你大学也不得安生?”


    “你造谣打过胎的女生还少吗?你觉得有几个人会信?”


    我毫不退避地直视着他。


    人在绝境之中,要么触底反弹,要么就此沉沦。


    我是前者。


    也必须是。


    面对加害者,哭泣没有用,求饶没有用,忍让也没有用。


    我只能比他更强硬。


    周驰看了我半天,神色莫名,突然笑了出来:


    “越来越对我胃口了,这样吧,你大学别上了,跟我结婚,彩礼我给你二十万,不要嫁妆。你可想好了,在这个小破地方,你爸妈工资一个月加起来有一千吗?”


    他说得是如此理所当然,就好像这个条件一出,我就会感恩戴德地跟了他,婚姻自此会成为他罪行的遮羞布。


    凭他的阅历,是无法想到这一点的,他自己一个人也绝对拿不出这么多的钱。


    我不得不去想,是不是他爸爸指点了他。


    二十万,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是辛苦一辈子才能挣到的钱,毕竟池镇的房价,一平才五百块。


    他等于出了四百平的房子。


    “叮铃铃——!”


    上课铃声就在此时响起,我冷淡道:


    “我回去上课了。”


    说着,不管他的脸色,径直离开。


    这之后,周驰又来找了我好几次,我对此全不理会,倒是口口口,找机会又跟他打了一架。


    他们背着人,没叫老师发现,但我看到了口口口额角的创可贴。


    我选择了沉默。


    高考当天,正值我的生理期。


    手术之后,我的身体就一直不太好,生理期的疼痛更加难以忍受。


    口口口买了个保温杯,出发之前满上,叫我带进去。


    在两场考试的间隙里,他会从隔壁楼跑过来,帮我重新倒满热水。


    他想做这些,我就任由他做。


    我现在的目标只有一个,考出池镇。


    我要填一个远方的大学,从此和口口口、和周驰,都毫无干系。


    ——《无名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