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聿失眠了。


    早上依旧七点钟醒来，昨天喝了酒，再加上睡眠不足，头痛非常。


    补觉是补不了了，他今天得去医院看母亲。


    挣扎两秒之后才坐起来。


    书桌上的笔记本依旧敞开着，透明的玻璃杯还残存着些许酒液。


    这不符合他平时作风，在上床前，所有事情必须是一丝不苟的。


    昨天从富景回来，他盯着屏幕里的鼎越集团信息看了半宿。


    翻了许久，有关其家族内部八卦捕风捉影，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但大体可知鼎越二十年成为南江首屈一指的集团，旗下多个子公司争奇斗艳。


    无论是创始人祝谕，还是他再婚后的接管人。


    在蛛丝马迹里，他没看到半点祝枝棠的信息。


    他不知道为什么。


    这样的家庭总归有难以启齿的家中秘事，但究竟是什么的事，是无法公之于众，甚至要花精力隐藏的。


    若是别人，时聿只是淡然一笑并不会记挂在心，也没有兴趣，但那人是祝枝棠。


    京大图书馆里的小小职工。


    认得南江林家这么有权有望的人，又熟识陈灼这种金融圈里的顶尖，还有孙添启这种商业富豪。


    任怎么看，都不是时聿所能要攀的人。


    杂七杂八的记忆，伴随着昨夜祝枝棠上了孙添启的车，在片刻脑袋抽痛。


    他揉了揉眉骨，遏制自己继续思考。


    今日初八，医院里张灯结彩。


    但走进那独属医院的沉重，混着消毒水，让人们撑不开笑脸。


    时聿从小窗张望，看到了母亲明媚的笑脸，就像多年盘虬的古树发出新芽在干枯荒芜的旷野。


    见此，他心里也是一松。


    推门进去，李阿姨乐呵呵迎接他。


    “来了，路上堵不堵？”


    “还好。”时聿弯着嘴角回过去，却被明亮的向日葵夺了视线，他心神一定，“哪来的花？”


    “祝小姐送的。”


    李阿姨笑得细纹纵横，伸出手小心翼翼摸了摸花骨朵，又道：“还送了饺子。”


    时聿眉头一顿，笑意在瞬间减去三分，他看向母亲正弯着眉躺在床上望着他。


    手腕间的手镯散发着柔和的绯色。


    又听李阿姨说：“她还介绍了市中心的医生专家，说是非常懂你妈妈的病。”


    说着指了指床头柜上的名片。


    时聿顺着拿起来扫了一眼，本舒展的眉头骤然皱了起来。


    南江有名的私人医院，戏称贵族医院。


    这医院不仅贵，也很难进，不是寻常人能进去的。


    “祝小姐是个好人呢。”李阿姨没注意时聿的不对劲，又补充，“她说她有熟悉的人在哪，只要我们想去，床位和钱都不是问题，也就比在这多一点，等治疗的大差不差，随时可以转出来。小聿，这是个好机会啊。”


    时聿默了两秒，扬起嘴角笑着：“自然。”


    不知为何，李阿姨感觉他并不高兴。


    躺在床上沉默许久的时母终于忍不住开腔：“枝棠也是好意，但我就不去了，呆在这挺好的。”


    时聿走过去握住了母亲的手：“没事，既然是个机会，就试一试。”


    时母转过头用略浑浊的眼眸盯着他：“小聿，妈的身体自个知道，就不要做些吃力不讨好的事了，况且这医院哪是我们寻常人能进去的。”


    时聿垂下头，带着气息笑了下：“有祝……老师……”


    时母：“祝家——”


    只叹两个字，又意识浑浑看向窗外，不知思绪。


    .


    时聿出门时，才看到屋外零星飘着雪白。


    下雪了。


    今年的雪可真多。


    他望着母亲恬静的睡颜，内心那些高高在上的清高自尊在慢慢瓦解。


    他年少丧父，青年离国，如今在南江安稳脚跟，母亲劳苦功高。


    比起这些，被人窥见狼狈似乎一文不值。


    即使那人是祝枝棠呢。


    那个天之骄女。


    无妨了。


    因为，


    本就不是一路人。


    时聿深叹，走出来医院，医院后院青柏挺拔，但寒意逼人，寂寥孤冷。


    他却想走一走。


    心中郁结会在思绪清理中慢慢化解，就像小时候那把刀，会在母亲的一句“时聿”呼喊中，被他扔到夹缝之中。


    他转角之间，瞥到一个褐色身影。


    在一张椅子上。


    此时天色阴沉。


    她的脸却清亮，扬着手去接空中飘雪，目光沉沉望着不远处的石碑。


    明明那么明艳，应该是朵在温室里长大的娇娇牡丹，却不知为何在雪中飘零，没有传闻中骄纵奢华。


    前不久，她还在这里与他上药。


    才今天，有些时过境迁的感受。


    ……


    祝枝棠知道，时聿拿到名片一定回来找自己。


    但没想到会在后花园碰到。


    他面色不太好，头发打理随意，眼底有些淡淡青色。


    眉宇间疲态难掩，迎上她目光时有些故作的轻松。


    “你怎么在这？”时聿走过去，坐在椅子的另一侧，两人之间隔着一个人的距离。


    “清冉嫂子分娩，我来看看。”


    “还顺利吗？”


    祝枝棠点头：“嗯，是个男孩。”


    时聿跟着她点头，她一如既往的冷淡面容，只不过褐眸澄澈，时聿挪开视线：“谢谢你的名片，我想深入了解下。”


    没了对视，祝枝棠将目光滑在他侧脸：“好，林恺有朋友在那，我把他联系方式给你，具体的你给他聊，费用方面不用担心。”


    “林恺——”时聿默念，他闷声笑了两下，“谢谢你，祝枝棠。”


    不知为何，祝枝棠觉得这个谢特别有距离感，像是划分界限。


    便解释：“你放心，先前的误会，他不会计较的，而且是他的朋友，你不用和他直接周转。”


    “好。”


    伴随这声应答，时聿直接站起来在转身时候瞥了祝枝棠，最终没说出什么，走了。


    祝枝棠并未在医院待很久，付清冉嫂子分娩自然有很多人陪着，只是付清冉一时慌乱才把祝枝棠喊过来处理琐事。


    事处理完了，她一个外人没必要再凑热闹。


    回南江府还是富景区，在她还没做出决断时，接到了祝之舟的电话。


    他们与林恺以及昔日伙伴有聚会。


    略顿几秒，既然名片给出去了，便要做做客套，让林恺帮这个忙了。


    她想法简单，自然不知楼上走廊上站了个人，正注视着医院门口，见她踏着靴子对着祝之舟摆手。


    既然是圈内聚会，祝之舟穿着比居家精致些，随手而抬的手表便价值百万。


    更不用说，这车了。


    祝枝棠则毫无反应地坐上了副驾驶。


    这些落在时聿眼里。


    他便知，这被人包养的谣言是如何传出，夏月那天的嘲笑是多么可笑。


    而他在西府盛宴见她盛装相亲，是真的没有强装的半点水分。


    还有，在送郑美岚回去时，隐约听到的“门当户对”，此时有些刺耳。


    郑美岚。


    时聿划来手机，他微信里有学生的联系方式，搜索她的名字点了进去。


    赫然看到朋友圈封面有张合照。


    如果说，他多关注郑美岚的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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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定早就看出来了，她就是那日与祝子修同进医院的女孩。


    也许，他借着祝枝棠靠近祝方方一开始就是错的。


    或者，他对祝枝棠开始动心思时已经不对了。


    若在十年前，他才不会信什么门当户对。


    如今在商业沉浮十年，这铁律必谨记在心。


    念头产生，祸端必会产生，生涯断送，是不可的。


    .


    临近十五，学校要开学了。


    时聿亲力亲为办好母亲的事，安顿好李阿姨的住处，才开车回家。


    这边刚下车接到了中介的电话。


    “你好先生，前几日，你咨询的房源，这边正好有合适的，你方便的话可以过来看一看。”


    “好，十五之后吧。”时聿看了眼手机，“是在郗区吗？”


    “对的，是在你预算之内的，那等十五之后我去接您。”


    “谢谢。”


    时聿挂断电话，看到卫婷那条信息：[你要申请员工宿舍？]


    以及孟宇那条：[你要将南江府房子卖掉？]


    时聿先回了卫婷的信息：[对，这样回学校和交流处都方便。]


    又回孟宇：[嗯，你替我打听打听。]


    孟宇回得很快：[为什么啊？]


    时聿敲了敲屏幕：[我妈不可能一辈子待在医院总要回去的。]


    [回南江府啊。]


    时聿：[她只会回郗区那个小房子，她待了大半辈子，不能说变就变。]


    孟宇：[好吧。]


    见孟宇不再回复，时聿才重新迈开步子，却看到前方宾利开着后备箱。


    伸进去的影子很是熟悉。


    她抱着一个大箱子出来，行动很是不便，都空不出手去关后备箱。


    一个重心不稳，祝枝棠向侧方倒去，眼看手里的箱子就要倒地，箱子没封口，想必里面的杂物会散落一地。


    早知道，就让祝方方助理帮忙送回家了。


    余光中一只宽大修长的手，托住了箱子一角，而另一只手扶住了自己肩膀，安稳有力。


    祝枝棠侧头，看到时聿挺括分明的下颚。


    她此时应该在时聿怀里，但姿势应该并不唯美。


    手里大部分的力被分走，只听到上方嗓音低沉稳重：“给我吧。”


    祝枝棠顿了下，很快反应过来，在他另只手从她肩膀移到箱子另一侧时，她松了手，侧身而出时不小心碰了下。


    箱子倾斜之中，一个东西滚了出来，猝不及防掉在地上。


    “啪”玻璃碎渣四溅，摔得粉碎。


    里面的东西撒了一地。


    两人目光都看了过去。


    祝枝棠见那罐纸星星就这么躺在地上，在片刻响声的恐惧中恢复常色。


    蓝色星星花纹陈旧，是多年前的款式，又被放置多年，色彩略显陈旧。


    祝枝棠安慰：“没事，我去借个扫帚，你将箱子先放地上歇歇，别动那玻璃，小心划到手。”


    她没听到时聿的回答，有些疑惑回头，只见他瞳孔微睁，盯着那堆星星。


    她以为他有些自责，又说了一遍：“没事的。”


    只听到时聿嗓音略哑：“这是你的吗？”


    “对。”祝枝棠缓解气氛笑了笑，“以前小时候叠的，送了不少人。”


    见时聿没什么反应，才迈开步子去楼上保安室借东西。


    时聿蹲下，捡起滚落在脚边的那一颗。


    他手指颤抖地打开星星，那板正熟悉的字体在瞬间击打了他的视线。


    他感觉后脑勺猛地一震。


    他苦苦寻觅的人。


    在他幼年时期护着他的人。


    不是祝方方。


    而是，祝枝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