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落座二楼后，苏末让侍从给莫婷婷端来一杯牛奶，看着她含笑的神情里有掩盖不了的疲倦，关心道：“可是来了上海不适应？双身子的人，奔波之后更得注意休息。”


    “近来发生不少事，有些操心，如今若溪帮我租了房子，算是安稳下来了。”莫婷婷说着叹了口气，然后才继续道：“苏小姐，对不起，刚刚在楼下那样说骗了您，让您答应与我谈话。”


    “若溪待我如亲妹妹般周到，我不忍心因我让他为难，那样太对不起他了，所以想着来与您聊一聊。”


    苏末神情不变，依旧保持着微笑，应道：“你骗了我，我却没骗你，我刚刚说的是实话，也是我的态度。无论他与你是什么关系，与我而言都不重要了，我跟他......那些往事过于遥远了，我后来有过恋人、有过丈夫，再不可能与他有任何瓜葛，因为我对他没有任何兴趣了。”


    “您真洒脱，我有时候心里也怨，怨他如此执着，他让我多学学您，怎么他就没有学到您的这个优点呢？”


    “可也正因为他这份执着，才令人佩服、喜爱吧。”


    苏末看着她似嗔似怨的眼神，明白了什么，又想到所闻有关她的事，开口道：“情这一事，想透看不穿，要害多少人啊！”


    莫婷婷沉默片刻，避开苏末的话，笑起来解释道：“若溪让我学您，是学您的思想、您的开明，我以往读些书，受些教育，说实话，没有学到心里去，还是受家庭老思想影响多，后来嫁给若溪一起去了广州，那个地界你是知道的，到处都是革命进步青年，若溪就鼓励我走出家门，多参加活动。”


    “您在津城发表那些文章，若溪整理成册，他自己时常重温，还借给我看，他说您是他见识到的最思想锐利又豁达的女人……”


    苏末开口打断了她的话，“一些拙见罢了，可能因为我经历复杂感想更多，但实在担不起这样的评价。”


    “刚刚见到您，我有些惊讶，您的气质不太符合我的想象，我以前看过您的照片……给人感觉颇为凌厉，来之前我其实很担忧，没想到您待我如此的包容平和。”莫婷婷又语气惆怅，“您确实如若溪所言，是个极好的人。”


    苏末哈哈一笑，“那可别再用敬称了，既然你说你了解了我十多年，那么今日就当朋友见面，随意一点吧。”


    莫婷婷看她笑得爽朗，语气随和，心下更是怅然，想象中的苏末应该是什么样的呢？她是自己的反面，坚韧、独立、新潮、学识渊博，她还有着极锐利的笔锋，三言两语就能直指事物本质。这次见面，她以为自己会与苏末来一场锋利的辩驳，关于感情、关于执着，关于……祝若溪，可是她就像个邻家大姐姐一样，不带任何攻击性。


    结婚的十多年里，莫婷婷与祝若溪关系很不错。结婚之初祝若溪说会待她如亲妹，之后他也确实是这样做，不像家人以贞静要求她，祝若溪鼓励她多参加读书会、沙龙还有进步社团活动，告诉她时代不一样了，女人也可以出门看世界、甚至是参与到社会建设中去。


    其实莫婷婷有些累，她没有那么多热情也没有那么旺盛的精力，可看着祝若溪鼓励的眼神，她又只能咬牙坚持。在家的时候她和祝若溪的交流总是会围绕苏末展开，祝若溪很遗憾，他感慨要是苏末来到广州，定会如鱼得水，爱上这里，莫婷婷从开始的感到鼓舞到后来感觉酸涩，她就是她，再努力、再改变，也比不上苏末。


    其实一开始莫婷婷也拿祝若溪当哥哥对待，听他讲过去，常常为他感到可惜，可是渐渐的，当她见识越多，越能感到祝若溪的可贵与稀少，这样一位出生名门却不只贪享富贵，有着纯粹的理想追求且愿意为之吃苦，无论是工作能力还是私德上都甩其他人一大截的男人，很难不让人心动。


    偏祝若溪对待感情也如对待自己的理想一样执着，而且认为莫婷婷和他一样，苏末结婚的消息传到广州，莫婷婷难得看到祝若溪大醉了一场——他从不喝酒的，他告诉莫婷婷，苏末不喜欢喝酒，说喝酒易误事。


    喝醉的祝若溪拉着莫婷婷道：“他们都不理解我，只有你理解我，婷婷，咱们都守着一份无望的爱。”


    莫婷婷很想说，不，我不理解！她想告诉祝若溪，别执着了，看开才能迎来新生，还想告诉他自己的仰慕，可最后她什么也不能说——因为她看过太多钦慕祝若溪的女人，被他婉拒后疏远，如果坚持不懈地追求，就会被他无情地呵斥。


    多少男人说祝若溪没有绅士风度，就有多少女人羡慕莫婷婷，莫婷婷只淡笑不语，心里也想着，就这样吧，至少他们还是夫妻，或许他们将这样平静地过一辈子，偏偏祝若溪自己感情无望，一心要成全莫婷婷，一直在寻找着她当初的恋人。


    “我的初恋，也就是我后来的丈夫，当年是我的家庭教师，给我补国文，那时候在我看来他十分渊博，又有见地，所以很崇拜他。可是后来再相遇，我发现他不过如此，有一些学识，但思想迂腐，跟社会上大多数怀才不遇的男人没有什么不同。”莫婷婷平静地跟苏末讲起往事。


    “唯一值得称赞的地方，可能就是对于当年引诱了我这个学生还怀有愧疚与负罪，于是这么多年也一直没有结婚，但也让若溪认为他是一个同样对待感情很纯粹的人。”


    苏末听着她对亡夫如此评价，明白她定然对他没有什么感情了，“所以你与他结婚就是为了成全祝若溪？成全他对圆满爱情的想象？你想岔了，若溪若知道，会自责的。”


    莫婷婷神情复杂，“这算是一方面原因吧，你知道当时若溪面对我时眼睛有多亮？我实在不忍心告诉他，我变心了，这世间如他般坚守过往的人，只有他一人。”


    “另一方面我也想着，这或许是老天爷给我的救赎，十多年我都没办法把若溪的注意吸引到我身上，此后也不太有可能，所以离开他我才能放过自己。我总想让他放过自己，可我自己都走不出这一步的话，岂不可笑？”


    “最后就是我家人的期盼，这么多年，我家里对若溪怨念很深，祝家对我的怨念也很深。祝家怨我打动不了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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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溪，我家人恨若溪耽误了我，他们早希望我离婚，找个正常人结婚生子……他们的观念比较老旧，总觉得女人如果没有自己的孩子，这一生是不圆满、充满缺憾的。”


    苏末见她把手从桌上移开，垂到肚上轻轻抚摸，神情也变得慈爱，语气肯定道：“你家人的思想不好评判，但他们对你确实十分疼爱，你不是因为家人不接纳而来的上海。”


    同在津城，苏末也清楚莫家的情况，子孙资质平庸，如今家里靠祖宗余荫做点买卖生活还不错，但早比不得祝家显贵，如果不是疼爱莫婷婷，怎么会主动希望她离婚，一定会借着她咬死祝家。


    莫婷婷点头，给她详细解释了一下家里的情况：“我是老来女，我母亲生下我后精力不济，从小我都是由我大嫂照顾，我大哥大嫂待我如待亲生女儿般亲厚，我与我的侄子们感情也很好。如今家里是大侄子当家作主，也很欢迎我回去。”


    “可是……有人找到了我，让我来上海继续纠缠若溪。”


    见苏末眉头微蹙，莫婷婷叹道：“如今这世道，谁惹得起手里有枪有兵的？苏末姐，我来这儿见你，一来想见你很多年，算是来偿愿；二来也是为你提个醒，有些事情自己怎么想是一回事，让人算计了，又是另外一回儿事。”


    “让你因此不得安宁，抱歉，”苏末承诺道：“我会尽快解决这件事，到时候回津城还是留在上海，任你自己选择。”


    莫婷婷笑道：“你不必抱歉，说来我们都是受害者，只是我没有能力解决，告诉若溪……我怕他冲动，倒是把难题抛给你了。”


    “本就因我而起，自然我来解决。说起来你家里的生意与我投资的一些生意倒是可以合作，我联系一下津城那边，你也可以跟家里联系一下，如果可以，这倒是一个很不错的合作发财的契机。”


    “我家里的生意……”莫婷婷犹豫片刻，可想到大哥大嫂和侄子对自己的包容与疼爱，只能厚着脸皮道：“都说您大气，今天我是真正见识了，苏末姐，谢谢您。”


    送走莫婷婷，苏末当即联系金胜昔购票去杭城，到了杭城直奔秦园，穆永成接到电话立马赶过去，看到她又冷着脸，不甚高兴道：“你要回上海，我没阻拦你，一走好几天没个音讯，我也没去打扰你，只盼着你好好静养。”


    “这次是你打电话给我，我马不停蹄来了，结果你又摆出这样的表情，小杭，你要不想见我，就待在上海呗，反正那儿多的是你想见的人跟你互诉衷肠，来我这干嘛啊？”


    苏末听他这样说，火上心头，将手里的杯子直接朝他砸过去，“穆永成，我们俩之间的事，你折腾我就算了，你这又是折腾老太太又是折腾孕妇，太卑鄙无耻下流了些吧？”


    穆永成微微侧身避开砸来的杯子，杯子摔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看着苏末凌厉的眼神，又听她的怒骂，穆永成淡淡道：“不是你自己说的不喜欢回头吗？我知道你是个体面人，都是那些男人不要脸，你不好拒绝，如今我想办法帮你排忧解难了，你又急什么？”